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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小蛇。
生活在盘丝岭上,游走在草丛水波间,岭上的同修都唤我——阿月,只有名未有姓,生于荒野,流于世间。日夜晨昏皆与盘丝岭上的灵花灵草灵兽灵妖相伴,盘丝岭上的景色极美,留音桥、碧琉亭,漫山遍野的红罂粟和紫蔷薇,一到春分,便是满目的如火如荼斑斓如锦。
盘丝岭上千门洞穴,里头居住的都是有法力的妖灵精怪,区别的只是法力各自的深浅而已,我便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只,不同于其他妖精的可以苦修,只为羽化成仙,身为蛇妖的我没有妖的野心,却有蛇的疏懒,尽管有不少同修苦口婆心地点化我,要我修炼,去是非,消情欲,留素心。
可我明明身在红尘外,哪有半点是非可去,有半丝情欲需消?我自认一片冰心照玉壶。
如果不是那场清明谷雨,我想我的命运永远定轨在一只散漫自由,游曳于碧水绿波岸芷汀兰间的一只小绿蛇。
缩卷在枝头沉睡了近半月,完全是被高唱空城计的肚皮给叫醒的,既然已经醒来,自然得进食。这就是蛇,没有人类的温情脉脉,没有神仙的故做伪善,我是蛇,有的也只是身为蛇类饕餮的食欲。
忽听到动静,我转头四顾,恰巧一只玉兔就映入了眼帘。
那兔子肥硕可爱,毛色洁白泽亮,看得我目不转睛,见猎心喜。哈哈,真是塌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蹑手蹑脚,一点点朝它藏身处逼近,兔子尤在低头啃青草,丝毫没有发觉危险正朝它临近。我的嘴边轻轻泛着狞笑,只需电光火石的一跃,腹中餐已可在掌握中。
偏偏人间有个成语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想这一定就是用来套用在我身上的,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儿来的程咬金突然冲出,手以金铃掷我,解救下了白兔,嘴巴里还在哇啦哇啦地高呼:“不得杀生!”
我的如来佛主啊,这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乃自盘古开天辟地就流传下来的自然规律好不好,难道孔老夫子的四书五经没有教过你么?
更倒霉的是那金铃疾飞而至,我一时间竟躲不开避不了,情急之下血盆大口一张,精准得衔住。岂料金铃浑圆,竟似有灵性,活物般一路沿着喉咙骨碌骨碌吞下腹,我浑身顿时像是受了火刑般,五内俱焚。裂骨之痛由内而外,肝肠寸断也及不上——至到很多年后,当我迷障渐消只余一身月色清明时,才知道,其实当日那种痛,并不是天下无敌,还有另外一种痛,足以与它相媲美,它叫‘情’。
我痛得不住在草地上翻滚扭曲,这是什么?怎比传说的三昧真火更痛噬骨髓?再看表皮,已经皮开肉绽,隐约可见森森白骨了,我吓坏了,难道今日就是我的死期?天,可我肚子还饿着呢,起码让我做个饱死鬼再去阎君那报道啊
那个人什么来头我不知道,只知道吞下他的金铃后,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洒下了情欲,是非,爱恨嗔痴怨。风吹草长,落地生根——因为我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衍生了四肢手足,青丝三千,凝脂雪肤,菱唇夭夭,蛇皮蜕在了一旁。
我竟有了幻化成人的能力?
这简直是凭空掉下了个超大的馅饼!要知道妖精修行不满五百年,是不得脱离兽身具有幻化能力的,我的道行不过区区三百年,今日却能一蹴而就,怎不让我欣喜若狂?岭中同修啧啧惊叹,羡慕不已,可盘丝洞里修为最高的蓝姐姐看着我却轻轻摇头叹息,一条灵蛇,沾染俗灰,从此清灵萤翠不再。说的时候,眼中竟有一丝悲悯闪过。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的悲悯所为何来,妖灵与金仙最大的悲哀,就是不该化成人形,成了人形就必然有人的感情。我吞下了这奇异的金铃从此有了幻化成人身的能力,也从此陷入了六道轮回,化兽为妖,始一场相遇,结一段孽缘。
我渐渐有了五感六觉,开始觉得寂寞,觉得无聊。终日餐风饮露不厌其烦地修炼,实在枯燥乏味至极。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的仙和妖舍弃修行,留恋凡间,现在终于亲尝到了思凡的滋味了。
于是常常跑到盘丝岭临近的人烟处去,先是人烟罕至的村庄附近,渐渐的胆子就大了,红烧豹子胆我还没吃过,但我有胆量跑到热闹的城镇上去,浏览人间青光,领略凡俗风情。学那些人间妙龄姑娘,在人来人往喧闹热烈的集市上扯一段绫罗,裁一件新衣,购一捧珠花,添一盒粉香。
打扮起来,走在大街上古老潮湿的青石板上,一步三摇,摇到了映雪桥,临水自照影,连我自己都是大大的惊艳,只见粼粼春水的禾河面上,一婀娜多姿的佳人在那泛着笑,月白薄衫粉纱裙,芙蓉为貌柳为眉,秒目一转佳人笑,顾盼已有万种情。
怪不得路人一步三回头,目中有妒亦有羡——凡人哪有妖这般的美貌?!
只是尚未孤芳自赏独影自恋够,就有一伙倚在桥头不三不四的纨绔子弟在那吹着口哨:
“好标致正点的小娘子,快来给爷们瞧瞧仔细!”说话的是其中一个身着稠衣脑满肠肥的男子,摇着纸扇,故做风雅。
原来是群登徒子!
我虽然涉世不深,却也凭着本能知道对方绝非善类。
换成是其他的同修,早就袍袖一挥,几个耳刮子过去,略施小惩了,可我眼下修行未满,道行不够,哪有法术让自己这般威风?
打不过,就跑。路人虽有眼看,却无一伸手相助,一路上跌跌撞撞慌不择路,未经风雨,岂知人间险恶,一个刚刚入世毫无法力的蛇精,不会比初生的婴孩更有杀伤力,我有婴儿的娇嫩,亦有婴儿的无助。我固然有一副千娇百媚的凡人躯,却无一颗七窍玲珑的凡人心。
可我化身为凡间女子,金莲才三寸,固然动作灵捷,可哪跑得过那群人的精力旺盛,穷追不舍?
那群恶少把我逼到了一死胡同内,身后三面皆石墙,我苦无退路。正当那只肥腻的手就要触及到我瑟瑟的衣裙上时,一截柳枝凌空袭来,迅雷不及得打了上去!?
那恶少右手吃痛,嚎叫出声,正欲破口大骂,望过去,只见一白裳男子背着手,英姿飒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摇着临时充当武器的柳枝。
他的开场白亦是同样的从容不迫,凌风飘然:
“刘公子不在私塾饱览群书,怎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霸王采花?”寥寥数语,已将对方的身家背景全数道出。
那刘姓恶少虽是绣花枕头,但也不是毫无脑袋之辈,见他态度倜傥不羁,意态洒然,已是相形见黜,更看他衣着清贵,气度不凡,料想对方必是城中哪家贵贾,身份非富既贵,不好得罪。再不甘愿,也得惺惺然罢手,心有不甘地讪讪离去。
转眼间,险情撤离,危情平息,原地只剩我与他。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心有余悸,朝他盈盈下拜:“清月感激不尽。”
我这一行礼,尚算标准吧?!临摹了好几天的,没想到第一次施礼的对象竟然是他。
“姑娘不必客气。”他上前掺扶,温润的掌心触碰到我的肌肤,只觉得手心湿冷,是一种我无比熟悉的温度。抬起首瞥见他春风含笑略带深意的眼眸,只觉得一阵心跳如雷的头晕目眩,再也无法深究。
“再下翟声,因清明时节,偶到此处走访亲友,今日有此一遇,实属缘分。”
“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护送姑娘一程回家可好?”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山林野间的清明雨景我观赏了不下数百次,却没有一次像今朝这般思潮起伏意难平。
这个细雨朦胧的春日,山岚氤氲娇娆,翟声与我同撑一把油纸伞,因为空间的狭小,我们不得不挨得近,他衣裳上隐隐浮动的西域檀香时时萦绕在我的鼻间,一种不张扬不出声的诱惑。
他当真是俊,俊到了站在山前就朵了山的气度,立在水间就抢了水的清韵。我看着他不仅思绪一阵恍惚,这样笔墨丹青难以描绘的美貌,恐怕就是汉代哀帝爱之若狂的董卿君也得逊色三分。
远处传来了清悠轻忽的铜钟声,我想是距盘丝岭不远的化生寺响起了晨钟,本该是唤醒沉迷六道中众生的警钟,可惜众人皆醉,听而不闻。
在翟声问及我家居何方时,我一阵犹疑,半响后还是倨实告之。盘丝岭上多是出没妖灵精怪,常有人不怕死地进林摸索后被吓到半死地回来,从此以后那山岭就成了凡人口中远近闻名的妖山鬼岭,有人闻之盘丝二字,无不色变,岂料他听后只是微微一笑而已,面上竟无丝毫惊讶惧怕之色。
路上我们闲聊天南海倜地北,翟声告诉我他先居化生寺里,暂住三月。
我问他何为佛心?
“佛心既是平常心。”
“何为平常?”
“不起顺心,不起逆心,不起爱心,不起憎心。”
“那四大皆空是什么?”
“佛家认为,世界是有四大组成的,四大即:风、火、土、水。例如人:流的血是水,呼的气是风,肉是土,身体的热量是火。这样,就由四大组成了一个人。物质是不断变化的。但物质变化的原因是组成物质的四大是不断变化的。因为四大的不断变化,所以前一秒的‘我’和后一秒的‘我’是不一样的,那么,究竟哪一秒的我才是真实的我呢?因此佛家认为‘我’本身即使虚无的。由此,整个物质世界也是虚无的,那么组成物质世界的四大也是虚无的了。故曰:四大皆空。”
我承认我对这些佛理七窍里只通了六窍,换言之就是一窍不通,可我喜欢看翟声轻声解释这些时认真的神情,更喜欢他这样的认真是对我。
从初见到相识不过短短数个时辰,我却觉得与他似乎在前生已见过。他的护送,仅是生为一个君子的教养和礼节,其中更可能掺杂着是单纯的护花之意,而无采花之心。一旦到达目的地,便挥手告别,人生之路就是如此,两个人无意间的邂逅,便匆匆分别,留给对方的终究只有背影。可我却发现自己盼望这条相伴而行的路途永远没有尽头。
我知道他并非不解世事的青涩青年,也许多年前,他也曾琴剑江湖,经历过冷风凄雨,因为一个单纯的书生他的眼神应该是清净明澈的,怎会有沧桑浸染过的点点清冷疲惫,点点淡漠落寂?像是瞳眸深处隐隐藏着团火苗,看得到,却摸不着。
可就是这样的男子,却更让人泥足深陷,沉沦灭顶。
糟糕了,是谁说过:“在爱情的战斗中,先动心者,便是全盘皆输。”?
我知道,身为妖精,我这份萌想已经逾越了妖的本分,可没有人教我,该如何抑制消弭这股欲望!已经动荡的一池春水该如何使它恢复之前的平静?已经懵懂的一颗春心该如何使它还原之前的单纯?
有关感情的这场你来我往狭路相逢里,我毫无经验,天真而生涩,有勇,而无谋。
正当如此想着,原本朦朦细蚕般的雨丝开始加剧落势——江南三月的天色,变幻得如同孩童的脸,方才还是浪漫优雅的轻雨,转瞬间就阴云密布,暴雨如注,连山林间的青翠都像是被蒙上了层层薄纱,透着朦胧的碧色。
“姑娘,”翟声撑着伞,努力阻止暴雨侵染上我们的身,他手指着前方一个歇脚的亭子:“我们到那里去吧,等这雨势转小,再行走也是不迟。”
我看着自己鬓发微乱,绣鞋沾泥,一身的狼狈,只好点头。
已经临近盘丝岭地界,因地势偏僻,亭子里空落的只有我们两人。几乎是一躲到亭子里,他就脱下自身的外衣,解下未被淋湿的内裳,递给了我:
“穿上吧,春寒透彻,别染上风寒才好。”说罢把头转至别方,以背相对,不再看我。
我心觉奇怪,低头审视自己,只见自己霓裳湿透,粉嫩轻薄的布料因雨水的打湿紧密地贴着肌肤,几乎是曲线毕露,隐隐可见春色无边,玲珑无处藏。脸上顿时烧红,赶紧把他的衣裳披了裹在身上。
真奇怪,是吃了金铃的关系吗?以前就算在上百个同修面前蜕换蛇皮都不以为然,偏是在他一人面前就觉得羞躁难当。
好一会,才烫着脸假咳一声:“公子,那处屋顶破漏,你还是过来这边避雨吧。”
他像是得了特赦令牌般,点了点头。再转过脸时,已经是面色平静,不见异色了。
对我一揖:“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我以袖半遮面,掩饰自己的羞红,低声几不可闻:“公子客气了,若不是公子诚心相送,清月哪能安然脱身。”
“小事一桩,请姑娘不必记挂。”他起身,微笑依旧倜傥,几乎倾倒众生。心被撩拨地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喉咙口,好半天,思索再三后我才鼓起勇气问道:“奴家还有个佛理想请教公子。”
“姑娘请说。”他注视着我,眼带桃花一点坏,道是无情却有情。
“敢问公子你受佛理熏陶了这么久,已经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了吗?”
我的如来佛主,你一定能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我问他六跟清净的目的,不是想问他是否已经超越断绝了生理机能,而是想知道,他究竟已有意中人了没?!
他明显愣了一下,旋既撑着头朗声大笑,那样肆然的笑声里,我只觉得他那调侃的眼眸比孙猴子的火眼金睛更为犀利——在足够成熟的男子眼中,往往倾慕他的女人最是容易被一眼看穿,看穿皮囊,看穿血肉,累累白骨下,一颗多情女儿心无所遁形。
也许感情游戏里,人的角色转换,无非就是孙行者和白骨精。
我被他的笑声笑到着恼,无地自容直至恼羞成怒,一拂袖便往亭外跑去,也不管外头是否漫天大雨。
不知是脚步太急又或者是地面着雨湿滑,在身后翟声的惊呼声中,我突然脚步一个不稳,猝不及防地往后栽倒而去——
就在我以为要吃痛时,却被人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这才免去了我和土地公公亲密接触的命运,他一手扶起我,神情也是心有余悸:
“姑娘,你没事吧?!”
我低垂下头,咬着唇,面容滚烫,懊悔慌乱到不知所措。
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静默了半响,头顶突然传来轻笑声,他以右手支起我的下颚,强迫我的眸子对上他的,那样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名眸,熠熠闪动如破晓晨星:
“如果我说,直到今日,我才体会到了‘酒肉穿肠过,红颜心中留’的真正含义,这样的答案,姑娘可满意?”
回到盘丝岭后,我恢复了真身,一个人缩卷盘成一团,不吃不喝亦不寝,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洞外冰刃般清寒的月光,头一次这般认真的审核自己的内心。
以前坐井观天,以为世界不过就是一方洞府一餐美食,玩乐时水中戏耍,闲静时卧枝安眠。修炼中的生命,即使漫长也是简单。外面的世界再美再精彩,也不在我关心在意的范围,哪里会想到有一日会对它如此向往呢?
可现在,我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或许外貌不变蛇身未蜕,但胸腔这个部位里会跳动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蛇有心吗?从前的我从来不会纠缠求知这种无聊的问题,但现在,我知道了,蛇是有心的,它不但会跳,还会自做主张地印刻上一个人。
那个人,我在困境中,他浅笑着帮我解围,那般的从容潇洒,仿佛在梅林花间一挥手,本是无心之举,却有暗香盈袖。
我在风雨里,他温存地为我撑伞,那般的脉脉温情,仿佛佑大天地之中只有我一人,本是相思初识,不料挂肚牵肠。
人间的颜色是什么?是大红的喜,铁青的怒?还是深蓝的哀或者橙黄的乐?泪痕血渍相交相渗,也有浅浅喜乐。
我知道,众生万象不过虚妄,镜花水月浮梦一场,人间芸芸众生,少喜乐,多烦忧,昨日尚是红颜,明日转瞬枯骨。迅雷不及地苍老,而后死去,他们的一生,短暂到令仙和妖唏嘘。
可那样喜悦烦忧痛苦快乐又是多么的深刻多么的真实?仙界有没有那样精彩夺目的七情,妖域有没有那样缤纷缭乱的六欲?
三日之后,我奔去了盘丝岭山的盘丝洞,我要找的人在里面,她一定能给我个医治心病的方。
盘丝洞里,原本有着七只妖精,原本是灵山净池里佛主座前的七朵净莲,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千多年的道行,娉婷开放,静绽莲池。却不知因何被贬下凡,成了这盘丝洞府的七只女妖。我曾听年岁比我大上几轮的老蛇说过当年那七只女妖的风采,法力高深难测,面容天姿胜仙,无一不是遗世独立的绝代风华,颠倒众生。
为什么是听说呢,因为现在那洞府中只剩下了最后一朵蓝莲花妖,她之前的六位姐妹不知因何变故,俱不知所踪,衣香飘渺,明珠遗世。
但我又相信这个传言,因为我见过那最后一只蓝莲花妖,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拾阶而上,春雨时节开放得明艳的花,星星点点地缀在石洞两旁,洞中幽蓝磷光阵阵,不是神鬼小说里一贯描写的阴森惊涑,不,事实上应该说我的心中已满是急切,再也空不下半寸的空间留给恐惧了。
午后暗香浮动,洞内泉水丁冬,花香水声,花影映色,相得益彰。
蓝莲花妖就端坐在石洞中央,清池之上,闭目养神,意态闲适。
“来人可是小蛇清月?”
她一袭晴空色的淡蓝纱衣,眉似弯月分挂两端,中间殷红一点,听到动静,潋滟的美目微睁,星眸含笑不带邪媚,清灵得宛若幽谷的深潭映月,嗓音清脆如铃,又是疏懒。
我一骨碌地跪了下去:“清月一时情急,莽撞进洞,干扰了姑娘的清修,恳请姑娘恕罪。”
她唇角带笑,渺如云梦晨雾的明眸定定地看着我,唇润如初开桃花,细语轻声:“你眉带憔悴,目中却有痴狂,此番前来,可是因情?”
心下陡然一惊,随即重重磕下头去:“是,我想成为一个人,真真正正的人,恳求姑娘高见,赠我一方吧。”
“你吞下了灵铃,衍生了七情六欲,与人因缘邂逅,互生爱恋,故而想要舍弃修行转为人身,可是想要与他长厢厮守?”
我低垂着头,唇不做声,当作默认。
她微微一叹,星眸闭上: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罢了,即便没有那枚灵铃,你命中也会出现一人,搅乱生活,销毁修行,婉转娥眉马前死,置之死地而后生,合该是你命中注定的劫,你起来吧。”
我见这容颜绝尘断俗的女子,眼眸清明淡定,眸底波澜不惊,宝相庄严,并不单指威猛庄严正襟危坐,这春色温柔,风月如霁又何尝不是?只是一个女子,她的娇媚不是来自面容也不是举止,而是眼神,她的眸底一片秋水清澄,静谧流深,像是尘世万象于她眼中,不过风过水无痕,哪还有兴起妖灵或魅邪之欲?我不禁奇怪,她明明堕落成妖,为何还有来自于佛的灵净透彻,难道仅仅是因为前生是灵池净莲?
可她看得破,我却不行。
她低微地叹息:
“我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却无消兽心,转人身之力,我无法将你真正地变成人。但,事在人为,凡事总有相应之道,我虽无能力,却知方法,但这一切成事与否,还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昔日悉达多太子为求成佛,静坐思维,身不着衣,不避风雨,魔王怕太子真正觉悟,便派遣了三个爱欲、贪欲、乐欲之魔女殷勤献媚,太子对此视而不见,最终战胜肉身之欲最后烦恼,在菩提树下获得了彻底的觉悟而成了大智慧的佛陀。而你,所要的做的,也是如此,必得真正消除本心里的蛇性,杜绝肉体上的饕餮之欲,方可蜕皮成人。”
因为她短短的数句,我便开始了口不沾食的考验。
我终日藏匿于洞中,不再出游,不再狩猎,不再捕食,只需真正戒掉饕餮食性,便可蜕蛇皮转人身,陪伴翟声,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这是最甜的糖,于女人而言,何其的诱人?一个女人,又是何其的有幸,能得到这样的宣誓?
可,真的是饿。
戒斋绝食的第一日,洞外有只灰兔活蹦乱跳地跑过,安然逃逸。
戒欲的第十日,两只不知死活的硕鼠闯进洞内,全身而退。
戒欲的第二十八日,不知是谁扔进了只活蹦乱跳但以缺了后肢的蟾蜍进来,丢到我面前,蟾蜍无足,逃逸不得,抽搐着死去,尸体腐臭发出让人欲呕的难闻死气,却又完好,最后让蚂蚁给分了家。
不是不想冲出去,不是不受饥饿所迫,不是没有想一口吞下的欲望,可一想到翟声飘然若仙的身影,冲动又生生凝固住了。到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便咬着洞穴里干枯的草根,吸着,咬嚼着,再不然便念佛语,借以便麻痹自己,无暇去顾及腹部的空落。
到了第三十四天,我已经彻底没有游曳扭动的力气了,饥饿使我只能找周公诉苦,可因嘴无滋味,腹中空空,又被踢了回来。神志意识陷入昏迷,时醒时沉,断断续续,只觉得生命力好似沙漏,一点一点的流失。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就坐在身旁,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可她手上精细的白瓷盘上新鲜的,尚有腥味的肉块却是清晰无比!我顿时欣喜若狂,本能地就想一个箭身扑上去!但就在起身的瞬间,翟声的音容笑貌浮上眼前,身体就像中了定身符般,顿时动弹不得,传闻龙生九子,三子饕餮,是贪食恶兽,三界闻名,天人皆知,可为什么月老的一根小小短短的红线,却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束缚住?
“吃吧!你这是何苦呢?”身旁那人出声了,声音轻轻软软的,像置身云端:“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是负心薄情的生物,你这样忍饥挨饿置性命于不顾值得吗?即便成了人,最终还不是坐愁红颜老?他一时对你柔情蜜意柔情款款,等到色衰爱弛恩爱不再后,你又该如何自处呢?爱恨情仇都是空,镜花水月梦一场罢了。”
那个女声娓娓动听,像是一个历经情殇的女人又似苦口婆心的母亲,我几乎都要溺毙在这股慈和而又锐利的设问里了。
是啊,我这样值得吗?一个凡间男人的亲吻和誓言能维持多久呢?自己于他而言,是一场天降欺缘欲拒还迎的艳遇,还是一则寻寻觅觅辗转苦求的真情?我舍弃一切放弃所有的争取最后换来的只是一场始乱终弃的笑话与难堪?
我与他,有没有值得期许的未来?
不不不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己都对转为人身的契机都没有信心,那还怎么能强求够蜕变成功?如果我变不了人,我们之间就一定没有未来,人妖注定殊途,强求一起,迟早会横生枝接陡遭天谴,例如同类的白蛇,例如仙界的七仙女。
我想成人,契机固然是向往人间情爱,沉醉于迷离纠缠。但更多的,是厌烦这般枯燥寂寞永无止境的漫长生命,人间那样的繁华,那样的流光逸彩,若还为人,固然红颜短暂青春如梦,总也好过形单影只长夜漫漫。
九天碧落,千尺黄泉,无论是仙还是妖,最最怕的,便是这么深这么深的寂寞呵。
摇了摇头,闭上杀目,扭转身躯移至别处,身体依然虚软无力,气息单微,却再也不看那飘着诱惑甜香的肉块一眼了。
身后传来沉沉的叹息,顿足良久,最后还是足音渐渺,空留花香了。
直至第四十日,我已经连睁眼的力量都没有了,身躯瘫软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夜间不时呼啸而过的冷风与洞穴内阴冷湿气朝我笼罩而来,而我的五感,却没有一点儿的感应。
我要死了吧。
不知道地府会把我的下一世投到六道中的哪一道呢
我只希望下辈子能成为一个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会跑,会跳,有璀璨的笑颜还有有纤白的双腿儿,而不是一条布满鳞片的蛇尾
只是,喝了孟婆汤后,我还会记得翟声吗,而他,如果他知道我为他而死了,他会伤心难过么
以前同修的姐妹们跟我说时我还不以为然,可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那句话的意思了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我没有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不是印象里的蛇尾摇曳红信招摇,那双手,依然珠圆玉润,那张脸,依旧是桃李春风,肢体曼妙肌骨莹润。洞穴里没有他物,惟有地上一层厚厚的,鳞片不再泛着光的蛇皮。
我成了人。
一个真真正正堂而皇之不怕降妖尺不惧显形酒的人。
说不清此刻心理是什么感觉,欣喜?悲哀?欣喜于自己夙愿已偿,还是悲哀于要于过去生涯一刀两断?
我不知道。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成长都是这样过来的。
懵懂,迷糊,混沌,遇见,认识自己,误解他人,午夜梦回,披衣而起,渴望脆弱时有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彼此苍老,与光同尘。
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足与外人道也。
既已新生,已是人身,便不可再呆在满谷妖精的盘丝岭了。
和蓝莲花妖辞行,人生除了死别苦,便是生离最伤情。而她像是早已云淡风清,过程中,一直都是微笑的。女人,若是不想为情伤痛,如果做不到彻底的绝情断意,便要学会如此的林花谢春红,船过水无痕。
转过山口,我回过头去看她,她就站立在岭口,一袭蓝衣心素净,不与桃李争春色。她的裙裾不再飘动,一湾静水,而她的生命也是一袭素衣,不着风流。
是不是所有的褪尽,皆归于青白?
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阵伤感。
但迷惘没有太久,被夙愿得偿的狂喜冲淡,我的心还在十丈软红,贪恋于人间繁华,更沉醉于凡尘情爱——说我没出息也好,等你也爱上一个凡人,就会明白,于女人而言,经转折历沧桑后,最好的归宿,不过就是爱人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任何一个妖都可以变成人,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爱情。
我跑去金山寺找他。
金山寺香客云集,来者络绎不绝,皆是求神问卜,或为子嗣或问因缘。
我也佛香三束,向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菩萨殷勤下拜,求一段善果,念一段姻缘,只为情。
祷告词念完,也觉自己荒谬昧俗,若是求子求孙尚可,自古有观音送子一说;但爱恨情仇本是情欲,菩萨可是不解风情不粘情爱的,如何能佑?岂不是对牛弹琴么?若她能言,只怕也会说,使口不如自走,求人不如求己吧。
我询问寺庙内的小沙弥,:“寺中可有一名翟姓的年轻公子?”
小沙弥摇头:“没有。”
心一紧,又道:“小师傅可能人多忘事,你可否再仔细想想?”
小沙弥歪着头思忖良久,还是答道:“小僧来到这金山寺长达三年,从未见过有翟姓的公子拜访过。”
我不信,逐一探访,最后问至主持方丈,可得到的答案却是不约而同异口同声的七个字:
“本寺没有这个人。”
我疑惑不已又寻心不死。
难道真的没有这个人?那日清明谷雨时节的遇见只是我的黄梁一场周庄梦蝶?
还是他在欺瞒,目的便是不让我找到他?
各种各样的疑问充斥脑中,混乱不堪几乎走火入魔
而佛在上界,不语,只在叹息。
待到一番折腾暂告一程,已是日落天幕的黄昏时分了。
我沿着山路往回走,突然觉得好累,这个世界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理不出头绪来,主持方丈的那句话响彻在脑海里,地动山摇,无比清晰:“俗世不外乎痴男怨女,悲欢离合,而执着是苦,女施主莫要自苦。”
自苦?
我本不愿偿。
可有谁出来告诉我
沾惹上了爱情,如何能够不苦?
突然眼前一花,一抹熟悉之色轻掠而过。我定了定睛,满山暮色中,那个身着青裳
飒然风姿的身影,浴着晚间清风提着泪竹莲灯,踏月而来,我们的眼眸,在暮色沉蔼中砰然交会。
山崩地裂,洪水海啸,所有的惊心动魄,指的应该都是这样的一瞬。
他依然身长玉立,只是眼角噙笑,瞳眸中火焰与情意旋然婉转,令人怦然心动。
他说:“清月,是你。”
一双眼里,十里柔情,步步皆是繁花路。
我与他并肩,春风迤俪,清灯一盏,缓缓而行,每一步,都有足生莲花开的气息。
他说,我就居在金山寺的庙后。
他说,自清明一别,便两心相思,他日日跑到那日我们避雨的亭子里,一为等佳人,二为缅情深。
他说,只恨那日离别匆匆,未探得详细地址。但天怜有情人,终于得以让我们再次相见。
我想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我一定在笑,春色无边,梨花三月。心里仿佛也被这月色春风轻拂而过,遍地桃花开。
他说,为何那日之后,你杳然消失?我在盘丝岭附近徘徊一个多月,遍寻不着。
我咬了咬唇,我这样化妖为人,现在不说,日后也必定瞒不了他,与其让他生疑,节外生枝,不如现在就坦荡告之。犹豫良久,还是答曰:
“因为,我去求了药方,只想真真正正地成了人,才好与你厮守。”
他闻言,震惊莫名,惊诧不已。
我絮絮而谈,诉说这一个月内发生的种种。他的惊讶本在我的意料之内,可为何在听我诉说的过程中,他那清亮的眸子不时闪过欢喜,痛苦,悲哀,等等殊色呢?
不是惊惧害怕,而是痛苦悲哀,为什么?
我不明所以。
待到我最后一个字话音落地,他已经是面无人色,神若魇镇了。
我上下忐忑,心中莫名的不安与惧怕,眼巴巴地望着他;
“翟声,你愿意带我走吗?我现在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人身了,只需一间茅屋几亩良田,让我为你生许许多多的孩子好不好?”
翟声紧紧蹙着眉,凝视着我,神情是无望的哀伤,低语呢喃,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本来,我们有厮守的机会的,可现在怕是不可能了”
心顿时沉落,分不清此时袭上心头的是什么滋味,我只听到自己颤颤的声音,是雨打残荷霜敲冷月的挣扎:
“为什么。”
“因为”他吹熄了泪竹莲灯,清亮遽灭,天地间只剩下一地破碎的盈盈月光。
他掏出袖间的皮甲,轻然抖落,借着月色,依稀可见上面的鳞甲片片,铠铠冷光,那是我心惊胆战毛骨悚然的熟悉。
万籁俱静,只有翟声凄然如诉的嗓音充斥了悠悠人间,掩盖了所有未成型的情仇爱恨,悲喜不定:
“我也是一只蛇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