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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佑德四年的初夏,小杏川山路沿途的白茶开得如火如荼。
谢言无和方蝶依面对面坐在小客栈的方桌上对饮,窗外山岚叠嶂,夏花如醉,俩人却无心欣赏,上好的花雕像不要钱似的被蝶依的灌下肚,一杯接一杯,谢言无盯着她,却没有拦阻。
聪颖如他,自然知道:女人在深夜纵酒买醉,不是失志,就是失恋。就像此刻的方蝶依醉倒石桌上,口中的呢喃的:
“苏幕遮,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把我丢下,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谢言无的心在听到这句话时,微微紧缩了下。
如果爱是一种病,那方蝶依早就在学名为‘苏幕遮’的顽疾里无法自拔。她的性情外刚内柔,平时高傲像只天鹅,遇到了苏幕遮就成了扑火的飞蛾。恣意骄傲的女孩子,一旦在情爱面前败下阵来,就如同这山途旁的山茶,盛放时有多鲜艳壮硕,凋零时就有多萎靡惨淡。
仅一秒过后,他又恢复常态。动手帮她清理衣物上的残渍后,背起她回客房。初夏深夜的风还有些寒意,他把外衣披在她身上,蝶依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转移了地点。
将她安置在雕花木床后,他才有空伸手去触碰她浸润在沉梦里的睡容。饱受情感煎熬的女孩子,连在睡梦中也紧皱着秀眉,他细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感受手下细腻的肌肤,视线随手指移动,最后停留在她的嘴唇上,海棠春睡,菱唇潋滟,一时间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乘人之危,绝非君子所为,何况蝶依还未对苏幕遮忘情,可在这样一个花香深沉的夜,情欲仿佛脱缰的兽,怎么也无法回笼。他挣扎良久,到底搏不过心底的渴望,轻轻的吻了上去。
是的,如同苏幕遮之于方蝶依,方蝶依也令他病入膏肓,这不能言说的暗疾,一患就是漫长的十几年。
(二)
他和蝶依是青梅竹马,在桃溪镇比邻而居。小的时候他羞涩内向,身体羸弱,没有小孩愿意跟个病秧子玩耍,唯独方蝶依。女孩子发育都比男孩子早,她比他高一个头,很自然的进入了姐姐的角色,她叫他’阿言‘,不但每天带着他去私塾启蒙,晚饭后去巷子里游戏,还会连追带打的赶跑那些欺负他的小孩。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们进轩辕殿拜师习武。那时候他们均已十四岁,女孩子的发育刚停止,而男孩子则进入青春期。身体随心智蓬勃生长,原本柔软秀气的脸部线条变得棱角分明,身高也像青竹一样层层拔节,很快的,他的个头超越过她,以前他看她需要仰首,如今则是俯视。
他们顺利的拜入导师悉知门下,修习武道。如此俊秀挺拔的少年郎,自然有不少女孩子爱慕,被那些热情的目光包围,他不是没有过沾沾自喜,只是他很清楚,自己早已心有所属。正因为这样,才迫切渴望成长,好将身份过渡,成为护花的使者。
可是没等他告白,蝶依竟早他一步,陷入情窦初开的热恋里。
她所爱恋的对象,正是他的同门师兄,苏幕遮。
苏幕遮比他们早两个月进门,生的风仪洒落,潇潇如竹,兼之言谈风趣,举止大方,自然有在情场里不劳而获的资本。他还记得佑德初年的深秋,方蝶依小鸟依人地挽着苏幕遮,笑如春花地对他宣布道:
“阿言,从今天起,苏师兄就是你的准姐夫咯!嘿嘿,你也要加把劲,早点追到心仪的女孩子哦。”
不用追了,他心仪的女孩子已经有了‘准姐夫’了。
他将冲口欲出的话咽进肚子,只留一个微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与苏幕遮并肩离去,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自己身边空荡荡的。
从那之后,他更加沉默,婉拒了所有示好的姑娘,把精力统统发泄在校练场上。
好在他悟性奇佳,喜得导师倾囊相授,很快的就与苏幕遮不分伯仲。可方蝶依却对他的优秀视若无睹,她沮丧的托着腮,找他诉苦:
“怎么办?进阶试会快到了,我课业这么差,一定没法跟你们同时通过武圣的进阶。这样一来,就得跟幕哥分隔两地了”
轩辕殿每隔两年,就有一次进阶试练,完成导师的任务后,才能顺利进阶。不同阶段的修行任务会让他们失去很多朝夕相处的机会,难怪她忧心忡忡。
他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心里却清楚她的担忧绝非多余。
试会之后,蝶依果然榜上无名,而他和苏幕遮均顺利进阶。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别,比起女孩子容易本末倒置,男人对待感情的态度显然要理智的多,苏幕遮更是制衡的高手,绝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停滞下征服世界的脚步。
放榜那天傍晚,蝶依拉着他喝酒,喝到后来,趴在桌上哭得惊天动地,最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咬牙发誓:
“两年,两年之后,我一定要通过进阶!还有,你要帮我看着他哦。我不在的时候,别让哪个小三钻空子了。”
她不是坚韧不拔的性子,可那一年,却真像换了个人似的,将所有玩乐的邀请都拒之门外,关起门来,一心一意练起了枯燥繁杂的心法。刻苦玩命的程度,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心疼,于是心甘情愿的当起了间谍,帮她监督了苏幕遮整整两年。
(三)
五更天,窗外的天幕微微透着亮。谢言无从冷硬的板凳上醒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头还有些晕眩。
没办法,方圆百里就这么一间小客栈,他们赶到这里落脚时,仅剩下一间客房,两人都不是拘谨刻板的性子,于是床铺归了蝶依,他把凳子拼成床,将就了一夜。
越过屏风,走到床铺旁,蝶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拥着薄被仰躺其上,眼睛盯着床顶的蚊帐,不知在想些什么,谢言无问她:
“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好吗?”
“不用了。”蝶依转过头来,看到他青紫色的眼圈,歉然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明知你急务缠身,还让你陪我一起到这找阿幕,昨天还折腾了你一宿。”
谢言无不以为然:“有什么对不住的,我们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像被他触动,蝶依静默半响,随即鼓起勇气道:“我想早点去五常村找幕哥,我打听过了,离这不远,翻过几座大山,再走三十里就到了。”
谢言无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不。”蝶依拒绝了:“我可以乘马车去,你陪我到这里就足够了。”顿了顿,又真诚地道:“如今,我的朋友亲眷中,大概只剩你一个赞同我来找他了吧。他们都说,阿幕偏执要强,不太适合我,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年,分分合合数次,有的时候也觉得累,也想就这么算了可是真等他放手了,我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蝶依脾气坏,苏幕遮也不遑多让,三个月前,师门举办结业竞技赛,苏幕遮被他几招打下擂台,恼羞成怒,两人起了冲突。蝶依不过帮他说了几句话,就被苏幕遮认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两人大吵了一架。第二天,苏幕遮就不告而别,独自下山游历了。
方蝶依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刀两断的暗示,可她不明白,两个人要分开,怎么可以不说明白呢,男人都是这样有头无尾的吗?
话说到这里,她泫然欲泣,谢言无坐在一旁,无声地陪着她。他没有告诉她,其实他和所有人一样,并不看好她与苏幕遮的未来——原因无他,苏幕遮的左顾右盼,在门中是出了名的,他撞见过好多次前者跟别的姑娘打情骂俏的场面。但说与蝶依听,她不以为然,还替他申辩那只是普通应酬。
以她的冰雪聪明,不会看不出异样,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大抵年轻的时候,女孩子都容易偏执,她们相信,能让她们伤痕累累的,才是爱情。
谢言无本来想安全地把她护送到苏幕遮身边,方蝶依却执意只身前往,好在五常村离着不远,只有三个时辰的车程。在临别的驿站,方蝶依倦色浮眉,神情却像破釜沉舟的战士,他预知了她结局的惨烈,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挽留。
如果可以,他愿意带她离开这里,给她时间,消除苏幕遮带给她的歇斯底里和戾气,可他也清楚,方蝶依不会同意,那个爱憎分明又死心眼的姑娘,对他的深情厚谊心知肚明,却执意不肯改弦易帜。
(四)
方蝶依走后,他回到了天熙,像大部分艺成下山的轩辕弟子一样,把自己这些年的所学都投入到军营沙场实践。他文韬武略都是拔尖的,又有同门提拔,平步青云不是难事。没几年,就当上了正五品下怀化朗将。
偶尔也会和方蝶依通信,确定她的平安。信中净是无关痛痒的扯淡拉皮,蝶依不知怎么的,只字不提自己的感情概况。他一边为她的担心,一边为自己难过——这难道就是流年的残酷吗?什么时候起,他们从知无不言,走向了讳莫如深?
回家探亲,母亲像所有人一样,开始催促他成家——冠礼过后,他的婚事就成了谢家二老的心事。张罗了好几次相亲,他都兴趣缺缺,最后还是他父亲大发雷霆,他才正视自己从事的军职对传宗接代的迫切,无可奈何的奉命选了位门当户对的姑娘。
未婚妻是位温柔大方的淑女,相貌品性都无可挑剔,可当他凝视着未婚妻姣好而羞涩的面容,心头彷徨不安,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坐困愁城。
他羡慕方蝶依,当日她追苏幕遮而去,一意孤行又义无反顾,尽管莽撞而不谨慎,可她对自己的选择,从来是一往无前,择而不悔,而他呢?犹犹豫豫,拖泥带水,对与自己有了婚约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携手的喜悦,连将就,都显得力不从心。
佑德六年冬至,距离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母亲寄来家书,让他早日告假筹备婚礼,信中还同时提到,隔壁方家的小女儿,就是前年离家出走的那一个,因情变而投湖,还好被人发现的及时,救了上来,现在回家了。
石破天惊都不能形容那一刻的震惊。
谢言无知道自己从未治愈,可他没想到,自己的防御工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像是复发的陈年旧疾,来势竟比当年更汹涌,那些因她而起的疼痛被生活和亲情掩盖得近乎麻木,可是方蝶依自残的消息还是迅速撕开了他一切的伪装。
于是他果断退了婚,像当年的方蝶依一样,赔上了大半的身家和父亲狠狠的一巴掌。所有人都不明白,从小懂事省心的他为何做出这种荒唐事,母亲声泪俱下的问他:
“可是因为方家的蝶依?你们从小就要好,我早该看出你的心思的”
蝶依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让他壮士断腕的,是他终于明白——他没有办法将就。如果仓促订婚,是他对对方不负责,那么娶一个自己目前不喜欢日后也未必喜欢的姑娘,则是对自己以及对方的羞辱。
找到蝶依时,她在家深居简出了三个月,落水后的浮肿早就消退,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看到他来,苦涩的自嘲:
“为什么还来找我呢?我这样一个有眼无珠的傻女人,为那样的男人浪费了六年的光阴,还为他轻声,不值得你这样费心等待。”
“值不值是我说了算。”他拉过她的手,温柔而怜惜道:“存在就是合理,蝶依,你不要菲薄你自己,如果有人教会你爱与被爱的滋味,无论结局如何,那人都值得感激。”
蝶依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头一次认识眼前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小的时候躲在自己身后神情怯怯的邻家小男孩成为一个稳重成熟而有担当的男人?直到现在,人人都看低她,轻蔑她,唯独他,始终坚定不移的珍视她,肯定她。
(五)
谢言无带她见了父母,谢家双亲本来对蝶依诸多看法,可到底拗不过儿子的一往情深,默许了他的决定。婚后,小两口搬到天熙城居住,春末的一天傍晚,他们在散步途中,遇到了苏幕遮。他与一个女子并肩而行,看到他们,脚步一滞,站在路边不走,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蝶依。
谢言无问她:“要上千打个招呼吗?我陪你去还是留在这里等你?”
蝶依摇摇头,收回了目光:“不用了,陌路人而已,没什么好寒暄的。”随机巧笑倩兮地歪头看他:“有那个功夫,我们还不如去醉仙楼买几只香辣蟹回去下酒呢。”
语气里丝毫不见勉强,对现生活满足的女人,是没空去缅怀旧情的。
谢言无揽过她,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笑容中,有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感慨——爱是一种病,对每个人造成的创口都不同:有人是顽疾,与之对抗,最终治愈的,是方蝶依;有人只是微创,所以漫不经心,如同苏幕遮;而他则是绝症,既无法战胜,又不能漠视,只好选择了相依为命。
说不上哪种结局更好,但他知道,自己无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