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一张恐怖的脸

温瑞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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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方这一声责喝,三人都住了声。唐方回心一想:这三人是海难递手下,很够义气,自然偏帮西方霸主,也不能见责。何况一路上来,海难递对自己可谓千依百顺,以礼相待,以海难递的风流成性来说,已算是殊为难得的事情了。当下就没那么气愤,但不知怎么,任何人在她面前劝及她有关疏离萧秋水之时,她就对那人全无好感,更恨不得早日能与萧秋水相会,而这心情也只有萧秋水一人能了解。

    只是萧秋水又在何方呢?生还是死,在还是不在,又有谁知?

    隔了半晌,阿天忍不住又道:“我们知唐姑娘对萧大侠一片痴心,坚贞不二但是,萧大侠不知”说到这里,忍住没说下去,话锋一转,说:“海大少从来都没有对女子那么真心过,他本来很风流,男女间的事,看得很谈,在一起几天就过去,不像对姑娘这般”

    唐方冷笑道:“几天就过去?他倒风流快活,但女子一生贞节都教他败坏了。”说着注目向三女,三女脸色一阵尴尬。

    阿行还是比较会应变,眼珠子一转,抢先道:“唐姑娘,我们也是女子,当然知道做女子的心情海大少向来是这样,那是很很不妥的,但他对姑娘,却不如此”

    唐方冷冷道:“承他看得起了。”

    阿逆也接道:“最重要的是,万一海大少能有幸得到姑娘芳心,那么这种不良癖好,他一定会改姑娘不知,海大少的爹娘是何等盼望他浪子回头呀!”

    唐方反问道:“这却关我什么事?你们处处替他说话求情,算什么意思?”

    阿行道:“我们绝非海老大派来跟姑娘说的,老大若知道我们多嘴,说不定还会责打我们,我们是见老大痛苦,忍不住要说,要求姑娘”说着眼圈也红了。

    唐方摇首道:“这也不关你们的事,这等事情不能强求。”

    阿天又按捺不住道:“‘我们也是一番心意姑娘和老大男才女貌,正是一对璧人我们又喜欢姑娘,巴不得姑娘当我们的女主人何况萧大侠,他,他,恐怕已不在人”

    唐方听到“一对璧人”时,想起昔日萧秋水和她在一起时被人所赞誉;听到“女主人”时,想起陈见鬼、蔺俊龙、杂鹤施月、广西李黑等一干萧秋水兄弟,待她也如此,听到阿天再提起萧秋水可能已这刹那间,唐方忍不住叱喝一声:“胡说!”

    阿天第二次想说“萧秋水己不在人世间”给唐方这一喝断,再也不敢说下去,垂下了头,唐方最憎人提萧秋水不测,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动摇她的意志。

    这时静到鸦雀无声,只有蜡烛灯心的火舌在啪啪跳跃着,映得几人的影子在蚊帐上时长时短,起伏不已。

    唐方终于叹道:“你们出去吧,别来烦我。”

    阿逆惶恐地道:“我们说话不慎,得罪了姑娘,请姑娘不要见怪。”阿天却哭泣了起来。

    唐方想想,这些人跟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四肢乏力,若要对付自己,犯不着如此费唇费舌转弯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她们忠心为主,诚属难得,当下道:“不要哭,我不怪你们。你们出去吧。”

    阿行最是知机,向二人示意,便揖道:“姑娘请早歇息,我们这就告退了。”

    唐方点点头,三姝相继退出。这时窗外一阵细雨,因住所地近山居,只觉屋外漫天漫地都被一种细碎空濛的雾气包围着。过了不久,屋檐便吧嗒一声滴下水珠来,然后小滴水珠连绵不绝。唐方隔着烛影望出窗外,想起昔日萧秋水撑伞出现的情景,好像过去数十年间的事,只觉得很远,觉得人已都不再是身边的人了,雨还是旧时的么?想着心中一酸不觉落下泪来。

    三姝走下楼来,只见厅上烛火兀自亮着,阿叛、阿师、阿门三人都不在,只有海老大一人在烛前,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乍见三人下来,竟慌忙站了起来,手肘撞到桌上,砰地一声,倒泻了桌上一杯酒。

    阿天忙走过去收拾,海难递这才看清楚唐方不在,于是道:“她她没有下来?”

    阿行笑道:“姑娘说要早些休息。”海难递实有些紧张,问:“她她,睡了没有?”阿行答:“还没。”阿逆想告诉他刚才情况,但欲言又止。

    阿天站得近些,见海难递脸色通红,呼吸急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笑道:“老大如无其他的事,我们”

    海难递道:“你们去歇歇吧,我已遣阿叛他们戍守去了。”三姝裣衽应道:“是。”相继走出。

    走到楼下客房甬道上,阿天悄声说:“你们有没有看见老大魂不守舍的模样儿?”阿行掩嘴笑道:“早见到了,还用你说。”阿逆却叹道:“他是为了唐姑娘,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时外边细碎的雨声传来,从窗子望出去,山雨空濛,好像不是人间境界,阿逆说:“你们先歇着,我去”阿行不解,问:“去哪里?”阿逆不好意思地咭咭起来:“还会去哪里?”

    阿行登时领悟,便骂道:“懒人尿尿多。”阿天回骂道:“女孩子家说得出口!”阿行没好气道:“你帮着她,八成自己也要去。”阿天笑啐道:“何止八成,简直十成。”

    阿行倒没有在睡前解手的习惯,她又累又懒,在山中的夏夜,也寒得叫人着慌,便不理她们,径自人房去睡了。

    阿天和阿逆也不管她,便去了茅房。这时雨声渐密,雨意渐浓,所以她们没有听到那一声暗哑的哀鸣。

    唐方正要朦胧入睡,忽听呀的一声,一条人影站在门边,看来似乎要进来,但又想退出去,唐方一惊,喝道:“什么人?”

    那人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唐方听得是海难递,不知为何,反倒放了心。

    海难递本打算推门进来,再掩至唐方床前在暗中看她酣睡,不料这古旧木门,会发出那么大的声响。他几经挣扎,终于忍不住要上来,几杯烧酒下肚,全身都似烧着了似的,纵使外头下的是滂沱大雨也淋不熄。

    唐方问:“什么事?”语气本没有什么,但海难递听来,却似乎充满厌恶之意。他心里懊恨、矛盾、愁苦齐至。在未上来前他一再告诫自己,由于自己态度温文,唐方对他的印象显然好了一些,而今自己终熬不过一股强烈的念头摸了进来,唐方对他一定心存卑视,印象也极之低劣,再也挽不回来了。

    再也挽不回来了这句话在海难递心中,比死还难受,喝下去的那些酒都冲到头脸上来,胀轰轰地仿佛都在笑他:你完了,你完了,唐方对你再没有好印象了

    他走前两步,看见隔着罗帐的唐方在烛光中发披及肩,柔美妩媚,他心中生起了一种痴狂的意念,唐方见他脚步跄踉,以为他内伤发作,便问:“你伤怎样?”

    海难递呼吸急促,一直走过去,便什么都作得出来,忽听唐方这柔腻一问,反而一窒,心中在想:是了,是了,她在关心我的伤势,她还没忘记我的伤势,她对我的印象是不至全坏透我不可以对她作出叫她失望的事这下间他酒攻入肠,当真内伤发作起来。

    也许在旁人而言,这欲念的禁制并无那么大的反复起伏,但在海难递来说,他本是风流成性、欲海难填的汉子,一下子遇到了自己思慕的人,情欲之间一时极难控制得来,陷入了极大的迷乱之中,他脑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不要走过去,不要走过去

    然而海难递的艰苦挣扎与迷乱彷徨,唐方是不知晓的,她听到海难递在急促的呼吸中,以为他内伤复发,很想过去帮忙,所以便吃力地从床上撑起来,扶着床沿的事物挨过去探看海难递的情况:

    那边阿天和阿逆已经小解回来,一路说着笑话,阿天说:“逆大姐,你二十七八了,也该嫁人了。”这时水雾洒人甬道来,不但声音没听清楚,连身边的人也极难看清楚。

    阿逆也没听清楚,所以她问:“你说什么?我听不到。”于是阿天又在雨声中说了第二遍,这次阿逆听清楚了,笑啐道:“你这十月芥菜早就动春心啦,你喜欢老大,可惜老大不喜欢你

    阿逆也是真的钟情于海老大,其实这四姝中多多少少对海老大都崇拜得有些逾乎常情,姊妹四人平日调笑也是有的,阿逆这样说回来,阿天却不似往常一般顶撞回去。

    原来她先说的那一句话,阿逆再问,她只好再说,再说时忽然觉得雨雾森森,好像在骤变无常的小雨里隐伏着什么鬼魅似的,在偷听她们的说话,她有一种特殊的悚然,只好停止了说话。

    阿逆警觉问:“怎么啦?”阿天只觉不妥,却又不知哪里不妥,只有说:“没什么。”阿逆调笑道:“看你神不守舍”这时两人行至一处转角处,突见一个人刷地横在前面。

    阿逆和阿天是女中英豪,反应敏捷,虽惊不乱,两人分左右跳开,摆出架式,阿逆握拳倒提成弧圆状,阿天掌切成角作方形状,两人是“左圆右方”八杰之一,搭配数十年,在危急关头,尤见配合迅疾无间。

    那人也是左手急攻,右手急封,三人对拆数招,在迷雾中着着都是抢攻,端的是凶险,数招一过,已见分晓,阿逆阿天以二敌一,稳占上风。

    只听那人失声叫:“原未是你们!”忙回拳收招,阿天阿逆听声极熟,故出去的一拳一掌,立即收回大力,砰!砰!二声,仍然把那人打得跄踉退了七八步,方才把得住桩子。

    阿天阿逆在雨雾中落足目力看去,果然是阿师,不禁哑然失笑,却是虚惊一场,阿逆啐骂道:“咄!你躲在这儿吓唬人么?人吓人没药医!”

    阿师赧然道:“适才我在雨雾中仿佛见人影一闪,怕生变故,便来瞧仔细,听有人说话声,就出来截佐是你们先动手的嘛!”他苦着脸,敢情那一拳一掌,挨得并不好受。

    阿天阿逆见阿师已吃苦头,也不为已甚,阿逆道:“你在这儿继续餐风饮雨吧,姑娘我可要回去做梦了。”阿师正怨这湿漉漉的鬼天气,又寒又饿,却还要看更,正是十分不悦,无端端又给她们打了两下,更不甘心,于是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

    阿天阿逆便在嘻笑中消失在雨中。两人一面有说有笑,一面向客店通道行去,准备回房歇息,刚才那一阵虚惊,倒使阿天不安的心情,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阿夭和阿逆又说又笑,所以没留神远处一声微弱的哀号。

    但是阿师留意到了。

    这时两个女孩子已在雨雾中不见,但笑语仍然传来,阿师本来想叫住她们,又怕给她们说自己疑神疑鬼,一咬牙,便自己循声过去查看。

    阿师循声过去查看,只见一团密如织纱的迷雾,他走了进去,才知道有堆比人还高的草丛,一直蔓延过去,在迷雨里也不知有多远。

    阿师有些心寒,没有再过去,可是当他回身要走时,又听见草丛中籁地一下微响。

    声响一起,阿师立即回身。

    他返一下身子,蓦瞥见一物向他扑来,他蓄势已久的一拳一掌,也立时发了出去!

    “蓬蓬”二声,拳掌皆中,对方身子尚未被他震飞出去,他已易拳掌为双爪,抓住对方肌肉,准备再打一拳一掌。

    却就在这一刹那间,阿师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在刹那间分成了两个奇妙的揣测:一,他忽然想起了适才自己被阿逆阿天所误以为敌,挨了一拳一掌的事;二,他可以立时断定一点,他对面这人已经死了,而且早在他出手前已经死了。

    这两个想法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就在这时,阿师已经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一张恐怖的脸。

    这张脸布满了鲜血,舌头被割,牙齿全被击碎,反插入口腔内,而嘴却张大,被一根尖刺上下撑着,所以合拢不起来,木刺尖部已穿下额与鼻梁而出,其余双目被挖,耳朵被削,三条横在颔前的刀痕,以致脑浆也被挑了出来,可见得这人死前,杀人者不让他声张惊动,便把他的嘴捣得一团稀烂,而且身受逼供惨刑。

    这张脸虽可怖至极而且不成人形,加上阿师打了一拳一掌,鲜血自脸部不住溢出,但阿师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张脸!

    他老兄弟的脸。

    阿叛的脸。

    他张口欲呼,惊怖已甚于一切,就在这时,一双手自阿叛尸身后面伸出来,扼住他的咽喉。

    他双手一动,突有人自后揸住了他双臂,而阿叛尸身倒下,一人出现,另一只空的手,执住根木刺,全插入了阿师口腔之内。

    阿师至此,双足腿弯处又被后面的人踢得跪跌下去,只能发出一声低闷的呻吟,他面前的人,正拔出了第二根桃木钉,阿逆阿天在迷雨中走到长廊头的房间,走廊上的石板地,都让雨打湿了,两人走来,分外小心。

    她们三人,原拟同睡一间房里,彼此取暖,她们站在门前,门里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刻阿天笑道:“阿行那小王八,一定睡熟得像只猪!”阿逆笑:“咱们改天来放把火,把她烧成一只烤猪。”两人又吱吱咯咯地笑了,在深山雨声里断断续续。

    阿逆忽然哎哟叫了一声,阿天吓了一跳:“怎么?”

    阿逆摸一摸身上,怪不好意思他说:“我我的裙裾外摆,放到茅房里去了。”阿天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呀,你也来学阿师吓唬人!”

    阿逆笑着反讥:“你胆小如鼠”阿天杏眼圆睁瞪:“你吓着人还来损人?”

    阿逆笑吱吱地道:“好,好,我不说就是了!这儿向妹妹赔罪,阿姊这厢有礼咯!”说着盈盈一揖。

    阿天忍不住咯咯一笑,又故意板着脸孔道:“你自己去拿,我可不陪你了!”说着打了二个呵欠,道:“我先进去睡觉了。”

    阿逆也役好气,悻悻然道:“你不陪也罢,谁要你陪来着!”说着掉头便走人雨雾中。

    山中客店的茅房不大干净,加上积水,阿逆的裙摆曳地,小解前因怕沾污,所以先除了挂在钉上,出未时匆匆,便忘了取回,但心爱裙摆,怎舍得留在茅房,阿逆便要回去拿。

    她返身回去时,阿天也困了,再打了一个呵欠,喃喃自语道:“我才不管你呢,我要睡觉了。”一面说着,一面掀开布帘,跨了进去。

    她进得了房间,房里很黑,只见阿行在床上,却没盖被,这时窗棂外的雨更紧也更密了,隐透着一种山林的幽光。

    阿天脱了衣服,穿着贴身小袄,披了一件松袍,便要上床窝在暖厚的棉被里,但见阿行一动也不动,心里暗骂:“这死丫头,当真是睡死了不成?”便要去给她盖被。

    这时棂外有一道无声无息的冷电乍起,电光一照下,阿天全身都凉了,只见阿行脸目狞狰,七孔流血,上身衣服,给人扒开,裤子也褪至一半,死得奇惨。

    阿天一惊之下,正想大叫,但嘴巴忽给人掩住,眼前一人,迅速封点她的穴道,撕开了她身上的宽袍。

    阿天惊恐万分,但又苦于叫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