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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郡位于元洲东北,得名于古河、宗兰江和极渊这三水交界的地域位置,这里水道便利,商船如织,是连通东西水上商路的重要中枢。三江陆家祖上六代均为船商,到陆庆昊这一辈时已拥有货船七十余艘,是郡内数得上号的船商大族。沿宗兰江顺流向南直至恒木森林外缘,几乎所有的码头上都插有三江陆记的旗号。陆庆昊作为陆家的当代家主,自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家用无忧,但与其碌碌平庸的父亲不同,他精于商律,敢于豪赌商机,在短短七八年内,他便将家族的财富翻了几番。一时间,陆府中人春风得意,成为了当地最为阔绰的豪族,连其府中下人都是身着锦衣,腰缠银丝系带,骑马代步,令人称羡。
而正当陆庆昊声名远播之时,他又作出了一个震惊商界的决定:他要亲率一支船队顺着宗兰江穿越恒木森林,开辟与怀桑岛之间的商路!
怀桑岛距宗兰江的入海口约有百里,环绕岛屿的浅海中出产着紫珊瑚、夜明珠、龙涎香等各类奇珍,在商人眼中是一块遍地黄金的天赐之地。不过,据说那个岛屿并非无人之岛,而是桑夷的世居之地。桑夷是东夷四部之一,与其他各族鲜有往来,外人对其知之甚少。怀桑岛与世隔绝,孤悬海外,以至于连统治欲极强的夜族都对那个偏远的大岛缺乏兴趣,未置下一丁一卒的官署,只令其定期进贡少量海产便听之任之,不再对那片化外之地多做管理。
若想打通与怀桑岛之间的航路,便需沿着宗兰江穿越那绵延数百里的恒木森林,只是,包括这段河道在内的祖洲南部自古皆为云夷的领地。作为东夷四部中最为剽悍好斗的一族,云夷对于任何擅自进入其领地的人均抱着绝对的敌意,加上恒木森林内多的是参天巨木,云夷多造有航行如飞的沙船,因此,除了少数属于夜族商人的武装船队外,没有人能活着穿越那段被称为“亡魂之河”的航路。也是由于这个原因,陆庆昊的决定一经做出,便成了一件轰动一方的大事。
然而事与愿违,陆庆昊雄心勃勃的远航计划最终在莽莽雨林中彻底破产,由三十五艘大小船只和两千余人组成的浩荡船队尽皆覆灭异乡,仅有陆庆昊和十多个重伤的随从得以复返。陆家在庆幸家主幸免于难的同时,也惊奇的发现陆庆昊的身边多出了一个来历神秘的女人。陆庆昊对过去半年内的经历和这个女人的来历三缄其口,却对这个女人关照有加,回府当日便立即操办了一场低调的闭门婚事,正式将其纳为侧房。
虽然陆家家主的婚事并未声张,但世间并没有不透风的墙。去过陆家大宅的商人们对外描述称,陆公唯一的侧房妻子是个淡雅如仙的美人,举手投足间都有着空谷幽兰般的气质,令人不敢肆意直视。市井间对其身世猜测纷纭,甚至有传言说她是东夷主君的女儿,而对于外界的传言,陆庆昊不置可否,若有人询问,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很快,侧房夫人相继诞下了两名男婴,陆庆昊大喜过望,按照宗族辈分将其分别取名为秀光、秀帘……
“小时候,家父经常外出行商,一年也见不着几回,他的正室齐夫人是茶商齐氏的千金,很是霸道。她私下里妒忌我的母亲,却又不好发作,便时常纵容她的儿子欺负年幼的秀光和我。秀光性格倔强,受了欺负也从来不愿多说,而受了委屈的我却会哭着跑回屋中,向母亲倾诉,”陆秀帘自嘲的笑了笑,“母亲从与齐夫人当面争执,每一次,她都是笑着给我讲述各种故事作为补偿。那时,不论我如何烦恼,只要趴在她的腿上听着她的声音,便总能莫名得心静下来。”
回忆起幼年的时光,陆秀帘的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我曾经沉迷于那些在书中全无记载的传奇故事,整日整夜都在幻想着故事中英雄们的模样,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那样无所畏惧的男人,那样我就可以保护我的母亲,让齐夫人和她的儿子们再也不敢看轻我们……”
“豪族深宅之中是非难断,与其相比,倒不如生在寻常百姓之家自在。”韩濯低说着。
“是啊,那种处处小心的生活虽不好过,终究还是有人相伴,可是对我来说,很快连那样的生活都成为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陆秀帘声音深沉得令人生寒,“时至今日,我都仍能清晰的记起那场大火。那种火焰与我见过的都不一样,金色的火苗亮得刺眼,迎风肆虐,它们并非沿着燃烧的物体蔓延,而像是源源不断的自空气中生出、坠落,继而引燃一切被其触及的东西。我挤进人群,看见母亲所居住的院落已经被大火完全吞没,府中的仆人一面救火,一面拦着妇孺不让靠近。最后,我还是从围墙的一角偷偷爬了进去。在火光冲天的院子里,我一眼便看到了屋中的母亲……她的双腿被坍塌的木梁压住,无法动弹……看到我时,她大声斥责着我,让我马上离开。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生气。那时的我刚满六岁,看着那样的大火,我竟然没有觉得害怕……我尝试着去搬开那根被炙烤得滚烫的木梁,但我做不到……”
陆秀帘凝视着手心残留的灼伤,脑海中浮现起那令其永难忘怀的最后一幕——
火海中,年轻美丽的女人被压在燃烧的木梁下方,一个幼童靠在她的身旁大声啼哭,她带着微笑,轻轻抚摸着幼童的头,笑容依旧那么平静,依旧那么动人。
“帘儿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看到你的勇气,妈妈真的很开心……但是,妈妈已经走不了了……你要听话,马上离开这里,沿着院墙一直向外跑,你一定会没事的……”
“我不要自己走,我要救你出来。”孩子大声哭喊,徒劳地推着沉重的木梁,稚嫩的小手被火苗烫得满是伤痕。
女人的泪水如断线珠串般滑过脸颊,声音低的让人无法捉摸:“看来不管走到哪里,这终究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的血,那些人永远不会停手,永远不会……”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蓦然坚定,声音由低转高,释放出不容质疑的力量,“帘儿,答应我,今后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要想方设法的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们已经逝去的祖先。你不是巫女的孩子,更没有不祥的血统,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此时所说的话,我相信,待到那时,你会让我们所有的人为你而骄傲!”
木质的建筑开始在火光中崩解碎落,浓烟呛得人几乎窒息,女人用尽全力将尚在发呆的孩子推出屋外,其残留的声音在风与火中显得格外凄厉:“找到光儿,告诉他我刚才说的那些,让他和你一起好好的活着……对不起……我的孩子……对不起……”
“阿娘——”幼童尖叫着爬起,但腾起的火墙已将其完全阻隔在外,女人最后的声音从正在垮塌的屋中断续传出:“如果……有一天……你们有……去西亭……找……”
随着轰然的巨响,那个满载着孩子美好记忆的院落化为了熊熊燃烧的瓦砾堆,随之湮没的,还有那个给予其无尽关爱的女人……
韩濯默默听着这个无比沉重的故事,仿佛也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以及那个在火海中大声啼哭的孩子。
“后来,我被陆府家丁从院中救出,整整在床上昏迷了三天才醒来。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当晚秀光也在那里,下人们阻拦不及,让其冲入了火场,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就这样,我的世界中从此便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陆秀帘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一件已被淡忘的往事,但韩濯十分清楚,这份失去至亲的痛楚,绝不是一个当时仅有六岁的孩子所能轻易承担,“现在回想起来,我对母亲的了解确实屈指可数,她究竟来自祖州何地?如何与父亲相识?又为何会来到陆府?这些问题,我统统没有答案……所以,关于韩千户之前提出的问题,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虽然没有从陆秀帘的叙述中得到满意的解答,但韩濯还是从那些只言片语的故事中捕捉到了极其重要的信息:“刚才听你所说,令堂在最后一刻时曾提及‘西亭’二字,这个‘西亭’是什么地方?你后来可曾前往寻过?”
“这个西亭就在陆府之中,位于当年被焚毁的院落的一角。在我小的时候,母亲与父亲时常在那一同纳凉,我和秀光也不时前去玩耍。不过,自从那场大火之后,父亲怕触景生情,已让人封了那座院落,而我,也没有再去看过……”
“令堂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说起这些,必有她的道理。或许,解开这火凤发簪谜团的关键,就埋藏在十多年前的那片瓦砾之中。”
“若要验证此事倒也简单,只需返回三江郡一趟即可,只是……不知我是否还能进得陆府的大门。”说到这里,陆秀帘露出一丝苦笑。
“此话怎讲?”
“当年的那场大火似乎烧掉了我与陆家之间仅有的羁绊,也让我对父亲的感觉愈加陌生。那件事后,他令我搬去厢房居住,并撤走了那里所有的仆人,只留一个年长的管家与我相伴,这一住,便是十多年的时间。为了那场起因不明的大火,渐渐长大的我与父亲屡发争执,关系也是越来越淡薄。后来我执意入军,他百般阻拦,甚至为此大发雷霆,以断绝父子关系相逼。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悄悄离家,以他的名义骗得郡守大人的荐书,投入了银华军中。从军至今,我没有收到过半封来自陆府的家书,也许,在他的心中,也早已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吧。”
“放心,待到机会合适,你便回府上与令尊开诚布公,将一切心结诉说清楚,定能将之前的不快一扫而光。正所谓父子情深,这其中关联可不是说断便能断去的东西……”
韩濯一面出言宽慰,一面起身向南方远眺,以极低的声音自语道:“已经没有可以回头的路了。恩师,如果您泉下有知,请告诉我,这一次,我真的赌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