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唐族迷影 上

石墨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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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初冬,元洲,三江郡

    深灰色的云幕遮蔽了极灯的光热,虽值正午,却形同黄昏,细雨从乌云翻滚的空中飘洒而下,将天地间渲染的更加阴冷。凌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滴从河滩上刮过,抽在人身上如同针扎般刺痛,数百镇民冒雨聚在江边,围观着石滩上的残骸——一艘搁浅倾覆的沉船。

    这艘船的龙骨已从正中折断,船底千疮百孔,尽是破洞,船只的前半部分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破败的船尾斜躺在江岸边,在江水的冲刷下不时激起层层浪花。

    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几个精壮的易族汉子从船底破洞中艰难探出身子,相互搀扶着逐一钻出,陆续向岸上走来。人群前方,一个白发苍颜的老者在木椅上扶拐端坐,数十名白衫黑裤的年轻家丁围成人墙,努力地将人群阻隔在残骸之外。

    为首的壮汉稳步走至长者面前,恭敬得一躬身,道:“陆三伯,您看的没错,此船确是我们陆家的商船,正是那支船队中的货船之一。”

    “可有遗物?”

    “看上去船已沉了有段时候,里面的货物都已散失,不过……”壮汉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但一抬眼便对上了老者刻刀般的眼神,连忙继续说道,“船底有些尸体,不太体面,就没抬出来。”

    壮汉的话随风飘入人群,引起了一些骚动,有女人开始低声抽泣,更有人向前推搡人墙,想要向江边拥挤。

    “走……看看去。”老者站起身,脸上难掩疲惫,但语气却是坚定异常。

    “三伯,这些事情交由晚辈去做就行,您就不用去看了吧……”那壮汉拉住老者的手臂,苦着脸劝阻道。

    “放开,让我过去,”老者固执的甩开壮汉的拉扯,拄着那支玉柄拐杖向着船只残骸继续走去,边走边说,“船队失去踪迹已有半年光景,家主生死不明,我这把老骨头再不动动,陆家的家业岂不是要败在我的手里?!几年之后,让我怎么去见我的列祖列宗!”

    江边的石滩湿滑难走,老者走得甚急,那壮汉慌忙跑着,再次拦在老者面前,声音已带了些哭腔:“三伯……看不得,这船邪乎的很,真的看不得啊!”

    “有什么看不得?我陆云修年轻时跑船三十七年,什么事情没见过?你休要再拦我!……咳咳……”老者一时激动,不慎吸进一口凉风,连连咳嗽,他伸手要推开那个壮汉,却推不动。

    那壮汉脸色苍白如纸,抵死不愿移开,最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剩下的话:“那些……那些尸体……都已被剥皮枭首了啊……”

    “什么?”老者的双眼睁得老大,他用拐杖戳击着地面,半晌之后才缓缓出声,嗓音发颤,“造孽……这真是造孽啊……咳咳咳……”

    老者咳得厉害,壮汉忙招来几个下人,一同将其抬回木椅上坐下,旁人及时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参茶,老者缓缓喝下后脸色稍有回复。

    几个人在老者身边站着,手中撑起油布大伞将其头顶遮得密不透风。这江滩上又湿又冷,已没有人再想爬进那艘邪门的残船中一探究竟,他们沉默地候在这里,不住搓手取暖,只待稍作休息的老者发话,一同打道回府。

    这时,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吵闹,越来越多的人拼命向江岸方面挤去。众家丁支撑不过,终于被挤开了一个缺口,上百人奔跑着涌上石滩,对着雾气茫茫的江面上指指点点。

    老者被众人环绕,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他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喝道:“安静!!”

    众人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只见老者眯着眼睛,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你们仔细听……”

    雨下很密,四周都是沙沙的雨声,宽广的大江上弥漫着重重雾气,什么都看不清。随着老者的提示,雾气中似乎确有吱吱呀呀的声响混合着江水的杂声断续传出,伴随江风忽隐忽现。

    “……帆……有船帆的声音!”不远处,一个家丁惊讶的大叫。

    近日暴雨连绵,江中水流湍急,而这附近的江心又遍布着暗流和漩涡,除了载货三千料以上的大船,已经没有船只敢于出行。放眼三江郡内,除了白夜商号的铁壳长舟外,仅有包括陆家在内的几家船商拥有为数不多的大型商船,这些巨舟通常都肩负着极为重要的远航任务,出行和返航时的祭祀庆典均操办得无比隆重,所以无人不知。当前,各家大船或在港口修整、或在千里之外行商,都不可能出现眼前的这段江面之上。

    “呜——呜——”低沉的号声从水雾中传出,雾气后方,一个巨大的船影已经清晰可辨。

    一直站在老者身旁的壮汉听见号声后脸色突变,他见那船影越来越近,急忙对着人群大声呼喊:“快!让岸边的人快点闪开!!”

    之后,他迅速转向老者,面带惊慌的说道:“三伯,我们得赶紧退到坝上去!这是示警的号声,那船停不下来了,估计是要直接冲上岸来搁浅!!”

    话音刚落,一艘船首雕绘着海隼头部形态的大船已经破雾而出,径直朝江岸飞速驶来。岸边围观的人们尖叫着逃散,许多人一直逃到数百步外的石坝上才敢停下回望。

    这艘船的长度超过三百尺,其小山般的身躯转瞬即至,冲上江岸时它几乎飞弹起来,激起了无数的碎石和水花,船身的碎块不断剥离着,四下溅射。一块两人高的船舵残片旋转着落在人群前方,掀起一股气浪,引得众人一阵惊叫。船只在岸上颠簸冲撞了很远才慢慢停下,高耸的桅杆呻吟着折断倒塌,发出轰然巨响。

    一切归于寂静,石坝上的人们还在目瞪口呆的望着,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陆家的家丁们也分散在了人群中,没人胆敢率先走下石坝去探个究竟。陆三伯杵着拐杖立于人群之前,双眼死死得盯着船首的雕饰。

    “这是,聚泪海的海隼……是云夷部族的沙船!”

    “三伯,您的意思……这是云夷的船?”东夷四部中属云夷最为凶悍,一直伺候在老者身边的壮汉听到云夷的名字不禁脸色煞白,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陆三伯重重的点了点头,昏黄的眸子止不住地颤动。他年轻时也曾好奇心起,带着一船人马闯过恒木森林,那次,他们遭遇了诡异的水上陷阱和东夷猎手的无情捕杀,最终付出了半船人命的代价才得以逃出生天。至今,他都时常会在噩梦中忆起那密林中随处可见的死亡图腾。

    “看啊,有人在那!”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被其吸引,齐刷刷得看向船头。

    一名白衣男子悄然无息的出现,他站在船头扫视着石坝上的镇民,沉默未语。当在人群中看到陆三伯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看清男子长相的陆家人一片欢腾,陆三伯更是眼泪盈眶,手指哆嗦的吩咐着身边的下人:“天神开眼了!是家主!快……快去准备梯子!是家主平安回来了!!”

    站在船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时的陆家当代家主——陆庆昊。六个月前,他亲领一支船队顺江而下,而此时,那支船队已经连人带船尽数折在了恒木森林那千曲百回的水道之中……作为商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归来的消息即将传遍整个三江郡,随之而来的不仅有亲朋好友的问候,更有接踵而至讨要巨额补偿的各路货商。不过,在他并不因此而感到沮丧,看着船下忙着搭建舷梯的陆府家丁,他的心中满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咯吱咯吱……”脚步声在身后轻轻响起。

    陆庆昊听到声响,却没有回头,他望着眼前熟悉的土地,无限感慨:“终于到家了……真没想到还能活着看到这些,回想起来,祖洲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噩梦,好在,现在已经从那梦境中醒来……这元洲的故乡,你也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吧?”

    从船舱中走出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身上披着有些褪色的红色罩袍,却掩不住那丰盈窈窕的身姿。行至船舷一侧,她向外眺望着雨幕中的大地,宽大的头罩下露出白皙精致的脸庞。

    “连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又谈何故乡……这偌大天下,真的还有我的容身之所么?”女子乌黑的细发被雨水所沾湿,贴在其凝脂般的肌肤上,她没有去梳理,眼神中透露出淡淡的忧伤。

    “不用担心,我在三江郡内还算有半分薄面,夜族不会无故疑上我陆家的人,只要……”陆庆昊回过头,看着这个明艳逼人的女子,不禁心跳加速,“只要你愿意留在陆府,我保证,那一族的血脉……绝不会断绝。”

    “也许,这也是先祖们在冥冥之中的庇佑吧,”女子看向陆庆昊,莞尔一笑,弯弯的黛眉拨动着陆庆昊的心弦,“我相信你会兑现自己的承诺,而我,也会兑现我的……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