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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亡失里等待孤独，我看见柔和的阳光散落在我的四周，我颠覆了一整个世界，只为摆正你的倒影。
——题记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我听见耳边传来沙哑却慈祥的声音，他说，她醒了，这个小家伙睁开眼睛了。您要找的是她吗？
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笑容安静而甜美。她伸出手把我从用水围成的气泡里抱了出来。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温暖如春。
我轻声地唤道，娘。我看见她惊讶的眼神，转而微笑。把我搂得更紧。
我是一个魔。一个出生在阴曹地府的魔。我不是神，没有万人的朝拜欢呼；我也不是人，没有轮回转世的自由。我只是一个魔，一个由白骨点化的魔。地藏王将我浸泡在地府的水阎令里七七四十九天，等待我逐渐长成人形。现在，我已经从白骨幻化成了人形，带着白色的骨翅。我的眉宇间有一个骷髅的标志，他们说，那是灵力的汇聚。
地藏王赐予我名字，晨。那是不灭的朝阳的名字。真好笑，一个生活在黑暗里的魔，居然用上光明的名字。
那个抱我的女人，叫妃。从她接触我的第一刻起，我就从心里叫她娘。她的笑容温暖如春，倾国倾城。
在以后的一百年里，她会陪着我看日出日落，会陪着我看细水长流。会看着我温习功课，然后，露出笑容。被黑色笼罩的无数个夜晚，她会仔细地为我掖好被角，吹灭灯烛，说，宝贝晚安。
在我单薄的身子如同幼童时，她会跟我一起做师门，会跟我一起抓鬼领赏金，会跟我一起去除掉那些妨碍我们的神仙，会跟我一起，带着我的魔兽去野外练习。
她会经常对我说，晨儿，你记住，我们不是魔，我们是精灵，不死的精灵。
平凡的日子如同永无休止的恍惚涟漪，在时间里绽放模糊的光影。我却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如淡墨氤氲模糊的群岚在日暮下恍恍惚惚。红莲般喷薄的烈日转化成了垂老的夕阳。暮色四合。
一百年过去了。人魔神三界的战争也开始了。
我站在这里，遥远的苍穹是渐次沉闷的钝雷，不曾出现的朝阳，和破裂的云朵。沉沦，沉沦，是谁的召唤，是谁的约束？
无数尖锐呼啸的兵刃划破了沉寂的大门，我看见漫天飞雪和铺满大地的火光。那个被火烧得通红的冬天。
我还在屋里拥毳衣炉火的时候，我的师兄师姐们都在奋力地同外界的敌人做战。我听到他们神形俱灭时的惨叫悲鸣，听到蛟龙在最后一刻的呼唤。我看到他们紫色的血液如同绽放的丁香花一样铺满整个山头，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措手不及的荒凉。
师父冷峻高傲的面孔竟然有了不经意地晃动。他匆匆唤来了我，和另外几位师姐。其中，还有我们门派的首席大弟子。
晨，现在你必须离开这里。你是魔族未来的希望。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摩着我的头，依旧慈祥地说。
我不懂。我只是看见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往日的温存笑语早已不复存在。
我听见苍穹之上失魂落魄的乐章，是谁在传唱？是那些死去的亡灵吗？还是暮色惹乱的飞鸟？
凉。师父对着首席说，你要把晨安全地带走，带到俗世中去，等到战役结束，再带她回来。
我看见凉点了点头。师父又叫来了另外几位师姐。微笑，飘飘，贝贝，轩辕，和我的大师兄，浩刃。
跟我们走吧。我们会确保你的安全，直到战役的结束。凉对我说。
我留恋地看了一眼地府，黑暗中它发出苍翠的光芒。这里埋葬了我多少的期望苍凉。我看着妃，轻轻地唤了声，娘。
妃抬起头，我看见她清澈如水的双眸。瞳仁明亮。
她露出安静而恬淡的笑容，她说，晨儿，听凉的话。一定会没事的。娘会在战争结束后去接你，接你回家。
然后，我看见自己冷漠地背影选择离开。
我看见孟婆苍老的脸，她对着我说，孩子，有缘再见了。
夕阳在比西边更远的地方落下，时间亡失里，孟婆已经垂垂老去。
阴曹地府，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词。不再属于我。
挥一挥手，送别整座无雪的城，再挥一挥手，点燃整面无风的湖。等待的苍白和期望的翠绿。
出城的路上，无数的断肢残臂悬挂在高高的雪松上，把秋天的枯朽，染成了燃烧的火焰。无数的人正在消散融化，惨叫此起彼伏，我看见魔族的战士一个个消散在了天兵的雷鸣中，消散在了凡人的咒符里。他们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然后，化作尘埃。纷杂的雪花落了下来，铺满了整个小径街道，我坐在马车里，看着看着，被他们保护着。我有一种罪恶感。
我看见草，和我一样的白骨化身被天将单手捉起，她无力地挣扎，直到消耗掉最后的体力。死亡的颤音。最后一刻，我仿佛听到她的声音，她明明在说，我不想死去。
我看见天神们袭击这个马车，我想也像他们一样死去算了。可是凉只是把我紧紧地护着，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身边。我看见浩刃师兄拼命地拦截欲毁坏马车的士兵，他的血液在萧飒的空气里舞动，像萦蝶一样肆意飞舞。我看见他最后的面孔，依旧微笑。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一直指着北方，北方。
又一个人死去。
无数个没有寻觅的日夜，我们走在通往凡世永无休止的街道上，看着光怪陆离的浮光掠影，在一大片的洪荒里，继续微笑歌唱。
凉会整夜整夜地守在我的身边，她有和妃一样温暖的微笑，她也会叫我，晨儿，晨儿。飘飘会警惕地站在马车的最前方，任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灌满她的长袍衣衫。贝贝端着热茶坐在我的身边。有同伴真好。我露出不经意的笑。轩辕和微笑会远远地站着，看着我颔首，微笑。
到了俗世，又是另一番容颜。
流水夕阳，烟雨落花。凡世总是安静而平和，看不出战争的痕迹。我却在心里冷笑，在过不久，对，这里就会成为被人凭吊的古战场。
那些惊若天人的女子编织着如梦的歌舞升平。华丽而奢侈。不灭的年岁像红颜身上的纤纤素衣。经久不灭。
我们化成了凡人的模样，收起了翅膀。我们来到了师父所说的化生寺，方丈接待了我们。听说，方丈是师父50年前救过的一个小沙弥，现在师父有所嘱托，他自然会照着去做。方丈将我们安置在了后院的禅房里。
青瓦白墙，柳木扶疏。万朵飘零的浮云在蔚蓝的苍穹之上。颓废的死灰，充斥在一片花灯酒月里，我看见死神黑色的夜裳和俗世的喧嚣明亮。
我和凉经常一起走在俗世的街道上，看着亭台楼阁，歌声袅袅。胭脂刺鼻甜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混杂，沉浮。雪花在苍茫的天幕中落满整个大地。凉会紧紧将我搂在她的怀里，像妃一样，不会离去。
日子不会像流水一样平淡地过下去。杨戬带着天兵天将追到了俗世。我听见轩辕大声地叫着飘飘贝贝带我离开。她和微笑留下。我在匆忙中听到死亡绽放出绝望的涟漪。我听见轩辕对我说，晨儿，好好活着。我会一直一直守护你。然后，我看见了轩辕紫色的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微笑在天兵的刀刃下飘渺得如同绝美的梦境。华丽而诡异。我还可以听见微笑未散的残音，她好听而华美的歌声，依旧盘旋在云朵之上。
我看见她们死去。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尘埃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她们的温柔婉约，死亡消磨着她们的容颜，使她们越发苍老。光天化日下，她们化作斑驳的尘埃，在无尽的大雪里回来。
凉拉起我的手，像北边一路跑去。人类的士卒出现在了高大恢弘的城墙之上。飘飘，贝贝对我说，晨，相信我们。然后，她们消失在一片苍凉的焦灼之后。凉的眼神固执得如同孩子，在一片鹅毛大雪中，我们一起远离在树林中。
那里美丽流淌的溪涧无边无际地温柔蔓延，离离的野花一直烧尽天空，露出阴霾。天边火光冲天。我听见悲鸣，不知是谁的。但是，我知道，飘飘，和贝贝已经死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进凉晶莹剔透的瞳仁里。我看见她在一圈圈晕染开来的凋零里泪流满面。我知道，魔只有在抱着必死决心的时候，才会有眼泪。一辈子，就一次的眼泪。
我看见凉的四周发出金色耀眼的光芒，比太阳更刺眼，比月亮更清朗。那些光芒尖锐地刺破了肃杀的空气，在忧伤的压抑里，我看见暖色的光芒。瓦解了冰封寒食，撩拨了带冰的湖面。我在这头，凉在那头。不曾走远，也不会靠近。
凉露出无奈而又甜美深沉的微笑。她说，晨儿，就算我不在你的身边。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我会保护你，直到地老天荒。
她的眼里闪过一晃即逝的难过，然后，消失在一片冰原之后。我听见了远方惨烈的破鸣，看见了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天宇，世界沉入黄昏。我只记得，我看见凉带着满身疲惫又走到了我的身边。她轻轻地搂着我，就像在俗世的每一个季节。我看见她疲惫的双眼，不忍闭上，不愿离去。她只是如小孩低语一样，轻轻低吟浅唱。
我发现她越来越模糊，如同淡墨在浅浅消逝。在她不断远离不断缩小的瞳孔里，我听见她苍凉的声音，她说，晨儿，他们不会伤害到你。他们都死了。和我一样
我看见她在我的手里化作了飞尘，渐渐弥散如雾气。这是魔的悲哀，只有灰飞湮灭的壮丽。不能留下，完整的躯壳。我在一片飞尘里似乎闻到了凉熟悉的味道，甜美安宁。我似乎又看到了凉，她依旧美丽如昔。接着天地升起黎明。
我看见那曾经繁华如锦的盛世在我的眼前破碎崩塌，只剩下鲜血，屠杀，挽歌，亡灵。没有一个活着的气息。云朵像撕裂的锦缎一样，发出萧飒中的呐喊和锋芒。舍弃了天，亡失了地，最后，也只不过是，魂魄的壮丽。那些征战天下号令四方的将军们，已化作白骨，埋藏在深深的地下，几千年，几万年，令人魂牵梦萦。
不再回来的一百年，我走回最初的沉睡。
来到这个俗世的时候，我们是七个人，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还走在这恍惚如同前世的世界里。日日夜夜看着那些惊若天人的女子们编织着如梦的歌舞升平。日升月沉，草长莺飞。那些锐利的锋芒刺进我的皮肤，我感到窒息一样的痛苦。
寒冷的光芒嘲笑着我的悲伤，苍翠的竹叶，傲雪的红梅，都在死亡阴影下的新年里来临。阳光摇晃着细碎的雪花，又是一年冬。
我走在俗世的街道，依旧会想起凉抱着我的温暖。
又是一百年的寂寞。四百年过去了，我依旧留在俗世，战争还在扩张。
在四百年的第一个早晨，我看见遮天闭日的光芒。那些雪花如同花朵一样纷纷飘落，明亮而骄傲。妃站在一片如梦的飞扬雪花里，对我微笑。我恍恍惚惚地走过去，走过去。妃把我轻轻搂在怀里，像几百年前一样的温暖。我又想起了凉好看的笑脸。
我轻声唤到，娘。
妃说，晨儿，战争已经结束了。娘来接你回家。
雪花洋洋洒洒，像柳絮一样轻舞飞扬。掩映着红梅翠竹，格外冷艳迷茫。
我回到了那个朝思梦想的家，回到了终年不见阳光的阴曹地府。这里依旧寒冷，但是，这里纯净而透明。
师父没有问我凉他们在哪儿。我只是看见他叹了口气，如同几百年前一样，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地府已经不再是几百年前的安静了。它残缺不堪，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伤痕，要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去弥补创伤。
然后的一百年里，妃总是会在我的身边。再也，没有分开过。她会把我抱得紧紧的，生怕将我遗失。她会时时刻刻地不离开我身边，惟恐有人伤害到我。
这样的一百年，虽然平淡如流水，但我依旧感到无限蔓延的温柔。我安静地等待时光的覆盖。
五百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在俗世里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东西。
那天，妃把我叫到她的房间。我看见她平和而安静的笑容。
她说，晨儿，娘要离开了。
平淡的语气，依旧微笑的面容。
她说，晨儿，我不属于这里。我是蚩尤身边的灵魂，我拥有蚩尤的力量。我会在每每沉睡一万年恢复力量以后离开蚩尤，寻找那些被选召的魔，然后帮助他们长大，继承蚩尤的力量。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守护，我要离开这里，再回到沉睡。现在，我可以放心地把蚩尤的力量交给你了。
然后，我看见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有暖流经过。我听见妃低低地说，晨儿，我的孩子，娘要走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宝贝，晚安。
接着，我沉沉睡去。
当我再醒来时，已经不见妃的身影。只有师父，一直在我身边。他递给我一封信，说是妃留下的。
妃娟秀的字迹还是一如从前。
她说，拥有蚩尤力量的魔就不再是魔，而是精灵。
她说，精灵是不能有眼泪。精灵一旦有了眼泪，只能换来魂飞魄散的壮丽。
她说，精灵只有一千年的寿命，她希望我，能够在剩下的五百年里，为魔族的重生奉献。
她说，她要回到沉睡。
她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快乐。我永远是她的孩子，不管是几生几世。
最后，我看见熟悉的四个字，宝贝晚安。
我看见自己轻轻地对师父说，师父，我的力量可以具现化吗？
师父点了点头，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要用自己的力量修复魔族，然后，我要去寻找娘，化做不死的精魂，永远地陪在她身边。
师父沉默了。
我看见自己走出房间。来到了屋外的一大片空地。那是阴曹地府的中心，那里有封印图案。我站在图案中心。
我看见无数的同门弟子走了出来，围在图案的周围。他们静静地看着我。
我抬头仰望，看见了浮云之上的凉，微笑，轩辕，贝贝，飘飘和浩刃。他们对我微笑，对我低语，对我露出无奈的微笑。
我仿佛又看见了过去的日日夜夜，看见了妃，听见了那声宝贝晚安。
我唤了一声，娘。然后，我的眼泪落进了黑色的泥土里。
我看见自己开始慢慢消散，身体化作无数飞舞的银蝶，带着银色的粉末，撒在整片魔族的土地上。所过之处，温暖如春。
我渐渐地融化消散，最后，融入了周围的空气里。
我看见了沉睡在地下的妃。我终于化作了不死的精魂，永远地守护她。
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笑着流完我的眼泪，然后，歌唱。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沉睡中的人说，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