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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题
其一
人生短短几十秋,白驹过隙,瞬时而已;天下寥寥数人耳,尘世浮沉,相知几何?有缘,缘也;无缘,亦缘也。东坡诗云: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是耶?非耶?古语有云: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奈何?奈何?
其二
爱便爱了,恨便恨了。休管他山刀海火,哪怕是炼狱油锅。尘世万般爱,本非尽皆阴差阳错。如果来过,爱过,岂非少了很多寂寞?
深秋的天,一例是铅色的阴冷。彤云密布的天空下,怒吼的江水掀起巨浪、拍着堤岸,卷起千堆雪。
点点扁舟在浪涛间时隐时现、起伏上下着——像抓不住自己命运的刀客,在尘世间的沧桑中,被无情地抛落。
沿着长江堤岸,飞起一顶酒楼。三层飞檐,如意斗拱,层叠相衬,楼顶覆金色琉璃瓦。飞檐尖端饰以龙凤,昂首翘尾似欲乘风飞去。顶楼悬一巨扁,刻“望江楼”三个大字,苍劲非凡。远远一观,但见雕梁画栋,丹柱彩楹,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登楼而眺,但见白雾腾腾,波浪滔滔,水天一色,令人胸襟大畅,豪气陡生,忍不住便欲放喉高歌。
倚窗那桌无疑是望江楼最好的座位了。江水的清新透窗而入,沁人心脾。主位是一二十四五岁的白衣人,俊雅的脸上一片冷峻,射得人莫有敢直视其面者;下首是一二十左右的少女,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为江风拂动着,荡人的幽香弥满了整个望江楼。少女身穿淡绿色衫子,更映得秀美的脸庞明艳不可方物,透着一种淡然的高雅。另有十余人散坐各处,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其中有四名粗豪大汉作武林人打扮。掌柜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肥胖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身材矮小却极为精练的伙计阿福招呼着客人,忙得不亦乐乎。
随着阿福一声长长的吆喝,一青衣书生步上酒楼。这人全身青衫,头裹方巾,潇洒磊落,三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满脸含笑。他也不要阿福看座,径向白衣人桌前走去,向他微微一笑,坐了下来,说道:“好香醇的酒气!”也不向二人招呼,伸手便向桌上酒杯抓去。
白衣人蓦地伸手一格,说道:“阁下跟踪在下数日,自京城而至开封,由开封而至汉口,存的什么心?”一个个字都似由鼻孔冒出,冷冰冰的无一丝感情。众酒客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四名江湖豪客老于世故,知是江湖上的纠纷,齐向三人望了过去。
“冷副门主误会了,”青衣书生淡淡一笑,说道“在下浙东人氏,姓风,草字笑水,素闻冷兄有酒中君子雅号,仰慕久矣。日前于京城太白居尝远远一观风采,诚不我欺,无奈缘浅,未得相会,实乃大憾。千里追随,只为讨水酒一杯耳。”
阿福听不惯别人咬文嚼字地说话,感觉极不顺耳,但听他声音却极为动听;又见他和颜悦色,面绽春风,对他倒大有好感。却见白衣人左手忽地一翻,哗啦声响,竟将满桌酒菜尽皆从酒楼窗中翻落,他冷冷说道:“阁下来得太也不巧,冷某自今日起,滴酒不饮!”
酒菜从窗中跌落,尽数堕入长江。一个浪头打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酒客全不料此变,十几道目光瞬时落到白衣人身上。阿福悄悄伸了伸舌头。掌柜司空见惯,略望一眼,继续打他的算盘。绿衫少女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美目望着白衣人冷峻的脸,眼中满是柔情。
风笑水瞬间显得极为尴尬;但随即坦然一笑,向阿福说道:“这位爷虽然戒酒,饭菜想必是不戒的,有好吃的尽管拿上来。”说着,丢给他一锭银子。阿福掂了掂,道:“好咧——”快步走了开去。风笑水说道:“风某坏了二位一餐美味,今且做东儿,略为补偿。”又在白衣人对面坐下。白衣人鼻孔中冷哼一声,却没言语。风笑水也不再说话,移目向着窗外。
其实,只有风笑水自己知道,他根本不尴尬。
最后一道菜捧上桌,风笑水忽道:“望江楼乃汉口百年老号,必有陈年佳酿,择其极品拿来一尝。”阿福一怔,看了看白衣人。风笑水笑道:“这位冷爷戒了酒,我风爷可没戒。”阿福忙道:“是,是,我们酒楼极品佳酿太白仙,引自京城总号太白居,珍藏八十七年,等闲闻也闻不到。只是,只是这价”风笑水一笑,又丢给他一锭银子,说道:“够了吗?”阿福忙道:“够了,够了,便是喝他个四五坛也有余了,风爷稍候。”说着,快步走开,不久即抱来一坛。
风笑水拍开泥封,但觉一道异美的酒香扑鼻而来,霎时弥满了整个望江楼,赞道:“好酒!”取杯斟满,一饮而尽,又赞道:“好酒!”也不吃菜,连尽了三杯,却已赞了四声“好酒”他斟满第四杯,却不就饮,向着阿福道:“如此美酒,独饮无甚趣味,偏生这位冷爷戒了酒,你来同饮一杯何妨?”阿福见他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望着自己,大是受宠若惊,说道:“这,这个”扭头望向掌柜。掌柜笑骂道:“你这傻小子好福气,还不谢过风爷!”阿福见掌柜允可,大喜,忙道:“是,是,小的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风爷。”
他尚未坐下,忽地只听浪涛激涌,似精怪出水,一道波浪疾蹿数丈,直与窗户相齐,他伸伸舌头,说道:“好大的浪!”在风笑水下首坐下,只听见风笑水击节连赞:“壮哉!壮哉!”他为凑兴,便道:“风爷雅量过人,观此巨浪,必有一说。”
风笑水举起酒杯,极目远眺,但见白浪滚滚,一浪接着一浪,他微微一叹,说道:“江水豪情,与人颇似,非当世英杰莫能解;有些人倚楼望江,自命风雅,偏生胸怀不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笑水实为此江叫屈啊!”
阿福在望江楼厮混已有数年,南来北往的客人见的多了,颇知世故人情,知他指白衣人和绿衫女子而言,虽见他们充耳不闻,他却谁也不敢得罪,便含糊道:“似风爷这等人杰,正与江水豪情暗合,小人虽愚,这个却也看得出来。”
风笑水微微一声苦笑,仰头饮尽一杯,忽地以手指敲打桌缘,振声唱道:“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阕。”
他所歌的乃南宋著名将领岳飞所作的满江红。南宋一朝偏安江南一隅,奸佞当道,污吏横行,朝政极为腐败,加上北方金寇不时入侵,以致鸡犬不宁,民不聊生。遂有少保岳鹏举率岳家军征战天下,数破金师,威震中原。惜乎,后来中原未复,反被奸相秦桧杀害于风波亭。岳飞一生精忠报国,保国安民,最得百姓尊崇。这首满江红作于戎马倥偬之中,更写得豪迈激愤,词人沥沥肝胆尽在其中,感人肺腑,自岳飞之后,流传极广。风笑水这一歌之下,声如石裂云崩,江河直泻,曲折回荡,竟铿然似有金石之声。一阙既终,众酒客彩声四起,尽皆为他歌声所感。
阿福听得目瞪口呆,说道:“风爷唱得真好,这歌子我听人唱得多了,就是没有像风爷唱得这么好的。”
风笑水摇摇头,笑道:“岳少保若是写得不好,纵然有冠甲天下唱技,又有何用?”
阿福说道:“岳爷爷文武全才,可惜还是被秦桧这个天下第一奸贼给害了。要不,南宋一朝哪会永远苟安于江南?”
风笑水一声冷笑,说道:“秦桧固然是个大大的奸贼,却未必是天下第一奸贼。本朝有个贼中之贼的贼首,那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奸贼!”
阿福笑道:“风爷真会说笑,莫说当今圣天子在位,国泰民安;即便真有个把小贼,却又怎配和秦桧争首席?”
风笑水长声一叹,说道:“明知民不聊生,却道国泰民安,可叹啊可叹!当世奸贼之首,东厂老贼魏忠贤自是当之无愧,纵然秦桧,只怕也得甘拜下风。”
他突地大骂当今权倾天下的魏忠贤为第一奸贼,阿福不免吃了一惊,脸上微微变色。众酒客在他方才唱歌之时多附和叫好,听他忽出此言,怕惹火烧身,几个胆小怕事的忙结帐离去。就连掌柜也停下手中算盘,肥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眯成两条线,把他上下打量。绿衫女子微现诧异之色,看了看白衣人,却见他仍充耳不闻,毫不动声色。
要知,魏忠贤权倾朝野,自提调东厂以来,耳目遍天下,汉口自古便有九省通衢之称,最是来往客商云集之处,这些人纵有天大胆子,怕也不敢于大庭广众之下说魏忠贤半点不是。
阿福嗫嚅道:“风爷慢用,今日客人不少,小的还得忙去。”
风笑水突地厉声道:“魏忠贤弄权朝野,祸害天下,殃及万民。虽有忠贤之称,却负千载骂名,天下百姓恨不能寝其皮而食其肉,难道不是吗?”
众人听他越骂越凶,无不神色大变。阿福尚未答话,掌柜忽道:“这位爷台说得极是,豪迈慷慨,小老佩服。若蒙不弃,小老陪爷台干他三杯!”说着走下柜台,在风笑水身边坐下。阿福赶忙起身,似是吃了窦太后一百个筵宴。
风笑水朗声大笑道:“好,好!天下终还有敢言敢行之人,不像某些自称天下冷字第一的所谓刀客,前怕狼而后惧虎!来,干!”与掌柜仰头各尽一杯,拍桌赞道:“好酒!快哉!”
绿衫女子脸色微变,一看风笑水,目光落在白衣人身上。白衣人神色间仍是一片冷峻,但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掌柜说道:“天下人若都似风爷这般英雄大气,豪气干云,何愁天下不平而四海不宁?”
风笑水连连摇头,说道:“我算得什么英雄?当今天下英雄,莫过湘西柳云飞!”
掌柜肥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眨了一眨,说道:“小老于望江楼谋生已历十数年,于江湖掌故倒颇有耳闻,风爷所说,可是六绝门主?”
风笑水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说道:“不错。当年魏忠贤大肆迫害东林人士,东林党败落之际,有义士柳云飞弃文从武;因得奇缘,短短六年练成六绝神功,创立六绝门,登高一呼,天下响应,遂有门人三万余众,专以反对东厂、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豪气盖世,谓当世一等一的英雄。想我风笑水得见柳公,此生无憾矣。”
掌柜点头道:“确然如此。当今天下因不能见柳公一面而遗恨终生者可谓多矣!听说五年来柳公隐居湘西,不问世事,但每有人前往访之,终不得见。大好英雄埋没湘西群山之中,实为天下不幸。”
风笑水道:“是极,是极。听说柳公所以隐居,是将自己肩上重任托付给了儿子。”
“儿子?”掌柜略显诧异,说道“素闻柳公洁身自爱,不亲女色,何来子息?”
风笑水道:“他这儿子乃他所养义子,幼时而孤,柳公养之成人。因此子生性冷酷,故而指性为姓,因姓取名,唤作冷于冰。此子聪慧过人,武功已得柳公真传,尤以内力、掌法、刀法三绝神功名扬天下。”
掌柜抚掌道:“柳公有后,天下当共庆之。”
“原来你竟未知?”风笑水一声冷笑,说道“不想柳公收养此子,竟乃大错。此人号称冷心刀客,自谓刀中之王,五年来也确为六绝门立了不少大功,立为副门主。但近来只因东厂侍卫首领白菊花势力大盛,联手潇湘道上涵碧楼合力进击,六绝门大有散伙之势;适逢冷于冰遇一女子名绿雪者,恋其美色,从其言语,竟欲撒手六绝门,与此女归隐深林以享乐。”
绿衫女子一瞥白衣人,脸上泛起一朵红晕,移目向着窗外。
掌柜长叹一口气,连连摇头,说道:“可惜!可叹!”
风笑水看着窗外江水,缓缓地道:“此冷于冰号称冷心刀客,却不得刀中真谛;真正的刀客当如这江水,一刀既发,再无回收之理,勇往直前,管他刀山火海,美女画皮!”
掌柜击节赞道:“壮哉此言!当共饮一杯!”仰头又尽一杯。
二人口中说话,却饮酒不辍,顷刻间一坛美酒已然所剩无几,风笑水看看窗外天色,说道:“幸而与你相遇,言谈得趣,不觉多饮了几杯,时候不早,这便告辞。”说着站起身来,向着白衣人一拱手,说道:“风某来得不巧,害得冷兄自此戒酒,深有得罪,后会有期!”
“且慢!”白衣人头也不抬,忽地吐出两个字。
“不知于冰兄有何吩咐?”风笑水扭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阿福在一边听他叫出的竟是“于冰兄”三字,不觉微微变色。
冷于冰缓缓抬起头,冷峻的目光似两道冷电直射到风笑水的眼睛里,他缓缓说道:“阁下究竟是东厂什么人?或者,便是白菊花?”
“东厂?白菊花?”风笑水仰头一阵朗笑,说道“素闻冷兄生性多疑,果不虚假!”
“是么?”冷于冰冷哼一声。突然,右手快如闪电般抓出,只听“嗤”一声响,白光闪动,已从风笑水腰间衣内抓出一柄飞刀。
——刀长三寸三,极为小巧。刀柄上雕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菊花。
冷于冰冷冷道:“这不便是白菊花的菊花令刀么?”
风笑水突地又是一声朗笑,说道:“原来身有菊花令刀,便是东厂中人了。”突然,他笑声一敛,右手疾挥,嗤一声响,竟也已从冷于冰腰间衣内抓出一柄飞刀。
——刀长三寸三,极为小巧。刀柄上雕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菊花。
风笑水微微一笑,说道:“以冷兄所言,冷兄又是东厂什么人?或者,便是白菊花?”
绿雪在一旁又惊又佩,心道:冷郎上月在山东泰安杀白菊花秘使而夺得此刀,一直贴身而收,却竟会被此人夺去,此人这份眼力手法,实不在冷郎之下。
风笑水将刀往桌上一丢,说道:“于冰兄,风某始终以为,你不配用刀,更不配用冷心刀。你是应该用剑的,因为剑代表着高雅,而你却没有刀所代表的那份豪情盛慨。告辞!”青衣飘闪,风笑水向着楼下走了去。
楼上,冷于冰却望着长江陷入了沉思;绿雪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深深的忧虑。
结完帐,冷于冰和绿雪方要离去,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冷副门主且慢!”冷于冰听这正是掌柜的声音,回过头去,却见乌光疾闪,五枚算盘珠嗤嗤作响,挟着劲风直向自己面门袭来,相去不过寸许。
好个冷于冰,千钧一发之际,左手微一用力,将绿雪轻轻推了开去,身子向后急仰,五枚算盘珠从面门上掠过,啪啪啪啪啪五声脆响,撞在墙上。
忽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一柄利刃直向他背心刺来,当即双足一弹,纵跃而起,只见身后偷袭的正是伙计阿福,手执一柄短剑,发出幽幽的绿光,显然淬了剧毒。冷于冰内力浑厚,反应又是极快,这一跃既高且快,跃在半空,身子竟仍向后仰倒。若是他反应慢了一分,又或是跃得矮了一寸,这一剑刺中,哪还有性命?其时情势实是危险已极,他后仰避开算盘珠,实是将背心卖给了敌人,若非武功已入化境,焉能在身子后倒之际跃起得那般迅捷?
他人在半空,冷哼一声,右掌忽地劈出,一股掌力遥遥向阿福涌去。冷于冰劈空掌乃武林一绝,冷心真气灌注掌力之中,掌力之寒之厉可谓独步天下。这一下居高临下拍出,更增威势。阿福但觉一道奇寒彻骨的掌力直袭入自己心脏,霎时心脏便似欲停止跳动,他大吃一惊,幸得身子矮小,顺势斜滚,方避开了掌力。但听得噼里啪啦爆裂声不绝,他滚过的地方,所铺地板尽皆炸裂,显然避这一掌之际,真力已使到十分。
绿雪看着那爆裂的地板,眼中满是忧虑——她虽不会武功,眼光却极了得,早看出这次突袭的人皆是东厂好手。游目四顾间,只见那四名江湖客都已舞动兵刃向冷于冰攻了过去。两柄长枪枪影闪闪,一柄长剑中宫直进,另一使鬼头刀的汉子跃在半空,挥刀直劈了下去。
枪影闪动处,冷于冰双脚连环反踢,竟在枪杆上一踩,借力跃了起来。这一下极为巧妙,双枪固已刺他不中,一刀一剑却也被尽数避开,他却一个凌空翻跃,直向掌柜扑去。
掌柜五枚算盘珠落空,左手扬处,又是五枚当头打去。冷于冰冷冷一笑,袍袖拂动,五珠立时无影无踪。掌柜正觉不妙,突地乌光闪动,只觉脸颊剧痛,头脑一阵眩晕,缓缓溜下了柜台,肥胖的脸上嵌着五枚乌黑的算盘珠。
冷于冰一招袭杀掌柜,身子疾闪,竟从四名江湖豪客兵刃中闪出,直欺到了阿福身边。
阿福方跃起身,仍觉遍体寒冷如堕冰窟,突地右腕一紧,竟已被冷于冰扣住。冷于冰一招两用,手扣其腕,手肘反撞,直撞向他胸腹。阿福反应极快,猛一收腹,左掌疾掠而起,腹部却于这一瞬间向内缩了半寸,冷于冰手肘堪堪撞至,力道却已打不到了。
却见冷于冰一声冷笑,右手忽松,易掌为拳,直捣出去。这一击本是击向敌人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但阿福身子矮小,这一捣变成直击天灵盖了。
但阿福身为东厂高手,武功自非泛泛,早料到这一招,左掌上掠,正好护住了面门,冷于冰这一拳无疑是将自己拳头送入他手中。未料这一拳擂至,阿福手掌虽已挡住,拳势却丝毫不止,砰地一声,正中天灵盖。阿福连一声惨叫也未来得及发出,脑浆迸出,向后直飞了出去。
冷于冰连毙两敌,不过一瞬间之事,四名江湖豪客连攻数招,却连他衣角也未碰到,不觉又惊又怒。那使单刀的是个大胡子,大声喝道:“阻住他!”身子跃起,一刀当头直劈下去,刀沉势劲,极是威猛。冷于冰早看出这大胡子正是四人首脑,当即斜身一闪,避开两枪一剑,右手缓缓举起,手中所持的正是方才从阿福手中夺来的短剑,但听得嗤一声响,火花飞溅,剑锋贴着刀锋直滑过去。
这一招顺水推舟乃剑破单刀极为寻常的一招,这大胡子纵横江湖数十年,遇上了何止百次,心知只须自己抖动鬼头刀,荡开来剑,这一刀下去,冷于冰不死也得重伤。岂料手腕抖动之下,来剑竟似胶在刀上,不能动之分毫。眼见这一剑过来,大胡子性命不保——这剑上剧毒可是见血封喉的——也亏他见机极快,立时撒刀,向后跃出。
冷于冰左腕顺势一带,短剑竟抢先托在鬼头刀下,内力激荡,鬼头刀跃将起来,他伸手抄住,顺势向后斜挥,只听一声惨叫,一名使枪的江湖客已被劈中面门,随即拖过鬼头刀,刀尖擦着另一名使枪汉子喉头掠过。那使剑汉子见冷于冰单刀入手,如虎添翼,瞬时连杀二人,又惊又怒,双目赤红,犹已疯狂,一把剑使得风雨不透,脚下却连连后退。冷于冰连劈三刀,铮铮铮三响,竟皆被长剑封住。
那大胡子见此,早无斗志,游目四顾,只想夺路而逃,却忽见绿雪站在一旁,心念电转:素闻绿雪不会武功,和冷于冰恩爱异常,只须杀了她,冷于冰心神大乱之下,何愁不能伏诛?当即纵身向绿雪扑了去。忽听背后一声惨叫,那使剑的汉子已被冷于冰诛杀。这大胡子心知要杀绿雪不难,但冷于冰如影随形而至,自己多半仍难逃一死,心念电转之下,身在半空,双脚直向绿雪肩头点去。他算盘打得极好,这一下击中,内力涌出,绿雪娇弱的身子自是承受不了,他更可借力远遁。
果不出他所料,右脚落处,正好点中,他疾催真力,随即提气欲跃,岂料一提气却觉足踝剧痛,不能动之分毫,他低头一瞧,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自己这一点果是点在绿雪肩头,岂料冷于冰仍是快了一步,左手搭在她肩头正好抓中他足踝。大胡子虽惊不乱,左脚反踢,足尖直袭冷于冰太阳穴。冷于冰冷笑一声,左手忽地放低,他身子一沉,这一踢便即落空。冷于冰顺势一带,大胡子被远远抛出,翻出窗户,直堕入长江。他乃北方人氏,不通水性,顷刻间已为滔滔江水吞没。
“好功夫,果然好功夫!”酒楼角落里响起了几下稀落的掌声。
绿雪扭过头,不觉吃了一惊。只见角落里一人自斟自饮,满面笑容,竟然便是那青衣人风笑水。方才打斗伊始,众酒客即一轰而散,望江楼便只剩东厂六人和冷于冰、绿雪二人,这风笑水何时去而复返,她竟毫不知觉。
风笑水自京城至汉口一路追踪,冷于冰二人早已发现,虽然方才一席话,颇显此人心怀天下,光明磊落,但总是存了先入为主之意,冷于冰和绿雪都认定此人便是代号为“白菊花”的东厂侍卫首领。但若果如此,冷于冰欲撒手归隐,岂非正合他意,他却怎地反劝阻冷于冰呢?冷于冰力战六人之际,他怎不出手相助六人?但江湖人心险恶,他此举另有深意也不一定?若非如此,自己和冷于冰居然都看走了眼,此人真是同道中人?
有明一朝,东厂本为皇帝御用密探。魏忠贤乃一年前提调东厂的,在此之前,厂卫只奉皇帝调令。五年前,前任侍卫首领在河北境内为六绝门门主柳云飞所杀,自此东厂侍卫无主;直到三年前,有一自称“白菊花”的人以惊人武功慑服东厂侍卫,得皇帝钦点为侍卫首领。两年后,魏忠贤提调东厂,白菊花也便成了魏忠贤心腹。此人也真乃世之奇才,收买大批武林高手,训练出一批菊花死士。菊花死士保卫东厂,出手向来一击必杀,没有一招防守。三年来,六绝门门人死于菊花死士手中者不计其数。白菊花更有菊花令刀纵横江湖,江湖中人闻之色变,几视之与死神无异。菊花令刀到处,见者不从其令,则必被诛,闹得六绝门人心惶惶,竟有大批门众脱门叛逃,投入东厂和涵碧楼,六绝门实力大衰。一年前,绿雪巧遇冷于冰,一见倾心,冷于冰于温柔乡中更觉对于六绝门力不从心,遂从绿雪之劝,欲返回湘西,禀明柳云飞,自此归隐深林。未料上月在山东境内,冷于冰怒杀菊花秘使,终于泄露行踪,遭此埋伏追杀。故而,这名不见经传的高手风笑水千里追踪,便不能不引起他们怀疑了。
冷于冰却似对风笑水视而不见,向着楼下朗声道:“两位既已来到,何不现身相见?”
绿雪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酒楼上跃上二人。二人皆着黑衣,腰系黄带,带上镶了一圈娇艳欲滴的白菊花。二人背上各背一剑,剑柄高于肩头三寸,斜斜插在鞘内。
冷于冰的目光直射到二人的身上:这二人这副装扮,无疑表明二人乃白菊花座下左右双使。江湖传言,东厂之中,除了白菊花,无一人是双使三招之敌。此刻双使齐出,那是更甚于白菊花亲临了。
那左使将一柄菊花令刀高高举起,朗声道:“奉魏公之命,诛杀冷于冰!”话音方落,只听嗤一声响,电光闪动,右使背上长剑已然出鞘,似灵蛇闪动,竟将冷于冰膻中穴周围十余大穴尽数罩于剑尖之下。
冷于冰猛吸一口气,右手疾翻,寒光闪动,手中已执了一柄单刀。刀长七寸七,背厚刃宽,通体寒光似玄冰般发出阵阵冷气,正是名动天下的冷心刀。但见刀光过处,一道闪电直射向右使剑身。冷于冰眼光何等了得,早已看出右使这一招虽然凌厉,但以剑尖刺穴,长剑疾颤之下,力道皆凝于剑尖,剑身却无分毫力道,只要被冷心刀稍稍一碰,其剑必折,这一招便不破自破了。
——但一刀方至,右使力道忽敛,剑若蛟龙般一拧身,剑尖竟已抵在刀刃上。剑性柔韧而单刀刚猛,这番二人真力相激,照理这剑非断不可,岂料剑尖受力,剑身却猛地一弯,几成圆形,却不折断。原来这剑以异金而铸,乃是一柄宝剑。
这一下,谁都看得出来,二人兵刃俱各受阻,冷于冰若欲变招,则必先收刀。但一收之下,长剑所蓄真力及其本身固有弹力必使其暴起而出,冷于冰身法再快,也必中剑。右使这一招实乃以守为攻的绝妙招数。
岂料冷于冰一声冷哼,左掌微晃,已然劈了出去。冷于冰劈空掌力闻名天下,掌心冷心真气专攻敌人心脏,心脏骤然受到剧冷之击,任谁也承受不了。右使识得厉害,未等掌至,已然倒翻一个跟头,跃了开去。
这番交手极其迅捷,二人各攻一招,冷于冰已然觉出,任二人中一人与自己单打独斗,十招之内必败无疑;但二人联手,胜负之数则在未知之天了。何况他所真正顾忌的,绝不是这左右双使,而是一旁的风笑水。作为六绝门副门主,冷于冰自然比绿雪更清楚这风笑水是敌是友。当今天下尽皆以为六绝门取意于门主柳云飞的六绝神功,实则不然。冷于冰自然心知肚明“六绝门”三字实取意于“身入此门,六亲灭绝”六绝门人连亲人尚且未有,何来朋友?冷于冰自然知道,自己爱上绿雪,实已大大触犯门规,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绿雪见了义父,结果会怎样。
近年来,在白菊花淫威之下,六绝门众叛逃无数,更是令冷于冰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甚至还使他养成了以怀疑的目光看待一切人的习惯。漫漫长夜,他曾无数次地对月沉思:这习惯是好是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命运?而这沉思的结果更令他自己感到惊骇莫名。
此次他答应绿雪弃剑封刀绝迹江湖,固然是由于情爱攀扯,而更重要的却是,他震怖地发现自己竟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病:他竟对自己一贯的信仰——关于“天下”的理念——产生了剧烈的动摇,直到方才风笑水言道他不配做一个刀客,才使他猛然惊醒:他可以背叛自己对于天下的信仰,却无法背叛自己对于刀客的信仰;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刀客;无论如何,他都得对得起手中的冷心刀。
虽在激斗中,冷于冰仍是忽地记起了风笑水对掌柜说过的话——“此冷于冰虽号称冷心刀客,却不得刀中真谛;真正的刀客,当如这江水,一刀既发,再无回收之理,勇往直前,管他刀山火海,美女画皮!”
冷于冰的心忽地动了一下。
——江水。他下意识地扭转头向窗外望去。
——滚滚长江东去,那是永恒。
忽听得绿雪一声尖叫,冷于冰举刀疾封,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过,左使的长剑几乎贴着他咽喉掠过。冷于冰跃身而起,避开了右使从背后击来的致命一剑。他突然感到很奇怪,今天自己的心为何总静不下来?为什么总有一种拿不住手中刀的力不从心?为什么在心灵的深处,总觉着一个人在看着自己,而这个人,却又非绿雪?
“真正的刀客,当如这江水,一刀既出,再无回收之理。”冷于冰的心中突地一个激灵,是他!风笑水!突然间,他的灵台一片明净:没错,他就是白菊花,他和掌柜说话完全就是演戏,目的便在于获取自己对他的信任,对他的话的绝对信奉,他就是要激得我心神大乱却又永不收刀,他就是要看着我六绝门副门主是如何被他手下人一剑剑杀死的!没错,绝对如此!
冷于冰知道,自己今天已无法取胜了,因为自己早已堕入了风笑水的算计中。他忽地有一些佩服风笑水了——只因他和掌柜的几句话,便令自己陷入被动的战局;也便因这同样的话,自己却要在这注定的败局中拖下去,直至死亡,永不撤退。
但随即,他的心中泛起了一丝冷笑:风笑水,你也太小瞧我了!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活法,刀客也有刀客自己的活法。你对刀客的理解只是你自己的,却不是我的;而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想到此处,冷于冰的心中一畅。但听得一声清啸,冷心刀寒光暴涨“铮铮”两声响,冷于冰已从剑网中闪出,揽住绿雪纤腰,飞身向楼下跃去。
左右双使似早料到他会如此,齐齐住手,嚓一声响,剑已归入背上鞘内。冷于冰微觉奇怪:他们竟会罢手?突然之间,乌光闪动,双使的袖中各有一条黝黑的铁索飞出,直向他绕追过来。
冷于冰身在半空,无可借力。若是索有两条,他能随手化解;三条,亦可应付;但四条,他却回天无术。他的脑中突然一阵眩晕:难道这才是真正的计?风笑水早料到我会身退,特令双使备下四索?好狠的白菊花!
突然间,一直在饮酒的风笑水左手疾扬,只听破空声劲急,两柄菊花刀已然飞出。只听两声惨叫,双使双双跌下楼去,后脑各钉着一柄菊花刀。
冷于冰跃下酒楼,便在双脚刚要触地而未触的一刹那,只觉一道掌力似泰山压顶般直泻而下,拍向自己头顶。冷于冰避无可避,挥掌直迎上去,砰一声响,双掌已然相交。冷于冰内力、掌法、刀法皆得柳云飞真传,号称三绝神功;这一掌既中,来人原本必败无疑,但那人居高临下,威势大增,双掌一触,冷于冰真气一滞,臂弯一松,绿雪已被来人夺去。但见一道黑影跃得几跃,已在十丈之外。
冷于冰正欲提气追去,忽听得风声疾响,一柄飞刀尖啸着自头顶飞过。几乎在同时,前方传来一声惨叫。冷于冰看见那人一个跟头翻了出去,绿雪已稳稳站在地上。
望江楼上,风笑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他站起身,缓缓走至楼缘,向着冷于冰微微一笑,抱拳道:“明日午时,东湖之畔,愿与冷兄一战!”跃下酒楼,几个纵跃,消失在远方。
冷于冰看着那远去的一袭青影,心中想:他为什么要出刀?难道我错了?他究竟是不是白菊花?
绿雪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的慌乱,她说道:“冷郎,他果然是白菊花。”
冷于冰微觉奇怪,不明白雪儿何以会如此肯定。他用手拨弄着她被江风吹乱的秀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他果然是白菊花?”
“不错,他是风笑水,但也是白菊花!”绿雪语气中的肯定让冷于冰更是奇怪,疑惑地看着她。绿雪却不再说话,她指了指远方的那具尸体。
那是个黑衣人,胸前背后各绣着一朵硕大的白菊花,这足以表明他在东厂的地位不低了。在他的后脑上,一柄飞刀直没至柄,鲜血流了一地。这人急速奔行之时,飞刀自十余丈后追来,竟仍扎得如此之深,足见发刀的力道和手法已入化境。
冷于冰突然恍然大悟:这人抢去绿雪抱在怀中,绿雪的面门和他后脑相去实仅寸许,十余丈外发飞刀杀此人而不伤及绿雪,这份准头只怕当世已无人能及了。想到此,他眼前一亮,脱口道:“你是说飞刀王风不平?”
绿雪点点头,不语。
风不平本为浙东人氏,幼因奇缘,拜于一武林奇人门下。他生性聪颖,三年便得其师真传,一手飞刀使得出神入化,十丈之内杀人于无形,连其师也自谓数年之后,此子造诣必在自己之上。风不平相貌俊伟,风流倜傥,平日便和美貌师娘眉来眼去。适逢一日师父外出,遂勾搭成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如胶似漆。后恐为师父所觉,鬼迷魂窍之下,暗将师父杀害,携师娘出逃。他游历江湖,武功日渐高强,心性也随之大变,投入东厂,做了侍卫首领,数年之后,名扬天下,号称“飞刀王”五年前,六绝门门主柳云飞、副门主冷于冰携十余门众于河北境内突遭东厂围杀,一番激之下,六绝门众尽死。柳云飞内力、掌法、刀法、指法、飞刀、暗器号称六绝,交手至千余招外,终破风不平飞刀,将其杀死,六绝神功自此名扬天下。
绿雪拔下黑衣人身上飞刀,说道:“若单以飞刀而论,风不平实高出你义父甚远,飞刀王之称实为不愧。这风笑水飞刀技艺虽与当年风不平相去尚远,但其手法却如出一辙。据江湖传闻,风不平当年和其师娘生有一子,甚得风不平钟爱,但他正室妻子却极厌此子,借故将其逐往西域雪山,但风不平将飞刀绝技暗传此子,却未始没有可能。掐指算来,此子正与风笑水年龄相仿。如果我猜得没错,便是风笑水了。”
冷于冰点点头,说道:“方才在酒楼上,风笑水也自称浙东人氏。不错,定然如此。”
绿雪又道:“风笑水当年身为东厂侍卫首领,为东厂而亡,其子武功既高,继承父业,也是人情之常。况且天下之物可用作信物者极多,白菊花却怎地偏偏选择飞刀?极有可能,飞刀便是他的兵刃。”
冷于冰点点头,说道:“不错,我也正这么想。”他顿了一顿,又道:“但若果如此,我们便是他的双重仇敌了,他却怎救了我们?”
绿雪眼望远方,说道:“江湖人心险恶,很多事是不能用常理测度的。”沉默了半晌,她幽幽地道:“冷郎,明日午时,你果会与他一战?”
冷于冰眼望滔滔江水,半晌方道:“会的,风笑水是个谜,不与他一战,永远也解不开,永远。”
绿雪低下头,轻声道:“这是一个阴谋,一个针对你的阴谋。冷郎,说实在的,我真的希望你不要理会他,咱们就此离去,也不去见你义父,自此告离这个江湖。冷郎,鱼饵入水,只要鱼不去吃,就不会上钩。所有的阴谋都只是一个鱼钩,鱼饵再丰,只要不动,它就永远不会展开。”
冷于冰手指轻轻滑过冷心刀刀锋,只觉一片冰冷。他冷冷地说道:“真正灵猾的鱼,不但要吃掉鱼饵,还要毁掉鱼钩;真正的刀客,阴谋不展开,也要迫得它展开。因为,只要有钩,它就永远都是危险,比展开的阴谋更危险!”
绿雪的心中,忽地一阵冰凉。她早就知道,自从风笑水于望江楼出现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劝不转眼前这个男人了。她忧伤的声音低低说道:“我只担心,你这一去,我们俩就注定没有好的下场了。”
冷于冰的双眼充满疑惑地看着她。他忽地发现,今日的绿雪很奇怪,也很美,那是一种充满怪异的凄美。
他不知道,他看着她的人,却没有看到她的心。她的心中在想着,女人的事,男人永远不会知道的,永远。
片片枫叶似五彩的蝴蝶随着秋风飘飞着,湖边小道上,一片灿烂的金红。
斜斜的细雨似针般插入湖面,激起点点小小的水花,分外清冷。
碧波一望无际,远远的湖面上,荡着几点渔舟。远山近水皆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中,令人陡生一股悲怆。
风笑水独立湖边,头发上满是湿湿的水珠。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几片枫叶落在他的肩头。但他并没有拂去,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几只水鸟在湖面飞来飞去。他在静静地想:自己的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自己现在正走在哪一条路上,抑或尚在一个岔路口徘徊?然而他没有答案。因为他发现,他的思绪很乱,他的心里很烦。突然间,他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栖息在湖边的几只水鸟猛一惊吓,扑腾着飞起,翅膀掠起点点水珠,和细雨交织在一起。
啸声停下,他的心中舒畅了许多;这时他发现,冷于冰和绿雪并肩走了过来。
他们走得很慢,但很沉稳。片片枫叶被他们的脚带起的风卷动着,在他们的脚边盘旋,远远望去,犹似一副画。
——冷于冰的心很静,也很冷。那是比这天气更冷的一种不寻常的冷。
绿雪的心中,却是一片忧伤。这个痛苦的女子,她知道,他们的日子不多了。他们每向这里走近一步,他们的日子便少了一分。当然,她知道,冷于冰此战不会败,因为他是冷心刀客;他也知道,冷于冰的武功绝非天下第一,有很多人的武功比他高强,能取他性命——当然,眼前的风笑水却不能。
——但,纵然如此,她仍知道,他们的日子,不多了。
当冷郎从信仰与爱情的交战中走出来时,自己却正面临着这个抉择——绿雪的心中泛起了一丝无奈的苦笑——老天啊,你可真会捉弄人。
一刀在手。
清冷的雨点打在冰冷的刀锋上,闪亮的冷心刀似挂满了泪痕的俊美脸庞。
冷于冰洁白如雪的衣袖轻轻滑过刀锋,拭去满刀的泪痕。他看着三丈之外的风笑水,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亮你的兵刃吧。”
三丈远的距离内,似是鼓动着风。枫叶舞动着、盘旋着。绿雪发现,这很美,她希望永远这样。她忽地想,风笑水自然杀不了冷郎,然而,冷郎会怎样对待风笑水?她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风笑水的手中忽地毫无征兆地多了一柄飞刀,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刀长三寸三,寒光闪闪,刀柄上雕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菊花。
“这就是你的刀?”冷于冰掩饰不住自己语气中的愠意,风笑水竟用一把还没有水果刀长的飞刀与自己的冷心刀决战!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而刀客与刀客之间,却不能这样——纵然是仇敌。
然而,他却看见风笑水一脸笑意,他点了点头。
“你果然是白菊花!”冷于冰的声音中升起了一股冷峻的杀气。
风笑水长长地吐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现下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此战之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冷于冰冷笑道:“此话怎讲?”
“白菊花我很了解,若和你对决的是他,”风笑水看着冷于冰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根本接不下十招!”他的声音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和嘲讽。
“是么?”在冷于冰的冷笑中,他的冷心刀像一道充满了冷气的闪电向着风笑水劈了过去。风笑水微微一笑,手中菊花刀微扬,迅捷无伦地刺向冷于冰脉门。这一下极为巧妙,以攻为守,冷于冰等于是将自己脉门送至他刀下,若不变招,脉门受刺,一身武功只怕就此废了。
但见冷于冰微微冷笑,手指微拨,冷心刀忽地在菊花刀背上一点,击得菊花刀飞回,风笑水伸手抄住,二人以快打快,片刻间已拆了十余招。
突然间,冷于冰向后跃了开去,收回冷心刀,说道:“不用比了,你无胜算。”神色之间,一片傲然。
风笑水一愣,说道:“为什么?”
冷于冰冷冷地道:“身为刀客,你可知何为天下无敌的刀法?”
风笑水又是一愣;但突然间仰起头,哈哈大笑道:“莫非,便是冷副门主的刀法?”笑声之中,全是嘲讽之意。
冷于冰眼望远处蒙蒙的山脉,说道:“真正天下无敌的刀法,是最冷的刀法,纵然不会武功的人,只要心为天下最冷,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刀客!你没有我冷,所以,你必败!”
风笑水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说道:“是么?”突然间,手中菊花刀无任何征兆地飞了出去,似一道闪电,携着尖利的呼啸,直刺向冷于冰的心脏。冷于冰举刀欲封,突地菊花刀似受无形之手一托,嗖地转了一圈,刺向冷于冰后心。冷于冰向上跃起,冷冷说道:“你果然是风不平的儿子!”
菊花刀转了一圈,飞回到风笑水的手中。他的脸上突地一片悲戚,说道:“不错,当年杀害我父,冷副门主只怕也有一功吧!”话未说完,他的整个人便似一把刀般射了出去。
“风不平,武林渣滓,东厂走狗,人人得而诛之!”冷于冰的冷心刀斜挥而过,带着风雷之声,说道“不错!你父‘飞刀王’之称,却然不虚。若非我在危急关头出了一刀,义父未必能破得了他飞刀。”
“那你受死吧!”风笑水的眼前忽地出现了父亲身受冷于冰父子围攻的画面,他忽然似疯狂了一般,一口飞刀使得如有神助。
绿雪的心中忽地一片悲戚和恐慌。她看着那把菊花刀,它一直都在脱手飞着,在冷于冰的周身盘旋飞舞,不离他的任何一个要害。
——这把该死的刀!她的心中突地升起了恶毒的诅咒。
冷于冰发现,自从说了方才那番话,昨日与菊花双使一战时心中的杂虑已然一扫而空,他觉得能有风笑水这样的对手实在很欢畅。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在奇怪自己:为何总是不能使出那一记必杀招冷心一击?
细雨斜斜,刀光在飞舞。
风笑水的心中,忽地又浮起了那个疑问:自己的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他自然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在这时想起这个问题,它只会让他的心更乱;但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无法不想起这个问题。同时,他也在奇怪着自己:自己的手中,明明尚有另一把刀,只是为何总是不用?他知道,双刀齐出,冷于冰万万接不住;然而,自己为何总是不忍心杀死这个仇敌?他知道,自己是为了柳云飞,冷于冰一死,世上除了柳云飞自己,没有人会知道他在哪里。然而,果真为了这个吗?他知道绝对不是,至少不全是。因为,他知道,纵然此刻和自己对决的是柳云飞,纵然自己可以胜过他,但自己未必便会杀了他。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天下?毕竟,六绝门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创的。然而,他知道,这只是个虚荣的理由,自己绝没有那么高大,自己的心中根本就未曾有过天下。
天茫茫,心也茫茫。
是该出手了。风笑水知道,这样战下去,死的只会是自己,自己的飞刀在外,冷于冰一旦真正出手,自己根本无法挡住那惊世骇俗的冷心一击。
冷心一击?风笑水的眼睛突地一亮,记起了冷于冰方才的话:“你没有我冷,所以你必败!”风笑水突地惊醒:冷心一击早该出手了,冷于冰为何还不出手?这不是真正的冷心刀客!
风笑知道自己已经胜了,因为他对一个问题发生了兴趣:究竟谁更冷?
“你没有我冷,所以你必败。”冷于冰说这话时,就注定风笑水已经胜利了。因为真正的冷心刀客只会出刀,而不会说话。说这样的话,只意味着他不会出刀。
——飞刀飞回到风笑水的手中。
——满地枫叶忽地像彩色的蝴蝶般飞起,风笑水的衣袖如受风吹般鼓起,菊花刀快捷无伦地撩了出去。
冷于冰的瞳孔急剧收缩,冷心刀挟着万钧之势挥了出去。
冷心一击擦着菊花刀锋刃而过,劈向风笑水面门。
风笑水手腕微侧,菊花刀刀柄划向冷于冰脉门。啪的一声,冷心刀落了下来,插在地上,刀柄一阵颤抖。
绿雪尖叫了起来,险些晕了过去。因为,菊花刀正抵在冷于冰咽喉。
一切皆静了下来,被激得飞在半空中的枫叶缓缓飘落,一片火红。
“你为何弃刀?”风笑水望着冷于冰的眼睛;他自然比绿雪清楚得多,菊花刀短而冷心刀长,自己的刀柄根本没有划上冷于冰的脉门,冷于冰若不弃刀,自己早死在那一刀之下了。
“杀了你,可惜。”冷于冰的语气中,有一种明显的无奈“我要利用你杀了魏忠贤!”
风笑水知道,冷于冰的话似是而非,因为他是冷心刀客,天下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可惜,纵然是为了杀魏忠贤。何况,这是一个很高傲的男人,他不会利用别人去杀他要杀的人。所以,他又说:“你不怕我杀了你,绿雪姑娘,甚至柳云飞?”
“在望江楼上,我和雪儿便欠了你两条命。这个债,总是要还的。至于我义父,”冷于冰顿了顿,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连他一招也接不!”
“那么,六绝门门人呢?”风笑水的眼睛里,是一片可怕的残忍“我要取他们性命易如反掌!”
冷于冰冷峻的脸上忽地涌起了一种痛苦的辛酸和悲戚,他用一种充满了忧伤的语调说道:“天下有一个惊世大秘密,只有我和义父知道的秘密。”他抬起头看着风笑水,说道:“你可知道,六绝门全盛之时,有门人多少?”
“据说三万余众。”风笑水发现冷于冰平日那冷峻的目光已全化作了忧伤和悲戚,他的心中忽地一阵震撼。
“不错,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九人,”冷于冰说着,痛苦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个可怖的现实从自己的脑中摆脱。“可如今还有多少?哈哈哈,五个月前,六绝门最后一个门人跳入了滔滔湘江。哈哈哈,天下有谁知道,称雄潇湘十余年的六绝门只剩下了我和义父两个!”冷于冰双目赤红,字字充满了悲愤,像是从他的心头蹦出!
“你取六绝门人性命易如反掌!哈哈哈,”冷于冰突然仰起头,一阵充满了悲愤的大笑直震得风笑水耳鼓发麻“你取谁的性命?告诉我,还有谁的性命你能取?”
雨大了起来,三人衣衫尽湿,却无一人知觉。
风笑水突然有些同情眼前这个冰冷的人了。他忽然明白冷于冰为何会萌生退意,与绿雪归隐湘西了。他不仅仅是为情所滞——仅仅一个“情”字根本不会动摇冷心刀客的心。谁能想到,昔日潇湘第一大帮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风笑水知道,这件事在冷于冰的心里已经藏了整整五个月甚至更长,这些日子足以使一个人神智失常成为疯子。这是什么样的现实呀?憋在心里向谁倾诉?他不觉收回了抵在冷于冰喉间的菊花刀,任由他疯狂地大笑。
甚至,风笑水发现,自己都有些同情柳云飞了。
“冷兄,我决定加入六绝门!”连风笑水自己都为自己的这话感到惊异无比。
“不!”冷于冰的回答简短却极有力“你不能!我不想听你的理由,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你都不能加入六绝门!”
“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六绝门是我的杀父仇家?”说完这话,风笑水方才惊觉,连他自己都找不出他要加入这个名存实亡的帮会的理由。
“不错。”冷于冰的声音恢复了一惯的冷峻“六绝门中,向来没有一个对六绝门心存怨恨的人。何况,六绝门人对待敌人向不留情,今日我没杀你,实已大犯门规。要加入六绝门,除非在你死后!”
风笑水知道,冷于冰的话语中有一种坚定的力量,谁也扭转不了的力量。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你怎地利用我去杀魏忠贤?”
冷于冰冷峻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知道你要杀魏忠贤的理由,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邀我同入京城诛此阉竖!”
风笑水的心中一阵震骇,他看着冷于冰,只觉得,这个人太敏感了。他知道冷于冰把自己当成了白菊花,但他仍想到了自己要杀魏忠贤,此人果不愧为一代才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不错,仅我一人,杀不了魏忠贤;仅你一人,也杀不了魏忠贤。但你我联手,胜负之数却在未定之天了。只要你信得过我,咱们明日起程入京如何?”
冷于冰冷冷道:“我信不过你,永远信不过你;但京城,我是会去的。”
风笑水微微一笑,说道:“好,明日清晨,再于此地相会!”话音方落,人已到了枫树顶梢,站在树枝上起伏着。他看着冷于冰,说道:“冷兄,你并不比我冷,毕竟,你弃了刀!”
冷于冰头也不抬地说道:“可是,你的刀不也收回了么?”
枫树林中响起了一阵朗笑,一袭青衫消失在了红色的海洋。
雨住了,风却起了。
夜色像一块漆黑的布幔,罩住了尘世间的一切:美丽和丑陋,善良与邪恶。
枫林在夜风中哭泣。
地上的枫叶为夜风卷起,砸冷于冰的脸上,一阵阵生硬的痛。
冷于冰坐在地上,雪儿怕冷似的偎依在他的怀里。
天知道绿雪不是怕冷,而是,她知道,过了今夜,明晨,他又要奔波,自此,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她爱他,爱他的一切。她爱他的英俊,爱他的胸襟,甚至,也爱他的冷酷。他的一切,对于她,都是一个个充满了谜的未知领域,她要去探求——用爱去探求。
没有人知道她对他的爱有多深!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甚至,连天都不知道。
——她惟一知道的是,终有一天,她会离开他的;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黑暗中,冷于冰只觉一双火热的手臂抱住了他。
随即,她吐气如兰,他感到她火热的樱唇印到了他的唇上。她热烈地、疯狂般地吻起了他。
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要融化在夜风中。他要找到依凭,不让自己融化。他的双臂一合,紧紧地抱住了她。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融化。
但这样,只会让她更热烈。
他感到她温软的芳蕾透过了他的双唇,直钻入他的口中。他的心跳猛地加剧,他飘飘欲仙,他不知今夕何年。
他是冰,她便是火;他比冰更冷,她便比火更烈。
她突然解开了他的衣带,她扑到了他的怀里,她像要钻入他的体内去。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胸脯压迫着自己。他倒在了地上。
风,呼啸着。
几只夜枭凄厉地尖叫着。
——他的身子骤然间一冷。他清醒了过来。他猛地坐起。他将绿雪翻到了地上。他按着她洁白的双肩。他看见了她美丽的身子。
——黑暗中,一切更显得那么美丽。
他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他才觉到,今日的绿雪太反常。他大叫:“雪儿,你干什么!雪儿!”
然而,他看到,她躺在地上,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晶莹的泪。
——她哭了。
自从真正认识他,她就决定,她的一切,只属于他。她的感情已埋藏了整整一年,她无法再埋藏下去了;而且,老天也不给她时间再埋藏下去了。她决定,一切都在今夜。
然而,他不要她!
她知道,自己全完了。自己的贞操不再属于他了,也不属于她了,而将属于另外一个人——一个她要杀的人!
她伸出双手掩着自己美丽的脸庞,她哭喊道:“冷郎,你不要去京城,不要听那姓风的,咱们就此离去,不行吗冷郎?”
冷于冰使劲摆了摆头,痛苦地说道:“我是一个刀客,我是一个刀客”
绿雪在心中大叫着:冷郎,你不能背叛刀客的信仰,却能背叛自己的爱情吗冷郎?难道我在你的心中,还比不上一把刀?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
夜色笼罩中,冷于冰再一次踏入了魏府。对江湖人物来说,这是个神秘的地方,也是个恐怖的地方。
冷于冰已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来到这里了,只知道,每一次自己都无功而返。魏府守卫之严密,就连冷于冰自己都由衷地赞叹。
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自己的刺魏,会不会就像前朝义士的刺秦?当年,为救风雨飘摇的大宋江山和身陷冤狱的岳武穆,不是有那么多的英雄豪杰制订了一个个精密的刺秦计划么,然而,他们没有一个能杀伤了秦桧!
其实,冷于冰自己很清楚,以他个人的力量,万万杀不了魏忠贤,但加上他呢?他看了看身边的风笑水。
冷于冰的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信不过风笑水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怪人。至少,他的心思很怪,自己根本不能透视到他的心里。表面看起来,一路北上,他们像是一对阔别多年的旧友;其实,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永远不会并肩一起,总有一日,他们会向着对方拔出自己的刀!
然而,他为何要帮着自己?仅仅是为了靠自己去见义父?
——风笑水,他的心中作何想法?
冷于冰突然想起了外面客栈里的绿雪,心中一阵害怕。
他知道,那晚的雪儿很反常——那,绝不是他所认识的雪儿。他早就知道,雪儿的身上有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他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秘密会让她和自己成为敌人的!
他很爱她,他知道她的心很痛。其实,他的心也很痛。他一次次地想起自己的信仰的价值——也许,还是雪儿说得对:天下,与我们有何相干?与我们的情爱有何相干?
然而,他在心里说:我是一个刀客,刀客
他突然想到,因为是一个刀客,自己和雪儿之间,是否有一天,便会如自己和风笑水之间一样?
夜晚的魏府有一种可怕的寂静。
好像不容冷于冰再想下去,前方的黑暗中响起了一声低喝:“口令!”
喝声方起,风笑水的手中忽地飞出一缕亮光,亮光一闪,又回到了他的手中。那人软软地、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几乎便在同时,冷于冰和风笑水疾跃而起,只听尖利的劲风疾响,二人方才所立的地方已然钉入了数十枝劲箭。二人衣袖疾拂,黑暗的夜空下,一枝枝劲箭射到身边,便向四面八方散飞开去。
急促的铃声突然响起,黑暗中瞬时亮起数十枝火把,黑夜顿成白昼。
火光摇曳着。人影憧憧。
冷于冰和风笑水对望一眼,似心有默契,同时跃入了人群之中。一白一青两道身影若蛟龙、若闪电,四周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没有人接得下他们一招!
冷于冰发现,二人一长一短的双刀联手,有着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威力。点点血花飞了起来,在二人力道所及的范围内化作了一道红色的圈线,像一道光环,将二人罩在了其中。
侍卫不断地退却着,二人步步进逼。
冷于冰看得出来,侍卫的军心已乱;他看得出来,侍卫就要溃败;只要他们一退,自己便可长驱直入。
急促的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侍卫的背后突然拥出了一群人,全身黑衣,胸前衣襟上各有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菊花!
——菊花死士终于出现了!
冷于冰冷峻的目光直扫过菊花死士木然的脸:刺魏数年,皆因他们而功败垂成!
但他的心里很欢畅,因为数年来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杀得酣畅淋漓。
他的杀气已动。他一声清啸,身子突然跃起,直扑入了菊花死士中间。
惨叫响起,有人倒下,冷于冰的身上又多了一片血迹——他自己的血!
冷心刀过处,一击必杀!但菊花死士却无一人防守,必以自己的性命换来临死前在冷于冰身上刺的一刀!
这才是真正的死士!菊花死士!
一道青衣飘过,冷于冰的身边多了一人。风笑水也来了。飞刀出手,杀人于无形,但他的身上,也多了几道伤口。
不断有菊花死士倒下去,而另一批立时就补上来。
死者相籍,尸体越来越多。
二人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冷于冰又一次地失望了——双刀联合,竟还挡不住菊花死士的舍命一击!他知道,这一次又是功败垂成。
何况,魏忠贤此刻必已转移他处,他的身边,必定有着更多的菊花死士。
不约而同地,他和风笑水互望了一眼,同时吐出一个字:“走!”
两道身影跃在夜空,几个纵跃,出了魏府。
冷于冰的心中充满了悲痛感和负罪感。作为冷心刀客,身为六绝门副门主,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一次次的失败——纵然今日的六绝门已名存实亡。
作为一个失败了无数次的冷心刀客,他的心,怎能不痛?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雪儿。
冷于冰的痛苦从来没有向谁倾诉过,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冷心的刀客,是不会有朋友的,没有人是他倾诉的对象——当然,除了雪儿。
然而,他的痛苦也未曾向雪儿倾诉过。他只将它埋在心底,让他无穷无尽地折磨着自己——肉体和灵魂。
——但他知道,雪儿能够感知他的痛苦。只有她,能够抚慰他心底那深深的伤痛。
他突然想,自己这一生,注定是离不开雪儿的了。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永远。
风笑水看着渐渐发白的天空,说道:“天一亮,就要全城戒严了——冷兄可想到了转移之处?”
冷于冰坚定地说道:“湘西!我这就回湘西,我要告诉义父,六绝门人并非不能成家。我要成亲,我要和雪儿成亲!”
风笑水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伴同冷于冰去见自己的杀父仇人柳云飞。而如今,不论冷于冰答不答应,自己都要见到柳云飞了。然而,他的心中却无将要复仇的欢喜和激动,有的只是一片难言的苦涩。
冷于冰看着风笑水,简短地说道:“你,同去!”他知道风笑水要见义父,他也知道自己阻不了风笑水——大不了,他又会来一个千里追踪。但他根本不担心风笑水心中的仇恨,因为他根本不是义父的对手。和义父动手,死的只会是他。
而风笑水死去,冷于冰是绝不会痛惜的。
柳云飞是个精瘦干练的老人,毫不像传说中那个威震天下的潇湘第一大帮的帮主,这是风笑水见到柳云飞时的第一感觉。他甚至觉得,他非但不像一个昔日的东林义士,而且不像一个会武功的人,直如一个历尽人世沧桑的乡野老人。
当然,三年来六绝门的巨变对这个老人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有谁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手创的基业在顷刻见烟消云散而不动于色的?柳云飞没有被这可怕的现实打倒,便已很令人敬佩了。
何况,他的生活确实很清苦。
——一桌、一椅、一床、一灶,如此而已。
他的身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风笑水敢断言,几年来,柳云飞没说过几句话,因为他实在不苟言笑,甚至看见冷于冰回来,他也没说话,仅点了点头而已。
——也许,就为了这些,风笑水发现,自己见了柳云飞,并没有立时想到复仇,他甚至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心中的仇恨淡了许多。
——也是,一个可怕的现实藏在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心底数年而无可倾诉,他的肉体和精神怎么受得了?
不过,风笑水看得出,柳云飞很爱自己的这个义子。虽然见到冷于冰时没有说话,但他还是亲自下厨烧了几样小菜。冷于冰要插手帮忙,却被柳云飞劝阻了。
也许是掌了多年勺的缘故,柳云飞烧的菜确实很可口;虽然都是自种的菜蔬,风笑水却觉得已经很丰盛了。
——风笑水并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在饭桌前坐了下来,那委实是一种不自觉的行动;等他想到时,饭菜已经入口了。
饭桌上,柳云飞的话仍然很少,只是冷于冰不断地向他问寒问暖。
柳云飞绝口不提冷于冰这几年在外的事——击。当然,他是不愿提起这段伤心的往事的——但风笑水知道,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他看得出,柳云飞对冷于冰很信任,他相信冷于冰就是另一个柳云飞;所以,他把六绝门完全托付给了冷于冰。他相信,他能做到的,冷于冰也都能做到——而且,只会做得更好。
冷于冰也小心地回避着这个问题。他是不愿提起。他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会让这个老人受到更大的打击。
一轮圆月被捧上了天际,清冷的月光洒向了湘西大地。
这是湘西一个偏远的山村,四周的山脉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的孤寂。风笑水独步月光之下,忽然想,其实,柳云飞便和这山一样——他们都见证了很多的沧桑,却只将痛苦埋在心底,任由它们无时无刻地吞噬自己的心神,自己便也在这吞噬中越来越孤寂。
夜风扑打着他的面门,风笑水不由打了个寒噤。
风笑水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这个杀父仇人产生这许多想法。这些想法在他初见柳云飞时便产生了,他迫使着他无法向柳云飞发出那一刀——甚至,还迫使他坐在柳云飞的桌前吃着柳云飞烧的饭菜。
他惊骇于爱情的力量,它竟迫使他在杀父仇人仇人面前放下了原本要发出的刀;而这个杀父仇人和爱情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联系。
——甚至,这个爱情本身,也根本就不是爱情。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冷于冰为了自己的信仰,背叛了自己的爱情;而我风笑水却为了这个不是爱情的爱情,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谁对?谁错?谁的背叛更有意义?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他与冷于冰决战东湖时,他便已想过了。
——只是,他一直找不到答案。
山风吹过,枯木在夜空中呜呜地响着,如泣如诉。
风笑水忽地惊醒,发现自己竟已在柳云飞的窗外站了不知多久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的。
窗户里,一团漆黑。
风笑水脑中的杂念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盯着窗户,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一团乌云掠过,遮住了月亮,山野间一片黑暗。
良久,屋里亮起了一支蜡烛,柳云飞低沉的声音说道:“风公子,请进吧。”
风笑水缓缓走入了屋中。柳云飞一身睡衣,坐在床沿上。他的脸笼罩在烛光的阴影里,风笑水看不清楚。
风笑水定定地看着柳云飞。良久,一字字地说道:“果不出我所料,柳云飞,你的武功果然已经全失了。”
语出惊人。但、柳云飞却未作声——像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风笑水果然说了下去——“方才在窗外,我的刀上发出了杀气——那是我控制不了的一种杀气——它可以使任何学过武功的人从睡梦中惊醒,而你、却毫无知觉。”风笑水的声音很淡,也很平静“我早在怀疑,以我父亲的一身武功,不可能被你诛杀而你却不受重创的——柳云飞,你果然装得很好,连冷于冰都被你骗了整整五年!”
柳云飞的心里苦苦一叹——他不能不装啊,十数年来,整个天下,有多少人在看着他啊。
——他、怎能倒下?
——又、怎敢倒下?
风笑水的手紧了紧。他冷冷说道:“柳大门主,我、猜得没错吧?”
“不错。”柳云飞的声音中有着一种明显的辛酸和无奈“我杀了你父亲,清理了门户,但我的一身功夫却再也练不回来了。”柳云飞并没有叹息,但风笑水却分明听到了他心底长长的一叹——“当年收他为徒时,我就说过,他将来的造诣不会在我之下;只可惜,这孩子、他的心术太不正了,最后只能毁了自己的一生,害了整个天下。”
风笑水听着,心中的震骇一阵胜过一阵——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认为,柳云飞是为了求自己放过他,而编了这么一个故事;但很快,他确信不会如此,因为、这不是他这样的老人会做的——他看着眼前的着个老人,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着,直至撞到了墙上,他无力地问道:“你你竟是我父亲的师师父?”
柳云飞像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唉,天意呀天意。其实,当时你父亲的武功已经在我之上了——但、他还是败了——也许,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一切全是定数,他逃不掉的。”
风笑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从听到柳云飞心底的叹息时起——自己的思绪已经在随着他转了。他没料到柳云飞会忽然扯到天意,他惊奇地看着他,他发现他对柳云飞的看法渐渐有些变了。他向来不信天。他知道,所谓上天,只是失败者自己的一种托词和安慰,当他们想起上天时,实际上,他们已经被打败了。他看着柳云飞,在想,莫非、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具肉体,他的灵魂早已为可怕的现实摧毁?那、是怎样的现实啊?
柳云飞仍在自语般的说着:“他没能杀了我,仅仅只因为我的身边有一个冷于冰,而他的身边,却没有你——只要你当年在他身边,鹿死谁手,可也难说了。只可惜,当时你已经被逐往西域雪山了。而你的被逐,说到底,却也在他当年的逆举。信了吗,这、便是定数。”
风笑水怔怔地看着柳云飞,隐隐约约地听着他的话,他突然觉得,这个老人,他、很可怜。
一代宗师,爱徒叛逃,一身武功废于一旦,眼睁睁地看着千秋大业冰消瓦解而回天无术,他相信,柳云飞夜间一个人漫步在这荒山野岭间,他一定回对着这轮清冷的月亮哭泣的。
风笑水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动摇了,自己是不会再向柳云飞动手的了。谁知道,这个可怜的老人,他竟会是父亲的师父呢?说起来,他杀掉父亲,其实是天经地义的。何况,父亲还废了他的武功!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听这个可怜的老人再唠叨下去。他转过身,便欲向门外走去。
“且慢!”令他惊异的是,柳云飞竟然叫住了他。
“其实,你很早之前便已动摇了。”他惊骇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扭转身,看着黑暗中的柳云飞。他觉得那双他看不清的眼睛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自己也知道,你来这里,其实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你父亲的仇恨,一切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风笑水差点叫了起来。
——他怎么知道?
他看着这个像山野老头似的老人,忽然觉得,他仍是当年那个威震潇湘的东林义士。其实他很精明,他常年不出山,但他的脑中有一个江湖,天下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冷于冰不如他,自己也自愧不如。
自己身在江湖,却没有一个江湖外的老人更懂江湖!
“你们都错了。”柳云飞轻轻一声叹息“你错了,冰儿也错了,根本就没有人对过。而你,孩子,你却错得最厉害。你们的错是你们都太自信了,自信着自己所设计的一切,把自己看作局里人,而局里却分明少了一人”
风笑水没有听他说完,轻轻笑了笑,释然地退了出来。他发现他对柳云飞的看法一直都在变着。他突然明白了这变化的原因:这是一个疯子!一个十足的疯子!他已经被多年的沧桑经历给折磨得成了一个疯子!自己拿着一个疯子的话来苦苦思索,又怎能不觉得莫名其妙呢?
——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苦笑:是啊,自己确实在设计着某件事,但他不相信自己会错,会错得比谁都厉害;柳云飞这么说,只能说明这是一个疯子。
屋中,柳云飞仍在自语般得念叨着:“定数,一切都是定数;唉,阴差阳错,阴差阳错”
他知道,风笑水会后悔的,会哭的,一定会的;而这一刻,就要到了。
冷于冰的心,很乱。
自从那晚在东湖之畔的枫林中,他推开绿雪后,他的心里就没有平静过,包括在魏府中的大战之夜。
此后,无论北上南下,他都发现雪儿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的眼神之中有着一种明显的忧伤。她好像在躲避着自己——至少,她的眼睛在躲避着自己。
冷于冰是知道其中的原因的,但又不知道。这好像很矛盾。
其实,并不矛盾。他知道,雪儿的身上有着一个秘密,一个自己不可能知道的秘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秘密会让他们俩拆开的,永远不会回到一起,永远。
他凝目望向绿雪的房间。里面仍然亮着灯。他缓步向那里走去,忽然觉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好孤独。
绿雪趴在桌上,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美丽的眸子凝视着桌上摇曳的残烛。那眼睛里,满是忧伤。
冷于冰突然间很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去?雪儿让不让自己进去?
突然间,金刃劈风声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他轻轻转身,伸手抄住了一柄飞刀。但见小巧的刀柄上,雕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白菊花。飞刀上,插着一张纸。他嘴角挂着冷笑,抖开那纸,上面一行清醒的小字让他的心底一冷:
东去十五里,今夜三更,愿与阁下一会。白菊花。
冷于冰冷笑一声,心底又是一冷:该来的,总算来了。
随后,他向着房中的雪儿深情地望了一眼,悄然退了开去。
他不会知道,绿雪的心中,此刻像刀割一样的痛。她在心里大声哭喊:冷郎,你为什么不进来,冷郎!
东去十五里,仍是山。
四周陡峭的山峰壁立千仞,直入夜空;冷于冰就像是包围在群山之中,向上看去,只看得见巴掌大的一块天空,闪烁着数点寒星,他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清冷的空气直钻入肺腑,一阵冰凉。
他仰首看着山峰——离开湘西五年,他很久没有这样地看过山了。他是爱湘西、爱这里的山的。在这山的怀抱里,他是会忘掉尘世间的一切烦恼的。没有人知道,他很累;活在这样一个世上,他真的很累。他真的很想永远生活在湘西这片山里,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或者,有雪儿伴同着——就在这山里,静静地看着这山峰。
每次在这样的大山中,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问题;他喜欢这样想问题。
——这时他在想,在这样的山下,自己很渺小,自己的力量也很弱小——岂止人,他苦笑了一下——天也很小,天的力量也弱小。
附近响起了呜呜的洞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月夜听来,分外凄清。他知道,白菊花来了。
他突地又想起了风笑水。
——这个神秘的人,从他一现身时,便被他认定了是白菊花。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却分明是叛了东厂而向着自己,向着他的杀父仇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突然天良发现弃邪归正?
冷于冰知道不是这样。因为就算如此,他叛了东厂是可以的,却为何要向着自己?
——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冷于冰无奈地想着。
突然,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自己果真猜错了,风笑水根本就不是白菊花?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谁才是真正的白菊花呢?
一曲既终,脚步声轻轻地响在了耳际。冷于冰的心中,突地一阵莫名的慌乱。
清冷的月光穿透窗棱,地上一片乳白。
柳云飞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油灯。他在沉思,他在思考着自己会怎么死去。
没有人真正认识柳云飞——冷于冰不了解他,风笑水也看错了他,甚至整个江湖都不认识他——江湖上都以为他是东林义士弃文从武,其实,早在东林党之时,他便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没有几个人知道。
他一生的悲剧只在于他错误地收了个徒弟,收了个不该收的徒弟。
——某一天,他的徒弟和他的妻子勾搭成奸,相约向他出手了。
但他毕竟是一代高手,他没死,从此脱离东林,创立了六绝门;而此时,他的徒弟投入了东厂,从此,师徒成了永远的敌人。
五年前,他们相遇于河北。
此时的他已经很老了。一番激战,他终于杀了逆徒。然而,他的武功,却也被徒弟给废了。
从此,他将六绝门交给了冷于冰,开始了永远的沉思。
风笑水看错了他,他并没有疯,他只是比别人多看出了一步棋,如此而已。
他很爱冷于冰,也很了解冷于冰——那是他倾二十年心血塑造出的另一个自己。
但虽然如此,他仍看不通,冷于冰,这个年轻人,他这次为什么要回来?
从他看见冷于冰回来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便要死了。
五年来,他没了武功,便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未与任何人来往过。他整日整夜地无事可做,于是,他便想,想自己的一生,想尘世间的一切,常常一想便是一整天。于是,他把一切全想通了,把一切全看破了。
——整整五年,还有什么不能想通看破呢?
他五年没有接触过江湖,但江湖的一切全在他的脑中。他像是一个先知,未曾发生的事,他也能看得出来。
他惟一看不出来的是,自己会怎么死去。
其实,他知道,自己原本是不会死去的——他是说,不会现在就死去。惟一的错便是冷于冰回到了湘西,这令他回天无术。他对他的死,本有着千万种的解法,惟独这个,他无能为力。
但他知道,自己是不应该苛求冷于冰的,毕竟,他没有过五年的冥思苦想。
他还知道,只要冷于冰不回来,不但自己不会死去,冷于冰、风笑水、绿雪,他们的身上,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悲剧。
然而,现在,一切都注定了。
——定数,老人在心中叹息着。
突然,老人的心中冒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定数是不是真的不能改变?
“你果然是白菊花!”这话已经是冷于冰第二次对风笑水说出了。
风笑水无奈地点点头,望着清冷的夜空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不错,我便是白菊花。这次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我就要走了,立时便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江湖,从此之后,江湖上没有白菊花,也不会有风笑水了。”
“告诉我,”冷于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演的究竟是哪一出戏?”
“戏?”风笑水苦苦一笑“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什么戏!我所做的一切,是经过了一年的深思熟虑的——虽然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敢确定,我的所做所为,究竟对不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一个人——绿雪姑娘。”他看见冷于冰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他装作没看见“早在三年前,我便认识了绿雪——当然,他不认识我,甚至,根本就没见过我。自从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的心里,今生不可能没有一刻没有她了。但当时的我,雄心万丈,发誓今生不报父仇,绝不论及儿女私情。于是,我加入了东厂,做了侍卫首领。但两年之后,我才发现,我实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发现,绿雪姑娘,她竟和你走在了一起。”
风笑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年来的心酸历历在目:“当时我真的痛不欲生,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冷兄,你说我的心里能不痛吗?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思索,思索着我该何去何从。我知道,绿雪她很爱你,我只要杀了你,她定然不会再活在这个世上,就算活下来,也是永远活在痛苦之中的;而我,是万万不能做任何令她不开心的事的。于是,我决定放下这段仇恨,从此远走高飞,不问世事。但临到离开时,我却又犹豫了,因为这一走,今生今世是不可能再见到绿雪的了,那样的话,我不如死去。于是,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要投入六绝门,做冷兄帐下一名小卒,从此就可以天天见到绿雪了。若真的这样,我真的比什么都开心。
“于是,我千里追踪,从京城到开封,从开封到汉口,并且从追踪的途中,我知道冷兄此次南下竟然是要去告知柳云飞从此归隐的。我自然大急,你们一旦归隐,我的计划岂非全盘落空?冷兄,还记得那次在望江楼上我和那掌柜说过的话么,那全是假的,全是为了激发你的雄心的,我是一个小人,我的心中向来就没有过天下,有的只是这一厢情愿的爱情。没想到,冷兄还真的听了我的。
“于是,我们北上京城,南下湘西,一直来到了这里。我天天都能见到绿雪了,但我却发现我根本就不开心——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自己的面前和一个自己原本要杀的人在一起,对自己看也不看一眼,你说我能开心吗?也许,最好的法子是我自此悄然离去,让你们两人在一起,再也没有别人打扰,而我却在远方默默地祝福这你们。这样,对她、对你、对我,才是最好的。”
冷于冰的心中一片震骇,风笑水后边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见,隐隐约约中,只听他说道:“冷兄,愿你好好善待绿雪姑娘;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在深深地爱着她、真诚地祝福着你们。冷兄,你记着,只要你亏待了她,这个人会找你决斗的!”
一袭青衫消失在清冷的夜色中,他知道,风笑水走了。
绿雪的心,很痛苦。
她是个薄命的女子,从小被别人抚养大,所以,她一长大,便知道,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服从别人的命令。所以,别人令她以色相作饵杀掉柳云飞这个潇湘第一高手时,她虽然极不情愿,却还是无悔地答应了。
——谁说她无悔?她很快就后悔了!
——因为她遇上了冷于冰,柳云飞的义子,并且深深地爱上了他!
如果仅仅让她杀了柳云飞,一刀杀了她,她是不会这么痛苦的。杀了他,再在冷于冰的面前自杀以谢罪,她是不会犹豫的。但她知道,柳云飞是一代宗师、潇湘第一高手,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没有能力一刀杀了他。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要杀他,只需上他的床,那时不论他有多高的武功,也躲不了她的一击!
——但这样,他更觉对不起冷于冰。
——自己的身子只属于冷于冰,她不能让别人碰。
但她知道,她别无选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也没有能力摆脱这个永远的铁血定律,不论他的武功有多强,或者,相貌有多美。
当绿雪走进柳云飞的房间时,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瞬时什么都明白了,他苦思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出于命运的安排,他将死于花下,做个风流野鬼!
——老天真会开玩笑,难道他知道自己数十年来未曾再碰过一个女人,特地让我临终之际再来一次激情闪烁?
——定数。老人的心中又一次闪过这个词。
月下观美人,他承认,绿雪确实很美,比自己当年的妻子更美,他一辈子纵横天下,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美人。那是一种天然的美、浑成的美,不加任何的雕饰。
他感觉到心底那个被压抑了数十年的欲望开始复活了。
但他是一个懂得克制自己的老人,经过整整五年的冥思苦想,数十年的情欲其实已并不算得一个多么强烈的欲望。他要冷眼旁观,瞧这个女人将会怎样对付自己。
但他突然间觉得这很残忍。她完全能够理解绿雪此刻的心情。他知道,在他和自己的义子之间,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他知道,若非因为自己,他们绝对是天下最好的一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让这个可爱却又可怜的女子再在痛苦中煎熬下去了。
突然间,他的眼睛一亮:原来定数并非真的定数,定数是可以改变的,我柳云飞就可以改变它!
这么一想,他突然又明白了许多。
所以,还没有等绿雪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他却先开口了:“你是涵碧楼余妍红的手下?”
绿雪大吃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她惊愕无比地看着他:这个与世隔绝的老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涵碧楼和六绝门同在潇湘道上,势不两立,涵碧楼不能容忍六绝门永远号称潇湘第一,但他们武功不济,只好派你一个女子来刺杀我!”柳云飞的语气咄咄逼人。
绿雪突然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个老人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自然就不容我接近他,我的身子还是清白的。至于不能完成任务,却非我不尽心力了。
“但你找不到我,所以你找上了冷于冰,希望能够靠他找到我。但不幸的是,你发现自己竟爱上了他!”
“不是不幸,是幸运!”绿雪突然间抑制不住自己要说这话的冲动。
柳云飞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幸运。你是个好姑娘,我成全你。”
说完,老人的手突然一伸,直向雪儿的胸前抓去。雪儿吃了一惊,尚未有所反应,但见寒光一闪,他的心脏处已插了一柄匕首。雪儿看见,那正是冷于冰送给自己的防身利器。
雪儿惊得呆了。她绝没有料到这个老人会如此可敬,竟舍却自己的一条性命来成全自己和冷于冰!
她无言地跪在尸体旁,泪落如雨。
她永远不会知道,柳云飞临死前的刹那,突然后悔了——他记起了他和风笑水说过的话。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阴错阳差,又是阴错阳差。
——他还说:没错,定数被我改变了,可还是、阴错阳差
冷于冰的心,很乱,也很烦。
他绝没有料到,风笑水所做的一切,竟然是为了能够天天见到雪儿——他也深爱着雪儿,甚至比自己爱她更深!
他在心里想,如果自己是风笑水,自己会怎么做?
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和风笑水一样。他为了复仇,为了自己的信仰,是会背叛自己单相思的爱情的。因为他是冷心刀客!
他为自己心中的这个想法感到吃惊和害怕。但他知道,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无意于伪装。
所以,在他的心里,对风笑水升起了无比的崇敬。
突然间,他非常思念雪儿。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解决了,他要去问雪儿,在她的身上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当他看见柳云飞的尸体的时候,冷于冰觉得天塌了下来:原来,这便是雪儿的秘密!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那么简单,只是为了杀义父!
冷于冰突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他霍地拔出了冷心刀,向着雪儿大吼:“为什么要杀义父!为什么!”
刀光闪动在月光下,一片清冷。
绿雪冷静了下来。她冷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冷郎,我不想骗你,我劝你回湘西,并不是真的归隐,很大部分就是为了杀他;但是,我并没有杀他,他是自杀的。”
“自杀!”冷于冰鼻孔里一阵冷笑“我了解义父!再大的灾难他也顶得住。他不是一个会杀掉自己的人!这不是你的匕首?你带着匕首来到他的房间,不是来杀他,是来干什么!”
他怒不可竭。他不能容忍雪儿杀掉义父,更不能容忍她对自己撒谎!
突然间,他扬起冷心刀,向着雪儿劈了过去。
他相信,义父是绝不会自杀的。多年的痛苦都没能打倒他,尘世间已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自杀的了。
——自杀只是弱者逃避现实的手段。
——而义父绝不是弱者!
——他不能容忍雪儿对自己的欺骗。所以,他只有出刀。
雪儿根本没有闪避——也许只有在他的刀下死去,才能让他相信自己。他知道,冷于冰的心很乱;无论如何,他深爱着她。
刀刚出手,冷于冰就后悔了。
——往日的自己,一向很冷静;今日怎地这么轻易地暴怒?
也许,今日的自己,心中想得太多了?所有的一切,都让自己心烦意乱?
——无论如何,杀害义父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雪儿一双美眸看着向自己劈来的刀,心底一片平静。
冷于冰想收刀,可惜已收不住。刀客的刀一旦出手,便无回收的可能。
他疾弃刀,可惜已经迟了。他的手腕疾拨,但相距终究太近,冷心刀化作一道弧线,深深地嵌在了雪儿的胸前。
“雪儿!”冷于冰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冷郎,从今而后,又将只只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世上了。冷郎,夜晚我我不能陪你看看月亮了,冷郎,你恨我吗?”雪儿的眼睛无悔地闭上了。
她不悔,冷于冰却悔!
他好悔!
他好恨!
他好想出刀,向着自己出刀!
“你竟然杀了她!”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风笑水的声音。
“出你的刀!”风笑水大吼。
冷于冰无动于衷。
嗖地一声,一柄飞刀直向冷于冰飞了去。方至喉前,却忽地一个弹跳,飞回了风笑水的手中。
风笑水看着雪儿,看着柳云飞,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三年前的自己,最大的心愿便是杀了柳云飞,竟和雪儿一模一样!
其实,他早就知道雪儿是余妍红的侍女。三年前便知道。那时他就发下誓愿,今生今世,他的心永远和这个女子一样。
雪儿来到冷于冰的身边,本是想利用他找到柳云飞,他却以为她为六绝门所感化,要弃涵碧楼而入六绝门。所以,他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他要追随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道雪儿要杀掉柳云飞,他早就取了他性命,这一切岂非全不会发生?
他突然想起了柳云飞的话,他才知道,这个老人不是疯子,他是个先知。只有他早看出了,所以的一切全是错!
阴差阳错!
他好恨!
突然,嗖的一声再次响起。他已震怒,飞刀出手,再不容情!
如闪电,如奔雷!
——叮一声脆响,冷心刀封住了飞刀。
叮叮叮一连串的脆响中,风笑水的手中又多了一柄飞刀。
风笑水说过,他比冷于冰更冷;他也说过,若是白菊花和他动手,冷于冰连一成胜算也没有。
——而他,便是曾经的白菊花!
冷于冰根本无心出手;事实上,他也根本未出过手。他的刀只是守势,封在身前身后要害,守住了攻来的飞刀。
——而防守,对他来说,只是本能。
脆响不断,另一柄飞刀也已出手。
“铮”一声巨响,冷心刀远远飞了出去,飞刀抵在了冷于冰的咽喉。
——冷于冰不看刀,只看怀里的雪儿。
他的脸上,不再有冷峻,满是伤心的泪。
看着他的脸,风笑水突然没了力气,觉着没有力气将这刀向前挺出,挺出哪怕仅仅半寸。
突然间,他大叫一声,刀光一敛,自冷于冰喉前掠过。他不知道这一刀究竟有没有能杀了冷于冰。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
一袭青衫,远去了。
旷野间,有一声凄厉的叫,那是他方才的一声叫;叫声中,夹杂了一阵辛酸的痛哭,那是他在哭。
伤心。
真的伤心。
江湖很快轰动了。
——湘西无边的群山里,多了两座新坟,那是曾经轰动天下的柳云飞和绿雪。
至于冷于冰,从此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六绝门,却好像一夜之间真的灭绝了。
惟一值得欣慰的是,那曾经令人闻名丧胆的白菊花,从此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