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霞楼阁

冰冻的玫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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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末期,小城镇还没有拆建。建筑依然保留着清未年间的遗风。两条街道呈长龙状两两相对地朝南北方向延升。一溜齐的青灰色瓦顶,浅灰色的石板路或者凹凸不平的顺着街道迂回,或者呈梯状由着地形随意地显出一些落差。街道拦腰处顺着东西走向开辟出一小段街市。也是浅灰色,只是不再是纯粹的石板辅就。一到绵绵雨季,便格外的泥泞不堪,天色放晴之后,路面上几行冒失的脚印就清晰可见了。小镇里偶尔间或地出现几栋抑或炮台状抑或戏楼状的楼房,突兀地屹立着,在离小镇七八里地的山上望去,却也能分辨得清楚明白。

    茶馆是小镇的一大特色。

    天色还在黎明的蒙胧迷乱中尚未清醒,就已经有三五几个人,或单独或结伴地坐在茶馆里啜着清茶闲聊了。小茶倌手中扶着茶壶睡眼惺怵,在朦朦的雾气中,已经褪漆的方方正正的木头桌子,还未着漆的四平八稳的长条形木头凳子,有些湿润似青苔斑斓的木头柱子,还有靠街面的两个漆成暗红色的木格窗,朴实地宁静着。

    木格窗渐渐亮了起来,人声也喧嚣了许多。小茶倌吃饱了饭在茶馆里欢快地奔忙起来了。吆三喝五,呼朋唤友,嘻笑怒骂的声潮此起彼伏。茶馆的帐房后面有一条小甬道,里面别有洞天地隔开来几间特设的小茶馆,总是亮着一盏六十瓦白炽灯,从高高的梁柱上垂吊下来,在牌桌上面约五尺的上空尽劳任怨地亮着,从早上到晚上,再从晚上到早上,桌上的牌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大概那盏白炽灯也换了许多罢。

    那时候的小镇还没有掀起一阵一阵的跨省打工热。镇上的人们非常稳定地传承着不知多少年的生活节奏从来没有改变过,没有外来流动人口的侵扰,也没有人口大批量流出的忧患。在宏观上来看,整个小镇是安静的。而我就象一只不小心跌入宁静水面的小石子,激起了一些在当时看来还算是新奇的微澜。

    就我本人来说,我那时只是一个年仅十岁,扎两个羊角辫,皮肤在与当时的南方女孩子相较来说,是有些黑的,脸色却始终红润,讲着一口带着浓浓新疆味的普通话。小小的个头,并无任何出奇之处。然而在许多还未见过我的人们想象中,我应该是长着凹眼凸鼻,一头中卷或细卷的波浪发,会摆着杨柳腰跳一些他们在电视上才见过的奇怪好看的舞蹈,至于讲话嘛,也应该是让他们越听不懂越好,那样才更刺激。因此,在我初到小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是被围困在许多善意、好奇的询问和眼光中,我总是想突围,但是却总也摆脱不了那些牛皮糖一样黏稠的目光。大概是我的长相让他们失望,平淡无奇正如他们一样。但是很快,他们就不改初衷的对我保持好奇心。

    许多人逗我说话,再学我说话,再叫我学他们说话,然后笑。还有许多人怂恿我给他们跳舞,跳新疆舞,胡乱摆两个动作就可以哄得他们信以为真,然后大家都拍手叫好,相互轻声耳语深以为然,再心满意足的笑,我也笑,他们有他们的乐趣,我也自有我的乐趣,只是,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一些小孩子恶作剧的小乐趣而已。十岁的我,已经不再对那些具有攻击性的探奇退缩了,我想,那时的我是勇敢的吧。

    第一次吃豆花是我刚来小镇没几天,一位邻家阿姨请我吃的,起初她天天来我家问长问短,也许就她的长相来说,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孩是有些不喜欢接受,皮肤略显苍白,衬得眼角的皱纹如棉布裤腿弯处的折皱,一笑起来似乎还略带颤抖。身材瘦削,肩部以下到腿斜斜地小下来,好象是用刀削一般。小腹却总是隆起,据说是坐月子时,吃了大量的南瓜而导致长了一个南瓜肚。说话声音大而且急,每每说到动情处,字字句句就象倒豆子一样倾涌而出,与她近距离接触就能感觉到星光四溅。但是她的豆花却作得很好吃,也许,我一直以来喜好吃豆花的胃口就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会不很在意她那双白得有点渗淡的手来抚摸我的头。

    她总是会自做主张的对我的父亲提一些在我看来相当无趣的建议,诸如让我把长长的头发剪短啦,不要再穿那么花枝招展的裙子啦,不要和街上谁家谁家的小孩子一起玩啦,还有就是进学校不要进哪个老师带的班啦等等等等,在我毫不掩饰不屑的目光中,她也曾退缩过,但是很快的她又斗志昂扬起来,不达目地死不休地坚持着她的观念并强加到我的头上。渐渐的,我也就真的变成一个留着短发,穿着白衬衣蓝布裤,目光忧郁而且异常沉默的小孩了。

    我的沉默一直持续着。周未的我会一个人长时间地坐在天井里,看着头顶上的一方天空,有时阳光在天井上方直泄下来,我就眯起眼睛,恍惚中看见光的影子浓缩成一小团一小团绿色或橙色,也许还有其它颜色的晕团,扑朔迷离地出现又消失,时而有几只蝇蚊之类的小东西在眼前燥舌地盘旋着,挥之则嗡的一声逃逸开来,不一会,又回来了。有三两只蝴蝶在天井里栽的几株茶花上嬉戏,它们似乎不受外界的影响,忽而飞到低矮的屋檐上挥动着翅膀晒太阳,忽而又飞在半空中得意地转几个圈。时间就这么在翅膀的扇动下流逝,也在父亲焦虑的眼光中流逝。

    父亲是最有理由忧郁的,离乡背井几十年,魂牵梦萦的家乡却已不再是当初离家时的模样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旧时的亲友有一些已经乘鹤西去,留下一堆堆枯草丛生的记忆,父亲时常出去寻妨那些儿时的回忆,每每兴致勃勃地出门,最终却失望而归。有时,父亲也会带上我去探妨住在乡下的朋友,起初,我对乡下充满了好奇,就好象人们对我充满了好奇一样,我会一路上东张西望,嘴里问个不停,眼睛却比嘴巴还快还忙。有好几次都跌进了小路边的深沟里,摔得晕头转向的我,象只藏在沙堆里的小鸡一样,从容地抖去头发里衣服上的土粒,灰头土脸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却乐乐呵地笑得像拾了宝一样。

    农村的景色是很美的,青绿色的小丘陵,一片片深绿浅绿墨绿的植物错落有致地在田间滋润着春色。金黄色的油菜花炫烂娇艳地迎风飞舞,曾月牙状或带状的菜畦穿梭于五彩斑斓的山间,形状各异的青灰色石板路斜斜地盘延过一丛丛一簇簇葱茏翠绿的竹林,再朝夹竹桃林荷藉深处延伸出去。田里灌满了水,远远的看去,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只是农家并不如想象中或一直接触的书本上描写的那么写意。或浓或淡的那些鸡鸭猪粪便的味道充满了整个空间,总是让我掩饰不住的干呕。在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很尴尬的,而房舍主人也无辜地惶恐着,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父亲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来收拾残局,我这个始作俑者表情却比谁都委屈,只是皱着眉头委屈地屏住呼吸站在一边。后来,我也喜欢去农村走动,但只是出去散步或踏青,很少走近房里去玩耍了。

    我想,那个时候,父亲是拿我没有办法的。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的小女儿快乐起来,像以前一样。大概他从我时时流露出的厌今的观念里,有着苦闷和内疚。但是却无能为力,因为我的固执,因为我的排异,因为我一直不想放下的骄傲,还因为我不合年龄的沉默都让他暗自懊恼。我依然保持我的习惯抗议着,现在想来,我的确是个很幼稚很自私的坏孩子。

    父亲一天一天的衰老,而我却只是沉浸在自己那凌乱无边际的想象中不曾发现。有时,我会故意惹父亲生气,我以为他不知道我的委屈,我用我自以为很高明事实上却已经被很多孩子用过的手段来引起大人的注意。但是,往往,我会更失望的发现,我真的是被这个世界忽略了,而再也不象在从前家乡时那么得意自在了(那时我一度固执地认为,新疆就是我的家乡)。我时常会写一些愤慨的句子在笔记本上,连几个来实习的年轻还带些稚气的老师也发现了,他们亦如同众人一样开始好奇的追踪我的生活方式,他们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孤单的眼神。其实我是很乐意与他们接触,但是我不喜欢太明白的暴露在别人的眼光下,这样会让我不安。于是,直至他们离去,依然没有搞清楚这个沉默的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的确,随着他们的离去,我更加沉默了。而父亲也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来和我沟通,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他大概是花了很多心思来缓解我的压抑罢。

    父亲开始给我讲他的军旅生涯。这些,是他一直没有跟我们几兄妹提起的,也是我对曾经的历史充满好奇和质疑的一部分。那时候,我知道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知道了书是人写的,历史是人编的。知道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想,父亲是伟大的,至少对于家庭的责任心上,他放弃了许多他原本可以得到的功名利禄,而这样平淡甚至委屈的终其一生。那时候,父亲给我讲这些往事的神情就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依然清晰生动。

    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更加落莫。离家不远的那家小茶馆不知何时成了父亲常常光顾的地方。越来越早起的父亲,早上天蒙蒙亮的出去散完步顺便吃早茶,然后不管打不打牌都会在那里消磨一个上午,有时有比较合我味口的小吃,父亲就会请茶倌打好包,小心翼翼地提回来,然后乐呵呵的看着我吃完,再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两句,便又去茶馆消磨时日了。

    终于,父亲的小女儿长大了,虽然没有明确的方向却急于去让别人来肯定自己的存在,急于让自己去看清这个世界,但是事实证明,至今为止,这个世界我却是越看越糊涂,当然,这些是后话,而当时,我的心情很迫切,父亲也默许了。

    那一年的初秋,雨似乎有了灵气。即使早晨阳光艳丽得让人睁不开眼,一过午后,淅淅沥沥的雨便不期而至,溅起的雨泥带出地底下埋藏了一个夏季的热气,伴着时而隐隐的雷声,使空气潮湿闷热。

    秋风秋雨渐渐凉。

    急着启程的我不再坐在天井里看茶花。而是焦灼不安地守在街边看屋檐下如珠帘的雨滴,由疾至缓,再由缓到连绵,再一点一滴地敲打着街面光滑的石板,石板与石板之间探出一些茸茸的润滑的青苔,浸了饱饱满满的雨水鲜活地生长着。

    我不回头地问坐在身后竹椅上的父亲: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呀?烦死人了!父亲不语,摇着蒲扇在我身后沉默着,我听见蒲扇有一下无一下轻拍在身上的声音。无意间一转头,蓦然发现,父亲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衰老了。头顶微秃,显得额头更宽,长长的眉尾搭下来,浮肿的眼皮和苍老的眼袋,还有深深浅浅的老人斑,消瘦的下巴是熟悉的短短的胡子,却星星点点地间杂着些白色短茬,苍老的痕迹仿佛在一瞬间出现在父亲脸上,我谔然,同时,心里如潮水般的涌出无限的悲哀

    隔壁的张阿姨也不再有那么多的精力在街上大声地传达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论题。看我的眼神也平静温和许多。在我临出门的前段时间,总是来我家找我们讲话,时常笑着问我父亲:小幺倌(方言:小女儿)要走那么远的地方,舍得不?父亲便看着我笑笑地说:娃儿总是要长大的嘛。便不再言语。

    那天下午,父亲执意送我去车站。我看着湿漉漉的路面说:爸,你就别去了。我不久就要回来的。父亲微低着头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就当是散步嘛,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我上了车,父亲坐在路边面摊的长凳上,揭开的面锅雾气腾腾,在仲秋的凉意中凝成白茫茫的一片,缭绕在人们的头顶上、面颊边。四周是人来人往的喧嚣,父亲远远地看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是却把父亲当年给我讲述他往夕岁月时的神情重叠在一起了。

    车启程了,父亲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站在路边的石礅旁,低低地冲我摇了摇手中的蒲扇,那一刹那有眼泪溢出,和着嘴里呵出的热气,迷蒙了眼前的玻瞝车窗,等到擦去那层雾气时,车已经走远了。

    小镇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但小镇的一切,那泥泞的街道,红格窗的小茶馆,炮楼状的已经废弃的小塔,还有父亲远远的身影,却更加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随着时光的流逝,愈加增添了许多温柔的情怀在里面。让我留恋让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