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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间长虹门加紧搜索,只是孟式鹏却龟缩起来,不露半点风声。陈家诸奴陆续到了京师,陈默在第六日上,去接应最后来的陈顺。然而在约定的京郊海子处等了许久,直等得焦躁,也不见他来。直至午时,他不经意时一抬首,却发觉昏黄的日头上抹着几缕灰烟,残痕袅袅将绝。
“出事了?”陈默揉了揉眼,握剑而起。十三步之外,隐隐地有牛皮靴尖拨动土粒的声音,又有只受惊的鹭鸶拍打着翅膀,往水面上掠去。在它振翅的瞬间,陈默弹指,一道灰溜溜的影子,与那只水鸟反向擦过,竟比它迅捷百倍。灰影消失处,有人扑腾着跃出草丛,却被陈默紧紧追过去的一剑从颈侧绕过。
水鸟们聒噪着腾起。鸟群过后,陈默微微喘息着低下头,混沌的水中浮起三具尸首。
“走了两个!”陈默没有去翻看他们的尸首,交手只片刻,他却已经能确定对方身份。五年前被陈家扫荡掉巢穴的雁荡五鬼,竟是投入了来风堂中。他虽急切,却也疑惑着。
这五鬼武功并不高,当初灭五鬼寨时,少夫人亲自坐镇,布置何其紧密,为什么还能容那几人活到今天?他在追索逃敌与寻找陈顺之间微微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掉了头,往信号焰火处寻去。
往东寻了约半里,眼前矗立着一座林子,一只墨绿色鲛皮靴子硬挺挺地探出枯榆树干。虽然已觉出那边毫无生命迹象,他还是试探地叫了几声“陈顺!陈顺!”
陈顺躺在树下时起时伏的草中,脑袋软绵绵地垂在胸前,颈骨被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陈顺一只手上焦黑,显然刚刚施放了焰火,别一只手的手指却根根折断。他前襟大张着,几方碎帛在劲风中扇动,衣纽散乱不堪,显然在他尚存一丝神志时,曾奋力争夺过。陈默悚然一惊,想道:“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三日前大总管曾郑重地说过“陈顺带的东西要紧”因此才特地让自己前来接应,却不想还是出了岔子。陈默心念一动,却又返身往方才遇袭的海子那里飞腾而去。
果然离得百步远处,就见夹青半黄的芦草尖上,隐约有个人影晃动着,那身躯和蓬发如瘦狮一般,不用看清面目,陈默便知他是孟式鹏了。他紧吸了口,取弩定弦,再无半点犹豫地扣动了弩机。然而孟式鹏却一矮身,没入那一群再度飞旋而回的水鸟中。
陈默眼见追不上,掏出焰火往天上放去。京郊的长虹门弟子与陈家诸奴,想必会往此处包抄而来。追了一阵,远处风中微有金铁交鸣之声,再听呼喝,似乎是陈勇已经和孟式鹏交上了手。只是等他赶到时,却只见陈勇臂上鲜血淋漓,恶狠狠地盯着布满漩涡的急流。
又是一番上天入地的大搜索,最终却还是没将孟式鹏揪出来。这庞杂的都城中,他便如一只鼷鼠般潜伏着,不知在哪个深穴中,向他们露出黠眼与利齿。只有三鬼尸身,是今日唯一的收获了。
三人身上均搜过,只有散碎银两而己,若非剿灭雁荡水寨时,陈默都有参与,几乎就连这几人的身份,也辨不出来。大总管失望起身,关胜刀颇有些克制不住恨意地踢了那尸身一脚,他这一脚力量甚大,那尸体本是平摊着的,此时却侧了过去,衣角便翻上来,陈默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上面有个小点,吸住了他的目光。
“那是”那小点越来越大,骤然间,一点想法在他脑海中亮了起来。
这个时侯,在某个昏暗的屋里,一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面前的锦袱书皮。“神兵传”三个乌金色的大字,像三只妖异的眼。
路儿瞪着孟式鹏懒洋洋跷起的双腿,对于他出去一趟后突然捧了这么大一本书回来觉得古怪之极。这些天被囚在这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她很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嗅到的一丝粮食霉味,觉得似乎在某个粮仓里面。因为知道她能逆经解穴,孟式鹏也不再点她穴道,不知从何处觅了副精钢打的手镣脚铐将她栓着。想来那计大明光印伤得他不轻,因此这许多天来,他都在盘膝打坐,并不怎么理她。她无聊起来,有意啰唆唠叨,扰他练功,便招来了一团油腻腻的头巾塞入嘴里,她便也只得安生了。
孟式鹏突然倾耳一听,路儿便知道,是有人送饮食来了。果然孟式鹏将书往灯下一搁,转身过去,在墙上推出一扇狗洞大小的窗,拖进一只食盒来。
趁着这当口,路儿伸长了脖子,往书页上瞅去,只是离得远了,字又太小,只看得见起头的标题大字——软剑篇。
“你真想看这个?”孟式鹏掀食盒盖子,取了三五碟小菜出来。香味一入鼻,路儿的目光就不自由主地从书页上面挪了回来,咽着唾沫盯着面前的卤汁牛肉。说来也奇怪,这些天送来的饭菜,竟都极合她口味,虽然比起家里妈做的那些,还是差着点儿,但是在囚禁中有此享受,也实在是很稀奇了。
“我要那块带三成筋的,就是这块!”路儿紧盯着他的手指,答非所问地嚷了一声。孟式鹏毫不迟疑地把那块塞到嘴里,大嚼着。路儿心中大恨,便冲碗里吐了口唾沫,只是这一下力道把握得不好,反而将吐到书上去。孟式鹏将书抢到手,路儿足尖一抖,踝上的链子飞旋而去,将那碗牛肉套得牢了,扯进自己怀里来。几滴汤溅到手指上,她赶紧将手指吸吮干净,然后便埋脸在碗中“呼噜呼噜”吞咽起来。
孟式鹏捧着书颇有些哭笑不得,似乎嘀咕了一句“你还真不像是你爹妈生出来的。”路儿警觉,抬头道:“你说什么?”孟式鹏却把食盒推到她面前。
等她尽兴饱餐之后,孟式鹏语气凝重地再问了一句:“你真想看这本书?”
“看就看呗!”路儿舌头在嘴角滴溜溜转着,捧着肚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却隐约有些紧张起来。
那软剑篇下的名目里面,列有数品,最优者为第一品,作述者赞曰:“第一品者,缩可成丸,展可化蛟,有千变万化之能”这第一品里面,列在第一位的剑,唤作“名门”
关于这把剑来历,记载着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一个出身卑微的铸剑大师,爱恋君王之女,却奉命为王女铸剑陪嫁。他将不尽思慕铸入此剑,此剑成后“薄如鲛绡,韧如鲸筋,有机关于柄,启之可成丈余,团之将化丸粒。怀此利器,水火辟易,无坚不摧,踪影莫测,伤人无迹。”
君王易代,夫家欺辱王女,王女以此剑杀夫自尽。铸剑师得知,大悲恸,不久亦病亡。此后名门剑踪迹时现时没,千年间百易其主。最近一次被确凿证明的主人,是绰号“猎天鹰”的一个独脚大盗。
路儿哆嗦了一下,她霍然抬眼盯着孟式鹏,虽然极力想克制,目光却依然闪烁不定。孟式鹏探出右手,中指上套着那枚近日来助他良多的宝剑,剑缩成环时,略呈椭圆,可佩于指上,环身通体泛着莹光,就如环在寒岭上那一弧蒸腾而起的雾晕。环体外面触手滑腻如同半融的冰面,里面略有凹凸不平之感,却是蚀刻的“名门”两个大篆字。孟式鹏缓缓将真气顺着那花纹注入,剑身便吞吐不定地舒展开,刺目的光泽也渐渐淡去,仿佛是冰化做水,水蒸成雾。
“鹰叔的内功偏纯阳一路,当初他演与我看时,这剑的色泽如朝霞初生,绚烂莫名。”孟式鹏略微挥剑,语言与思虑都陷入悠长的回忆中,那时他尚幼,头顶上不曾有如此厚浊的尘,身边尽是挚爱的亲友。
“他与我父结交甚厚,走之前许诺次年再来京师拜访,然而不久后便听说他突然与金陵李家结怨,一月内劫夺李家财物数十起,李家大小姐李歆慈正全力缉杀他。我父深怀忧虑,便前去江南相助。谁知遍寻江湖,再无他的踪迹。李歆慈也并未夸耀已狙杀了他”孟式鹏轻扣了一下剑身,依稀有凤鸣不绝“这也是李歆慈最后一次以李家大小姐的身份现于江湖。我父失望而归的同时,她便也凤冠霞帔一路北上华山,成为陈家独子之妻。”
孟式鹏抬起头来,发现路儿出神地听着,似乎早已忘了掩饰什么,一滴玉坠子般的泪,在她面颊上缓缓滚动。“陈家少夫人过门后不久便生一女,取名陈”
“住口!”路儿的吼叫伴着铁链呼啸而来,又伴着两行锐利的齿,深深嵌进孟式鹏的胳膊上。孟式鹏想挥胳膊把她抖开,然而面颊旋即被连环两记侧踢击中,他护身真气竟然溃散,耳听得“咯嘣”一响,牙齿似乎断裂了,唇舌一片麻木,没有半点知觉。
孟式鹏起先只当她发脾气使小性子,然而那两道长链竟在空中抖开,如利剑般左右刺来。他看到了那两条百炼精钢脚链的断口,方惊觉路儿一扑之下,已经趁势在“名门”的锋刃上割断了足链。他大为吃惊,便来不及避开如此之近又狠又快的飞踢。
“逐风追日!”孟式鹏发黑的意识里闪过那个男子与父亲过招时的一幕。五根纤细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阴寒之气透脉入髓,教他动作略一迟滞,便有无声无息的杀意,紧切着他的喉咙掠过。
孟式鹏全力蹬腿,身躯飞飘直蹿,扑抱到屋梁上,才避让过“名门”瞬间拉长的锋芒。他终于能睁开眼时,见这瘦小的女孩用野豹一般的眼神凝视着他“名门”在她手中仿佛正旺的焰,略一飘,系在她手腕上的两道链子便悄然而断,剑光再转,门栓断脱。
落日尘风中,路儿似乎略有踌躇,然而最终弃了孟式鹏,返身奔出。外面是高墙夹峙的石路,她足上的残链在石隙间撞得格外响脆。
“咣当,咣当,咣当当!”手上的残链碰撞不休,这声音令她心烦意乱,仿佛孟式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两个字一直追索在身后,纠缠上她发僵的颈,将她背心抚得一片冰凉。
“煌英!”蓦地,这两个字清晰地钻入她耳中,近得她几乎能感觉到吐出的温热气息。她霍然动腕,宝剑翻腾直上,像平地升起的飓风,笼罩了那个从墙头探下来的身躯面目。
“小坨?”倏忽之间,路儿两眼发呆般地盯住墙头上的这个男子,幼时的回忆瞬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