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嵩岳斗群凶剑气纵横寒敌赡沧

还珠楼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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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罗明大喝道:“小辈休得猖狂,众弟兄暂且退下,待我独自会他。”话还未了,只听老头喊道:“又拐弯了!”长鞭挥处,又有一人倒地。虽知敌人以一敌众,同党又均好手,不应如此;万分急怒之下,把心一横,未暇寻思,匆匆取出求救信号,照准山石地上一掷。立有一道五色烟火,冲霄而起;到了空中,爆散开来,化为一股浓烟,一蓬火星重又向上激射。日光底下,人星尚不显亮,一闪即灭;那烟却是又浓又黑,只管袅荡空中,半晌才被吹散。信号一发,罗明早一摆双拐,飞身纵去。就这瞬息之间,战场上只剩了三人。

    原来孙同康虽恃老头壮胆,自身本领也还不弱,无如对方俱是录林中的能手,又因连受伤亡侮弄,个个情急,怒火上攻;拚受违命之罚,想把对头乱刃分尸,已不再打生擒主意。顾忌一去,来势比前要猛得多。孙同康上手才知厉害,也把全身本领施展出来;只管鞭法神妙,仍是众寡不敌,一会便被群贼看出破绽。内中一贼便是尤彬,最是狡猾,上来故示松懈,一有空隙,便下杀手,举棍乱攻。5孙同康知道这种打法,万不能使贼近身,仗着手中长鞭能刚能柔,身法轻灵,运用如意,还能应付。于是窜高纵矮,挡后返前,一路架隔遮拦,舞出全身鞭影,勉强应付一时。方想异人并不起身相助,如何才能取胜?手法略松,瞥见一贼手持铁棍点到。因此早看出此贼守伺在侧,棍法厉害;同时前后左右还有敌人围攻,刚用一个“金龙闹海”暗藏“飞燕翔空”的解数,挡避过去,又被一棍点到。知他欺负自己用的是软兵器,特意用棍来点,内中必还虚实并用,藏有杀手;不敢怠慢,忙就势一紧手中鞭“长蛇出洞”化为“怪蟒翻身”意欲略挡来势,就便用鞭梢铁球,将棍击落。

    那知尤彬刁狡异常,故意借这一棍去分孙同康的心,自己并不真上,却使同党乘虚而入,伺隙下手。他这里棍头才撤,侧面两贼和身后二熊金镖的刀棍,也同时袭来;吴开泰也自赶到,一横铁棍往下扫来,成了五下夹攻之势。

    孙同康先就尝过这种味道,当时形势险极,幸得招架过去,纵向一旁。不料敌人见他纵跃如飞,急切间打他不倒,早已想好地势,比先一次厉害得多。双方动作极快,时机瞬息,不容一发。孙同康一鞭扫空,忽见刀光晃影,脑后身侧一齐风生,知道上当。

    仗着武功精纯,机智绝伦,人又矮小精灵;见势不佳,并不回身招架,身形微侧,往下一矮,双足一顿,再往起一拳。同时手中长鞭一紧,颤巍巍抖起半丈方圆鞭花,身也平斜伸长,连人带鞭活似一条抢上木的大海虾,直朝前面尤彬冲去。

    这一来,群贼全都打空。内中吴开泰本领稍差,身法却快;一棍没有扫中敌人下三路,双脚一点,首先持棍追踪过去。正赶尤彬见诡计未用上,敌人反朝自己冲来;知道那鞭厉害,如被绞住,手中棍非脱手不可。百忙中往侧一闪,避开来势,再反手一棍打去。

    孙同康也早已知道他必有此着,凌空一翻,身早踅回;“灵猿献果”回鞭一撩,刚刚挡过,吴开泰和一个名叫张三夸子的,也各持刀棍相继杀到。忙横鞭一挡,本意先将敌人的棍磕开,就势挡刀还攻,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吴开泰由后发棍,想占便宜,没料敌人回身这快,两方势均急骤,鞭沉力猛,怎吃得住?右臂先被震酸,紧跟着鞭梢铁球毒蛇反噬,倒卷上来。

    当的一声,手中棍立被抖落,虎口崩裂,鲜血直流,身子也被震退出好几步。随听锵锵连响,刀棍横飞中,叭的一声重响,张二夸子撒手丢刀,翻身栽倒。

    原来尤彬随时都想取巧,一棍被人挡开,跟着同党夹攻而来;敌人横鞭招架,又有破绽,自然不肯放松。忙又用棍朝孙同康腰间点去;准备如点不中,立即变招,猛下杀手。偏巧吴开泰的铁棍,给孙同康长鞭一架,再给鞭梢铁球兜住一抖,由上起改为下落。

    脱手斜飞下时,两棍正好撞上,势子极猛;劲头一直一横,恰又撞向棍的前头,如何能当?立被荡出老远,几乎脱手。方自一隐身形,孙同康虽将敌人铁棍打落,鞭梢一抖,未免稍为延迟了些;张三夸子又是一个粗勇悍贼,手中厚背宽刀的大板刀,早朝孙同康左肩砍下来。

    武家以一敌众,固仗手巧心灵,目锐身轻;最重要还是气定神闲,以动中之静来御群动,把心、身、手、眼连成一体。只管跳跃纵横,矫捷如飞,但是时时刻刻都要守定中心,丝毫不慌不乱。务使精神、目光好笼盖全场,手发出去,严丝合缝,恰到好处;给他各个击破,沾着便倒;对方人多,反更吃亏,才是高手。

    古称万人之敌,只是一接即胜,不使近身;对方前锋一挫,后队胆寒,声成所震,自然瓦解罢了。飞仙剑侠又当别论!如其真个以一敌万,休说打,挤也被人挤死;就是不眠不休,挨个砍去,也须砍上十天半月才能砍光,人也累死。所以不怕人多,最忌急躁。对方再有劲敌好手,一着稍松,立被乘隙侵入,步步全错,非遭惨败不可。

    孙同康先前颇能守着师门“中”、“静”两字口诀,无如对手太强,仇恨又深;连径两次围攻奇险之后,所指望的大帮手又未发动,只知这等局面必须速战速决,先打倒两个,使其气馁势衰,才有胜望;否则时候一久,累也累死。又老想纵远一些,占住上首方,将独门“腾蛇七十八式”鞭法,土数施展开来,把敌人一齐逼向鞭影圈外,先不令其近身,乘隙再施着取胜。

    那知群贼久经大敌,武艺高强;见他手中鞭,龙蛇也似,有无穷变化,早已留心。

    并不似寻常对敌,刀枪并举,一拥齐上;时分时合,聚散无常,非有便宜,决不围攻;甚或跳出圈外,旁观不动,一有破绽,立即泼风也似,前后左右一齐杀来。

    每人均有极厉害的杀手,更有两个轻功好的,目光专注;不论纵多高远,老是如影附形,跟踪追到,连口气都无法缓,如何施展?孙同康情急求胜之下,用力过猛,心气便浮了些。敌人铁棍虽被打落,但是长鞭下垂,鞭头也自着地,急切间不由现出绝大破绽。

    幸而尤彬一杀手棍,吃吴开泰落棍撞开,另两敌人赶来稍后,未及下手,好些凑巧;否则这一刀虽被挡开,手法一懈,尤彬那一棍先被点中,同时后来二贼也自杀到,乘隙齐下杀手,安有幸理?总算运气,瞥见敌人双棍同飞中,忽有一片寒光,挟着一股劲风砍到,另外二贼也自右方杀来。吴、尤二贼尚在身后,必要乘虚而入,暗道:“不好!”急中生智,并未向右闪躲,忙一紧手中鞭,就着鞭头着地一振之势,反手横撩上去;同时身子一矮,反往左侧敌人右手方窜去。初意左右前后皆敌,群贼中此贼较夯,左方攻势似强实弱。,只挡开这一刀,便可稍绥敌势,略占地步,不致手忙脚乱,穷于应付。

    明知对方力猛刀沉,此着绝险,若说被他砍中,人成两片;就因鞭是铁线蛇筋所制,决不会断,力气稍弱,一个挡他不开,吃他连鞭硬压下来,也是不死必伤,万无生望。

    无奈危机四伏,除了死中求活,更无善策。时机迅速,不容一瞬,心动手发,也无暇熟计,事后心寒,已过去了。

    本是势逼处此,那知长鞭起处,只听“答”的一声,刀鞭相撞。方觉力大非常,猛听“拐弯”两字声纔入耳,鞭头一弯,蝎尾也似,飞起半截鞭影,顺敌人刀背反搭上去。一心避敌,能逃毒手已是幸事,敌人力大,并未想到挎他兵刀。此举大出意外,现成便宜,如何不贪!百忙中用力一抖,鞭上铁球已先击中张三夸子头顶,当时一声急吼,脑浆迸裂,仆地跌倒。

    这一抖又恰是时候,对方人死手松,用力太猛,一柄寒光凛凛的板刀立即随鞭而起,电也似激射出去。无巧不巧,金标同另一贼金源长,恰巧各持兵刀双双杀来;万没料到变出非常,一眼瞥见刀光耀眼,迎头飞到,想躲已自无及。

    金源长首当其冲,不及招架,只急吼得一个"嗳"字,便给那刀由左肩胛间斜穿进去,一直透向胸右,砍进了一尺来深。当时鲜血狂喷,仰身翻倒,铮的一声,刀头由右肋骨穿出;给在地一挡,方始止住余势。金标人高,正在左近,洒了满头满身鲜血,不禁大惊,人也往斜剌里纵开。

    孙同康无意之中连伤二贼,一贼铁棍又被打落,精神勇气遂又大增。双方都是捷如猿揉,急同雷电,盗党死了两个,越发仇重情急。只一晃眼间,第一个尤彬举棍先自打到,孙同康刚横鞭一架,金标顺手用衣袖略拭血迹,左手持刀怒吼杀来。吴开泰也乘机抢了铁棍,跟踪齐上,声势极为猛恶。尤彬在群贼中比较年长,地位也高,见几番使巧未成,反伤了两个同党,连急带气,便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

    孙同康以为五贼去了二贼,总要好些;那知来势并不稍懈,尤其老贼难斗,一根铁棍招式灵巧,又阴又狠。先前几乎吃了气浮的亏,便把心气放平,沉着应战,也把全力施展出来。知道急切间难于取胜,想把内中手法较软的吴开泰先行去掉。偏生尤、金两个劲敌,手中刀棍狂风暴雨一般;对方又吃了一回亏,处处留心,不易得到他的破绽;打不起主意。

    金标报仇求胜心切,见敌人鞭法已经使开,老攻不进;平日心高逞强,想起适才曾和敌人约定单打独斗,结局变成五打一;不特未胜,反被对方连伤弟兄。休说被他脱手,只不亲手将此人杀死,以后便做人不来;被他打败更不必说。反正你活我死,非拚命不可。这等打法,几时是了?一旁的老罗又怕极那老病鬼,既不动手,又不过来相助;看神气杀这小贼还许有望,那老病鬼却是难惹。不趁此时全力一拚,再挨下去,老病鬼一起身出手,更是凶多吉少。自恃一身硬功,又兼天生大力,竟把心一横,大喝:“小贼休狂,老子与你拚命了。”声到人到,目光注定鞭梢铁球,不令打中;一面暗运气功,豁出肩背双腿等处挨上一鞭,飞纵上前,扬刀便砍。

    那尤彬手快眼明,见他情急拚命,反正拦止不住;既不愿失此下手机会,又恐他上来,便挨一下重的。忙把长棍一斜,观准敌人鞭梢铁球点去,心想敌人鞭一点开,金标刀法甚好,必可成功无疑。

    那知恶贯满盈,孙同康没料到对方不怕死伤,以命相拚。恰巧尤、吴二贼左右夹攻,刚刚挡开,事出意外,竟被攻进圈来。暗骂这等打法,岂非找死?忙用长鞭往外一挡,本拟将刀架过,就势将他打倒。百忙中瞥见尤彬铁棍,"惊蛇出洞",突向鞭头点到;势子又急又猛,暗道不好,收势已自无及。金标的刀也迎面砍来。三下里全是一个猛劲。

    孙同康心中一急,率性单臂运力,仍就横鞭飞去。心想此鞭刀砍不断,软硬由心,就算被老贼点中鞭头,仍可用后半截鞭身挡这一刀,不致被他砍中。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金标又知对方劲敌,虽想冲进圈去拚命,终防鞭梢铁球厉害,心有顾忌;一面用刀猛砍,一面仍在准备改式变招。一见敌人横鞭架到,力沉势猛。,以前吃过亏,手伤未愈,惟恐铁球反卷上来,又蹈前辙。匆促之间没看出尤彬取巧暗助,忙把刀一撤,避开长鞭。本想拦腰砍去,一眼瞥见鞭头吃尤彬用力一点,向上甩起,敌人门户全开;心中大喜,大喝一声,改上为下,照准敌人胸前搠去。

    孙同康不料金标刀法这样好,那猛来势,竟被撤退;鞭头又被铁棍点中,向上荡起;另一面吴开泰的棍又往下三路扫来。三方受敌,如换稍差一点的人,也非败不可。尚幸身手轻灵,得过真传,长于败中取胜。一见刀撤棍到,门户大开,知道不好;更不容下手,双足一点劲,立即纵身飞起两丈多高。因是急中生智,猛然窜起,未往远纵,下落仍在原处。敌人围攻更急,不特没有收鞭,反就那一纵之势,就空中甩起一个大鞭花;惊虹也似朝地面上扫去,人也随同飞落。

    说时迟,那时快!长鞭到处,第一个遇见吴开泰,觉着先前当众吃亏,想捞回一点面子;难得遇到机会,意欲等鞭扫过。金标也是一样心思,乘隙进击。谁知孙同康练就险招,看去急速,实是虚势。长鞭刚甩成大半圆,自地扫过;瞥见二贼刀棍齐施,迎面杀来,右臂早就奋力相待。身形一闪,右手紧握鞭柄,猛然使劲一抖;长鞭立似毒蛇掉首一般,猛然掣转,恰好压向二贼刀棍之上。

    双方势子都急。金、吴二贼俱知厉害,不顾伤人,双双奋力一架。金标刀背正档向鞭梢一带,力猛刀沉;铮的一声,前半截鞭便被连球反震向上。尤彬立即乘隙进身,拦腰一棍打到。孙同康见金标恰巧挡向鞭梢,将鞭激起;尤彬又刁狡异常,知这一棍,好些变化。正待纵身闪避,耳边又听遥喊“拐弯!”一声急吼,老贼人已倒地。

    原来尤彬一生阴毒险诈!因知敌人鞭法神奇,这次虽是直起直落,大现破锭,断定金、吴二贼必要乘隙进攻。打着一发必中的主意,先不动手;等到双方兵刀架隔忙乱,敌人匆迫中,万难还手之际,然后突然发难,向前猛击。满拟一棍成功,谁知人未打成,死星照命。孙同康长鞭横落横起,尤彬早已闪开正面,按说万无打中之理,不知怎的,鞭梢竟会自行折转,朝尤彬左太阳穴打来;容到闻得脑后风生,已自无及。一声急吼,打个正着,翻身栽倒,死于就地。

    金、吴二贼抢救不及,只得咬牙切齿杀上前去。那旁罗明也自情急,舍了老头,纵身追来。方在急喊:“待我会他!”吴开泰见同党中三个好手全数死在鞭下,心胆已寒;微一疏神,给孙同康一鞭打中后背,口中狂喷鲜血,死于非命。

    罗明见状,越发情急。心想老鬼也许不会出手,伤人大多,下手须急;就老鬼不肯受骗,好歹先把这小狗杀死,回去才可稍为交代。一面喝住金标,把手中双拐一横,指着孙同康,大喝道:

    “且慢动手,听我一言:今日我弟兄伤了好几个,休说先前那两位死得离奇,便这里四位弟兄也死得奇怪。你们如会什么邪法,趁早说出;我罗明和这位金二弟,在江湖上也成名多年,情愿甘拜下风。后会有期,再来寻你;如其不然,也请明言,我再用这双拐一刀,各凭真实本领,奉陪几个回合。”

    “我向来爽快,不似别人死缠,一向单打独斗,只有一招照顾不到,便自知学艺不精,当时认输一走,日后学好本领,再行请教,以免耽误彼此时光。还有你那位老朋友,脾气古怪,问他什么话都不肯说,一味支吾,却用暗算伤人,未免有失英雄本色。我看你少年英俊,人还爽直,那老头叫什么名字,是那路上朋友,可能明说出来么?”

    孙同康早看出罗明乃群贼之首,是个劲敌;听他独自发话,打了半日,乐得借此绶气。听完正要回答,忽听嗡嗡之声十分劲急,遥见日光底下有两点白影,飞星过渡一般,由适才群贼来路,一面横空邪射而来。飞得又高又急,晃眼便离头上不远,乃是两只极神骏的鸽子。二贼面上立现惊异之色,同声撮口,一声呼哨。二鸽飞势忒急,本已飞过;闻声倏地折转,银羽盘空,略一回旋,一只仍就往嵩山一面飞去,一只凌空飞堕,落向罗明掌上。

    金标似防孙同康会骡然动手,一面抢前,持刀戒备,口中喝道:“你且稍待一会,我罗二哥还有话说。”

    随听老头喝道:“狗贼放心!我早说白矮子比我性急,不容你们在眼皮底下逞强为恶。现在贼窝子已经瓦解,贼头和妖僧恶贯满盈,全部数尽。你两个蠢贼,还能勉强活上两年。小鬼不似你们阴刁,决不乘人之危,各自夹了尾巴快滚!如不服气,只管约了人到嵩山少室寻我,或去少林寺问你们认识两个小和尚,打听明了再去也行,心慌作什么?我们也快走了。”

    老头出口滑稽,疯疯癫癫,这类话孙同康已然听惯。少年心性,见那鸽子朱目金瞳,健羽如霜,启盼神骏,却是异种;以前原曾养过不少,但都不及对方所有。只顾注目细看,闻言并未留意。那鸽子口中衔着两寸长、一根带有羽毛的竹签,双脚各绑着一根带簧的小竹笙,飞时发声,便是此物。

    罗明取下竹签,略看了看,立刻面容大变。随由怀中取出两丸豆大般的紫九与鸽子吃下,另外取一根竹签,令鸽子含向口中,将手一扬,鸽便冲霄而起,往回路飞去。然后强敛满面悲愤之容,说道:“孙朋友,我知你本不愿打,但你此时占足上风,不能由我。姓罗的今日虽因有事料理,但我生平从未皱过眉头。适已说过,你如有兴,仍由我和你二人单打独斗,奉陪几招。否则,今日之事也不算了。暂且告辞,后会有期,你看如何?”

    说时,金标瞥见那个地上的怪老头,忽然不知去向。初意此人是个神鬼莫测的劲敌;这一病愈起身,自己这面决无幸理。及至留神四面查看,老头已走出两三里路,正在前则飞跑,大有独自溜走神气。不禁又生希冀,便用黑话告知罗明:“老头已走。”

    罗明知他心意,仍想为死人报仇,暗骂笨蛋,也不理他。见孙同康正要开口答话,忙抢说道:“我不知你和那老朋友是何渊源?也请见示一二。”孙同康不懂对方独门黑话,背向老头卧处,也不知人已走去,使笑答道:“本是你们恃强欺人,苦苦寻仇。我也有事,谁愿和你们动手,暂时承让,彼此方便。那位老前辈,实是初遇,不知名姓。”

    罗明道:“我看孙朋友人甚光明,不过武艺虽好,我未动手,暂且不论;方才众弟兄向你夹功,你却未必能够应付,居然连伤我们三入,以我观察,必是你那朋友暗助无疑。少年人难得有此奇遇,不可放过。今日之事,使我罗明灰心,也许从此洗手,但我早晚总须寻你领教一次。既然承让,休看你那朋友己去,我们也决不反复,各自请罢。”

    孙同康心想等事完,问过老头姓名来历,拜师求教,闻言侧顾老头,已不知去向,大吃一惊!不禁情急道:“罗朋友行事光明,不愧英雄本色,可看见他往那一方去么?”

    罗明朝前一指:“好似这面。是否改道,就不知了。”

    孙同康既欲寻找异人,又想践好友之约,匆匆举手作别,道声:“多谢,容再相见。”

    转身就跑。不想就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大喝道:“往那里去!”

    孙同康侧身回顾,见那金标似乎十分忿气,打算追来相拚,却已给罗明拦住,正在暴跳喝骂。心切上路,难得敌党为己阻住追兵,那还有什么心肠回身对敌,脚程又快,便不理他;略为回顾,便加急向前驰去。心想老头神出鬼没,行必如飞,十九追他不上;怎会这等疏忽,一连两三次,把高人奇士失之交臂。心在悔恨,向前急追。猛瞥见老头坐在前面路旁一块山石上面,好似歇乏神气。当时喜出望外,忙喊:“老前辈,暂留贵步,容后辈拜见,有话奉告。”

    话还未了,老头便自起立前行。孙同康恐被滑脱,一面施展全副轻功,连纵带跑急追下去,一面口中急喊。谁知老头竟似不曾听到,头也未回,看去步履从容,和带人走路一样。以孙同康的脚程功力,分明晃眼追到,只接连几纵,便可越向前面,偏是追他不上;用尽方法,相隔总在二十丈左右,老是可望而不可接。连夜急驶,不曾歇息,又和群贼恶斗了好些时,精力所耗已多;再一情急猛追,用力太过,累得通体汗流,气喘口呼。志终不懈,仍就奋力前驰,非将人追上不可。

    他脚程本快,又当情急之际,不消多时便越过五乳峰,连经阎王壁、锁心峡、乌龙脊梁、连云栈诸险。快到少室半峰,眼看老头绕峰而过,相去越近。少室本是嵩山最险峻崇高之处,后峰一带,更连樵径都峰危刺天,壁立千百丈。

    起初孙同康紧随老头身后,穷追急赶,还不怎样在意;后来越走越无路可通了,全凭纵跃攀援上上下下。偶然回顾,自己直似一只壁虎,附身崖腰藤树之间,虽有着脚之处,大部宽不过尺。山高风景,又当峰阴,夕阳既西,景色森晦;稍一失足,立堕重渊,休想活命!这才看出危险来。只管轻功甚好,也是大意不得,虽无退志,却是惊心;便把势子稳住,气沉下去,加上仔细。

    因老头始终不理,他已不再出声求告,只是尾随不舍。一见相隔只得丈许远近,不禁心中一喜!山势奇险,恐彼此失闪,将人撞落,前面又无适当落脚所在,不敢纵越向前。只盼稍为现出一点路径,或是大一点的危崖突石,立可抢向前面跪拜求教。

    正希冀间,忽听老头自言自语道:“我以前为收徒弟,找了不少麻烦,早灰了心。

    不知怎么又会无端生事,引鬼入室,被人逼得把路走错,转过崖角便是藏珍崖;除非送死,谁也过不去。至土少室峰顶,必须退回二十丈,才能设法上去。我向来不肯走回头路,白矮子也不知回来没有?只好舍这老命,试拚一下吧。”

    孙同康随在后侧,时刻留心,闻言方欲答话,刚改口喊出:“师父可怜弟子”

    老头已转过崖去,以为相隔这样近,终于不难赶上。及至拨藤附壁,绕过崖去,目光到处,见前面危壁如削,直下数百丈;除有些藤蔓老松透出外,更无着足之处,明是临到绝地。老头贴身站在一片尺许宽、半丈长的天然石埂上面,好似进退两难。回顾孙同康追来,忽然回头怒骂道:“你这小鬼,敢跟我来!”

    话未说完,那石埂本来又滑又仄,石面向下倾斜,绝难立足其上。老头想是盛怒疏神,脚底一滑,反手一把石埂未抓住,立似断线风筝,手舞足挣,翻身下坠,从那千百丈深的壑底直落下去。

    孙同康一惊,真个非同小可!自己立处正当崖角,也是险滑非常,不敢大意。尤幸壁间藤蔓坚韧,忙用一手攀藤,朝下寻视时;风凄日斜,暗壑沉沉,下面树林森罗,云雾榻郁,看不甚真,那有人影?方想此老异人难道真个失足陨身?忽听脚底叹道:“这小鬼累得我好苦,这怎上去?”听出老头声音,相去并不甚远,心中大喜,忙喊道:

    “老恩师在那里?可能上来?”

    老头在下面骂道:“都为你这小鬼,差点没掉到底下去。我就在离崖顶不远的老松盘上,你的眼睛瞎了么?怎么会看不见?你不下来,我如何能上去。”

    孙同康低头仔细一看,果有一株盘松,方圆文许,树上满是藤蔓女萝之类缠紧;还开着不少红花,形如一柄平顶的伞撑出危壁之上。老头就落在上面,正昂首向上喝骂呢!

    上下约有七八丈距离,认定老头异人,急于拜师,失而复得心中狂喜;信赖太甚,也不想想下去还可,这等险的削壁,人悬孤松之上,少时如何上来?闻言忙答:“恩师不要生气,弟子下来就是。”

    话未说完,老头又喝道:“小矮鬼,要下就下,我不等了。”

    孙同康闻言,心中一慌,更不寻思,急喊:“恩师开恩,千万等我一等。”随即将气一提,面朝外,先坐向石埂边上,然后身平微挺,两手反拊,身子笔直,贴壁往下滑落,看准小松纵去。降势本速,耳际风生,晃眼临迎。眼看老头面带笑容,仍坐松枝交互之处,方自喜唤恩师;就在双脚落到松树上的当儿,许是心喜气懈着脚稍重,松树一震一摇,老头坐下松枝好似吃不住劲,身子一沉,人便由松盘中直堕下去。

    耳听老头喝道:“底下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了!”同时微微响过一片极轻微的爆音。惊慌匆迫中,也未听清是否松枝折断之声,连唤恩师,那有响应?脚下相去数十百丈,光景昏黄,暗雾沉冥,就有人在也看不出。

    再看老头坐处,松粗半抱,松枝藤蔓,互相纠缠得密密层层,甚是坚实,只当中有一极小空隙。枝藤如铁,既坚且韧;下面更有好几层,休说是人,连只小猿也钻不过去,不知怎会由此穿落?略为定神以后,心疑老头故试自己胆勇诚毅,必非真坠,少时或是来援,或再发话指点,必有下文,一点未生悔意。

    及至坐在松盘之上,喊了一阵,全无响应;仍不灰心,一味苦喊恩师怜鉴,求告不已。喊了一阵,终无应声,心想此老必非真坠,素无仇无怨,自身又无恶行,怎会如此捉弄?又把老头前后所说的话仔细回味,一时福至心灵,暗忖:老头见我一到便往下落,他是熟路,当无自投绝地之理。现在无法上去,若往下寻,也许所居就在老松之下。心念一动,因上层松蟠太密,忙即提气凝神,试探着手足并用。由松盘边翻将下去一看,松身甚高,盘下枝叶较稀,再由疏枝中穿越而下,目光到处,着根之所竟是一个丈许方圆石洞。脚踏实在,心料老头必住在内,先整衣冠,在洞口礼拜通诚,然后走进。

    入口便闻到一股清香,也未在意。及至走进,石壁整洁,不见点尘;才进两丈,便到尽头。目力本好,新月东升又刚照入,看得毕真。见全洞方圆只两三丈,当中一个石墩,前面一条矮石条案,此外空无一物,也不见一个人影。心方失望,又闻清香;细一寻视,石案后还有一盘粗如人臂的异藤紧贴地下,似蛇蟠一样,将头翘起尺许。无枝无叶,梢头上挺生着一个长圆形的异果,色如黄金,清香袭人,心神为爽。

    先因果形奇特,还不敢就摘吃。走出洞外一看,月光渐上,崖高壑深,静荡荡地。

    脚底月光不到的暗影中,彷佛似有一条斜长黑影,隐向雾中,看不真切。心想照洞中香案布置,和那清洁,决非无故,怎又不见一人一物?金果生自石地也是奇怪。寻思无计,人渐饥疲,便去石墩上坐定;意欲熬过一宵,候至天明再作计较。

    那知坐了些时,腹饥更甚,金果香味越来越浓,直往鼻端透入。最后实忍不住,伸手将之摘下,果并无蒂,连柄生于藤头之上;断处蜜乳涔涔,汁作银色,并不黏手。就口一尝,竟是又香又甜;用手一捏,便分裂成六瓣,彷佛天然削成。试咬一口,甘芳凉滑,无与伦比,并还带着一点酒香。不禁食指大动,一口气把六片全吃下去,腹饥立止,周身舒服,好似饮酒半酣,有了睡意。因为连日疲乏所致,身子一歪,不觉安然入卧。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辰,醒来日光已交正午,觉着身心轻快,精神大健,迥异寻常,当是疲劳恢复,并未觉异。偶闻清香,想起昨晚吃金果时,荫梢尚自挺立如蛇,怎的不见?低头一看,人臂粗的六尺异藤,已往石地中自行缩入,只剩半尺许一段头梢露出地面,好生惊奇。随手一把抓紧,觉出那藤还在微微下挣,似有灵性,越发奇怪。扯了两下,觉藤性坚韧,弹力甚大;稍为扯起一些,手略一松,依旧挣落复原。隐闻异香透鼻,自下发出,与昨晚所食金果一样,味更郁芬。又见昨晚断处,乳汁已干,用舌微舐,又甜又香。

    他心里暗想:“难道根上也有可吃之处?”山石太坚无法攻掘,一时兴起,双手紧提上半截藤干,双足登地;运足力气,奋臂往上一提。当时并不知道巧服灵药异果,人已醉死过去两日夜;醒后神力大增,性又强毅,这一下,用足九成多力。那藤生根之处,又非土里,占地不广;只为所附之物深陷在内,一头被碎石挡住,急切之间不易拔出。

    先扯两次,已将碎石挣裂;有了动摇,再稍用力,立可扯起。

    孙同康不知底细,又因此藤一向深藏在内,非到结果,不肯透出地面;果熟之后,一经采摘,便即缩回。他却以为奇怪,打算查看究竟。末次用力太猛,双臂振处,耳听地底铮的一声,一条丈许长的藤身随手而起。同时瞥见一道银虹,紧跟着追将出来;明如电掣,闪光雪亮,耀眼生花。飞出之后,略一腾挪间动,便自迎头飞来。

    仓卒之间,料是妖物出现,大吃一惊,双足一点,便隔着石案,往洞口纵去。怪藤也是随手而出,声如龙吟,嗤的一声,同时卡嗦连响,火星四射,银虹立隐。当时也未看清,惊慌匆迫之中,只觉纵时身子格外轻灵。因洞只两丈方圆,本心是想纵出丈许远近,避向侧内,再取长鞭对敌,那知竟纵起两丈高下!照此纵法,一个不巧,过头太多,好在能够捞住洞口古松,还可不死;否则,便要落向洞外绝壑之下,万无生理。所幸人甚机智,身法灵巧,一见身起太高,相隔洞顶不到一尺,便知纵过了头。喊声不好,忙伸双手,就势一撑洞顶,借劲一挡直落下来。

    总算运气,落处相隔洞口还有尺许,不是这一撑,非多越出洞口一丈以外失足下落不可,情势端的险极!一面还须应付洞中妖物。惊魂乍定,不暇寻思,一面忙取兵刀,朝洞中注视。发光怪物不知去向,只剩怪藤悬向壁间,满地碎石四溅,一头似已穿石而入。心疑怪物便是怪藤所变,上来还不敢造次,在洞口张望了一会,那藤仍似蛇盘,根插壁上,前梢下垂,别无异状。

    他巧服灵药之后,饥渴早止,并未想到饮食;只想此洞孤悬峭壁之间,仰攀俯跃,俱所不能,今日不知能否脱身?万一异人还要再试定力,须在此多住两日,有一怪物在此,随时皆有性命之忧;上下前后俱无一条逃路,除了一拚,将他除去,更无善策。虹光虽极强烈,寒气逼人,满地满壁乱钻,并未追人情势;许是草木之灵,伎俩有限,或能手到成功,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胆力一壮,试折了一技松枝,望准藤梢打去,只略颤了两下即止。心虽稍放,终因虹光太奇,从来未见,存有戒心。后见连打四次,俱无反应,方始走近,又取长鞭打了一下,满疑此藤必断;惟恐怪物情急反噬,打时先防退路,还格外加以小心。

    那知鞭梢铁球到处,那藤只激撞起老高,依旧好好,毫未断落。倒是用力太大,将左壁打裂了一大片,火星乱迸,碎石纷飞。空洞回音却半晌不绝,这才觉出气力大增,迥异往日,但仍不知服了灵药之效。暗忖这一鞭便是块铁,也被打扁;石壁打成这样,藤却无伤,是什么东西,如此坚韧?便不敢再用手拔。走近壁间,刚用鞭一撩,忽然瞥见一片银光,甚是耀眼。疑心怪物又要飞出,不由吓了一跳,赶即抽身戒备时,待一会,并无动静。

    二次拨开藤盘一看,那光仍在里面。光虽奇亮,只嵌在石壁深处,并无飞腾之势,不禁引起好奇心性。暗忖这东西已然深陷石内,即使通灵变化,也有防御之策。主意打好,握住小半截鞭头,紧贴裂孔之外,一面用手往外扯拔。,以为藤身粗蠢,毫无灵性,稍有警兆,一手握藤内抵,再用鞭梢铁球紧塞裂口空隙,便可堵住,不会窜出。及至试探着,往外一扯,那光立随藤根,徐徐扯动,只是快慢由人,手停即止。

    试了两次,拔出约有两尺,到了裂缝宽处,光现较长,前头形式也自看出了些。再定睛往里一看,立时省悟,只还拿它不定。惊喜交集之下,惟恐神物化去,口中不住祝告,仍以全力戒备。紧握藤柄,缓缓往外拔扯,一会工夫便现原形。果如所料,原来是口从未见过的珍奇宝剑,那藤根便生在剑柄之上。惟恐有失,不等全身出穴,忙丢手中长鞭,一把先将剑柄握住,拔出细看。

    那剑长仅二尺,精光耀眼。剑尖上有三寸许长一段银光,奇亮如电;随着手势快慢,微一舞动,便似长蛇吐信一般,发出丈许数尺不等的银虹,光陷闪烁。那么坚厚的石壁,稍为挨着一点芒尾,立如腐削,端的神物利器,仙府奇珍!孙同康不禁喜得心头怦怦乱跳。只是美中不足,剑柄上带着那么粗长一根藤根;连用鞭球猛击,只闻昨日果香,阵阵透鼻,偏打不掉。再用身边所带小刀、暗器之类,连切带砸,全无用处。藤又弯曲做两盘,累赘已极。

    他急得无法,勉强双足踏紧一头,仗着神力大增,勉强抽直了一多半;回剑一试,银芒闪处,应手立断。当时鼻子便闻到一股异香,忙将这藤拾起一看,两头断处,俱有银色乳汁冒出。知是灵物,服之有益,就口一尝,果然甘芳满颊。再稍用力一吸,立有一股清凉香气,随着乳汁吸入腹内,于是周身皆觉舒畅非常。

    孙同康忽然想起,昨晚便觉腹饿难耐,自服金果入睡,醒来日色已高;现更下午,不特未觉饥渴,反到精力弥漫,必是此果灵效无疑。藤是果本,必更有益。见剑柄所附下半段乳汁更多,且渐流出;上半段已然吸尽,随手放落,又把下段贴唇猛吸,一直吸到汁干香竭,犹恐废弃。正想设法吃那藤心,猛然手中一松,藤根灵气已尽,竟与剑柄脱离,这一喜又出意外。细看断藤,已和枯木差不多少,试稍用力一拗,便自断折,与前坚韧,大不相同。暗忖无意间连得到两次奇遇,定是恩师有意成全,引来此地无疑。

    这剑明是奇珍异宝,看去剑长虽只二尺,但它本身已是明光雪亮,犀利无比。剑尖上更拖着一段芒尾,削石如粉;任凭如何坚硬之物,挨着便折,并能伸长缩短。如无剑匣,不特难于佩带,并易引起奸人觑觎,一个不巧,就许因而受害。连试舞了两次,地势仄小,未敢十分用力挥动,剑上芒尾已伸长到一丈以外,银虹如电,神妙无方,不可思议。

    他越看越珍爱,只想不出一个佩带之法;便拿在手里,带向山外,用精钢定制一匣;这等神物也是归鞘必裂,照样不能合用。想来想去,只有先前藤根带出之处,也许剑匣在内。但已看过数次,藤根入地,约有四五尺深,因在洞的深处,又有那石案遮亮,看去黑洞洞的;连用长鞭入探,只有石相触之声,不似有什剑匣在内。想是不知何年,神物自己飞来,穿入地下,隐藏不出,地底灵气上穿,生出这根异藤。如是有人连匣埋藏,似比坚厚石地,恐也不易刺下这深;何况只此一个笔直小洞,四外浑成,并无痕迹。

    虽料十有八九,剑匣不会在内,但不查看个水落石出,心终不死。石地又极坚厚,手伸不下;因见剑芒奇亮,未次忽然打算伸剑入穴,姑再看一下,到底有无迹象。不料剑尖刚刚指向穴口,猛觉手中一震,往下一沉,那剑竟似要自行挣落,往地底钻去,几乎脱手,不禁大吃一惊!仗着手快力大,赶急将手一紧,剑仍挣了两挣。忙即离开穴口,方好收势静止。

    匆迫中剑芒已扫向穴口,铮的一声;往后一看,穴口在地,已吃剑芒砍了一条尺许长的裂痕。当时省悟,暗忖此剑无坚不摧,现成利器,只消把穴开大,便可查明剑匣有无,何不试他一试?因恐剑又入穴,无法取出,便向穴旁试用剑尖一刺,果然应手立碎,连力都不须用。这一来越试出那剑威力,不再力刺,只用剑锋朝四外连划,再改成半尺方圆的小块,就边上一挑,便自断裂;随手挑起,取向一旁。如法炮制,一会石穴开大了二尺多方圆,快要到底,人已可立下去,方始停手纵落。

    他一手紧握宝剑,手伸穴外,以防有失。穴底黑暗,不敢用剑挨近;用左手一摸,近底处本未开大,触手尽是石沙。先疑开时所落,捞起一看,石色迥异;连捞几次,只有两三小块裂痕猛新,余俱灰沙,渐渐摸到实地。方在失望,忽有一物触手,甚是柔软,一头紧陷穴底,用力一扯,只听卡嚓连声,好似附有一物,由穴底拔将出来,听去非金非石。心想:难道下面还有宝物不成?念头才动,已自取出穴外,剑光耀处,正是剑匣。

    不禁心花大开,忙即纵上,不顾再看别的,刚把剑尖对着匣口,手还未放,剑柄一震,铮的一声,便自脱手入匣,更无他异。这才明白先前剑指穴口,便即挣脱之故,原是剑匣的吸力。

    仔细一查看,匣身满布三角形密鳞,比剑身长出三寸,分量甚轻,形制古雅,好似蛇蟒之类皮鳞所制。那长芒尾不知怎会剌他不透?匣口沿上系着个非丝非皮、光滑柔细、长约尺许的软囊,囊口甚小,可以松紧;内有一面刻有星辰、云物、篆符的古铜镜,和两柄长约五寸的古钱刀。因那圆镜形制古雅,朱翠斑烂,深侵入骨,分明入土已逾千年,偏又莹滑焕光,温润如玉。

    正把玩辨认间,孙同康猛瞥见脚旁银光奇亮,宛如一团明月落向地上,不住闪动。

    刚把正面一翻,立有一股银光照向脸上,奇寒透骨,耀眼难睁。当时毛发皆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禁大惊!赶忙翻过,知道无心中又得了一面宝镜。钱刀上面满布符篆,锋口不利而薄,式甚奇诡,从来未见;想必也非常物,且等寻到恩师,请教来历,便知用法。

    他不敢再看镜的正面,连刀一同装入囊内,将剑佩好。隔一会,又把宝剑拔出,仔细观玩,越想越喜。志得意满之下,把寄身危崖古洞,上下无路、无饮无食、处境之危,俱都忘掉。延到日色偏西,才想起久留非计。看神气,恩师只是引来此地取宝,不会自来,尚须寻去。昨日曾见恩师下落,后来发现左侧似有一条磴道,斜行向下,黑夜中也未看清。醒后为取此剑,待到现在,一直不曾出洞觅路。还有今日好似格外身轻力大,当是异果之力;那磴道相去才六七丈,又在侧下面,许能纵将过去,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立时心急。出洞一看,果然没有看错,乃是危崖中突出的一条天然栈道。

    只是临壑附壁,最宽处不过二三尺,相去似还比预计远些;不特形势奇险,并且弯屈盘转,又陡又斜;最仄之处不足半尺,通体长只十余丈,不能到底,还有中断之处。虽具一身本领,看去也觉胆寒。此外全是寸草不生,猿蛇都难攀接的削壁,更无法想。欲前又却,盘算了两次,暗忖不到水穷山尽,那有柳暗花明:昨日穷追恩师,如非舍死忘生,一念坚诚,那能有此诸般奇遇。恩师既把我引来,明是期许甚厚,决无视死不救之理。

    心念动处,胆子渐壮,再回到洞内,试用轻功,直立地上,提气上拔。

    照这等平地拔起,往日至多不过四五尺高下,这时身子挺立不动,只把两掌心向上,前腰平端,调稳真气,突然反手向下一按。初意试试,只想比往日稍高二三尺,便能多纵出三两丈,于愿已足。那知道一按,身子竟和箭一般朝上射去,高出一丈以上。心中狂喜,落将下来,二次又照自己学而未成的“穿云十八纵”如法施展;等纵到丈许高下,不等下落,两手作半圆形“黄鹊展翅”往外一分,收到腰间,就势往下一按。

    这二次一按劲,竟比初纵还高,一下便窜达洞顶,几乎与头相撞。经此一来,宽心大放,立刻跑去洞外。他知道自己骤长神力,必须谨慎行事。先相准落脚之处,然后运好力量,将气调稳,身子往前一探,就在松树干下,双足一登,弩箭脱弦,往那石栈道上纵去。落处地势较宽,也只不过二尺。,人由相隔十来丈的绝壁危崖之上往下斜飞,直似一只燕子乘翼穿云而下,姿式好看已极。

    孙同康试出自己功力,越发喜欢,一到便顺石栈往前赶去。连越过两处断石栈,忽见壁上有一条裂缝。因算计师父必在下面洞中,急于相见,匆匆走过,也未留意。等到尽头一看,全崖只那一截石栈,附壁孤悬,上下俱都无路;下面云雾又起,暗壑沉沉,其深莫测。虽然胆大身轻,看去终觉眼晕心寒,连喊恩师求告,均无响应。几次想要犯险纵落,俱因壑底雾浓,看不到底,欲行又止。

    待了一会,眼见夕阳在山,光景渐入黄旨。如往原洞回纵,一则去来易势,要难得多;中途限于崖势,更有不少阻碍,一个失足,立坠重渊,还不如拚了性命往下纵落呢!

    他想了又想,无计可施。未后一想:此时命悬绝壁,进退不得,立脚都须谨慎,何况坐卧?除却下纵,还可死中求活。明知恩师决不坐视,怎临事又胆小起来?当时把气一壮,二次贾勇,待要纵落。

    忽听崖上有一少女声音喝道:“壑底卑湿,更有无数怪石挺立其中。你纵巧服灵药,力大身轻,由暗雾中纵落,也是不死必伤;如陷泥中,更难活命。朱道友现在少室峰顶洞外与人对弈,不在下面。你往回走丈许,由那崖夹缝中想法便可上来。少时无论遇见什么人,形迹务当隐秘,不可出声。”

    听去语声不大,却极清柔。他暗付:由此往上最少也二十丈以上,常人大声疾呼也未必听得出,来人怎说得如此从容清晰?知道又是一位异人。听那称谓,必还是恩师同辈,既来指点,自有深意。不敢怠慢,忙喊:“仙师,恩师可许弟子拜谒么?”

    连问几句,终无响应,知已走去,明是奉命而来。心中大喜,立照所说寻到一看,那崖缝又深又仄,宽只容身,好似五丁开山神斧中劈,只看不到上面天色,不知能否直达崖顶。好在上去容易,略相地势,身靠右壁,脚登左壁,手足并用,往上攀去。约有刻许工夫,仰望还有两丈就到顶上。

    正愁顶石浑成,无法往上穿出;忽见前上方暗影中,似有黄光一闪。跟踪赶去一看,竟有一个宽长均不满一尺的出口,因为给崖顶矮松野草遮住,不近前谛视决看不出。仗看一身轻功,勉强可以挤钻上去。出路巳得,前路明坦,步入顺境,自是高兴。

    刚把出口处所附草根泥土拔去,将洞开大了些,探出头去;忽听有人说道:“照死鬼临死时所说,白阳真人玄功图解,原嵌在白阳山绝顶右洞壁上。以前进洞容易,并无人知。自从老乞婆崔五姑,把峨媚派贱婢凌云凤引去,参习图解,学成之后,助凌雪鸿转世的贱婢杨瑾,杀了古墓妖民,取走了九疑鼎后,老乞婆便将洞壁图解隐去;外加极厉害的法力禁制,听说我们旁门中人休想进去。只那口白阳仙剑,始终不曾出现。虽有人见过当年真人遗愒,有在嵩山少室之言,一因有白、朱两矮鬼盘据在此,无人肯去招惹;二因说话那人语多揣测,真人封剑之处禁制神奇,威力必大,到手不易,一个不巧,便为灵符风雷所化;地点又拿不定,谁也不愿打草惊蛇,也就无人提起。”

    “近数十年,朱矮子大创青城派;白矮子又移居衡山九华,两地往来,少室已难得一到,正是机会。可恨死鬼既知细底,又常和我二人一起,偏不明言,直到日前受伤临死,被你行法强逼,才吐露真情。据说近三年来,每届西初前后,月光正照时,必现奇光,还有异香透出。他背人去了两次,均为禁法所阻;一到那古松前面,便被迫退回。

    你看此时西正已过,既未见松树上面有什么光焰腾起,更未闻到一丝香气。不是死鬼恨你,不该临难威逼,便是仙剑被人取走。我此来只助你成功,剑只一口,无法分开,你何不下去查看一回,省得在此久等。日前已听人说,嵩洛路上反现有两矮鬼的踪迹,万一久延遇上,却没便宜呢!”

    如换现前,孙同康必当这等荒山月夜,千寻岩之上,怎有常人足迹?就非连日所遇矮仙师,无疑也是他的友人;闻声早已钻出拜见,那却非糟不可。这时因先听崖上少女曾有预诫,又因说话那人声如枭鸣,甚是刺耳。先后穷追恩师,不曾追上;有时发现,反倒惊走。闻言停了一停,后来越听越不对头,并还像是白、朱二仙师的对头,不过法力本领似差得多;所寻仙剑,正是自己所得,如何还敢冒失出去。恰巧面前草树遮蔽,便屏息静听下去。

    待了一会,又听一人厉声答道:“你以为我怕那禁制风雷,不敢下去,想诱激我去试验么?你休以为我迫令贼道吐实,彷佛没什么朋友情分,便生异心;这实是他先无同门义气,并且他今生已自绝望,临死时还要藏私,太已令人气愤,我才下那辣手。”

    “我早和你说过,白阳真人法宝灵药甚多,好些均无下落。藏珍如果在此,决不止一口仙剑。明人不说假话,剑我必要,如有别的法宝灵丹,必定和你平分。事前坐观成败,事后想得现成,却是不行!话须言明,此时奇光不现,也许贼道死鬼话有出入。我已观察好了形势,想好方法,但须一人助我成功而已。如说宝剑已然被人取去,那决不会。此事隐秘,向无人知,死鬼人虽刁狡,从无虚言;并且开头他还感我抢救之情,彼此尚未变脸。是我不该心粗气暴,自露口风,才使生恨;至少前半截话总是真的。”

    “他五日前尚且来此,形势地点无一不对,怎会他隐秘了好几年,此地均无人来寻取,才隔几天便有人来抢先,那有如此巧法?对崖相去,虽只由上望下,你看松树那么繁盛,并无残折;如有禁制,被人破去,多少也有一点痕迹。不过白阳法力高强,这等不现形的禁制,最是难测;对崖相隔太远,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想由你先下,不必深入,只将埋伏引发,我为接应。凭我法宝威力,除去禁制,或由旁边破壁而入;到手之后,除那剑外,一切由你挑选,你看如何?”

    先说话那人,好似识得同伴奸诈,笑答道:“自来捷足先登,当仁不让。因我法力远不如你,故此自甘落后。照着死鬼说那禁法的神情,引发之后,不能抵御,人必难当。

    如今事尚难知,万一我竟破禁而入,毫无所获,嫌疑之际,你却不能多心呢?”随听答话道:“你既不肯助我,此剑志在必得,决不让人,我且先往一试。”说罢,黄光一闪人即飞下。

    孙同康已从草树缝中看出这两人:一穿黄色道装,尖嘴缩脸,声如枭鸣;一穿紫花道袍,赤足芒履,大头肥躯,面黑如漆,生就一部络扎短须,满头须发轧结,背插一铲,貌相神情,甚是丑怪;已纵黄光,往下飞落。人才离开,黄衣人微微冷笑,随由身畔取出五面七寸来长的小旛,分朝地上一摊,随手一溜黑烟闪过,便即不见。跟着嘴皮乱动,将手乱划了一阵,又作一个诡笑,彷佛志得意满神气;随去山石上,坐定相待。

    停了一会,黄光飞上,紫衣人才一现身,便暴跳道:“洞中果然藏有法宝飞剑灵禁之类。可恨死鬼先不肯说,晚来了两日,已全披人取走了。”

    正说之间,忽见黄衣人微微狞笑。紫衣人好似看出这同伴不怀好意,厉声喝道:

    “不信你自看去,难道生疑,还想把我怎样?”

    说时,他又发现对方手上捏有诀印,越知不妙。刚把左肩一摇,一道碧森森的光华由身后向头上飞起,黄衣人已抢先发作,口喝:“我要去看看!”手扬处,立有五股黑烟,由地上激射而起,互相交驰,状如结绳,一晃眼便把当地布满。

    紫衣人见状,慌不迭回转碧光,将身护定。一道暗赤光华闪过,黄衣人已然不见,急得那个紫衣人陷身黑烟之中,顿足暴跳,咒骂不已。

    黄衣人来去甚快,一会便自飞上,戟指喝问道:“你说的话果然不假,虽未瞒心昧己,但我为人你也知道,向不受人利用,也不轻易与人结怨。可是我一出手,决不空回,尤其不受人欺。死鬼虽是你师兄,但也是我的朋友;在他重伤临危之际,你不该用毒手劫制,夺他法宝。更不该有眼不识泰山,想我助你掘取宝剑藏珍,偏又贪横无礼,巧支我去犯险,打算独吞;却不想想,我岂是好惹的?”

    “今天实在是你自作自受、应有之报,你此时陷我在五鬼阴索埋伏之内,暂时虽能支持,脱身却是万难。我不似你粗心,洞中藏珍虽经人取走,白阳禁法尚在;不知何故,暂时失了灵效,洞也不曾封闭。如是常人所为,一则危壁千仞,无法上下;二则那剑深藏地底石穴之内,剑又灵异,出时满洞横飞,洞壁尚被穿透,取它颇费手脚;不是有法力的人决办不到。”

    “照着传说,白阳禁法厉害,人一冲入禁地,除非法力真高,或是他本门行家,百里以内必为迫上,如影附形,难有幸免。我二人虽能出入禁地,已生感应,也许是白阳贼道算就取剑人与他有缘,故意到时停止半日灵效;来人法力又高,到手以后,又不撤禁封洞,诱人入伏。照此情势,禁制迟早终要发动;我自无妨,你必遭殃。似你这样蠢物,留在世上终必现眼,为峨眉、青城贼道所杀。本由你去。姑念以往相识情分,晓事的,快将你昨晚抢夺来的法宝献出,我便放你如何?”

    紫衣人早急得两眼通红,在黑烟中厉声骂道:“你这无耻狗贼,我和你相交多年,虽也觉你为人阴险,因你一直奉承,遇事退让,以为对我尚好,法力也比我差;谁知你人面兽心,心怀险诈。咋日调唆我凌逼死鬼,今日还是甜言密语,到此不肯先下,也只当你胆小;原来另有奸谋,知道白阳法力灵异,我如陷身禁网你便相机而行,我如取得珍藏,你便乘隙夺取。及见空手上来,既恐我言不实,又想将咋日愚弄我得来的法宝,暗算逼去。”

    “照你本心,必不容我活命,因见我有法宝防身,只能困住,无可奈何。加以五鬼阴毒是你最得意的法宝,轻不示人,连我也是今日才得见到,防人发觉,不敢久留在此;我又成仇,必不干休;想借白阳禁制吓我,将所有法宝全逼了去,再行杀害。当我蠢,不知我也有计算,我法宝不失,决不会受你害。”

    “此山上面,便是嵩山二矮鬼的老巢,日前已有人见到朱矮子,或许回山在此。你困得我时候久了,被他发现,全都不了。你那五鬼阴索,也必被人破去;何况还有你说的白阳禁制,也要发动。你虽凶狠阴毒,我也不是好惹的。如念相交多年,事出误会,即速放我,仍是朋友;否则,我宁两败俱伤,也决不会屈服,再受你骗。如再脱出,更非报仇不可。”

    黄衣人冷笑道:“你当我制服不了你么?已然出手,例无空回。休说两矮鬼的话出诸传闻;就便是真,我闵氏兄弟何惧于他?不过老二今日未来,多费手脚罢了。再如不允,你悔之无及。”

    紫衣人闻言越发暴怒,毒口咒骂起来,黄衣人并不动火还口,只把一双凶光闪烁的三角鬼眼冷冷的望箸他;倏地扬手一指,黑烟骤盛,渐渐成了有形有质之物,齐向紫衣人紧压上去。

    紫衣人的黄光已然不见,全仗肩上短铲所发青色宝光,上下飞舞,勉强抵御;别的法宝并无大用。四外已被迫紧,虽仍毒骂,时发时止,好似力御危机,无暇分心神气。

    黄衣人更是凶狠,一见历久无功,便择一山石坐下,故示暇逸;不时冷嘲热讽,引逗几句。并说对方自先乘危卖友,应遭此报;无如愚蠢得可怜,一直落在自己的计算中,毫无觉着。现己入网,豁出耗上两日夜也必成功,此时献出法宝,也难后命等语。

    紫衣人先见黑烟势盛,也颇惶急;后以全力应付,勉强敌住,心已稍定。嗣见烟势时衰时盛,不知仇敌欲擒故纵,误以为宝铲威力,仇人正以全力相迫,稍为分神,势便衰退。深知仇人阴毒,向不吃激,咒骂无益,反而有害,便停了口,也想以退为进。闻言还当正合心意,表面故作不支,任其在离三尺以外围定,不再强抗;暗中运用全功,蓄势相待,等其时久势懈,冷不防转身冲逃而出去。

    不料那五鬼阴索,乃千百凶魂厉魄经邪法苦练而成,黑气丝毫沾身不得,一被侵入,便难幸免。所持宝铲乃玄门奇珍,虽以初得,不能发挥全力,只要静守当地,仗以防身,尚可无害。这一想逃,正中对方圈套。

    黄衣人心毒手黑,本意仇怨已成,逼他献宝之后,再下毒手;没料到宝铲威力甚大,对方竟能压住怒火,任凭讥嘲;末了连骂口也不开,无隙可乘。于是故意把势子做得时松时紧,诱使上当。紫衣人性爆猛烈,逃念一起,本就心焦;几次想逃,俱因事机瞬息,稍纵即逝,事后想起,适才明可逃走,偏自错过。正后悔间,忽听仇人低语喝道:“你听破空之声!天边已现金光,也许矮鬼回山,再不献宝赎命就悔之莫及了。”

    紫衣人本是嵩山二老手底漏网妖人,一向闻风胆寒,对方又说得极自然,更添上一层烦恼,由不得心神一分。同时四外黑烟压力大减,以为仇人也怕两个矮对头,此时必在留神查听,机会正好。百忙中更不寻思,手指灵诀一指,右肩铲上宝光骤盛,人也随同转身,待要冲烟逃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身形略移之间,霹雳一声,一片光霞,由崖岸电也似爆起,直行空中;只闪得一闪,便由分而合,化为一座光幢,将黄衣人罩住。同时猛又听离头数十丈高崖上,有人慢腾腾说道:“你活见鬼呢!我老头子早看了半天鬼把戏了。似你这类么魔小丑,不值得我们动手,自有人来为世除你。想逃无用,何苦白费力气呢?”

    头一句才人耳,紫衣人便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一条黑影已乘自己要转身、宝光着重开路,脚底稍现空隙之际,激射进来,晃眼加大,搭向腿上,身子立被束紧;忙指宝光迎御,已自无及。虽因仇人也遭了报,阴索刚刚上身,便失主驭,没有当时昏死;外面黑烟仍吃宝光隔断,可是下半身直似上了一道深嵌入骨的无形铜箍,不特奇痛无比,周身如堕寒冰,冷战打个不停,这活罪也是难受。

    逃生绝望,反倒心横。紫衣人听完前言,因料仇人必无善状,仔细定睛一看,身外黑烟势已散漫,只听鬼声啾啾,如在哀泣。仇人已是面容惨变,在光幢笼罩之下,正以全力苦挣,此外更无二人。此时如逃,再妙没有,无奈事前被仇人阴索暗算,寸步难移;深悔冒失,急得强忍奇寒奇痛,颤声大骂:

    “狗贼,你用毒计害我,不料害人害己,白阳禁制发动,将你困住。还不将你那鬼索收去,我还可以设法救你。休看我遭你暗算,我仍可保命待救,以你目前情况,却要形神俱灭。快些放我,纵然无力破禁,也可寻你兄弟请人来破,莫非至死还不悟么?”

    说了几句,不听得回答。紫衣人细一注视,仇人面色惨厉,嘴皮乱动,但听不到一毫声息。知道连声音全被隔断,越发心胆皆裂。

    孙同康隐伏地穴,探首外视,看得毕真,见状大是高兴。无如身是凡人,又想起先听少女之言;待了一会,见二妖人仍自行法苦挣,并未身死,也未见有人出现。暗忖:

    “先听发话老人,甚是耳熟,极似颖水渡岸所遇,用柳钓鱼、踏破乱流而渡那位姓白的老仙师;妖人又有白、朱二矮之言,接引自己得剑的那位朱仙师,想必也在峰崖之上。”

    “还有那剑竟是古仙人的藏珍,想不到禁法无人主持,照样神妙,发出这大威力。

    自己曾在洞中过夜久留,又由松树上下去,剑还是自己取走,并服了剑头灵药;全洞都被踏遍,断无不触动禁制之理。妖人被困,堪堪待毙,自己反倒无事,那有这等便宜?

    分明恩师预有安排无疑,此事决非幸致。只是妖人邪法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在困中,终非人力所能敌。女仙曾有预诫,不能冒失走出。看神气,妖人不会就死;久耗下去,万一二位仙师他去,深山寂寂,何处寻踪?”

    他转念至此,不禁发起急来。勉强挨了一会,实在心焦难耐,一面祝告:“恩师和诸位仙师垂怜,千乞等弟子出去拜见。”一面打算试探着走出查看。

    忽听先前发话的老头,在崖上说道:“你两个妖孽,在我和朱矮子的眼支底,还能讨得了便宜去么?本来你们恶贯早盈,只朱矮子还有这闲心;如换我时,照你们所行所为,日前早除去了,何必容你们多活半月,又多造孽!固那受害的人是你同党,并非善类,咎由自取;视此行为,终该万死。你们求告无用,已然自投罗网,我二人一向不打落水狗。好在这口剑,照例得时须要挂红,在前古诸仙所遗诸利器中,煞气最重。既将此剑留赐后学,事前早已算定,必有安排,无庸我们多手。朱矮子只把他那禁法略为倒转停歇,并未下什么别的埋伏,你只听我便了。”

    孙同康推详语气,此剑既有挂红之说,想即应在这两个妖人身上,不禁心中一动。

    再朝二妖人注视;各带满面苦痛,愁急仰望崖岸上。一个在精光霞影笼罩之下嘴皮乱动,神情颇为狞厉,似在求告,又似在愤急咒骂之状;一个身外黑烟早就飞散无踪,只剩腿际那条黑影;不知怎的,一会工夫竟会蔓延上去,将身缠紧,并还深陷下去。疼得他头上直冒热汗,身上却是颤抖不停,也在低声说话,只是听不真切。身后短铲依旧青光奇亮。

    妖人初被阴索缠绑时,曾见他满身飞舞,似想将那黑烟斩断,不知因何没有下落,闹得全身绑紧,分毫动转不得?暗忖细查妖人情势,好似智穷力竭,纵令妖法还能行使,妖人身已被困,也许能够趋避,和用仙剑抵御。二位仙师俱在崖上,也不会坐视自己为妖人所伤害。

    孙同康念头一转,心赡立壮。回想妖人曾误认取剑人是个中高手;对方失势之际,正好就此蒙他一下。无如本身不会法术,剑上芒尾因势长短,便觑准前面妖人,乘其未觉,悄悄钻了上来。恰好身前有一石笋,草树挡在前面,后是石地,不致碍足出声。轻轻掩向石后,先把宝剑拔出,不令光华外映;然后'苏秦背剑',身立石后,将气调匀,聚精会神,看准落脚之处,将真气一提,悠地飞身纵起。到了空中,将身后的剑猛力朝前一挥,连人带剑往下落去。

    孙同康已比日前身轻力大了好几倍,这一纵已有七八丈高下,那剑又是舞得愈急,剑尾愈长;经此一来,直似一条十来丈长的飞虹,随同一条人影,自空中飞泻下来。骤出不意,又在对方惶急之中,妖人眼里猛然瞥见,只当是正教中能手,驾了剑遁飞来;决想不到是个门外汉,自然吃了一惊,当时被震住。同时孙同康快落地时,又听崖上男女笑声,内中一个说道:“你看小鬼好么?”分明渴欲一见的恩师口吻。不禁心神微分,收剑不及,剑芒正扫在右侧一块突石之上,卡喳一声,应手立折,丈许大一块山石立即坠地。

    巨响声中,人石同落。震得碎石激迸,山摇地动,石如星飞四射;崖上浮土,簌簌乱落如雨,益发壮了威势。孙同康差点没被打中,虽也吃了一惊,人却机智绝伦,并不张惶回顾;知黄衣妖人语声为仙法所隔,一落地,便戟指紫衣人喝道:“何方妖人,敢来此盗白阳真人仙剑,扰闹仙山?急速通名受死,免我将你碎尸万段。”

    其实孙同康初遇妖人,心存戒慎,不敢骤然下手,原是借此试验,查看妖人词色,相机行事。那知妖人此时只想逃得元神,死生已置度外。先因来势神奇,孙同康根器本来就好,服了灵药,益发锦上添花,极似此道中的高手,当时更被震住。以为不是白、朱二矮门下高弟,也是一个制命凶星,方自惊惶;及听说到末两句,再细一观察,来人的根骨神情和手持宝剑,立被看出,来人只是质美未学之士,并且那剑也是新得。

    妖人绝望之余,心生希翼,竟忘了崖上发话的对头;又没想到来人早已偷看多时,冷笑一声答道:“你就是那得剑人么?你一个凡人,虽然巧得一口仙剑,一点不知用法,心灵未与相通。用时一个疏神,便被飞去,弄巧你还为它所伤,却想用它杀一道术之士,岂非作梦?”

    “不过我受恶人暗算,痛苦异常;又脱身不得,实不想再活下去。你这样杀我,决杀不成。我又恨那恶人不过,此人名叫邬都,有名阴毒险诈;其弟邬光,更是凶恶-他现受了活报,在白阳真人禁制神光包没之下。一则白阳禁法,只他所留仙剑才能侵入,你先杀他,比较容易;二则,我死前看他遭报,也可快心。”

    “这厮心毒无比,你这口剑已落到他的眼里,万一时久,禁法减了灵效,或是被他行法求救,召来能手,破禁而出;当时你固难活命,就是你此时避开,也是后患无穷。

    并且你如杀他,还有好处。他法宝甚多,囊内有一鬼旛,上附凶魂;你别的法宝全可取走,此旛万动不得,可先用你宝剑,不要横砍,只照中心刺人,必有灵效。杀他以后,再用剑尖芒尾,将他宝囊裂为两半,以防手取会有什么失闪。未了将此旛斩碎,如见黑气冒起,再举剑连挥,画一十字,即可烟消。事成再用此剑,助我兵解。我随身法宝俱行奉赠,并先传你收用之法,以酬为我报仇之劳,你看如何?”

    孙同康见二妖人果然无力与抗,心胆越壮,只觉所言有点不近情理。虽然二妖人仇恨甚深,适才也曾亲见;自己也于他有杀身之仇,不特不仇恨,反而尽心指点,处处讨好。同党妖人向他强索的法宝,也肯倾囊相赠,那有如此便宜的事?方自寻思,侧顾黄衣妖人,似知来人于他不利,在光围中不住口张手比,暴跳不休。

    那冒黑烟的小旛本是五面,暗算同党时,曾见他隐插地上;后来禁制发动,妖人被困,并未见他取回。只有一条黑烟,紧缠紫衣妖人身上,余烟也早消散。这时妖人手上竟又现出一旛,比前似乎更小,通体黑烟,环绕如带。再看紫衣妖人,本来面有喜容。

    妖旛一现,孙同康猛想起:此人并未受什仙法禁制,只为黑烟所缚,深嵌入骨,痛苦异常,不能脱身。此旛必与他有关,莫要中了鬼计,代他破了妖旛魔法,脱身为害,岂不大槽?何况他身后宝铲,又是一件异宝,本可到手,反连宝剑都保不住;自身还有性命之忧,岂不太冤?念头一转,故意诈他道:

    “无知妖邪,你认错人了。我岂不知你那鬼心计么?你明是身为阴索所困,意欲愚弄我,杀死你的仇人,为你破了妖旛,你可脱身逃走。休说我不上当,朱恩师和白老仙师现在崖上,也不容你闹鬼。你休不服,就作为所说是真,你也甘心愿死,只将身后宝铲送我,由我先把你杀死,然后再杀姓邬的,与你报仇,不一样么?”

    紫衣妖人面色骤变,厉声喝问道:“你竟是朱矮子的门徒么?罢了!罢了!此是我该遭之报,死也无亏。杀我容易,法宝也愿送你。常言得人的手短,请你念在苦炼多年,与送宝铲的分上,与我多一鬼缘。你杀我时,任凭下手,那怕碎尸万段,也是无妨。只我死后,不论什么烟气形影飞出,切不可用你的宝剑去撩;下手之前,再能通知我一声,说出所砍处,更感盛情。”

    “我先前也非恶人,只因向道太切,资质不够,性又太暴,以致误人左道旁门,致有今日。此时悔悟已晚,但是此番转劫,誓当洗心革面,改归正道,以求仙业。如蒙怜我修为不易,网开一面,我随身法宝飞剑俱有邪气,你是嵩山二老门人,决不会要,也用不着。倒是我身后宝铲,乃我近日巧取豪夺而来,先也是一个同门恶人所有;所惜我尚不能发挥他的威力妙用,否则我也不会受人暗算,你师父必知底细。”

    “你如允诺不伤我的元神,便以奉赠。你休以为杀我容易,此宝也无异囊中之物,手到拿来;我如不加指点,你仍危机四伏,近身不得呢。还有禁光中所困妖人,千万照我行事不可放过,休说是人,便元神逃走,你也不了。你意如何?商定速即下手,以免夜长梦多,我固难活,你也受害。”

    孙同康本就觉出紫衣人虽然凶恶,心性却较粗直;又见语气诚恳,与初见时大不相同。心想所说也是实情,自己是个外行,乐得应诺,再相机行事;如有危害,二位仙师当不坐视。只是素来好胜,不愿受人要挟,故意喝道:“我念你修炼不易,网开一面,并非不可,无须再说鬼话要挟。朱、白二位仙师,现在崖上看我行诛。你二人的行径,我早在旁看明,纵有鬼蜮伎俩,能奈我何?”

    紫衣人哭道:“罢了!罢了!想不到我冉寅会有今日。看你资质也不枉得此便宜。

    这五鬼阴索乃妖道采取归藏峡中,千万年凝聚的穷阴极秽之气所炼;上附五鬼,也是极恶穷凶左道中的生魂,端的阴毒无比。这厮奸险异常,我虽与他交往多年,还是初见。

    他昨日用巧语诱激,勾起我的旧恨,迫一死友,得了此宝;今日却乘我无备,用阴索将我困住,想由我手中再抢夺去,把我害死,推说为白阳禁制所杀,以免有人不服,其用心真个歹毒。不料害人害己!”

    “我看出你心地纯善,元神或许还能保住。他此时只能勉强支持,万无逃生之望;就无你得那口仙剑杀他,终将力竭,稍为松懈,禁光一合,形神皆灭。除非你肯救他,断无是理。你只消朝我举剑一挥,便即了帐。不过阴索黑烟,适已破去四条;此时我正想逃,匆遽之间,也未看清是否禁法威力,还是崖上白、朱二仙而所为,内中一条恰巧搭向我的身上。这类生魂,受了邪法祭炼威迫,本性早迷;终年为人苦役,一味效忠仇敌,只知拚命,毫无理智。但他又阴又毒,见缝就钻,挨得一点,已被侵入体内,行动不得。”

    “我先尚小心,见难解脱,便想兵解;后来觉出元神也受暗制,无人相助,只一飞起,便吃缠紧,与他同化。仇人不死,固是永沦苦孽;仇人如死,我也无力解免,迟早同归于尽,才死了心。主旛尚在妖人身上,休看五鬼已去其四,威力大减;我人一死,他为你剑光所隔,我又运用宝铲防护,急切间追缠不上,定必朝你飞去;稍为疏忽被他侵入,当时深陷入骨,便仗白、朱二老解救,你也受害不浅。”

    “我先想你杀完仇人再来,虽然逃生心切,略有出入,并非虚语。你既旁观于先,当知我决无救他之理。我只妄想你如先把妖旛破去,阴索失了主驭,或能放松一些,可以试行逃生,并无他意。现已看出仇人语声法力全被隔断,就毁了主旛,我也无救,一样遭报。便真仇人先死,有何快意?”

    “适我见你剑芒长逾十丈,大约尚不知用法,拜师也必不久,所以不用力急挥,剑光不长。其实此剑灵异神通,休说常人,便我们得到,也须费尽心力才能制往,费过多时祭炼才能应用。这还是剑主人不在之故,否则一天也保持不了。你却随便佩带挥舞,宛如故物,分明定数为你所有。只稍指点,不经正教中师傅,虽不能飞行绝迹,变化无方,在临敌百十丈之内,必可随心收发脱手无妨了。”

    孙同康闻言,因紫衣人性颇爽直,渐生好感,末几句尤其中听;不等话完,插口问道:“我实是新拜仙师,得剑之后还未复命,便遇你二人在此争斗。你身陷阴索,甚是苦痛,说话想必吃力,快些简明说出,定不伤你元神便了。”

    紫衣人答道:“我先前欲以全力挣扎,防那毒气侵入要穴,故甚痛苦。此时知道难抗,死在顷刻;又经我把下半身隔断,元神避向安全之地隐伏待机,他急切间决攻不到,故能畅所欲言。阴索厉害,你下手越远越好。那剑柄头上有一篆形符印,一见即能记下。

    你用时只消默念符印,将剑朝下手处,或是一挥,或是一指,立可随心应用;长短大小,无不如意。就是脱手飞出,由你指挥,在空中击刺飞腾,也是一样。你乃初学,身剑不能合一,灵感未通,恐遇能手劫夺,不到急时不可妄试罢了。”

    “你已拜在青城门下,既然引你取剑,定必器重,不日自会传授,无须虑得。你记好诀印,便用此剑朝我远远拦腰一挥;无须用力,人必腰斩两段,我下半身所缠黑气也必离体飞起。势本迅速,因我志在求死,现时不但不再拒它,反而拚受奇痛,骤出不意,以全力将它吸住。阴索乃灵鬼厉魄所附,刁狡无比!此举幸而如愿,初起之势虽比往常要缓得多,又有二老在上,仍是大意不得。”

    “最好尸首一断,不等黑烟冒起,即朝挺立地上的下半身连指剑光,书上两个十字,势子要快,立可消灭。如见烟起,切忌横里乱砍,不问是什么起势,均要由上而下迎头砍过,再由左而右,划成一个十字。如只起势略缓,尚未消灭,可照此法,先直后横,左右却要交换,运砍十字。经一回,便减淡一回,终至消灭而止。话已说完,请下手吧。”

    孙同康见他,说完这一席话,人已疼得面容惨变,头上汗珠有黄豆般大小,语声依然沉着从容。自称孽重,可知恶迹多,虽属咎有应得,总不失为一个硬汉。如此法力,这等惨局,心中好警惕,便笑答道:“你人甚爽直,既如此说,我急于往见二位仙师,先杀你那仇人便了。”

    紫衣人面上微现喜容,忽又长叹一声道:“都是遭劫,本不在此先后。此人实是比我恶孽更重,你此时终非道术之士,不是卖好,有我看着,总可多上一层防备。你这人甚好,我此去如不昧夙因,再世另有相逢之日。我看出你虽蒙白、朱二老垂青,多半尚未入门;二老便在少室顶上安心引渡,此举必是试你胆力智慧,决不致舍你而去。无须心急,从容下手,以防有失,反被见怪。我临别时还有话说呢。”

    孙同康也知二老假手自己杀二妖人,既恐去晚,人看不着;又恐下手外行。半晌未听崖上动静,不知人去与否?不要惹出乱子,或将到手神物失去,岂不太糟?表面镇静,心实着急。闻言一想,情理甚对,恩师命己立功,决无见弃之理。心中一定,再看黄衣人,在光幢中虽仍施邪法抗拒,满身妖光也未减退;看去神情狼狈,威焰己杀。大约看明自己行径,将要于他不利;一手运用法宝飞剑,与环身光霞相抗,一手频频抽空连摇,满面惶急乞怜之色。知他险诈非常,自然不肯上当。便即默念符印,把手剑一紧,朝前剌去。

    因见光幢强烈,妖人周身俱有烟光环绕,本拿不定能否刺人;不料那剑竟是威力神妙,随心运用,剑光芒尾突然暴伸出好几丈,直往光幢中刺人。黄衣人头立被斩断,紧跟尸腔里飞起一条黑影,周身俱有烟光环绕,似要突围遁去。再听紫衣人厉声急叫;“黑影是他元神,万万放逃不得。”他心里一急,举剑便撩。同时光幢连闪两闪,忽然爆裂,只听震天价一声响,震过处,连黑影和影外光烟一齐消灭。妖人尸骨也自无踪。

    孙同康骤出不意,倒被吓一跳。正自惊疑,满地查看,忽又听紫衣人喊道:“此贼已形神俱灭。想不到白阳禁制如此厉害,连所用法宝也全毁去。我总算因祸得福。此时苦痛难禁,虽还有话,也无心说,请就下手吧。”

    孙同康依言走过,怜他神情苦痛,也未及盘问有什么话,未顾得说,随口答道:

    “我向来言行如一,现在砍你腰腹之间,决不伤你元神,放从容些便了。”说罢,远远一剑挥去。紫衣人闻言,面带感激,似有什么话说;未及开口,只说得一个“你”字,剑光已拦腰而过,上半身立被腰斩,往后便倒。血光飞溅中,也是一条人影飞起。孙同康恐那阴索作怪,忙照所传,一剑砍下。果然人影一现,阴索也由下半身向上飞起,形似一条粗如人臂的黑气,势力也颇急骤。这一剑,恰好迎头砍中,分裂为二,隐闻呕呕鬼叫之声。

    孙同康更不敢怠慢,一紧手中剑,又往横里砍去,阴索势大衰减。似这样连砍了好几个十字,终于影灭烟消。紫衣人元神,只在空中略为拜谢,即便飞逝;下半尸身,也被剑光扫成一滩血肉。

    孙同康赶过去,满拟遗物必多,那知并无长物,只那宝铲尚在。由上半截尸身后拿起一看,青光已在紫衣人死前隐去,通体长约二尺,除形制奇古,铲柄上刻有好些符篆外,锈痕斑斓,并无他异。连用手挥动,也未见有光华现出。适才曾目睹它的神妙,二妖人便为此宝争杀送命,料非常物,可惜志了问明用法。

    心念才动,猛想起崖上有仙师,这此时不听动静,莫又离去?他心中一急,立即寻路,往崖上走去。又想起妖人不问多恶,自己总算得了他的法宝;似此血肉狼籍,任其自膏兽腹,心有未安。既蒙恩师垂青,决不以此片刻见弃,略为盘算,便又回身。那剑削石如松,便在存尸之所,用剑掘起一块大石条;再往下面掘成坦穴,将残尸用树干拨入摆好,石压其上。

    孙同康忙了半个时辰,才渐停当。又取些泥土去填四面缝隙。心中惶急,手脚并用,想早办完,拜见仙师。

    忽听身后有一少女说道:“无须着急,白、朱两道友已赴川逢青螺峪,人早离去;否则白道友最是疾恶,也不容妖人元神遁走。我因你尚未往峨媚拜师,身佩白阳仙剑,不知运用;那黄衣妖人邪法甚高,既恐白阳禁法万一有什么疏忽,吃乘隙遁出加害,你非其敌;更恐你走到路上,在未有仙缘遇合以前,将此剑和玄门至宝青乙铲失去。恰巧闲中无事,把朱道友留与你的柬帖要来,暗中监防。果然见你不特根骨颇好,心地尤为谨厚,无怪朱道友格外垂青。”

    “你那朋友,因你巧服白阳真人灵穴保藏的篮田玉宝,在下面洞中昏卧了数日;他寻遍五乳峰少林寺等处,不见踪迹,无心遇到堰师盗窟中漏网的妖人,正在危急;值我来访白、朱二友,无心相遇,方得脱险;现已另有遇合,入川寻师去了。你不必相见,我略为指点之后,无须留此,可照此柬帖往四川去罢。”

    孙同康早听出是先前指点自己的少女口音。及至闻声回顾,见那少女,看去年只士六七岁,容颜美秀,宛如良玉明珠,光艳照人,另具静穆高华之致。穿著一身淡黄色的道装,非丝非葛,薄如蝉翼,软细光滑,好看极了。听口气,是和朱、白二老同辈,那里还敢看第二眼,早已拜倒在地。闻言先颇失望,嗣听命他入川寻师,并还赐有柬帖,心方一喜,少女已取一东帖,递过道:“你请起来,我虽与你将来师长都是两生旧父,但和你一般同门师姊也颇有交往,无须太谦。”

    孙同康依言称谢,接柬起立,恭身请问仙讳。

    少女笑道:“我名杨瑾,前生名叫凌雪鸿,乃川边倚天崖龙象庵芬陀大师弟子。六、七十年前,与白、朱二老至交。今生重返师门,虽因一愿未了,不曾祝发,已然皈依我佛,与二老并不常见。此来有事,与白道友商量;无心相值,也是前缘。我最喜忠实纯善之士,适见你不戮妖魂,许人自新,心慈面软,言诺无违,颇合我意,因此暂留指点。”

    “二老一名追云叟白谷逸,一名矮叟朱梅,便是引你得剑的矮瘦老头。昔年嵩山二老威镇群邪,自我前生开元寺兵解坐化,二老便离开此山;白道友往来衡山、九华两地,朱道友在四川灌县青城山金鞭崖,开山重建青城派,均是前辈剑仙中有数人物。你们前两生原是五个异性骨肉,已然巧遇仙缘,拜在蛾媚派一位名宿门下;只因一件无心大错,逐出师门。此时一般同道均觉此事不能尽怪你们,认为处罚得太重了些,朱道友更为此力争。无如令师风火道人吴元智性情刚愎,听了别人几句闲言,一时负气,不准人情。

    内中一人,见师父决绝,事由他起,锐身任过,当时自刎;余人平日誓共死生,见此惨状,一同自杀。”

    “此时你们对头所派质问的人,隐身窥伺,尚还未去。你五人入道不久,元魂未固,一离当地,必为所伤。幸而现在峨媚派教祖齐道友在座,早就算出前因,有了准备,立用神光将五魂护住。朱道友更是气愤热心,当众声言,非保五人重返峨媚,拜在齐道友门下不可。”为此,你们一转世,他便约了白道友,随时暗中照应引渡。

    无如你五人前世运数未终;拜师以前又多娶妻生子,情分甚好,各有前因。第一世难求深造,固吴道友此时在峨媚派中,功力稍弱,一半也为了这些世情牵累;五人又是同居一家,死讯传到,妻子全家随以死殉。闹得一面是世情纠缠,分割不开;一面是夙世强仇,难于应付。虽杖二老相助,终于冤孽相寻,未等蛾媚开府,引渡入山,便受仇敌暗算,全数遭难。死时情形更是壮烈。

    “朱道友偶然疏忽,赶救不及,本在悔惜;偏又遇着吴道友,说你们世缘难净,无法造就,二老只是徒劳,语多讥笑。”朱道友笑答:“他们五人全家,罪已受足;我宁甘费尽心力,再生必使他不特重行到峨媚门下,并还使其称心如意,为神仙传留一佳话,只不会在你的门下罢了。”

    “吴道友不知自身转劫在即,朱道友语有深意,又争论了两句,拂袖而去,不久便在成都乓解,你五人也各自转世。除内中一个姓李的,去年已经大方真人先为引进,拜在齐道友门下,现在川束巫山附近,一个名叫洞天庄的世外桃源隐居,内外功行同时修积,算是领了本门心法外;下余四人均未入门。就你此去,至多也只见到令师一两面,略得传授;非俟五人聚斋,根基也都扎固,不能窥见凝碧官墙。为时尚早,途中如有什么遇合,尽可由心做去。好在柬帖注有时日,是关紧要的多有预示,如不可行,定注出了。”

    孙同康一一谢诺,随即叩问宝藏镜、剑铲,及其运用之法。

    杨瑾笑道:“佛道两家,降魔剑诀本是不同;总算峨媚剑诀我已知得,大概传你不难。此一剑一铲,大小可以由心,收藏甚易。经我一传,初学虽难发挥威力妙用,寻常妖邪决夺不去了。”

    孙同康重又拜谢。杨瑾命起,将宝铲要过,分别指点运用口诀、收藏之法,以及初步入门的功夫;并命将铲藏起,不令外现,剑仍斜插腰间,然后笑道:“此剑已经我行法禁制,灵光隐敛,不用它时,外人看不出它的灵异了。其实你照我口诀,再习数日,便遇能手,也夺不去。你此身又不应凶折,本无可虑;不过你根骨虽好,尚未入门,终以慎秘为是。”

    孙同康恭谨领教,又照样演习了一回,果然随心所欲,并能脱手飞出,收发如意;自是感谢,喜幸非常。还想请问何时与师父二老相见时,杨瑾只说:“好自为之,行再相见。”面前一片金霞闪过,隐闻头上破空之声,晃眼无迹。连忙望空礼拜不迭。

    孙同康心想:“二老虽未得见,且喜连遇仙人;拜师学道也有了指望。自己本是富家之子,只为从小爱武好道,到处访求异人,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武功虽有门径,异人却一个也未遇上。这次偶往洛阳访友,闻说少林寺五乳峰两处,有三位负盛名的武家,欲往请教。行抵偃师,路见不平,一时盛气多事,激怒当地盘踞多年的盗党,几遭不测。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此奇遇。听适去女仙之言,好友齐良已然入川,所拜仙师又在峨媚,自应早日赶去。”

    因他出身富家,平日挥金如土,想起四川,相隔数千里的长途,从未走过,身边虽有三四十两银子,不知道够用与否?意欲入潼关,走华阴,再转秦岭,顺旱路入川,以便折回家中,多取一点银两备用。又想起朱仙师柬帖甚厚,只顾学剑说话,未及取视,也许指有去路;忙由怀中取出,恭恭敬敬放在石上。跪祝之后,拿起一看,那开视月日相隔尚早。自己从小生长家中,初次出门,连途向都不知道。天色已晚,出山也巳来不及。二老昔年既在此居住,必有洞府,何不上去看看。如能在洞中住上一宵,既可瞻仰仙迹,又可温习剑诀,天明出山,也方便些。便由崖侧,绕上少室峰顶。

    先发现两株姿态盘舞如龙的古松,当中一块圆桌形的大青石,两旁各有一个石墩,绝好对奕之所。石上留有“速去勿延,遇桐且止;眉顶双栖,沧江一苇”十六字。孙同康不禁吃了一惊,知道仙人不令停留,必有原因;又看出是走水路,连峰顶景物也不愿浏览,匆匆觅路下山。

    少室虽然陡峻,原有山径可下,不似原上来处,除却峰腰一片危崖平地,四外无路。

    孙同康寻到山路,便即往下飞驰赶到峰脚。满天星月,时已入夜。自服灵药,昏卧数日醒转,一直未进饮食;奔驰了一程,觉着有点腹饥。遥望前面半山丛林之中,灯光隐现。

    赶去一看,乃是一座庙字;敲门入内,问知是少林寺的下院。寺憎涤凡武功颇好,看出来客不似常流,接待殷勤,意欲留宿。孙同康恐有延误,并未吐露来历,只说游山归晚,明早还有约会,与友一同入川,必须连夜赶出山去;只讨一点吃的,并打听水路入川,如何走法?

    涤凡久跑江湖,闻言奇怪;先当他是个江湖中能手,此来此去,均有缘故。此时少林寺声威正当盛时,向例不容江湖人窥伺;一面款待斋饭,一面设辞盘诘。后来看出来客武功虽好,竟是一个富贵人家子弟,貌相谈吐无一不好,并还初次出门。疑忌之心一去,反恐少年冒失,恃强吃亏,再三盘问有什么急事?孙同康看出涤凡好意,素来不善诳话;又因日前所访有本领的高僧,便是他寺中退居方丈,不好意思不理。只得告以:

    此次来山原为寻访异人,不料来迟未遇,留字命我即速入川,去往峨帽相见,为恐错过良机,故此心急等语。

    涤凡问明所寻便是白、朱二老,不禁大惊,朝孙同康面上细看了看,说道:“这两位老仙,我幼年曾见他到寺中来过,已有二三十年无人见到。他既留字命你入川,仙福不小;无怪乎你的目光和常人大不相同呢!”

    “由此入川,水陆均可通行,所取途径有三条。近来路上不大安静,你虽不说,我己看出你武功甚好,遇事必能应付;无如上路心急,万一遇上,岂不耽延?最好前半走一段早路,由登封先到临汝,沿途经过许昌、芦台庄、南台、南阳,到了新野,无须直赴襄樊,可由当地离城八里的枣林镇,转入光化的老河口。”

    “那地方是溪水上流一个大镇,城西武当山,便是武当派剑仙发祥之地。我虽少见识,但听老方丈说,近年峨嵋、青城、武当三派情如一家;白、朱二老仙常往武当访友。

    明知你是关中人,陆行方便,却今你走水路;而附近数百里无水可通,又无指定地头,此坚必有深意。”

    “我们往日均睡得早,独今晚有一点事。本寺地僻,大殿灯光为密林所掩,外观不见;今早恰巧砍去殿侧枯树,灯光被你发现寻来。我想一切早在仙人算中,走这条路,不特方便,并且还可以一览武当山仙迹。就许白、朱二老仙也在彼相待呢。”

    孙同康竟被说动,又细问了如何走法,取出一两银子作香资,便要上道。

    涤凡听他愿去老河口,甚是高兴,便将途向和所经站头食宿之地一一说出。对于香资,却是拒收,反取了一百两银子出来相赠,笑道:“你出身富家,孤身上路,行李不多,川资也不甚足;照你手面,必不够用。我知你人极豪爽廉介,出家人的钱决不肯收。

    此银你先取用,我有一师兄空尘,现在峨媚伏虎寺,你在三年内代我交他如何?”

    孙同康自是不肯。几经劝说,最后涤凡又出主意,将银子加到二百两,请孙同康写上一封家信;信上写“偕友人川,缺少盘川,现由少林寺憎暂借。由涤凡派人赶往西安孙家所开的一家商店中收取,这才解决。”

    涤凡也在隔室写了封信出来,连银交过,道:“这是我与至友周铁瓢的信。他出家己近百年,虽还不能与前说三派剑仙相比,也可以算得玄门中清修有道之士。我昔年承他忘年论文,帮过我师徒不少的忙;近闻他为恶人暗算,在武当山南麓铁树中养伤。他前本武当门下,只为少年时误犯清规,在外伤人,才被逐出。虽经他悔过诚求,终未得重入师门。他久住武当山,固由于依恋师门,不舍他去;一半也为树敌太众,可以托点庇阴之故。三年前曾托我留心,不曾懈怠;近日方始有点端倪,仍拿不准是否如愿。此信颇关重要,敬以奉托。我知你是正人君子,务求顺路给他带去,感谢不尽。”

    孙同康因对方一见如故,相待至厚;再听口气,此一僧一道,不说本领,单年纪便有这大,决非常人。平日遇上,结交还来不及,顺便的事自然一口应诺。行前又付香资十两,涤凡却照收下,不再推托,也未再提峨帽带银之事。可见先前纯是设词,专为自己着想,好生感谢,随又想走。涤凡笑道:“以我观察,二位老仙对你已有安排,本无须如此心急上路;不过,少年人志诚,总是好的。贫僧也不再挽留,你自请吧。”

    孙同康告辞起身,急于见师,所走又是驿路官道,一个人在路上急驰飞奔,觉着不象样子。事有凑巧,刚到登封,便遇见一批由陕西转来的马贩;内有一马性子奇烈,用套索绊倒地上,正在毒打。那马痛得乱挣乱挺,马目怒瞪,直闪凶光;长路磨折,骏骨峻嶒,四蹄已被绑紧,勒得皮绽见骨;横身一迸,仍是老高,看去力大异常。另有两马贩,手持刀枪,在侧怒骂,准备一挣脱,便即下手杀死。

    孙同康过去一问,才知是匹野马,先被混入马群,在路上走了两日,俱无什异样;马贩张虎娃,看出是匹好马,觉得便宜,想训练好了,卖笔善价。这日抽空,给他上了缰勒(作者按:西北、东北马贩,均擅骑术。其最精者,一二百匹的马群,长途千里,山行野宿,随地放青,仅由一二人率领,除自骑之马外均不加羁勒),打算先压一程,试试口劲。那知马性奇烈,上衔勒时,当人给他吃的,又是骤出不意;等人上马背,立即连纵带跳,一跃便是十余丈高远,劲道之强,从来未见。张虎娃等幸是极有经历的行家,用尽方法气力,终制不住。知道不妙,只得乘隙滑上马来,人固几乎送命,马也勒得嚼口鲜血直流!

    由此这马便改了脾气,始而马贩一近身前,连踢带咬;未两日,连所带马群也被踢坏了两三匹。偏又恋群机警,一想收拾它,便被逃脱;一会又被混入群去,常被闹得河翻水转,无计可施。马贩恨极,立意除它。到了登封市集上,先以美食为饵,设计用套索擒住,就地上拖往旷场,意欲打死泄忿。知马厉害,路上吃过两次亏,除周身绑紧外,并令两人持刀戒备,脱绑便杀。

    尤其可怪的是,那马本来一声不哼,自孙同康一来,便相望长嘶起来,声甚悲壮。

    孙同康知马有灵性,长路关山,前半途程原用得着;可惜如此猛烈,平日虽精骑术,未必便能驾驭。只是心中不忍,便止住责打,问价想买。

    马贩也是久跑江湖,见来人气度高华,神采照人,料非寻常商客。陪笑答道:“我并非不肯卖,只为此马太烈,无人能骑。我们在路上用尽心力,已然收拾过他好几次,都吃挣脱逃走。先只恋群,近日苦苦相随,竟因打过几次,想寻我们报仇。客人如不能带走,早晚是害;并有两马为它踢断腿骨,赔钱不少。今日好容易擒到,决计杀它出气。”

    孙同康不等说完,插口拦道:“人何必与畜牲计较。我多与你点马价,不比杀死平白亏本好么?”

    虎娃陕西人,性情爽直,笑道:“尊客一定要买,不敢不依,马价也随意。但话须当众言明,如骑它不住,或带不走,与我们无关。再如因此伤了我们,那是我们自不小心;如伤别人却是尊客料理。”

    孙同康听了,因不知行情,再三问价,虎娃说:“尊客人好,我本平白得来;虽然伤我两马,那是时连,不能赖人。你给几两工夫钱吧!”

    孙同康见马先在悲鸣怒啸,一听对方有了卖意,立刻驯善起来,尽管皮开肉绽,并无负痛委顿之状。越看越爱,仍强给了二十两银子。这等仁义交易,自然连旁观人俱都赞美。

    虎娃接了银子,便请众人散开;再命同伙,各持套索刀枪,四面把住,以防暴起伤人,并告以防御之法。

    孙同康见他如临大敌,笑着答道:“无须如此。马能骑与否,我无把握,伤人还不至于,由我来放好了。”虎娃只得听之,孙同康自信,虽能将马制住,但见虎娃词色紧张,暗中也加以小心。那知马竟知好歹,先放前蹄和头颈间的绑索,竟连动也未动,等后蹄的绑一松,忽然昂首挺身而起。众马贩吃过它的苦头,方持刀枪鞭索.暴喝发威;胡姚康也拉紧勒口,准备应变时,那马先昂首一声极洪壮的骄嘶,跟着把头一低,朝孙同康伸去。

    众马贩疑心他要咬人,齐喊:“尊客留意它咬。”虎娃更持刀鞭赶纵过去,意欲抢护。忽然当的一声,跟着日光影里,飞起一溜刀光,虎娃也纵退回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那马并不咬人;只为孙同康人矮,低头与之亲热。虎娃赶到身边,刚刚看出用意,未及退回,吃那马身子略横,撩起一脚,将刀踢飞,差一点没被踢到手上。孙同康再一劝说,只得怒骂畜生,退了回来。这时人马正在抚摸依恋,众人俱都惊奇不置。

    孙同康见马遍体鳞伤,又看出感恩择主之意,不忍试骑;想问马贩如何医冶?

    虎娃已凑过去道:“这畜生实是千里名驹!无如性烈凶猛,无人能制,不料竟能择主。看在尊客面上,我也不恨它了。伤药现有,三日之内准好。但它记仇心重,别人恐难近身,尊客自己与它调敷罢。”随将伤药取来,又说了卖鞍鞚的铺子。

    孙同康问明河流所在,牵马去往河边,将全身与它洗净,托马贩代买了一床盖马的布单,随后取药,调敷伤处。那马始终随定孙同康,驯善异常;只与它搽药时竟两次倔强,想用嘴把药拱掉。孙同康知它心意,不愿用仇人所赠伤药,便劝道:'你休记恨。他们下手虽狠,你也有自取之处。你身受多伤,又经水洗,如不敷药调治,必烂无疑。此后长途千里,就我不忍骑你,倒底苦痛。你既通灵性,能知择主,便应听我劝,将药敷上,使你早愈,以免牵了同行累赘才是。'马忽鸣啸了两声,将头连摇。孙同康不知何意,想试给它强制搽药,马竟未再抗拒。

    敷好药后,孙同康看那马身量不算高大,通体白色,更无杂毛。最奇是生就一双通红火眼,精光闪闪,顾盼之间隐有威棱,看去神骏非常。暗忖此时刑伤之余,毛多残落,一经洗刷,已如此好看;等过两日,伤愈复原,白毛如霜,配上这对殊砂红眼,和头颈上这一大条又白又韧的半立长鬃,跑将起来,岂不更好!为试那马对己是否真个感恩依恋,故意盖上马单,放了缰;刚一转身,那马果然随了就走。旁观的人,多半见过上套挨打时马的猛烈,见状人人赞羡。

    孙同康越发喜爱,同去铁铺配了一副好鞍辔,连随身包裹,一齐轻轻扎向马背。问知马已吃饱,又在河中饮过,只买了些食物和上等马料,便即起身。因怜马伤未愈,不忍上骑,路上试放手两次,那马随之快慢行止,一步也不离开,神情尤为亲热。看出那马决不舍己而去,为防万一,只把银子取一半,放在身上;为省牵行不便,率性连缰绳结向马鞍之上,空手上路。马竟始终尾随,自更放心。又给马起了个名字,叫着“雪龙”;马竟解意,一呼立应。方想一到老河口,便走水路,这等善晓人意的千里良马,如何舍得拋弃它?忽见前有村镇,天已黄昏,便往投店。

    孙同康查看马伤,见药果有效,只是尚未结疤;伤处恰当马腹垂蹬之处。重与上药,马仍摇头鸣啸,以示不愿;勉强上药,告以不可犯性伤害人马。亲偕店伙,牵往马厩中,择空处系好,取下包裹,回房食宿。

    夜来忽闻前院马嘶人嚷;心疑雪龙惹事,忙即出询。迎头遇见店伙急报,说客人马已断缰逃走。孙同康问知去向,连忙赶出一看,那地方虽是驿路大道所经,四外山岭杂沓,溪河萦绕,路既难行,又值天阴,黑夜山野,马行如飞,何处追寻?一想此马本来野性,买时原是怜它骏骨委顿,有意放出;后因马贩恐它复要伤人,马又驯善追随,这才变计,欲俟伤愈乘骑。不料此时倒被逃走。略为寻思,也就拉倒。店伙见客人大量,并未怪责索赔,自是暗幸。

    大早上路,因店伙献殷勤,说有一条山野小路可通,前途要道三羊角,许多年轻小贩往老河口,都抄这条近路。心想:大道上不能常时施展轻功飞驰,难于赶路,有此快捷方式,何不一试?便照所说走去。刚刚走上一条岭脊,想起那马真好,失去可惜;忽听远远处连声马嘶,甚是耳熟。立定侧顾,晨旭甫升上,山右侧大道上,银箭也似驰来一匹无人白马;马首高昂,四蹄翻飞,其疾如箭,自前途去路上驶来,正是心中盼想的那匹良马雪龙。一见跑时那等神骏迅速,更加心爱不舍。亢中高唤雪龙,方想赶去;忽见小镇中追出一伙人来,各拿索棍之类,似想将马截住。

    马似闻得主人呼声,忽然停止;正在昂首仰望,镇中一伙人已赶到。马见人来兜擒,一声长啸,四足一蹬,凌空纵起两三丈,竟由众人头上越过;紧跟着一掉头,连纵带跳,往岭上赶来。孙同康也自赶下,离镇口原没多远,晃眼人马对面,马也停住,相随同下,问知那人乃是店伙。

    镇上人说:“客人刚走,马便自来,吃人拉住,先颇驯善;及听人说,客人已走,立时犯性,猛恶异常,马头一抖,衔起马缰往外便冲。因想代客人追回,忙赶出时,已顺大路,往前跑去;其行如飞,晃眼不见影子。正在谈论此马太怪,忽闻远处马嘶,又见跑回想要合力截住。那知此马如此厉害!”

    孙同康一看,那马一夜之间,伤已结疤将愈,好生喜慰;给了众人一点喜钱,仍欲步行上路。马却不走,凑近身来,几次要人骑它。孙同康细看伤痕,十九已好;马如此灵慧,自是高兴。刚一骑上,马便由绶而急,往前驰去。马背平稳如舟,而跑得极快,是绝好一匹千里龙驹,那似马贩所说不能上骑情景。先前本想,马虽灵慧,性野倔强,又从无人骑过,路上还须调练,怎么也要一点心力,才能如意乘骑。没料这等驯良,自然喜出望外,由不得连夸:“雪龙真好!”马似明白主人爱它,越发卖力,后来竟快得出奇。人在马上,只觉两耳风生,呼呼连响;沿途林木田野、山石溪流,化为无数灰白影子,似电一般在身侧脚底闪过。有时近面高山危崖,似要当头压到,路一转侧,晃眼之间,人马已绕驶过去,超出前面;回顾身后,相隔已远。不消多时,便驰出了好几百里。

    后来还是孙同康,因马初试辔头,恐它用力太过,又恐震裂创口,想令休息,先连勒了两次,口劲奇强,又不舍过分强韧,马仍腾踔奋厉,飕驰不已。已经再三喝止,势子虽缓,仍然回首骄嘶;若与主人问答,彷佛虽然听命,余勇仍强,心中不服之状。暗忖此马真乃龙种良骥,照此脚程,何止日行千里。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最快时节,连自己都觉气透不转,如换常人,如何能骑?只可惜到了地头,要改水路,不能带走,岂不可惜!其势已不能为此马而误了仙缘。仙师命走此路,必能前知。但盼到日开读柬帖,能够设法变通,中途改走旱路;或是提到此马,有什么处置就好了--那怕自己不能要,转赠一个有本领的识主呢。

    正寻思间,见前面有一大镇,天已交午,想去打尖。到后一问,半日工夫,已连经许昌、南阳,行到了唐河东岸。因顺驿路大道,任马疾驰,迎面风声劲急,目光所及,前路景物全是迎面飞来,不及细看,转盼已落后老远。又恐生马生路,有什么差池,或将行人撞伤;紧勒马缰,心无二用,连经许多城镇堡集,均未觉查。似此神速,分明当日便可赶到老河口,不禁大为惊喜。对于雪龙,自更珍爱。到店下骑,不顾饮食,先松了鞍鼗,通身查看,不特疡愈痂落,新肉已生,身上也只有一点微汗。情知不会舍主而去,率性连辔取下,引往槽边,添购一些好马料,任其自食。

    正欲往店中用饭,店伙恐马跑掉,劝令系好再走。孙同康答道:“无妨,此马已然教好,只要别人莫近前戏侮,更不与别马同槽,便不妨事。我特地要找无人用的破马槽,也由于此。好在马槽还有两个,一会就走。你远远看住,不令别人的马近前以免被它踢伤,我多与你酒钱便了。”

    店伙正谢应间,忽听一川音女子冷笑道:“一匹稍好点的小马,偏有这些话说。我不信有那厉害,偏叫墨龙与他们同槽试试。”

    又一少女拦道:“六妹,你就喜欢多事!本非凡马,自然猛烈。出门人无事最好,那得不招呼一声,我们走吧。”

    孙同康闻声回顾,眼前倏地一亮。原来发话的乃是两个少女,年均十八九岁,手里各牵着一匹马,一红一黑,俱是油光水滑,神骏非常,鞍饰也极华贵。二女貌均极美。

    真是平生仅见。后说话的一个,略带鲁音,尤生得长身玉立,光艳照人,各穿箸一身淡雅妆饰,看神气似是刚由河边饮马走上;互相说完前言,身形略闪,人已端端正正分坐马上。美人良马,相得益彰,姿态之俏丽,简直难以形容。方想二女口音不同,立辔同游,没有男子随行.容光如此美艳,装束神情,又如此华贵大方,这是什么路道?

    雪龙本在低头嚼豆,吃得正急,忽然昂首骄嘶,侧顾那两人目闪精光,大有回身比并之意。孙同康知马通灵勇猛,恐怕惹事;对方又是女流,忙喝:“雪龙快吃,我还要赶路呢。”同时瞥见二女,朝自己和雪龙看了一眼;先用川音说话的一个,面上更似带有傲然不屑之容。心想:“此女虽美,神态没有高的一个娴雅温和;就相貌之美秀,也要差些,还看不起人。我是向不与女人计较,休看你马高大,那知我的雪龙厉害!不过雪龙风尘困顿,新伤初愈,不似你们女人骑马,着重修饰,洗刷又勤,外表要起眼些罢了。”

    他心念才动,二女手缰微动,连人带马,已往前路,绝尘飞驰而去。日光之下,眨眼剩了两个小黑点,疾若星流,再看已无踪影。中午打尖人多,二女貌美马健,长路征骑,不携行李,又是外方口音,来路莫测,本就看着岔眼;不料马是龙骥,人同仙侠,去得这等神速,益发惊奇,纷纷称赞,喧哗起来。

    孙同康觉出两马不在雪龙以下,二女自非常人;暗忖马好人更好,那长身细腰带有山东口音的一个,不知前途,还能见到不能?一看雪龙先颇兴奋欲前,二女去后仍就低头大嚼,便去店中要了点酒食。平日慕道好武,不喜女色,父母想为他定亲,俱被婉辞谢绝,从无家室之想。不知怎的,一见此女便放她不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连饭都无心吃。

    匆匆吃完,便想上路。刚付完店帐,给了赏钱,把马备好。一想此马年小任性,过于猛烈;方才吃饱,似前急驰,保不受伤。已然在半日之内赶出好几天的路程,何必忙此一时?便步行走去,想给马溜一下食,然后上骑;只是心中兀自想再见那长身少女一面,边走边思。才离镇口,马本自随身后,并未牵挽,忽然连声骄嘶,昂首一抖,便将鞍上所搭缰绳抖落,用口衔去,向手上乱拱,意似要主人上骑。

    孙同康原本就渴想追去,暗忖此马灵慧,既出自愿,必是无碍。便即立定,先抱着马头抚爱,笑问道:“你见先那两人两马么?我想追上,看看是什么来历。不过,你才吃饱,怕你受伤,反正她只走这条路,你不会追她不上。最好先莫跑快,等跑出一段,再快无妨,莫要使我担心。还有适我问人,二女并未打尖,所去如非离此不远,必要落店用饭。有此两马,虽易寻踪,但你跑得快,极易错过;前途如过镇集,务要少停,容我查看,以免错误。你领会么?”

    那马闻言,似懂似不懂的,将头点了一下,腾绰愈急,人随上马。孙同康见那马起步颇缓,方以为是解会人意,谁知到了前行空旷之所,猛然一声长嘶,四蹄齐翻,朝前窜去。由此绝尘而驶,其行若飞,一晃百多里过去;行经镇集,并未稍缓。好在事前留心,两马又极高大,匆促之间,仍可看出。一想二女马快,似比雪龙差不了多少,又是先行;看它唐河饮马,也许在前两站打过尖来;前途如不停歇,自然不易追上。仔细一想,渴欲一见,马快正合心意,加以勒阻不住,也就听之。

    这条驰道与长河并列,相隔河岸时远时近。孙同康又跑了个多时辰,二女人马全未遇上。估量不是走向别路,便已到了对方地头,走入深宅大院以内,看她不见;否则自己坐下千里良马,一口气跑了数百里,二女打尖在前,更应停歇。两下相去,不过刻多工夫,如此飞驰,那有追她不上之理?虽渐失望,心仍恋恋。

    见沿途岗岭颇多,想往高处查看一下;无如马行太速,顺着大道飞驰,一瞥即过,竟不暇顾。他知勒不住马,迎着劈面山风,正要奋力开口,喝令少缓,以便觅路升高一望。一眼看见前侧面,烟云缥缈中,一痕山色高恒天际,宛若卧眉;阳光斜照上去,曳紫萦青,明晦相错,白云若带,环绕山腰。尤妙是下半雾烟杳霭,若隐若现;而近山一带的田野冈峦,又是一片苍录,间以杂花野卉,摇曳娟娟。另一面是长河拖蓝,风帆片片,风景美妙,暗衬得那山宛如海外神山,黛光欲活。

    坐下雪龙,不待喝止,势子忽缓了许多,不时迎风长嗅,杂以骄嘶。孙同康方不解是何用意,马忽又由缓而急,改向沿河飞驰下去。孙同康见河面甚宽,两岸也阔,来路有两三条岔道,还不知马已舍了驿路大道。等到驰入野岸无人之地,才自觉查。想起人马俱是初行生路,除照前站途向外,一直任马自行,正喝:“雪龙快停,你跑错了!待我看明去路,寻人问好再走。”那马本已离开河岸,走向路侧野地之中,倏地拨转身,泼风也似四蹄翻飞,朝前面大河驰去。

    孙同康信马前驰,已成习惯,口虽喝令少绶,并未留意,去势又极猛速,万没料到会有异举。竽一眼瞥见大河前横,马正箭一般朝前直窜,觉出不妙。说时迟,那时快!

    心念才动,离河已只有丈许,竟未容人发话,马已四足齐蹬,凌空而起,朝那相隔十多丈的河面猛窜过去。

    (后文尚有孙同康卧眉峰月夜惊艳、飞熊岭妖坛斗法、巧遇兽王彭勃、同访洞天庄、五友结盟上峨媚、三谒凝碧仙府。诸般美妙惊险情节,均在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