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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破奴暴喝一声,长锤下三道利刃猛然加长,转如飞轮。杜雪炽再度欺近时让那飞轮扫了一下,她略有些急促地叫一声,飞滚七八圈,不甚稳当地落在一株树上。一角白衣飞抛于空中,仿若这将晴天色中的一道微曦,
逼开杜雪炽的刹那,贺破奴喝道:“儿郎们都让开,让我来给这老儿一个交待!”四下里一片齐喏,闪开一条道,那三刃大锤平冲向毓王,迅疾得似以烈马战车所系。
何飞鄂夺玉都看到了这情形,然而离得还有十多丈,奔得再快也不能抢在贺破奴前面了。
“王上!”一名中年官员将毓王往边上拉去,毓王亲卫也纷纷拥到他面前。然而毓王振开官员,双目霍然一睁,喝道:“让开!”他这一振之下,那一身盔甲竟似要片碎而落。
亲卫们被他的喝声所止,不自主地闪避。长戟大锤在空中相击,雨水被那一刹那的气劲磨砺,溅到旁人身上时,竟似沸水一般。
“霍霍霍!”
“嗷!”“嗷!”“嗷!”
在毓王急促、贺破奴厉长的喝声中,两具同样高魁的身躯交错进退,几难分别。两样长大兵刃在空中抡开时,带起的风似藏着无数利刃,两边兵卒都捂着眼睛跄踉着退开。瞬间已然交手十数合,两人乍然而分,毓王歪歪斜斜抛飞四丈,长戟往地下一撑,才终于将身形稳住。
毓王的近卫们这时全都拥到毓王身前,然而贼兵也围了上去。十多名近卫敌上数百贼兵,形势岌岌可危。毓王一足似有微瘸,不得不扶着中年文官,连战边退。有贼兵欺近,砍向那中年文官,毓王长戟正被几道弯钩锁住,不及救护。文官却甚稳定,眼见那刀就要劈胸而入,却挺胸而立,绝不动摇。他逼视着贼兵,双目炯然,竟让他瘦小的身形显出些巍然之意。
“王上!”何飞与鄂夺玉一前一后赶来。
“阿爹!”与他们同时,杜雪炽再度腾起。
然而他们到来之前,一道铁乌色的厉风荡开道道刀光,那戟头弯月从硬生生挣断几道弯钩,似矫龙脱缚出海,风雷涌骤。几名贼兵眼睁睁地看着戟头从自己喉前划过,竟是毫无闪避余地。戟头旋而转了一个大弯,正刺入向文官砍去的那贼兵胸口,毓王单足跳跃,口中暴喝,那贼兵被顶在戟头上转了一个大圈,飞过十多名贼兵头顶,最终砸落向了贺破奴。
贼兵头颅在贺破奴的铁锤上碎成一团血肉,然后跌落下去,贺破奴舔去唇上血迹,恶笑道:“毓王还有余力,想来筋肉是结实的”
那言外之意,令人毛骨悚然,他狞笑连连,竟全不在意冲开贼兵而来的三人。等贺破奴再抬起锤头,何飞与鄂夺玉的刀己然一左一右合作一个大圈将他围在当中,杜雪炽长剑直扑他的面目。
何飞与鄂夺玉的刀插入锤头飞刃之中,贺破奴怒喝催力,然而就在长锤被制的这一刻,杜雪炽终于再度欺入贺破奴近身。她的身法轻快得象是流逝的光阴,无法阻拦。贺破奴黑漆漆的胸膛上绽开了一道血口,似乎在血口出现之后,鄂夺玉才看到那柄长剑!
他向杜雪炽递去一个赞叹的眼色,然而杜雪炽却不及理会他。贺破奴咆哮起来,似乎整个身躯都向外膨胀着。刀上传来一通如狂浪般的力道,鄂夺玉终于把持不住,抽刀后退。何飞比他僵持得略久了一刻,也不得不闪开。贺破奴向后奔去十多步,杜雪炽身子附在剑上随之而退,然而剑刃却不能再有寸进。长锤终于又抡了回来,杜雪炽见势不妙,抽剑滑走。
这时,石垒那边的毓军终究赶了过来。一排排长枪象一座钢造的城池向着贼兵们推进,略一接触,贼兵就呻呤着倒下了二三十名。贺破奴捂着胸口喷涌的鲜血,瞪着他们的眼睛赤得发乌,终于还是在贼兵们的护佑下逃窜而去。
长枪阵中奔出一员五十多岁的将领,叫道:“王上!王上!”看他敦实的身形,鄂夺玉就猜想他定然是伏虎都指挥使黄嘉了。
贺破奴一退,毓王就倒在了中年文官的身上,中年文官被压得差点倒下。杜雪炽叫道“阿爹”奔上去,扶住了他们两个。
鄂夺玉这才多瞟了那中年文官几眼,又忆起他方才的神态举止,想道:“他想是杜小姐的父亲杜延章司马吧!”
黄嘉冲得太急,最后一步时竟然跄倒在地,他紧紧抓住毓王垂落的胳膊。毓王看似无力的手骤然动起来,反掌握住他,长吐气道:“敦子敦子”
黄嘉骤然一呆,两道苍须在毓王唇边萧索地颤抖着,道:“敦子,你终究还是赶来了!”
黄嘉的面上现出些茫然神色,道:“王上,可有二十年没听过王上叫这一声‘敦子’了!”
“黄指挥!”
杜雪炽第一个觉得不对,叫了出来。黄嘉宽平舒展的面孔骤地扭结成一团,他似乎连松开手都来不及,握着毓王的那只手掌就压到了自己胸口上。在这一刻,鲜血象喷泉一般激射出来,全都淋上了毓王的面孔。毓王手臂胡乱挥舞着,好几下后终于揽住了黄嘉的手臂,连声叫道:“敦子!敦子!”
“黄指挥!”何飞胼指连点在黄嘉身上,扶他站立。兵丁中此起彼伏地发出呼喊声,然而阵形却丝毫不乱,并无一人奔上前来。
“黄指挥受伤了?”鄂夺玉讶然问道。
杜雪炽道:“黄指挥这一个月都没睡什么,想是心力交瘁了罢!”
“不!”毓王似攒足了浑身气力,抹着脸上的血,高喝起来:“这是敦子二十年忍的气挨的苦呀!”
他将沾血的指头放在自己眼前,看了又看,继而“哈哈哈”地狂笑起来。这笑声让总算冲杀过的宋录等人,怔怔地站在老远的地方,竟不敢再往前进。
随军的大夫赶过来,将毓王和黄嘉接了过去,给他们治伤。宋录和何飞上前见与杜延章见礼,道:“我们是随着世子来的”还没等他们说完,杜延章己然抢着道:“你们怎的才来!”
“我们”宋何两人面面觑了一会,方道:“王上何时让我们到这边来了?”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这回轮到杜延章惊讶了。
“我们是追着贺破奴来的!”宋录不由得意,道:“我就知道他们是追毓王去了!
“那世子呢?罗彻敬呢?”杜延章连声问道。
“我们”分兵的由头说起来甚是繁杂,何飞简略地道:“与罗招讨分开了,世子带我们走得是冲天道,罗招讨走的是拾宝道。我们并不知晓王上这边的消息。”
“可罗彻敬也该来了呀!”杜延章颇为不解,沉呤道:“王上命他至青龙涧口迎驾,他怎的全无消息?”旋而又即怒,喝道:“还有乐俊这逆子!竟然也会抗命!若是再见到他,不等毓王用王命,只用家法我也”
“阿爹!”杜雪炽赶紧摇了摇他的胳膊。
何飞宋录和鄂夺玉三人一起发出“啊”的一声。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最后还是由何飞道:“这事却怪不得大郎,是世子”
“不好!贼兵又过来了!”鄂夺玉踮着脚道,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就在长枪阵调过来的一会儿功夫,石垒那边,箭手们已然抵挡不住,让有一些贼兵翻越而过。贺破奴这从背后的一击,虽没能一举格杀毓王,却倒底给自己一方造成了良机,终于攻落了黄嘉方才布下的那道防线。
杜雪炽喝道:“一会再说话,先来退敌!”她跃上一匹马,冲到最前头,在鞍边拾起一根枪,一面挑飞数名贼兵,一面喝斥道:“一哨左转,二哨后退,三哨前行”
那些伏虎都将士居然甚服她的指挥,快而不乱地依令而行,不多就阵形一变,就成偃月之形,将贼兵们一步一步地包围起来。
宋录先是喃喃道:“我干嘛要听这小丫头片子”然而一看杜延章就在跟前,不由得闭上嘴,指挥着自己的兵丁也攻了上去。
这阵势方才不可行,然而这时多了神刀都,毓军兵力已然胜过贺破奴的贼兵,却正见厉害。长枪阵从两侧,刀手在中间,以三面向贼兵进攻。贼兵虽然凶悍,可对上同样凶悍的神刀都和纪律严明的伏虎都,却也有些吃不消。
不多时,就听到哨声大作,可见胸前包扎过的贺破奴在阵后挥动着旗帜,贼兵们便往后撤。杜雪炽命令击鼓,两都将士今日都受够了贼兵们的气,这一下子冲杀,就分外痛快淋漓。不过伏虎都惯于结阵,不比神刀都却常常散兵作战,斩获自然远远不如神刀都了。
贼兵们不多时退回到先前的林子里面,有些神刀都的兵闯进去。杜雪炽赶紧下令收兵,然而那进了林子里的,却也没能再退回来。她再令长枪阵向前推去,结阵以待。
此时最后一丝雨沫散落,一道惨灰色的云带出现在众人眼前。鄂夺玉揉了揉眼,眼睛似乎已经惯了黑夜,都有些害怕晨光。
“我们是先撤向神秀关,还是等世子来?”宋录问杜延章。
“不知赵德忠将军接应的援军在何处?”何飞也问了出来。
“这个”杜延章正沉呤,毓王的声音却插了进来,道:“我并没有知会赵德忠接应。”
他们回头一看,毓王己然洗净了面孔,包扎了脚上的伤口,扶着一名牙兵走了过来。似乎是经了方才一阵心情激荡,他面色更差,然而双眼却迸发出一股无形的锐气,亮得令人心惊。
“王上!”他们上前见礼。何飞向他述说了一番来时情形,他略略颌首,道:“我原想杜乐俊不会不遵我王命,却没想到是那个小混帐在里面搅和!”他语气十分平静,竟没有什么怒意。却让一众人越发琢磨不透。
“王家以成就霸业为大孝!”鄂夺玉忍不住道:“保全下集翠峰,世子孝心大矣!”
“这是什么人?”毓王注目于鄂夺玉。
“这是”何飞正要介绍,却觉得有点为难。
鄂夺玉微笑道:“小人本是凌州戍卒,世子去凌州日赏识小人身手,将小人收于帐下。”
“方才见你与贺破奴对敌,竟无怯色,也算是少年英雄了!”毓王细细地打量着他,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拍了拍他肩头,道:“日后跟从敏儿,多立战功吧!”
“是!”鄂夺玉再拜了一拜,他抬起眼来,却被毓王锐亮的眼神给刺了一下,复又垂下头去。
宋录“呵呵”笑道:“托王上的福,这回护驾大功可又是我们兄弟的了,不知王上会给我们什么赏赐?”
“你们要的,不过是些财帛之物而己,但凡我有,总会给的,急什么?”毓王看也没看他一眼,语气萧瑟。
宋录不由得一怔,他平素在毓王面前恃宠生骄惯了,听到这么冷淡的话,满心都不是滋味。
毓王却不去理他,抬头看了看天,道:“我们不等敏儿了,他手上有凌州近万人马,至不济退回集翠峰固守,我们赶去神秀关!”
罗彻敏得知毓王去向,最终还是因为遇上了罗彻敬。
他们半路上又遇到一支宸军,杀散后竟意外地发现了罗彻敬一军混在当中。
“昨日雨实在太大!”罗彻敬淋了一夜雨,面皮发青,他举着舆图道:“地形全淹得没了形貌。我错将金梢溪当作了青龙涧,结果硬是撞到了宸军军营中,然后就被困住了,幸好你们到了!”
罗彻敏抢过那图,上面标着毓王让他们接应的地方,却是青龙涧流曹原岭后又探进昃州东北面的一带小丘。他略回想一下昨夜见闻,就不难猜想,毓王让刘湛出西门,让罗彻同出南门,分别引开宸军,然后从最难料到的东门突围,遁入那座小丘中,大约是准备沿着青龙涧河入神秀关罢。
而这时,罗彻同与杜乐俊两军都未到,若是被宸军中人发觉毓王去向,可真是不堪设想。罗彻敏当即道:“我们快追去!”
刘湛凑过来,瞧了瞧图,摇头道:“都过了一夜,王上定然不会还呆在原处。我估计他们己经走到了”他的手指划定,道:“曹原岭了!”
“你就这么肯定?”瞿庆疑道:“若是王上不走这边,你又待如何?”
“昨日你们从集翠峰下来时,杜将军可有说毓王命他往何处待命?”刘湛问道。
“这个,倒没听他说过,只说是要在今日晨时下山。”罗彻敏道。
“这就是了!”刘湛道:“杜将军按毓王所言时辰下山,就正好赶上!”他微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道:“王上思虑周全,绝非我们所能。”
罗彻敏却明白了他这句话的真义,毓王虽然算准时辰位置让杜乐俊与他相会,然而终究没有将突围计划告知。否则他们昨夜就不必在昃州城外没头没脑地绕圈子了。这番算计却也不知是得还是失
突然间他想起一事,问罗彻敬道:“你将我们分兵的事告诉父王了么?”
“没有!”罗彻敬道:“我以为你们马上会追来的,神秀关与昃州通信又不安全,所以没有说这个。”
罗彻敏手中揉着图,心想这图是给他的,不是给罗彻敬的。毓王无可选择之下,只好选择相信他了,因为罗家的基业终究是会落到他身上来。可终究却没算到他和罗彻敬分兵而行,也没想到罗彻敬会走错了路。
他们一面谈话一面疾走,终于在晨时赶到了集翠峰下,然而那腾腾雾气之中,竟有无数亮晶晶的事物钻了出来。罗彻敏一勒马,手往后一按,叫道:“停!”
旗帜一杆接着一杆地撑了起来,象是太阳照耀下,整个山峦都被肜云所笼罩。正中上一柄绣着金灿灿的一个“宸”字的大纛,那么粗陋的一个字,毫无笔意间架可言,然而又是如此地霸道,一笔一划在空中扭曲,仿佛要破帛而去。
“那是宸王自书的呀”刘湛仿佛呓语般道:“宸王竟然亲自驾临!”
罗彻敏一按怀中的舆图,心突然跳得峻急。这么巧么?宸王竟到了此地!难道真有人走漏了消息?罗彻同和刘湛并不知道毓王的突围计划,是不是说他们两人其实无辜?那么,会是谁?
但无论是谁,那都会是毓王至今仍然相信的几个人之一,这真是太可怕了!
只是不等他想得太多,已然传来杀声。谷口中飞纵而起的一骑踏云驾雾般,出现在罗彻敏的眼前。马上少年叱喝的面孔,在刚刚明亮起来的天光中,棱角铮铮,俊秀中透出一股腾腾杀意!
“鄂夺玉!”罗彻敏叫了起来,突然间满心都是欢喜。他喝令挥旗,踏日都在王无失和陈襄的率领下已然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只这时。一骑突然越出他们两人。他一怔,看到那是夜里已然萎顿不堪的罗彻同。
“让二哥回来!”罗彻敏叫道。
然而他这话是不及传了,罗彻同身上的披风翻飞,象一只刚刚从北方飞来的大雁,羽挟风霜,掠向了宸王大纛!
这是罗彻敏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战,几万人的大军在倾刻间冲撞到了一处,其间全没有回避的余地。
山谷两端的毓军人马全不顾伤亡的冲锋,而占据了山谷口的宸军用永无枯竭的劲弩和成排的长枪,借助着铁蒺藜鹿砦还有一道道壕沟阻拦着他们的汇合。
他还能隐约可以看到山道内面,有毓王的大旗闪动,他恨不能腋生双翅飞扑过去。然而眼前就这么三里许地,却如同天堑一般可望不可及。
罗彻同几番冲撞向宸王,那袭披风离大纛愈来愈近。宸军终于有了调动,向宸王处加强兵力。这一番调动,自然便有了空隙。罗彻敏长喝一声,举起一枝枪,高呼道:“天佑我王!
“天佑我王!”数万毓军一并高呼。瞿庆一把抓住罗彻敏道:“世子!你不可轻涉险地!”
罗彻敏毫不犹豫地挣开了他,乌霞舒蹄高扬,一窜即去。
冯宗客和杜乐英带着凌州马军紧随他身后。在他眼前,是宸军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露出的薄弱处,这是罗彻同拼了性命为他们造就的机会。
面前重重叠叠地都是疯狂的面孔,狂挥的手臂,还有一道接着一道的刃口。罗彻敏渐渐地头脑中已然浑沌一片。但是他还是感觉得出来,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冯宗客起先是默不作声的,后来也忍不住大声喝喊,杜乐英好几次都落在后头,若不是白涛神骏,或者就赶不上来了。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孤单,越来越疲惫。
“世子!”那是鄂夺玉的叫声!
鄂夺玉与他只隔着一道壕沟,他左边是何飞,右边是一名使剑的白衣女子。三人彼此呼应,劲锋之前,也不知滚落多少头颅,可又是一丛弩箭射来,将他们再一次地挡了回去。
这是两军相隔最近的一次了,罗彻敏觉得异常绝望,心里隐约有个声音说:“这一次不杀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突然间身后一片惨嚎,罗彻敏骤地回首,漫空都是乌沉沉的箭,象是夕阳下归巢的群鸦,挡住了好不容易从厚厚云层下露头的惨淡秋阳!
箭是从集翠峰上射下来的,箭支倾泻的地方,正是宸王所在!
增加了三千凌州军的杜乐俊,终于再度击退了攻上集翠峰的宸军,在半坡上布下弩阵。他们的到来终于瓦解了宸军的战意。宸王大纛动摇了,他们唯恐被集翠峰上的毓军封堵在退路,终于向着东面撤去。
猛然间战场上响起一声狂笑,豪态毕现。
“父王!”罗彻敏抬起头,看到山坡上站出了毓王,黄嘉和杜延章一左一右待在他身侧。
“拿去给高五儿!”毓王的喝声竟在这喧哗的战场上传得老远“黑摩岭一役终有回报!”他从身边掂起大戟,双臂往前一抡,大戟便投了出去。地下的宸军抱头闪避,却终有一人闪之不及,被戟头穿心而入,旋又撞倒一人,其势犹未绝去,不知终落何处。
宸王大纛似乎顿了一顿,隐约见到有人将那柄大戟递与了纛下之人。然而宸军移得太快,一勿儿便不再见。罗彻敏来前很担心毓王的伤势,这时见他如此威仪,不由大为放心。却听到鄂夺玉和那白衣女子向着毓王的方向叫了声什么,面上似有忧色。
正在他问道:“你们说什么?”时,毓王猛然晃了一晃,这一晃之下,他的兜鍪滚落,一头散发披拂了下来。
“父王!”罗彻敏在马上一挺身。
毓王再往后猛地一仰头,俯仰间发若飞蓬,经阳光一照,竟是全然透亮。罗彻敏身子一兢,毓王的头发什么时侯全白了?
黄嘉与杜延章,一左一右紧紧地扶住了他。他那样僵硬地挺立着,直到宸军的旗帜退出了视线。就在数万毓军的欢呼声中,毓王如山般高厚的身躯,终于一点点地,倒落在地,象一场轰然之中的山崩。
毓王所乘的大船抵达泷丘的那日,天色不甚好,铅云结得老厚,连泷河也被映得一片污浊。风正紧,吹得夹岸枯柳黄叶婆娑,扑飞得满眼都是。许多年后的老人们说起来,就象是烧着了的冥纸。丽颢水门上虽然戒备森严,可却也拦不住一双双眼睛在帘拢后闪烁。那些眼中,也不知是好奇多些,还是忧愁多些。
只是谁也没能看到毓王,只有一乘八人抬的大轿,从船板上直接下来,由世子和几位将军们簇拥着,一径儿往庆惠坊去了。看来毓王重伤之事,并非虚言了。
有些对上面的事熟悉的人却揣摩出了不对,因为那天在水门上布置迎接的奉国公,没有随轿一同进王府。紧靠在世子身边的,却是伏虎都指挥使黄嘉。于是旧一轮的流言被证实后,新一轮的流言又传了起来。
“毓王若是过世,世子年纪还轻,这辅政的你看会是谁呢?”
“除了奉国公,还能是谁?”
“欬!”说话的人到这时都会压低了声,道:“这你可不知了吧?听说这次奉国公的大郎接驾时出了大岔子,连带着奉国公,都失了毓王宠信呢”
自大战结束后,罗昭威数日以来,忙得没睡过一个好觉。本就是快到年底,各地庸租要察实收缴,官员年俸要核定发放,府库州库都要清扫,泷丘河道一年一度疏浚也在此时。如今又多上各地兵额,怃恤赏惩,还有最要紧的,为毓王延请天下名医异宝。连轴儿的事情,把罗昭威连同手下僚属忙得双目无神,四肢虚软。
到了十月初,总算大体有了个名堂,而毓王的伤势,也到了不能再瞒亦不必再瞒的地步。一口千年柏木棺椁三日前就停到了王府,如今只是等着最后一刻了。此时他抱着双臂看眼前一通书柬,是越州节度使张臻的,说今年越州洪旱濒仍,往年例常的敬仪,得缓上一缓看能否凑齐。
他冷冷地笑着,心想眼皮子如此之浅,这张臻难怪也就是个偏安之材了。这事倒也不必急着去跟薛妃说,等罗彻敏接位后
他突然心中有些烦躁,罗彻敏接位后,又会是一番什么光景?若是几个月前,他原是极有把握的,然而现在,将来的岁月,却突然变得虚无飘缈起来。
越州的来信和檐外在朔风中“叮咚”个不休的铁马,突如其来地唤起了某些回忆。二十年前在在越州
“国公爷!”他的贴身小厮在外面叫起来“王府中急请!”
罗昭威进王府时,猛然看到中门大开。他立定了脚,只见一乘四人抬花团锦簇的轿子正入槛来。这轿子浓艳的颜色,繁复的文绣,在这黯淡初冬的庭院中,竟是如此刺目。罗昭威不由得按了一按太阳穴,让自己定一定神。
“这是”当他看到护轿而来的两人时,猛然悟了过来,道:“原来今日是将杜延章的女儿接进门了!”
杜乐英和杜乐俊的脸上,多少有点无奈,尽管他们并不想表现出来。母亲多少次要父亲去说,不如先定下来,等世子三年除丧后,再行合卺大礼,然而王府上催了又催,说是毓王总要看着媳妇过门,才肯安心逝去。母亲想方设法拖延了些时日,然而前天王妃竟然亲自上门来议,这就再无商量余地。母亲尽多不情愿,也只好为女儿勿勿忙忙地拾掇了些妆奁。
倒是杜雪炽自己,却似泰然处之,并无一丝异态。父母告知她后日就要到王府中时,她也只是嗯了一声。杜乐俊并不相信自己这个聪颖沉静的妹子心中没有想法,然而就以他的眼力,却也全没有看出一丝一毫怨意。
无论如何,这样一场伧促的婚事,实在太过委屈妹妹了。杜乐俊今日出门以来,也不知在心里叹息过多少次,最后只好安慰自己,世子也是个英俊人物,只望他们日后和睦,能抵消掉这桩憾事。
然而轿子方一入二门,就有执事追上来道:“王上没法到正堂上观礼了,请新人到内苑来!”
杜乐俊和杜乐英彼此对视一眼,这一刻逼到眼前了,还是让他们觉得可怕,毓王,真的要去了么?
轿子抬到了西宁门上,杜氏兄弟也不得不止步了。轿前辅下一道锦毡,杜雪炽的一只纤足踏了上去,她略略抛开一点盖头,只能看到哥哥们不安地踏动的靴子,她向他们无声地笑着,虽然明知他们看不到。
然后就有喜娘过来搀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不停地走开了。锦毡真长呀,是白苎麻和无比贵重的白耗牛毛结成然后染色的,每一步嵌着一粒指头般大小的明珠,这得多少颗明珠?杜雪炽一颗颗地踩过这些明珠,就好象踩过了过去所经历的每一天。
此刻文思阁重重垂下的帘帏后,毓王枯瘦的手紧紧按在罗彻敏的手上,屋里生着四大盆炭火,热得罗彻敏身上淌汗,而那手,却依然冰凉。
“我们身边,定然有心怀异志之辈,”毓王吐出来的气已然有些恶臭,道:“这不是我多疑!”
“是!”罗彻敏答道。宸王竟能够正好在青龙涧口堵住毓王,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长庚剑,拿过来”他哽咽道。
薛妃亲自捧过来一个小托盘,揭开后是一柄短剑。毓王极力想把手放上去,却还是没能办到,罗彻敏赶紧把剑取下来,塞在毓王手中。
“你听着!”毓王抚挲着那剑,道:“十多年前你大哥成立了长庚一军,私下里做了许多事。然而你大哥遇难的时侯,我遣长庚军去救他没有救回来倒也罢了可,可后来我得知,长庚军竟然听从了旁人收买,弑杀了你大哥!”
他的声音一下子哽住,薛妃轻轻地拍着他的胸口,毓王的手按到薛妃手上,良久方道:“我让两个人去消灭长庚军,他们回来跟我说,长庚不复于人世。他们的名字你听着罗彻同、罗彻敬!”
罗彻敏肩头耸了一耸,张眼欲问。毓王的头在枕上略晃了晃,道:“踏日都是罗彻同的命根子,在黑摩岭损失惨重,我本没有疑他可是这枝剑!”毓王干瘪的嘴唇似两片在枝头萧索的枯叶,扇动得厉害,竟是无以为继。
“然而,然而二哥他”罗彻敏想起罗彻同绝望搏杀时的神情,始终不能相信这一点。
“出卖我的不见得是他,然而竭力救我的人也未必不想害我。”毓王慢慢地道:“这世上人心太过难测,敏儿,你要多看多揣摩,咳咳!”
他剧咳起来,大夫使女们听到动静,捧着巾栉药水拥了进来。好一通折腾,毓王才又能平躺下去,他挥手道:“你们出去叫黄嘉进来!”
黄嘉进来时,步下悄无声息,他蹲到毓王身前,小声道:“可尼沙,敦子来了!”
“敦子!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毓王声音极细,然而却非常地流畅。“你跟我总角之交,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副手,二十年来只让你作个都指挥使,太委屈你了!然而,罗昭威和你在越州闹了那场,我便只有选你、或是他”一汪老咸的液体在他眶下漫开,他喃喃地道:“便是我去了,我还是只能将事权交到他手上,所以你还是得委屈下去”
黄嘉却没有一丝激动的神情,轻轻拍着毓王道:“别想那么多了,安心睡吧!”就好象在安抚一个婴孩。
“敏儿,敏儿,我跟你说,黄嘉是这世上我最信的人,就算这辈子我都有亏于他,可还是信他对我忠心耿耿,日后不论出什么事,你都可以找他!”
“是!是!”罗彻敏连连点着头,他牙关咬得死紧,似乎除了这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嘉退出去后,毓王就一直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如果不是喉头偶尔还会动弹一下,罗彻敏完全不能确知他是活着还是己然死去。薛妃一直坐在毓王肩畔,象画在墙上的人似地,毫无生气。似乎她己然先毓王一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直到帘幄被整个掀开,凤冠霞帔的杜雪炽出现在这灼闷地、晦暗地、弥漫着腐臭味和炭火味的房间里,毓王重重叠在一起的眼皮才骤然掀开。
“过来!”他含糊然而坚定的声音里,杜雪炽跪到了罗彻敏的身畔。罗彻敏侧过头去,只看到一面挡住脸的扇子,上面大红金绣的龙凤,浮面的热烈下,却透着说不出的冷漠。
从红缎中翻出来的一只素手被塞到了罗彻敏手中,罗彻敏茫然地握着这只手,觉得握住的不过是一团湿冰湿冰的空气。
“雪炽她是最宜作你王妃的女人!”毓王最终道:“你要你要象我待你母妃一样待她!”
薛妃投在地上的影子动弹了一下,她猛然间捂住面孔,冰凉的水滴从指间无声地泌出,滴落在毓王的面上。毓王承受着这泪水,气息渐变得平缓。
外面又有人报道:“奉国公来了!”
毓王的手指弹了一下,罗彻敏知道他的意思,忙道:“请奉国公进来!”
罗昭威小跑着进来,在看到毓王的面孔时却又几乎失去了气力,甚至都没有走到他身边,就远远地跪下了。
“过来,四弟!”毓王在床上移了一移,罗彻敏赶紧帮他将面孔翻向外侧。
罗昭威膝行几步,手远远地伸出去,似乎中间有什么艰险一般,许久后终于搭在了毓王虚弱的指上。
“孩子还小,不懂事”毓王的眼神己然涣散起来,似抓不住罗昭威的身影,道:“你嫂子终究是女人,今后罗家可就靠你了!”
“敏儿世子,我竭心尽力辅佐世子!”罗昭威抽搐了两下,起先说不出来,然后又高声吼起来,仿佛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毓王的手耷拉了下去,嘴里不知喃喃地念着些什么,道:“你为罗家好便好,为罗家好便好”细语慢慢化作深浅不一的呼吸,呼吸渐渐地慢下去,就象是在阳光下消失的轻雾。
这过程来得如此平和,罗彻敏无法说清楚毓王是在哪一刻最终逝去。
薛妃在毓王面孔上摸索良久,终于发出了一声啼哭。然后帘子就整个地被拉开了,女眷们一拥而入,朱夫人拉着珑华进来,一下子跪倒,头重重地磕在榻沿上。薛妃要拉她起来,她却浑身瘫软,最终只抱住了薛妃的腿,放声号啕。刘白二姬抱着彻武彻贤跟在下面,其它无子诸姬离得略远一些,哭声将罗彻敏整个淹没了。
然而这个时侯,罗彻敏不知却为何只觉得浑身空荡荡地,好象已经飘到天上去,手里握着的人,还有身边哭泣的人都越离越远。突然有人撞到他身上,他才激灵灵地落回地上。
“珑华!珑华!”罗彻敏发觉妹妹似哭得噎住了,面皮苍白,嘴色青乌。他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敲着她的背,叫道:“大夫!大夫快来!”
然而方才大夫进来给毓王号过脉,己然出去了,他叫了两声,竟无人答应。薛妃和朱夫人抱头痛哭,似对身外之事一无所觉。罗彻敏急了,正要将珑华抱起来,旁边有一只手指探过来,重重地点在珑华人中穴上。
珑华紧闭的牙关终于松动,眼睛也能转了,细弱地喘息着,又“嘤嘤”地哭起来。
罗彻敏转过头去,看到自己的新妇。杜雪炽不知何时放下了掩面的扇子,她头上戴着珠玉满头的凤冠,重彩灼光之下,她未沾脂肪的面孔仿若露凝霜炼,呵一口气就会消散般毫不真切。
杜雪炽将珑华从他怀中接过来,手在她百会穴上轻轻按揉,向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侍女道:“去拿杯水来!”
罗彻敏这才发觉,自己竟还握着她的手,他赶紧放开,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多谢多谢了!”
杜雪炽抬眼看他,然后又向薛妃和朱夫人瞥去,道:“王上去安慰一下两位太妃吧!”
“王上”罗彻敏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这时终于觉得胸口钻进了什么东西,将体内支撑着的架子击碎了。他一下子整个人扑倒在毓王身上,干涩的啼号冲出喉头,饱含着对未来无穷的恐惧和惶惑。
侍女将水递给杜雪炽,自己又向薛妃禀道:“王妃,该为王上净身了,可是烧好的热水教慕云打翻了,这一来却又把福衣给弄湿了您看这”
然而薛妃却全无平日仪态,只一径哭得撕心裂肺。杜雪炽喂珑华喝过水,将她交到另一名侍女手上,缓缓起身道:“福衣总有备用的吧?”
“啊!”侍女赶紧向杜雪炽行礼,一时还不知如何称呼,就索性省了,道:“是有,不过钥匙在朱总管那里!”
“教他过来吧!”
远远地歪在院门口的鄂夺玉,看到杜雪炽从内堂拥挤的人流中出来,站到了抄廊外略为空旷的地方。几名侍女管家围在了她的身侧,她听着他们的话,微微地颌首,细言软语地吩咐下去,面有惊惶的人们立即连连躬腰,快步小跑着离开。然而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又拥了过来。
鄂夺玉不由得一下子站直,正这时后颈上微微一凉,象有只指甲狠狠在那上面掐下去。眼前迷糊起来,原来是一片雪花粘在了睑上。他抹去睫上的水,就发觉空中己经密布着悄然降落的雪片。这是今冬的初雪。
杜雪炽的面孔渐渐淡去,似与雪溶为一色。鄂夺玉不由回想起躺在玉叶草从中的那个女子,然而她的神态和她说的话都湮灭不清,只余下那一星破碎地眼泪的味道,还那么明晰地铭在他唇角。然而他略略一想,就悚然一惊,原来那夜过去,才不过两个月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