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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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未的钟声敲起来的时侯,红日正将要沉入枢川水下。河流刚从三十里外的白嵚河谷中泻出,离昃州城一里许时,又随着渐缓的丘壑大大地转了道身子,恰如半驯野马烈性正在将收未收之际,灰混的水面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漩涡,发出隐雷般的喘息。虽然已是三月春发,新草润绿,然而波尖上,竟然还不时能见到细碎的冰块。晚风从河面上掠过,似乎也带上了遥远北方雪封群峦的气息,让昃州城门阴影下的健卒们都不由得紧了紧衣裳。

    “申时己到,关城门了!”

    “关城门了!关城门了!关城门了!”

    他们的喝声夹在钟声里压下来,赶得出城之人手忙脚乱。城下马嘶驴鸣,一时热闹非凡。就在最后一名农人踏过护城河上的架桥时,桥头铁索绷成笔直,桥板“吱呀!”一声,离开了地面半寸。

    “希律律!”

    一声焦灼的马嘶突然传入守兵耳中,他们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骑正冲到上枢州北岸,腾跃而下。此时残阳一寸寸地沉下,方才还灼灼有采的天地河川瞬间暗去,河堤与城墙的影子愈拉愈长。人马奔驰在明暗相间的天地中,马身动如倏电,其后幻影绵绵,难辨虚实,竟似在与光阴争胜、日月竞捷!

    “请稍缓!”

    枯涩的厉喝声惊破城头健卒们的错愕,这时最后一记钟声刚刚敲罢,余音袅袅沉入城中初明的灯火之中。

    城头竖着两架径长丈余的轮轴,每只轮轴上各有三道把柄,握着把柄的六名健卒有些微迟疑地回头看眼身后按刀而立的都头。都头面色一沉,喝道:“时辰已到,还不关门!”

    “是!”健卒齐刷刷挺胸吆喝一声,铁轮在他们手中飞旋起来,架桥腾空而起。来骑见状再加一鞭,面目己渐可分辨。那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大汉,褐巾裹头,虬髯阔口,肤暗有泽。他身后背剑,鞍下挂箭,吐气发声时,似乎激得铁链也应声而鸣。“请容我进城!”

    “节度使宣令!申时过后,不得启城!”都头向下喝道:“请候明日!”

    在他们一喝一答间,铁链又往上收了两丈,那大汉摘两箭于指间,胯下马匹向上狂蹶。都头一见他的姿式就变了颜色,喝道:“小心!连珠白!”

    半青半绯的天色被灰线劈破,棱头分开春日傍晚的慵懒的软风,响声象一道软鞭般抽在健卒们的耳中。这两箭风声呼呼,竟如强弓射出,健卒们不自由主地往边上一躲。然后几无间歇的,又是两箭、再两箭,城头竟是人人自危,各个闪开。

    “好大的手劲,好快的箭!”城上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心中赞道。轮轴略停顿了一下,反转起来,铁链在空中“哗啦”放长。

    “混蛋!”都头见状大怒,跳过去一手一只扳住把柄。他身躯往前踉跄了半尺,然后“哦!”地吐气长啸,筋骨“格格”作响,猛又往后连退三步。这队长乍看上去貌不惊人,可这双臂伸出来,方才要六个人才能转动的轮轴,竟让他一手一只给拿稳了。

    城上的健卒们正要张口“好!”一声称赞已经抢在了他们前面发出。大汉从鞍上一跃而起,扳住了在空中晃悠的架桥边缘之上,都头双臂上骤然又加了百多斤力,足下再也稳不住,乱蹬起来。幸好健卒们也都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拥上去按住了倒转的轮轴。

    这一刻间,大汉攀着铁链在空中连窜三五下,己经逼近了城头。七八只钩竿早瞅准他的落势挥出去。大汉双足在链身一踏,飞弹而起,手探到身后,抽出一柄剑。那剑比起常人所用,长宽各胜一倍有余。巨剑往他们挥过来,钩兵们眼前一花,劲风刮面,眼中一时漆黑,他们虎口剧痛,钩竿纷纷脱手,巨力震得他们往后飞跌而去。

    大汉正欲落足于城头,队长己将轮轴放与部卒。他夺过一柄银枪,枪尖抡抖起碟大的一圈银光,扎在大汉胫上。大汉巨剑出手在枪头上一搭,人借力飞起,双足照着都头面目蹬去。都头枪杆顺溜溜回收,击在大汉靴底上,挡开这一招。可大汉左足却古怪之极地转了一圈,如同突然脱臼了,然而这一转就勾开了银枪。右足弯成钩,踢往队长的太阳穴。队长喝一声,腰倒压而下,避过了太阳穴却被踢正鼻尖,呼噜噜一股血沫子喷了出来,等他勉强稳住马步时,脖上重重一沉,他睁眼去看,苦笑一声,巨剑已经架在了脖上。

    “连珠白!阁下是厢川冯宗客么?”

    “我正是冯宗客,现厢州失陷于贼,刺史孟雄伦己遇害!”大汉眼睛逼视着四下里踌躇着要不要围上来的卒丁,喝道:“快开城门接纳厢州百姓,还有,速带我去见节度使刘大人!”

    城上静了一静,卒丁们彼此望了几眼,虽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嗡嗡声,可手中的刀枪却依然指向这自称冯宗客的大汉。冯宗客向城外望了一望,己经完全暗下来的原野上,隐隐可以见到幢幢人影。他心中异常焦灼,手中的剑往下又沉了一沉,再度爆喝:“如若不从,我就先”

    “我带你去见大人!”都头打断了他的话,说:“只是城门不得擅启,你就是把我们杀光了,还是如此!”

    冯宗客再瞅瞅远方密集的人群,又瞧了一看都头血污中不甚动容的面孔,狠狠跺了下脚,收剑起来道:“好!快带我去!”

    节度使府邸的右厢堂内,相对而燃的十枝大烛下,冯宗客数着一滴滴下滚的烛泪,只觉每一滴都烫上了自己的心尖。终于侧面长廊上有步声骞骞,复见灯晕泌地,他腾身而起。门口披甲仗剑的八对牙兵闻得微响就霍然回首,三十二只铁色眼瞳齐齐押在了他的身上。冯宗客心中凛凛,很有拨剑自卫的冲动。突然一声清咳,有人说:“你们退到廊下去!”随着话声,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绕过牙兵出现在他的面前。

    冯宗客轻“咦”了一声,这人身材硕长,面颊颇为清瘦,细长眉目,颌下疏须数十茎,披着淡青色便袍,瞧上去倒象个儒生秀才。他微微挥动右手,牙兵们躬身退下。冯宗客上前数步,单膝跪倒行礼道:“厢州草民冯宗客,见过刘大人!”

    “不必多礼了!”刘湛单手虚扶冯宗客站起,眉头微微攒紧,疾问道:“厢州为贼所陷,那是什么时侯的事?是哪一路贼军?雄伦他可有什么话留下来?他的妻子父母现在何处?”

    冯宗客嘴角微微一痉,眼神顿时黯然,答道:“那是三天前晚间,贼军是贺破奴一支”

    “什么?前些日不是听说宸王”刘湛双眉一掀,打断了他。

    “是,贺破奴送款于宸王,宸王纳降,授为敃州东面行营招讨使,命他进讨厢州!”冯宗客强忍住怒骂的冲动,这几句话说得分外艰难。

    刘湛后跄一步,手指在袖中紧捏又后又放开,骨节弹动的声一下接着一下,清脆地在厢堂中爆响。“如今宸王竟然连贺破奴也愿收用么?”他平静下来,喟然长叹道:“我本听说贺破奴连番剧战之下己被他迫入死境,还道人间终于少了一名魔物,没料到他居然打起了这种主意!”

    “孟大人镇使厢州有年,待郡民极有恩泽,连年大战,都能保全城池无恙,谁知终究被宸王所害!草民不能救得大人一家性命,惭愧万分。”冯宗客垂首,奉上巨剑,道:“大人临终命草民携奉圣剑前来昃州,遗言让刘大人看在当年同袍份上,收留从厢州逃出来的难民。眼下数千难民己聚城外,而贼军日内也将云集,请大人”他说到这里,有些难以为继,因为昃州城马上就面临艰苦大战,而城中多了这许多难民,也就是平白多了数千张吃粮食的嘴。

    “当年同袍!”刘湛俯身接过巨剑,声音和手指一起哆嗦。结满了厚茧的手掌在深褐色的剑鞘上抚挲而过,停留在鞘身篆书嵌钻的“奉圣”两字上。那十几颗晶钻梭上烛光飘零如乱世中的世情人心,竟与二十年前一般光洁璀璨。他眼前眩晕,恍然间这剑似乎刚刚才从武库中取出、由先寊朝未帝赐下。殿前跪受的少年将军笑容坚毅,隔了这许多年的烽火光阴,勃勃英气逼面而来,竟没有分毫锉磨。

    “大人!”冯宗客的焦急的呼唤将他从记忆中挣脱出来,他提声叫道:“取我迎銮刀来!”

    “是!”门外守侯的纪纲应声而入,捧上着蒙有绸被的托盘。绸带揭开,环首刀静静地躺在血泊般的红绸中,刀鞘的质地色泽还有篆字都与奉圣剑一模一样,连经年血染的陈旧和疲伤都无甚差别。

    “二十年前我与雄伦同为先帝宫驾前神武军郎将,”他取刀与剑在手,在空中缓缓舞动,似乎在模似着两个人比武的情形“匪人乱京,天子出巡。危急中先帝赐下二宝,我兄弟同生共死历经百战”

    这段往事冯宗客听孟雄伦说过许多回,这时虽然心中有事,还不还是忍不住追忆起当年奉圣迎銮二使孤军激战二十日,连败青寇八天将,杀通云踟道,护送天子直驱定州的事迹。

    “五年后枢北会战,各路勤王之军聚歼三十六路青寇。主上以军功厥伟,裂土分封,宸王与毓王各得宸州与毓州之地,当时之人便己料到,断送我大寊江山的,非此二王莫属。果然三年前宸王弑帝,雄伦一意要复君父之仇,戮力南征。我刘湛力薄身孤,一州人民都难以庇护周全,又如何与宸王强骑交锋?雄伦因此怒我极甚,多年知交一朝反目,再无片纸往来。若是我二州协防,纵是一样不济,厢州也不至如此轻易地溃败。只是以雄伦之傲性,又如何肯向我求援雄伦呀雄伦,我兄弟二人更甚骨肉,到未了,你竟不肯与我一同战死么?要此刀剑何用!”刘湛扔刀剑于地,顿足大喝,眼中眼花狂涌,只是强撑着不肯掉下。

    见他激动如斯,冯宗客抢前几步扶住,叫道:“大人!请大人保重!”

    刘湛身躯狂颤,慢慢镇定下来,甩开冯宗客的手,问道:“那贺破奴军力如何?”

    冯宗客怔忡了一下才能答上来:“贺军不过两千步军,二三百马军然而行动剽疾如风似火,凶暴全无人性。以前听说他们惯以人肉为食,还以为是夸大之辞,这次亲眼所见才知道世是真有这样的魔人。我在孟大人遗体前与他交手半合,他的刀术”

    “如何?”刘湛喝问道。

    冯宗客不语,缓缓解开上衣,只见深褐色布帛,自颈项一直裹到小腹,尚有未能包住的地方,结着暗痂的皮肉向两侧翻开,看得出再深半寸便是剖腹之灾。“草民自幼习武,本颇为自负,但经此交手,再不敢夸耀勇武。”冯宗客向刘湛道:“此人难敌,请大人速速备战!”

    刘湛忍了又忍,不去问孟雄伦身后之事,道:“雄伦己死,他最后的托付我总要帮他完成!”他站到门口向纪纲宣令说:“让城外难民进来!留意搜检,不要教放入了贼军奸细!还有”他突然喝住转身奔去传令的纪纲,附耳低语数言。纪纲似有疑色,然而不敢动问,行礼便退了下去。

    刘湛回过头来,冯宗客见他神气怔忡,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似乎终于拿定了什么主意,然而却又是极不情愿的。他道:“单贺破奴来攻,我昃州城池完固,未必怕他。只是宸王定亲率大军接应,这就不是一州之地可以抵抗的了,只有向毓王求援!”他唤人铺笺,自行挽袖研墨。

    “只不过”冯宗客忍不住插口道:“数前年大人曾投毓王,后又与宸王连纵,如今再向毓王投书,只怕”

    刘湛一面奋笔疾书,一面道:“当初宸王弑纂之意未彰,我又以毓王系出异族,终不愿奉他为主,因此才舍之而从宸王。当今天下,北州程梦节地处偏僻,越州张臻民弱兵少,归州胡昌嗣残暴无谋,能制宸王者,除毓王外再无它人。”

    他正说着时,就有一群人往这边走来,暗香潜动,帔帛微扬,竟是几名青衣婢女。领头打着灯的,就是方才去传话的那名纪纲。纪纲在外道:“大人!小郎己经来了!”

    刘湛本就听到声音了,回头一看还是皱了皱眉头,说:“我让你抱小郎来,谁让你把她们弄来的?”

    “大人”“小郎前半夜发热呢!”“好容易才哄着他睡下了,这半夜里又唤起来,怎教人放心得下?”“今日是因为生病才没让他去骑马的,这是奴婢作的主,可不要责罚他!”婢女们七嘴八舌争着说道。

    刘湛面无表情地拨开她们,从一名婢女怀中抱了个八九岁的小儿到手上,拍着小儿清秀的面庞,轻声唤着:“知安,知安!”小儿显然还没醒得清爽,睫毛眨了又眨,重又合上。

    “知安!”刘湛一根指头捻着他柔软的额发,终于加重了语气叫了声:“知安!”知安猛一抖,终于看清了刘湛。他立马用两只小手掌捂住眼,从指缝里偷瞥着他,怯生生地道:“阿爹!知安今天去骑马了,真的!”

    他闪烁的神情分外可爱,引得婢女们莺声燕语笑成一团。冯宗客这时己经想到刘湛的用意,果然接下去就听到刘湛贴着知安的面颊柔声说:“阿爹今天不怪知安,明日起,阿爹要送知安到别人家作客,知安要听话,好吗?”

    “去舅舅家吗?”知安笑起来,在刘湛的怀里挣扎着要往地上跳,说:“好呀!我要和表哥打弹子呢!”

    “不,不是去舅舅家,是去一个你不认识的地方”刘湛放他下地,半蹲下身,与他平视道。

    知安黑白澄明的眼中映出刘湛略现疲态的面孔,他侧着脸,似乎是觉得眼前的阿爹十分陌生,不知所措地摇头。

    “大人要送小郎到哪里去?”婢女们纷纷问出声来。

    刘湛不理会她们,牵着知安的手送到冯宗客手中。冯宗客握到孩子嫩滑的指头,不由有点惶恐。刘湛退后三步,挣开知安牵着他袍裾的手指,道:“我半生只此一子,天下皆知。壮士代我携去神秀关,与毓王为质,乞师来援,解围之后,自然重谢!”他向冯宗客深施一揖。

    冯宗客闪开,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瞪着他的知安,又听到婢女们的轻呼声,一时手足无措,半晌后才道:“草民武艺不佳,未必能够保全小郎君的安全,大人还是”

    刘湛摇头道:“以你方才所言,目下贼军定然己经深入昃州境内。贺破奴惯于在攻城前先清乡里,此时州城以西,定然密布贼军。以小股兵马护送无济于事,大队兵马却又要用于守城,不能如此浪费。但借壮士神驹,一夜便可至神秀关下。倘若早日请得援军,便可早日解救得这一州百姓!”

    冯宗客听了,知道自己再没有推托余地,便道:“即然大人如此看得起草民,那草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小郎安全!”

    “好!壮士助雄伦守卫乡衢数年,义侠之名,谁人不知?今日一诺,我便放心了!此时情势危急,我己让人为你饲马备足粮,壮士便请上路!”

    “是!听从大人安排!”冯宗客答道。

    婢女们听刘湛三言两语便定下此事,无不花容失色,上前请他缓上一缓,道:“小郎独自离家,总该准备些衣物吧?”

    刘湛目不邪视地道:“毓王图昃州之地有数年,这次我请归于他,他高兴还来不及,衣食小道,绝不会亏待知安的,除非将来有变”他书毕,,铃上昃州节度使的大印,有些怔怔地说:“若是那样,你们又能准备什么?”

    刘湛将书信付与冯宗客,再从地上拾起奉圣剑,还给他道:“宝剑赠侠士,壮士此去艰危,正是用得上的时侯!”冯宗客收下书剑,不再多话,抱起知安便往厅外行去。走得数丈,却又听到刘湛叫道:“壮士请留步!”

    冯宗客停下等侯,见刘湛一面解着便袍一面迎上来。他披袍在知安身上,紧紧掖进他的领口,五指在他面上又停顿片刻,终于眼眶微微红了起来。“知安,阿爹征战二十余载,却不能庇护我儿,反让我儿为阿爹犯险,阿爹无能”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道:“我儿要奋发自强,不可似阿爹,懂吗?”

    言罢转身,再无滞留,疾步向堂上奔去。

    “阿爹!阿爹!”方才一直懵懂的知安终于意会到了什么“哇!”地哭出声来。正这时,堂上又传来一声尖叫:“安儿!”

    “阿娘!阿娘!”知安双脚乱蹬在冯宗客的胸膛上,手越过他的肩头竭力往后伸去。

    冯宗客犹豫了一下还是顿足回望,只见堂前灯火之下,刘湛探臂揽住一名衣发零乱的妇人,将她推回堂中去。他的暴喝声压倒了妇人的呼叫:“谁让你们告诉夫人的?”

    冯宗客捂住知安的嘴,带着他疾走。知安挣不动他,发狠起来,在他掌心结结实实地咬下一口。这时己有人牵了他的坐骑过来,虽然只是片刻竭息,这宝马却己从连日的奔波中恢复过来,蹶蹄昂首,邀乘甚急。冯宗客松开知安的嘴,他立即连踢连骂起来:“你放开我,你这贼强盗,你这坏蛋,我要我阿娘!”

    “小郎君!”冯宗客把他放到鞍上,抚着他的脸蛋说:“过去三日内,我见到百多如你一般的孩儿失父丧母,垂死沟渠。听我一言,你己是十分之幸运!”他的表情与声音让躁动的知安感受到了些什么,终于抽泣着安静下来,颊上水迹斑斑。冯宗客探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的泪珠,然后翻身上马“驾!”地斥喝一声,随着引路的纪纲出府,打马西去。

    出了昃州城南门,抬头就可以见到的,是积翠峰秀削的山体。从煌煌灯火世界中出来,天宇顿时间为之一清。这夜无月,烁烁零星嵌在深黛色的峰顶,辉光披流,仿佛一盏微弱而不熄的灯,使得积翠峰很象是引导迷航的铁塔。这山其实并不高峻,然而位置却十分别致。西去,是西北走向的嶷轮山,枢河亘出其中;南行,则是西南走向的曹原岭折向东来的一个小小支脉,这支脉上坐落着的神秀关,向来是由泷河六州进入枢北的要道。古来由帝都万朝城溯枢川北上或是西出泷河河谷,都不免在此处驻马,昃州城由此而生。为了在踏上茫不可知的前途时有所寄托,便有许多达官贵人乐于捐输,使得这山上伽蓝林立,精舍宏美。数朝数代的谪人使客,于此逆旅歇息时,想起前程艰辛,更不免留下些牢骚之辞、不遇之叹。这些章句流传后世,使得这小小峰丘化作文人心目中的迁离意象,自然就十分有名。

    夜半钟乐从峰顶飘入冯宗客耳中,不知是那一座寺中正在作法事,梵唱声隐约可闻。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知安,孩子的眼皮一颤一颤,己是半睡。他扯了扯青袍,将孩子包得更紧些。这时钟声突然断了,半山腰里骤然间就红了起来,火气仿佛一团肜云似地笼在那寺院上空,更有许多细小的人影在其中跑动。

    “有人打劫寺观?”冯宗客吃了一惊,虽然天下乱离数十载,然而崇佛向道的风气极浓,一般百姓不说,就是军队,寻常也不会骚扰这种地方,大约只有正在他这么想时,就听到呼喝叫骂的声音,一支三四十人的散卒从山腰上举着火把窜了出来。冯宗客掂量了一把,觉得自己对着干上,就算不能尽歼,干掉几个脱身倒不成问题,便带马,闪到山脚一道悬岩下。

    他轻拍马背,宝马乖巧地趴下去,正好藏在了岩下的茂草当中。冯宗客探手取四支箭夹在指中,打头的一名贼兵就己在从他眼前跑了过去。贼兵们腰上都别着好几个头颅,都没有头发,分明都是僧人。他们各自用黉州话兴奋地谈笑,虽然冯宗客听不太懂,然而从他们胸前溢出来的金银佛像上,也能很轻易地猜出来。

    最未的贼兵过去,冯宗客在风中己经冻得有点发麻的手腕一抖,箭悄然无声地划破新春嫩叶,棱头带着汁水飞窜而出,四名贼兵应箭而倒。不等他们叫出口,冯宗客身子再往前一探,又是四箭。这时前面的贼兵己有所觉,纷纷回头,四点飞羽“嗖”地夺入他们双目正中。

    “有对头!”贼兵们几乎是同时滚伏在地上,各自贴着地势滚了出去,一下子就分散开了。冯宗客再发数箭,便多半落空。等他拍马而出时,蹄下波光寒冽,己有三五柄刀贴地挥来。马怒嘶半声,后蹄猛蹬,生生提高一尺有余,从潜伏贴近的贼兵们头上一跃而过。冯宗客掣剑而出,和一柄紧追上来的刀拼了一记,那刀上力道不弱,他往边上退去一步。突然火光耀眼,有人桀桀地笑着说:“小千,可要帮忙吗?”

    “妈的贼耗子,你快给老子滚下来!”被冯宗客一剑挡开的那名贼兵挥刀怒喝,刀身上铜环碰得稀里哗啦乱响。

    冯宗客手搭额头向上一看,坡道上一名面如漆炭的壮汉笑得得意,他身后握着火把的贼兵,足有好几百人。许多只飞矛己经举了起来,矛尖在火光中象无数细长的尖牙。

    冯宗客看了一眼怀中犹自酣眠的面孔,心中一片冰凉。他在马两耳之间拍了拍,心道:“老伙计,就看你这回了。”马沉声咆哮着,头往地下低去,冯宗客两腿猛地一勒,宝马挣首啮齿,一纵十丈,前蹄先踏上了方才他们藏身的那块巨岩。

    “刷刷刷”聚雨般急响,在他方才驻足之地,顿生出一片飞矛,象是春夜平空拔出的笋林。“呼!”冯宗客的唿哨夹在他的剑风之声中而出,马蹄往后错了错,瞬间将整个身躯绷到极致,化作一道近于笔直的厉光,自下而上逆刺向坡上逆贼。

    “好家伙!”贼耗子哈哈大笑,掣起一柄缤铁长矛,单臂挥刺,正击向宝马下腹。冯宗客欲挡开,那长矛已经带着腥风击向冯宗客怀中。冯宗客收剑回挡“格!”地一声回击,身形在空中顿了一顿,就难以为继,坠落下地。冯宗客将身躯伏了下去,看到怀中的知安,竟睁着大大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他将孩子的头按到怀里去,叫道:“小心!”

    他狂舞着剑护住自己上身,呼呼风声当头压了下来。他应声出剑,感觉到剑身并非是与金铁相击,而是切入肉身之中。他一怔,带马转了半圈。果然眼前沥沥地一地鲜血,一名贼兵倒在血泊之中。

    他霍地抬头,看到山坡上飞绕着许许多多惨绿的光点,绿光拖着长长的彗尾,在贼兵们当中环绕,贼兵一触即倒,往山坡下滚过来。贼耗子挺矛追着绿星狂刺,空自暴跳如雷,然而丝毫都挨不上边。山下的贼兵们都惊呆了,也顾不得再寻冯宗客的晦气,撒腿就跑。山坡上的贼兵渐渐稀少,只余下气喘如牛的贼耗子撑着矛身,圆瞪着充血的眼睛。

    漫空流星骤然消失,凝结成粒鸽卵般大的绿宝石。宝石嵌在一根通体泛着细碎金光的禅仗顶端,禅杖握于披着灰色袈裟的僧人手中。僧人形体矮小,看不清面孔,绿宝石如深潭般的光泽中,一部长至胸口的雪髯十分醒目。僧人久久不动,贼首的喘息愈来愈无力,终于直挺挺地扑到了地上,四肢痉了一下,瘫软不动。

    僧人俯下身去,从他怀中取出了一样长扁形的东西,象是一只盒子。他启盒察看的刹那,一弧辉光涨到了僧人身后。冯宗客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僧人的身影被拉得极长,直投到了远远的云层之上。

    “卡!”盖子阖上,声音在静下来的夜中颇有些惊心。异光消失后,冯宗客恍惚地看瞟了一眼积翠峰顶,方才的大星消失了,他觉得匣子里,似乎装的就是那颗明星。

    “壮士身负一州生灵存亡,竟如此不知轻重么?”僧人背着他发话了,声音象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缓慢而深沉的回音。

    冯宗客一惊,正要问:“大师是刘大人请来相助的?”就发觉怀中狂抖,知安似乎是想哭,但还哭不出声,发出含糊的哼哼,冯宗客搂紧了他,低下脸去贴着他煞白的面孔,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去罢”僧人禅仗在地上一点,就轻飘飘地往上腾飞了十丈有余。袍角在夜间渐浓的青岚中鼓舞荡旋,不一会就从冯宗客的视野中消失了。

    冯宗客略发了一会呆,也自知也耽误了不少时辰,因此赶紧加了一鞭,往驿道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