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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闵坐镇黑水大营,将兵马分派停当,眼见水军、骑兵领命开拔,只等马林的消息,不料到了闰六月十六,非但不见马林转来,且连只字片语也没有通报。他知马林从来办事谨慎妥帖,料想其中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变故,只得命人前往与倭人交易的地点打探。探报回来却报:“小的看得清楚,那地方实在没有一个人。海面上因风大,也没有船只。”
“哼。”杜闵冷笑“倭寇要耍什么花样?你是一路察探过去的么?”
“正是,小的跟着银车行进的路途看过去,沿途没有任何异常。”
杜闵有点坐不住了,毕竟是五十万两雪花花的白银,更牵扯到倭寇的平静,他不愿再等,点齐了两千人马,顺着银车的方向一路细细查过去。一日里便从黑水到了海岸,日出的时候,海面终于平静,映着朝霞,血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杜闵挥鞭指向右手一纵礁石,道:“这些乱礁之后,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要想伏击银车,此处只怕是最易得手的了。给我在这附近细细地搜。”
人马哗啦散开,方圆两三里内四处找寻蛛丝马迹,杜闵带着两百人沿着海岸,扒开沙石检视,继续向前慢慢行去。两个时辰之后差不多走到了与倭人原定的交易地点,领兵将官都回来报:“没有半点头绪。”
杜闵不由皱眉,喃喃自语道:“这银子本就是送上门去的,何必打劫?又何必擦得这么干净?”他望着慢慢翻滚起潮水的海面,百思不得其解,出了神。
“爷,”身边的伴当指着海面上一点黑影“那可是人么?”
杜闵在镫子上站直了身子,仔细看过去“是尸首。”他道“快捞上来。”
标下善泳者五六人扑腾跳下水去,将那尸首拖上岸。这人已死了两日,浑身发胀,手脚衣物被鱼啃得支离破碎,仍能分辨出穿的是东王水军字号。
“仔细查看伤口。”杜闵命道“是倭刀么?”
“不是。”底下人回禀“是中原刀。”
杜闵一怔“确定?”
“确定。”
杜闵道:“那是遇上强盗了?哪伙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参将秦毅上前道:“世子爷,臣不明白,要是强盗,不过杀了人,抢了银子就罢了;要是臣没有猜错,押运银两的人马定是全军覆没,八百多具尸首,只找到一具,普通的强盗何必费神藏得这么干净?”
杜闵点头“你说的对,我也有这种疑惑。难道是要我们和倭人为了五十万两银子火并?那么这些人的来头可不小。”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马林,看来凶多吉少,派人这里附近仔细搜索尸首,最好能找到马林的全尸,交给他家人。”
“是。”秦毅领命,要问他是否回营,却见他抱着肩膀盯住海水沉思,也不敢多嘴。而远方一骑飞驰而来,一声声高呼“世子爷”再不容杜闵细想。
“什么事?”杜闵认得他是王府中的人,忙叫到面前问“王妃还好吧?”
“不好。”那报信的人摇头道“王爷急召世子爷回府。”
“知道了。”杜闵稍稍松了口气,见那人没有告退的意思,不禁微怒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要世子爷即刻启程。还有”
“还有?”
“前日倭人来信说,海上风浪太大,船出不了港,陆上走唯恐王爷误会,特命人会知王爷,将日子往后拖两日。”
“拖两日?”杜闵一怔“那就是今天了?”
“世子爷,”秦毅忙道“只怕他们接应银子的人就在附近,见我们这么多人,又没有携带银两,定要误会。”
“撤兵。”杜闵掉转马首,叫道“快撤。再派个人去,对海上的倭人说,银子两三天内就到,稍安勿躁。”
士卒不明所以,只是跟着他掉头纵马撤了下去。
忽闻秦毅跟在马后叹息:“晚了。”回头再看,海面上十六人持桨的快船正顺着潮汐漂来,船头一人使劲摇动红旗,见他们大队人马迅速回撤,迷惑之下,高叫道:“唉----唉----”
杜闵听见倭人的呼唤,不由一阵沮丧,退出十里,重新整队时,将马鞭摔在地上,想大声咒骂稍解心中郁闷,却怕标下人失了锐气,只得颤着嘴唇强忍。
“世子爷消消气。”秦毅看出他的心情,上前低声劝道“劫去五十万两白银当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从咱们杜家眼皮底下运出黑州,更是难如登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杜闵静下心来想了想,顿觉不错,点头道:“那伙强人走了两天,还不曾出得黑州,你这就传令黑水大营和各府各县,对过往船只车辆严加盘查。”
“是。”
杜闵叫来报信的王府家人,道:“我今日就启程回去,向父王禀告此事,你前面通报府里知道。”
黑水大营至黑州王府快马一日便到,杜闵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他先回黑水大营,取出他东王世子的印信,出营不久,天就黑得不能行走,他便笃定带着两百护卫投宿驿馆。第二日更是晚发早歇,在官驿休息。到十八日傍晚,明明黑州城就在眼前,他却不急着赶进城去,只命二百骑兵挤在小客栈里。杜闵独自在房中踌躇,他推开窗,能看见东王府侍卫中顶尖的高手们立在墙角的阴影里,乌黑的剑鞘头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剑身。有这么些高手环护,杜闵仍没有半点安心,他感觉此时灰蒙蒙的天色中,似乎是雷奇峰的凄迷杀气,就在左近飘游,只是不知道扑入他网中的,究竟是谁。
“世子爷。”伴当在外轻轻叩门“王府里来人了。”
“叫进来。”杜闵道。
他捏着一把汗,看着那家人走入。
“世子爷。”家人躬身施礼“王爷催世子爷这就入城,不要再拖了。”
原来自己期盼的那件事没有发生----杜闵心中的寒意更是凛冽----难道是等自己回去了再动手?杜闵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记,家人被他狰狞面容吓得低下头去。
“王妃怎么样了?”杜闵问“家里人都在么?”
“都在。等着给王妃送终。”
“都在”杜闵幽然道“呵呵。”
“世子爷?”
“那就入城。”杜闵有点艰难地道“你先去会知城门守军。”他走到窗前,向着下面的侍卫招手。
六个精干的黑衣汉子安静地走出来,等待杜闵的号令。
“进城,你们几个片刻都不要离开我左右。”
他说完这句话,才想到若那人铁了心取自己性命,这六个侍卫又如何挡得住?他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的挣扎,一心想为天下之主的野心使他更觉羞耻。
“世子爷进城。”伴当们高叫,客栈门前被马蹄掀起一阵烟尘。杜闵跳上马背,向四周环顾:就要下雨的样子,劳作的人们顶着斗笠,匆匆赶回家,阳光从飞卷的乌云里忽然透出来,照出的浓密树影之后,是灰暗中更显青翠的无垠稻田。正是最安详的境界,不象是有什么人会突然杀出来的样子,杜闵长出了口气。而静谧的傍午里,归巢的乌鸦却在人头顶上猛地聒噪起来,弄得他仰头微微发怔。 东王杜桓的原配王妃姓洪,是现洪州亲王洪失昼的姊妹。五十年来,从没有享受过子女之福,弥留之际,身边多出这些几乎称不上熟悉的年轻面庞,令她啼笑皆非。
“怎么都在这里?”洪王妃握着杜桓的手,神志清醒地抱怨“都在等着我死么?”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不要乱想。”杜桓向潘氏所生的儿子招手,让他在床前磕头“这两天雯儿一直守在你身边呢。”
“小闵儿呢?”洪王妃已问到第十遍了“他为什么不来给我送终?”
潘氏笑道:“两天前就派人催去了,还在路上悠闲自在地走着呢。”
“滚开。”洪王妃道“连同你那儿子都滚!”
“快走,快走。”杜桓唯恐洪王妃一怒之下坏了杜雯的好事,跟着道“不要惹王妃生气。”
潘氏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拉着儿子出去。
杜桓抬起头,向着周围的人道:“都走吧,静一静也好。”
洪王妃又在上痰,艰难地喘气,使女们忙着摩挲她的后背,她缓过来,盯着帐顶喃喃自语:“走了才好,走了才好。”
杜桓知道她感慨的是自己的命运,忍住了没有说话。
大概是深夜了,人们忙着换了一遍蜡烛,又添过檀香,想方设法遮盖住屋内腐朽的气息。“王爷,二更天了,晚膳不用可不行。”内臣都来劝。
杜桓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洪王妃的手却紧了紧,泛着青光的脸上,正向他露出微笑。
“你要说什么?”杜桓俯在她脸庞边,她却摇摇头,慢慢松开了手指。
杜桓出了房门,呼出嘴里死亡的味道,风雨之前湿润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三十多年,他一直对洪王妃心存戒备,到了这十年间,每当看见她透析世情的双目,他心中的秘密就更在发抖。现在都好了,他翘起嘴角来微笑,然后便看见杜闵带着黑压压一伙人正闯进来。
一点好心情便让他搅了,杜桓沉下脸来,低声喝住长子“胡闹,半夜三更的,王府内宅是侍卫乱闯的么?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你这些天又在哪里?”
“儿子有急务。”杜闵不是很怕杜桓,抬手止住身后紧跟的侍卫,慢吞吞地道。
杜桓看着三十多岁的儿子,觉得他越来越象养大他的洪王妃,时不时的,让自己生出一丝戒惧。
“什么急务?”杜桓沉住气问“黑水大营的兵马已分派完了,银子也交接出去了,万事俱备,就等你回来。”
“父王,儿子有下情回禀。”杜闵说这句话的时候,越过房檐,向半空打量。
杜桓道:“看什么?”
“没什么。”杜闵收回目光来笑道“父王容儿子密奏。”
“书房吧。”杜桓走在前面。
杜闵看了洪王妃寝室一眼,叫过一个使女来“对王妃说,我回来了,一会儿就来问安。”
杜桓已在廊下不耐烦地侧过身等着杜闵,杜闵向侍卫们低声道:“跟紧了。”
杜闵总是有些用意深刻的命令,侍卫们原本以为到府中就交托了差事,此时又不敢多问,只得紧跟在后面。
内宅里的书房是杜桓处理最为机密政务的地方,他在书案后坐定,看着杜闵跟进来,问道:“你说的急务关不关大局?”
“既然是急务当然事关大局。”杜闵道“给倭寇的五十万两银子,被人劫走了。”
“什么?”杜桓大惊“是哪路人?”
“尚不知道。”杜闵道“儿子去看过了,决非一般的贼寇。”
杜桓沉默了半晌,道:“你和倭人是怎么说的?”
“儿子遣人去言道,因他们迟了两天,故而先将银子运回黑水大营,过两日另派人马护送银子送到他们船上。”
“好。”杜桓点头“这是一件。你又如何追查劫走银两的人?”
杜闵道:“已密令各州县在道上严加盘查,水路里也有水师巡视。另有战船十只本是往少湖部署的,现调了五只出来,在少湖水域里细细地搜查。儿子一路赶回来,想必是错过了禀报的人,现在还不知消息。”
这个儿子果然是最为精干,杜桓放下一半的心,却更勾起他的猜忌,他对杜闵道:“那么当务之急,是另凑白银五十万,先安抚了倭寇再说。”
杜闵道:“儿子查过官库,开销了军饷之后,所剩无几,大概只能从府里的库房出这五十万了。”
“那就这样吧。”杜桓道,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来,交给杜闵“另外就是给我找出这帮贼寇来。”
“是。”杜闵心满意足地接过钥匙,道“连他们的主子在内,定一个也不留。”
“看看你母亲去吧。”杜桓道“只怕就是今夜里。”
“是。”杜闵道。
杜闵的出身并不光彩,他的生母王氏是杜老郡王的侍女,老郡王弥留之际,却让杜桓在侍奉汤药的闲暇里成全出现在的世子来。那是早在洪王妃成婚之前的事了,杜桓嫌弃王氏的身份,加上不愿声张这丑事,不但不甚喜欢杜闵,对王氏也冷淡了下去,不久,王氏郁郁而终,杜桓的长子就由洪王妃教养。王妃嫁入杜家五年,未得一男半女,早早地死了心,便将杜闵过继为养子。出身微贱的杜闵因而一夜间成了原配所出的嫡子,到了成年时,由洪王妃上疏得以立为郡王世子,以后继承杜桓的爵位,都是他这等出身的人所不敢想象的。
杜闵对洪王妃的感激却不止于此,王府里的嫉妒争斗随着杜桓晋封为亲王愈演愈烈,杜闵总觉得,要不是洪王妃的教导和庇护,自己恐怕活不到现在。
清秀如初的妇人就要升天,王府里便只剩杜闵自己了。杜闵跪在洪王妃床前,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混浊急促,就怕听不到她说一个字,便眼睁睁看她去了,心中更是孤单落寞得厉害,不由放声大叫:“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使女们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劝解:“世子爷可不要叫了,当心外面误会。”
“对”杜闵顿时醒悟,压低了语声“母亲大人,再说一句话也好,让儿子放心。”
洪王妃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杜闵忙道:“拿水来给王妃喝,府里的大夫都哪里去了?”
“叫大夫来也没用了。”潘氏拉着杜雯,倚在门上,笑嘻嘻地道。
杜闵看了她一眼,便扭过脸去,按耐下厌恶,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洪王妃口中喂水。
潘氏走过来看了看,道:“王妃还好啊,听见世子爷大呼小叫的,以为王妃这便升天了。”
“住口。”杜闵道。
潘氏听出他低沉语声中的不善之意,识相地闭上了嘴,将杜雯推了一把,让他跪在杜闵身边。
杜雯极机灵,拉着洪王妃垂在床下的衣袖,呼道:“母亲大人,儿子守着母亲大人呢。”
一直昏迷的洪王妃突然迸出冷冷的轻笑,诈尸似的睁开明亮如炬的眼睛,倏然转过头来。杜雯打了个寒战,向后一仰,几乎一跤跌倒在地。
“看看,”洪王妃竟慢慢支起了身子,在她眉宇凝结的时候,藏了几十年的烈性脱鞘而出,连杜闵的心中也升起一缕寒意,洪王妃指着潘氏母子,对杜闵道“看看这些人。”
“儿子看见了。”杜闵连忙扶住洪王妃。
洪王妃牵着杜闵的手,道:“我对你没什么好,只是教你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现在你还有用,将来,他会把你扔给这些豺狼吃。”
杜闵伏在洪王妃的耳边,慢慢道:“儿子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那就好”洪王妃垂死的脸上绽开笑容,放宽了心似的躺了回去“杜雯出去,我有自己的儿子,轮不到你给我送终。”
潘氏的神色很难看,走到门前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还不死!”
杜雯却一动不动,淡淡地道:“父王叫我来的,我不走。”
杜闵不料他如此倔强,一时语塞,忽然想到今夜不同往常,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杜雯看不懂他的笑容,怔了怔。
外面突然爆发出铜锣哭丧的嘈杂,满地都是人乱跑的脚步声。
“走水了?”杜雯站起身来向外看,却让一个内臣狂奔进来,撞在了他身上。
“不长眼睛!”杜雯扇了他一个嘴巴。
那内臣毫不理会,反将他推在一边,径直奔到杜闵脚边“王爷、王爷死了!”
“胡说八道。”杜雯大怒,上前要揪那内臣的衣领,杜闵一把抄住他的手腕,将他掼在地上。
“什么时候的事?”杜闵仔细盯了杜雯一眼,才俯首问那内臣。
“不过一会儿。”那内臣道“王爷正在晚膳,喝完了汤,就倒在桌子底下吐血”
“然后呢?”
“奴婢们围过去的时候,已然没有气息了。”
潘氏与杜雯都惊得呆了,大雨之前的瑟瑟阴风穿门而入,吹得他们不住哆嗦,象要找个依靠一般,两人不自觉地向杜闵拢过来。
“大哥”杜雯道。
杜闵摆手叫他住嘴,接着问道:“其他王子知道了么?怎么一个也不见出来?”
“奴婢不知道。”那内臣老老实实地道。
“叫侍卫都进内宅。”杜闵命道“快去!”
那内臣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杜闵对面前的使女道:“外面有几个侍卫在暗处,你去招呼他们进屋来。”
那使女抖抖索索望外走的时候,潘氏开始抢地呼天地哭起来,杜闵厌烦地站起身,刚刚想要走得远些时,却听一声尖啸猛地从风中窜出,那使女便“嘭”地直挺挺摔在门前。
潘氏顿时停住了哭泣,待看清楚那使女胸膛上插着的匕首,立即又扯着喉咙尖叫,杜闵“扑”地吹灭了灯,在一边听着她的声音皱眉,对杜雯道:“劝劝你娘。”
杜雯上前摇晃她的肩膀,大声道:“再叫!刺客被你招过来了。”一句话便让潘氏紧紧闭上了嘴,杜雯将她拽到墙角,挡在她身前。门外又是短促的惨呼,一个杜闵贴身的侍卫捧着喉咙上的伤口,滚在地上。
“世子爷退后。”其他人井然有序地持刃退到屋里,慢慢掩上了门。闷热的天气一会儿便令屋里人汗流浃背,人们一边猜测着来敌的身份,一边喘着粗气。杜闵从侍卫手中接过剑来,一步步退到洪王妃床前“母亲大人。”他叫,这回更无半点回应,他低下头去看,离着极近了,才发现洪王妃微微笑着,已然仙逝。
杜闵垂下剑去,揣摩她的笑容,不知她在最后的时刻,有没有听见杜桓被人毒毙的消息。“王妃走了。”他对周围的人道,人们看着他,好像他才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杜雯不过片刻间便失去了父亲这座大靠山,他天资聪明,虽然年轻却极快地回过神来,凑在杜闵身边,千依百顺的腔调道:“大哥节哀。父母一夜间都故去,兄弟们都仰仗大哥作主呢。”
杜闵冷眼看他,淡淡道:“那是自然的。”
“世子爷,刺客正在外面,现在不是兄弟叙话的时候。”为首的侍卫道“听说王府内宅的屋子里大多有暗道,世子爷找找看,先脱身要紧。”
“这里没有。”杜闵摇了摇头,他从小住在这个院子里,每一块砖都被他翻动过,也从来没有听说洪王妃屋里有什么密道“你们小心了,”他道“援兵就到,只怕那刺客等不及要出手了。”
话音未落,又是两道销魂暗光钉入,将门上雕花击得粉碎,带着外面湿咸的雨水,贯穿最前面两名侍卫的头颅。尸体轰然倒在杜闵脚前“世子爷退后。”为首的侍卫忙将杜闵拉在身后,护着他们兄弟慢慢退向墙边。
王府里的喧哗越来越盛,外面的刺客却融在黑夜里似的,遁形无踪却又无所不在,只是杀意随着风雨渗透了进来,将众人的魂魄缠得死死的。
雪白的闪电之后,闷雷滚了下来,雨更是急了,屋子在它的拍打下,微微动摇。门在轰鸣摧城的雨声中静静地开了,屋内屋外都是黑漆漆的夜色,浓不见底。
杜雯狠狠打了个哆嗦,不自禁拉住杜闵的衣袖,道:“大哥,这是什么计较?”
杜闵扭头看了看他,低声道:“你我困在此处,定遭那刺客毒手,倒不如冲出试试运气。”
“是。”杜雯点了点头,又反问道“可是他在暗处,我们莽莽撞撞冲出去,岂不正中他下怀?”
“不妨,”杜闵狞笑道“那些侍卫挡在你我身前。”
他们计议已定,低声喝命侍卫环护他二人,顺着墙边摸到门前。
“冲出去!”杜闵大喝了一声,将身边的杜雯猛地推出门外。
这次竟连射来的暗器也未看见,只有杜雯浑身一颤,倒在众人惊惶的脚步之下,杜闵在侍卫环护下夺门而出,一边沿着回廊向杜桓书房狂奔,一边高呼救命,眼看就到房门,那侍卫首领却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几将杜闵绊倒,杜闵头也不回,从尸首下抽出衣摆,踉跄撞入门中。树上的黑影飘然落地,就要紧跟过来。
“住手!”一人扒着回廊滴水檐,轻巧翻身落在刺客面前,刀锋挟着浩荡的金风直劈刺客面门。
那刺客双手俱持匕首,交叉一处,叮地架住刀身,浑身血脉虽被震的翻滚不平,却仍有暇仰避,向着来人小腹连踢两脚。
“好。”来人赞了一声,飘出五尺开外,刺客借此机会,一个筋斗折出,稳稳落于朱漆栏杆上。
“不要坏了爷的好事。”刺客蒙着脸,却不影响他说话时犀利的神情“闪开。”
来人朗声一笑,道:“杜闵我留着有用,你雷老二就不要和我抢了吧。”
“哼哼,”刺客冷笑道“你一介水寇,用不起这么贵的人工。”
“小瞧我?”那人故作不悦,道“如今道上的年轻人,可不怎么有礼啊。”
那刺客道:“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必来这套虚的。再不闪开,先死的就是你。”
“不妨来试试。”那人笑道“你们雷家杀人,从来都不多废话,怎么传到你这一代,变得这么唧唧歪歪。”
那刺客目中的杀意已不纯粹,烦躁地将匕首在指间转成两朵白亮的花,肩膀微微一震,两柄匕首便脱手飞出,取那人咽喉胸膛两处,那人掉转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却见两柄匕首象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似的,凌空一跳,分作左右两路,转而钉向那人肩胛。
那人偌大身躯却水蛇般扭了扭,匕首擦着他的衣衫,夺地钉在廊柱上。那刺客已跟着这一击涌身过来,伸手从腰间捞出另两柄匕首,仍是认准他的咽喉要害猛刺。那人挥刀荡开刺客的利刃,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刀斩下。这一刀依旧威势沉重,那刺客避无可避,如法炮制硬接一记,那人电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间连劈五刀,那刺客不及闪避,一样连接五招,最后被震得单膝跪地,呛出一口血来。
“武功不错么。”那人看着年轻刺客火烧般明亮的目光,赞叹笑道“可惜嫩了些。”他抬起腿,一脚将刺客踢得飞起来,那刺客后背把书房门撞得粉碎,直滚到屋内。
那人看着侍卫蜂拥进来,也不穷追那刺客,展臂一搭廊檐,荡入夜雨中,大笑而去。
那刺客听着外面侍卫如临大敌的叫嚷,勉力从痛楚中振作,在断木碎屑中慢慢仰起身子,借着屋外的灯火光芒环顾书房。桌上的灯不知被谁打翻,椅子也踢倒在地上,家具摆设样样都在,只是不见杜闵的影子。
“里面那刺客快滚出来!不然就放箭了。”侍卫们高声威胁,嗖的一声,先放入一支箭来示威。
那刺客毫不理会,站起身扶着墙,一点点敲打粉壁,听里面的回声。他扯下墙上的书画,掀倒书架,弄得屋内咣嘡乱响,外面的侍卫首领沉不住气,叫道:“放箭!”
那刺客不敢怠慢,滑入书桌底下,蜷缩成一团,听得噼噼扑扑雨打荷叶似的,片刻功夫书桌便扎得如刺猬一般。
一时箭雨息止,侍卫们不见里面动静,只道那刺客不死即伤,扔下弓箭往里面冲,突然人群崩散出来,又被屋内的刺客杀死两人。
“放火烧!”有伴当在内府骑马奔过来道“世子爷有命,就算放火烧了书房,也要那刺客的命。”
“是。”侍卫们面面相觑,大雨里犹豫着是否要动手。
忽然一条黑影映着灯光而来,长剑凌空出鞘,泼地刺入房顶,连人带剑冲入书房中。瓦砾烟尘和着雨水打在侍卫们脸上,刺痛又让人睁不开眼,侍卫们措手不及,又不知这条黑影来历,怔了怔之间,便见那黑影横抱一人一跃而出,仍然身法如电,去势比飞矢更快,几个飘摇,远远去了。 从内宅书房向北,隔了两个院落,便是杜桓用膳的花厅,杜闵坐在杜桓的椅子上,默默看着父亲铁青的面庞,桌上还放着东王喝到一半的汤,杜闵伸出手指触了触,发现那汤竟还是热的,他执勺搅拌着清醇的汤水,里面原来是父亲最喜欢吃的莼菜火腿。
牢牢霸踞一方的东王,最后竟为这几片小小的浮萍身亡——杜闵扑哧笑出了声。
“世子爷,”领侍卫长史姚晋走进来,看了看杜桓的尸体,又改口道“不,小王爷。”
杜闵胸怀大畅,道:“讲。”
“臣无能,那刺客虽然圈在书房里,却最终叫人接应走了。”
“也罢了。”杜闵道“你们不是那些刺客的对手,能救下我的性命来,就当嘉奖了。”
“小王爷。”姚晋叩了个头,道“臣还有噩耗上禀,小王爷饶命。方才将王府清查完毕,除了老王爷,连三爷、四爷、六爷,都遭行刺身亡。”
“雯六爷也死了?”杜闵追问了一句。
“是。”
杜闵顿了顿足,泣道:“你六爷是老王爷最爱惜的儿子,是我最疼的兄弟,竟也追随老王爷去了,我今后有何面目去泉下见父王?”
“小王爷节哀。”
内臣们渐渐围拢了过来,纷纷地劝。杜闵想到今夜死的,还有洪王妃,心中绞痛,哭得更是凶了。
王府一片悲泣中,夹杂着女子尖叫的声音,潘氏甩开使女拉扯的手,披头散发地冲上花厅,指着悲痛欲绝的杜闵道:“你弑父不算,连兄弟也杀得一个不剩,我和你拼了。”
她就要上前来拉扯杜闵的衣裳,原本跪在地下求饶哭泣的姚晋却突然跳起身来,手中剑将潘氏穿了个通透。潘氏瞪大了眼睛,抓住姚晋的袖子不放,慢慢倒下之际,扳断了鲜红的指甲。
“小王爷,”姚晋甩干净剑上的血迹,道“潘夫人与老王爷共膳时,一样遇刺身亡。”
“知道了。退下。”杜闵道“你们还不快给王爷装殓了。”他叫过内臣们来,自己站起身,走出花厅,穿廊里望着大雨如注,这一夜的纷扰,弄得他筋疲力尽。要自己全家性命的无论是不是太后,杜闵都不禁要感谢他,一夜间所有成年管得上事的兄弟全部被杀,只有自己,冥冥中不知由谁眷顾着,居然毫发无伤。他现就置身在戍海黑州亲王独用的花厅门前,今后一样要站在中原皇帝独享的清和殿上。此时此刻,一直以来占着王位的,觊觎王位的,争夺王位的,都突然死得干干净净;这江山打下来,享受的,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才活得痛快——杜闵心满意足,只是猜想不到那刺客究竟是谁,而最后将刺客阻了一阻的人又不知是哪方神圣,这才幽幽不乐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