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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醉夜复醒,对月长天歌。一弯银钩似酒壶,嫦娥何不共我酌?”
金陵的夜少了白日的热闹喧嚣,却多了些丝竹管弦和狂曲醉歌。一个书生模样的醉鬼倚在太白楼的窗棂上,对着窗外高挂夜空的明月高声吟哦着,仪态颇为狂放。只可惜他衣着实在寒酸,面目也太过肮脏,不然还真有几分才子狂生的模样。
“走了走了,我们要打烊了!”太白楼的伙计终于不耐烦起来,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个顾客,还是那种只喝劣酒不要下酒菜的酒鬼,他们当然想把他赶走好早一点关门睡觉。
“哦,打烊了。”醉鬼喃喃说着,手伸入怀中掏摸半晌,然后把几枚铜板拍在桌上,大度地对伙计摆摆手“不用找了,算我请你们喝茶。”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却被伙计一把抓住,那伙计把几枚铜钱摔到他脸上,骂道:“你这半天时间,一共喝了三斤老白烧,这几个铜板连零头都不够!”
“我我没钱了。”醉鬼挣扎着想摆脱伙计的掌握,却被那伙计抓得更紧。“没钱?”伙计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也不打听打听,咱们太白楼是谁的产业,敢到咱们这儿来吃白食?”
“谁的产业?”醉鬼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又被另一个伙计一脚踢翻。
“这儿可是百业堂的产业,杜啸山可是咱们的舵把子!”那伙计大声道,言语中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杜啸山是谁?百业堂又是什么玩意儿?”那醉鬼一脸懵懂。立刻招来几个伙计的老拳,有人大骂道:“在金陵城混,却连百业堂和咱们舵把子都不知道,你他妈不想活了?”另一个伙计则劝同伴说:“算了算了,看他是真喝醉了,咱们搜搜他的身,若有值钱的东西就留下充当酒钱,若没有再按老规矩收拾他不迟。”
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地翻遍了他的全身,却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众人只得照老规矩把他吃下的东西打得全呕了出来。那醉鬼对众人的殴打浑不在意,却对着满地吐出的酒水痛心疾首地连连哀叹:“我的酒啊,我的老白烧啊,全白喝了!”
几个伙计无可奈何,最后只得把他从太白楼扔了出去,然后打烊关门。
太白楼门口挑着的两个灯笼收回去后,街上就变得蒙眬起来,那酒鬼伏在地上轻轻呻吟半晌,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意外地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双着粉底快靴的脚,酒鬼拼命抬起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去,这才发觉有一个人蹲在自己面前,却是一个面色紫红的黑衣大汉。
“啧啧,不过是白喝了一点劣酒,怎么就被打成了这模样?”大汉托起酒鬼的下巴,仔细审视着他的面容,只见他脸肿得像个猪头,一只眼角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呕吐物和血沫。大汉也不嫌肮脏,掏出袖中的绢帕抹干净酒鬼的脸,这才发觉他年纪并不大,五官应该还算周正。
“为一点酒弄成这样子,值吗?”大汉语气中满是同情,谁知酒鬼却不领情,一把推开大汉的手说:“老子乐意!”酒鬼虽然说的是吴语,却带有明显的巴蜀口音。大汉对酒鬼的无礼不以为忤,只笑道:“如果我请你喝酒呢?”
“那感情好!”酒鬼一听说喝酒顿时来了精神,挣扎着就要爬起来,连连说道“你要请老子喝酒,就算让老子叫你干爹都没问题。”
酒鬼在那大汉的扶持下总算站了起来,那大汉架着酒鬼一只胳膊笑道:“江湖何处无酒友?走!沈某请你喝一杯!”
昏黄的烛光,油腻腻的酒桌,两碟卤味和豆干,几大碗浑浊的老酒。即便在深夜,街头也少不了这种露天的小酒摊。看着酒鬼迫不及待地连下了三碗,那面目棱角分明的大汉这才笑问道:“今日能与老弟共饮也算有缘,还没请教老弟大名?”
酒鬼醉眼蒙眬,打着酒嗝嘟囔了一句:“不过是喝酒,问那么多干什么?”
大汉淡淡一笑,抱拳道:“在下沈北雄,最喜欢结交江湖上各种各样的朋友,听老弟口音像是巴蜀人士,不知与唐门可有渊源?”
酒鬼眼中闪过一丝警觉,敷衍道:“落泊之人,怎攀得上那等世家望族?”
对方对自己名字的反应并没有让沈北雄太意外“沈北雄”三个字虽然能令金陵商界为之动容,但在普通人面前还是一个很少听说过的陌生名字。不过对方那点并不引人注意的异常反应没逃过沈北雄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望着自己的手,笑问道:“公子襄呢?不知老弟与他又有什么渊源?”
“什么公子香公子臭,老子全不认识。”酒鬼说着站起来就要走,却被沈北雄按住了肩头,他只得咧着嘴乖乖坐下来,在沈北雄的掌握之下完全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别跟我说你跟公子襄没任何关系,不然你跟踪他干什么?”沈北雄笑眯眯地问道。酒鬼的脸色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不过依然故作镇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真不知道吗?”沈北雄笑着放开了手,若有所思地自语道“据我所知,几年前公子襄曾在巴中做过一件大案,弄得有巴中第一富豪之称的叶家倾家荡产,而叶家跟蜀中唐门是世代姻亲,公子襄却在唐门眼皮底下把叶家弄得家破人亡,据说仅有一位叶二公子幸免于难。”
“是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酒鬼又端起了酒碗。
沈北雄呵呵一笑,也举起了酒碗:“对,这跟咱们都没任何关系。只是我沈北雄喜欢交朋友,尤其是吃过公子襄苦头的朋友。”
“我不喜欢交朋友,”酒鬼一口喝干碗中劣酒,然后舔着嘴唇自顾自道“不过谁若给我酒喝又另当别论。”
“呵呵,没问题!”沈北雄说着拍了拍手,一个身影立刻从烛火照不到的黑暗处闪到他的面前。沈北雄吩咐道“去弄顶轿子过来,把这位公子请到舍下一叙。”
那黑影悄然离开后,另一个精悍的老者白总管又闪到沈北雄面前,在他耳边低语道:“咱们在城西遇到点麻烦,那是百业堂的地盘。”沈北雄皱了皱眉头,叮嘱道:“现在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我这就去见杜啸山,若没有他这条地头蛇的支持,咱们将一事无成。”说着他转头对身旁的酒鬼笑道“老弟先随我这兄弟去寒舍暂歇,明日老哥再陪你好好喝上一杯。”说完他带上白总管,往城西大步而去。百业堂的总坛在城西杜家巷,这儿整条巷子的人家几乎都姓杜,杜家祖先几百年前就在这里定居,靠维护和经营屠、捐、赌、私、漕等百业为生,经上百年经营,渐渐发展成控制整个金陵城的第一大帮会。传到杜啸山手上,百业堂已经成为插足整个江南百业的最大帮会组织。
当沈北雄来到这里时已经是三更时分,杜家巷中早已看不到一点灯火。不过凭着“沈北雄”三个字,他还是没费多少周折就见到了杜啸山。
“说吧,半夜把我叫起来究竟有何事?”二人在大厅中分宾主坐定,杜啸山不阴不阳地问道。外表看他只是一个精瘦干练的矮小老头,留着稀疏的山羊胡,恹恹的三角眼给人一种似睡非睡的感觉,不过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一种从容气度。
“呵呵,深夜打搅杜堂主,实在是不好意思。”沈北雄恭敬地抱拳为礼,算是为自己的唐突赔了罪,这才道“我刚得到手下兄弟的回报,说咱们在城西一带的买卖遇到了点麻烦,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杜啸山捻着颔下稀疏的山羊胡,不阴不阳地道:“我听说沈老板在城中大肆购买商铺,心中总有许多好奇。虽然沈老板以高价买下了百业堂名下十多处产业,短期来看百业堂没有吃亏,但卖出经营多年的当铺赌坊,对我百业堂声誉有极大的影响,不明真相者还以为我杜啸山怕了沈老板。基于这种原因,百业堂不打算再与沈老板合作,除非我知道你真正的目的。”
沈北雄收起笑容,漠然道:“有些事杜堂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既然如此,沈老板请回,恕杜某不送。”杜啸山说着端起了茶杯,听语气显然是动了真怒。沈北雄对杜啸山的隐怒视而不见,只笑道:“百业堂名下的产业,沈某可以再多出两成价钱,若杜堂主能帮助沈某收下其他商铺,每间铺子还可以另外给百业堂一成的佣金。”
杜啸山闻言悚然动容,暗自在心中计算开来。光百业堂名下的产业,在本来就比市价高的基础上再多出两成价钱,就是十多万两银子的出入,若再加上沈北雄意图收购的商铺付给百业堂的佣金,恐怕就是几十万两银子的好处,这足以抵得上百业堂数年的收入,这北佬究竟为何要出如此高价来收购金陵商铺?杜啸山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杜啸山也不禁怦然心动,不过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对方既然敢出如此高价,肯定就有加倍赚回来的把握。况且江湖上厮混,还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东西,杜啸山容不下对方掌握全部主动,而自己却毫不知情。因此他只在心中犹豫了片刻,便断然拒绝道:“除非我知道你收购商铺的原因,不然咱们无法合作。”
沈北雄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没有商量的余地?”杜啸山没有回答,只端起茶杯示意:“送客!”沈北雄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就走,刚走出两步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哦,对了!这次我来金陵,柳爷千叮万嘱要沈某一定来拜见杜堂主,并代他老人家向杜堂主问好!”“柳爷!”杜啸山脸色顿时有些异样“你是柳爷的人?”
沈北雄淡淡一笑:“沈某不过是替柳爷打前哨的马前卒,柳爷随后就到,届时沈某若不能完成柳爷交代的任务,只好到柳爷面前领受责罚了。”
“柳公权也要来金陵?是他要收购金陵商铺?”杜啸山十分惊讶。谁知沈北雄神秘一笑,摇头道:“杜堂主眼线遍天下,应该知道柳爷可没这么多银子买不动产。”杜啸山脸色终于变了,沉吟半晌,突然下决心似的一点头:“好!百业堂与你合作,不过价钱上面你得再加一成。”
“你这是坐地起价!”“谈生意本来就是要讨价还价!”
二人猛虎般互相瞪视着,互不相让。片刻后只听沈北雄淡淡道:“杜堂主想要讨价还价,总得让沈某看看你的本钱。”说着手腕一翻便向杜啸山胸口抓去。杜啸山看似年老体衰,手脚却十分灵活,沈北雄手脚刚动他便勾手还击,二人双手在咫尺之间上下翻飞,转瞬间便交手数十招,场中顿时响起“噼噼啪啪”的交击声,片刻后二人总算停了下来。只见沈北雄扣住了杜啸山左手脉门,而杜啸山右手则扣住了沈北雄左肩胛。二人身形凝定,静静相持片刻,沈北雄突然呵呵一笑,缓缓放开杜啸山的手道:“杜堂主果然高明。好!成交!”
杜啸山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也慢慢放开了沈北雄肩胛,然后与对方击掌为约:“从现在起,百业堂上下将全力协助沈老板收购金陵商铺!”
在离开百业堂后,紧随沈北雄出来的白总管不解地问道:“主上,方才主上明明占了上风,为何最后却故意输了半招?”
沈北雄淡淡一笑:“百业堂是本地地头蛇,咱们若没有杜啸山的全力协助,恐怕会事倍功半。我出手是要显示咱们的实力,警告他胃口别太大,要适可而止。让他半招是让他在自己手下面前挣足面子。对这一点杜啸山心知肚明,相信他以后不敢再坐地起价,今后杜啸山和百业堂,将是咱们在金陵最可信赖的盟友。”
白总管脸上露出叹服的神色,不由微微点头。沈北雄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踌躇满志地悠然道:“制服一个人有时候以力胜之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智者不为。好比棋道高手对弈,力战者等而下之,善战者以战谋利,真正的绝顶高手,总是胜人于不知不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