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愁听一曲箫声咽骇见双雄

梁羽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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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句话恍如晴天霹雳,蓬莱魔女听到耳中,不由得蓦地呆了!“怎么古月禅师竟是武林天骄杀的?”只听得武林天骄峭声说道:“大丈夫不能取信于人,还何必晓晓置辩?好呀,笑傲乾坤,你定要说是我杀的,那就算是我杀的吧!”语气十分冷傲,也隐隐透出伤心。从这些话语听来,华谷涵是早已为古月禅师被害之事,责问过武林天骄的了。此时已近尾声,华谷涵对他的辩解大约不能满意,而武林天骄也因此动了气,不屑再辩了。

    笑傲乾坤冷笑说道:“什么‘算’是你杀的?以纯阳罡气闭穴断脉的功夫,天下除了你武林天骄之外,还有何人?”蓬莱魔女听了,更是吃惊,她是烦教过武林天骄的罡气的厉害的,心里自思:“我只道古月禅师是给掌力震伤了奇经八脉,若然那样,柳元甲也还勉强可以做到.但若真是给罡气闭穴断脉的功夫弄死的,那就只能是武林天骄了。笑傲乾坤的武学造诣远远在我之上,他判断的当然比我准确。但武林天骄却怎会无端端地杀了古月禅师?他以金国贝子的身份,浪迹江湖,就是因为反对暴君,意图救国。完颜亮的穷兵黩武,他是一向深恶痛绝的。难道他会一改初衷,反而做了完颜亮的走狗,潜入江南,暗杀南宋的志士豪杰?”要知蓬莱魔女正是因为深深知道武林天骄的心事,对他的相信,实是不亚于对笑傲乾坤,所以她刚才在猜度疑凶之时,根本就未曾疑心到武林天骄身上。正如笑傲乾坤也是有本领可以杀害古月禅师的一个人,蓬莱魔女也根本不会疑心到他一样。

    笑傲乾坤语气十分愤激,朗声说道:“你我相识不深,但亦属神交已久。我一向只道你武林天骄是金国一个见识超卓、出类拔萃的人物、谁知你依然还是金国的檀贝子,我算是识错了你这个朋友,从现在起,你我的交情一笔勾销!”话说至此,看来就要动手,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华大侠三思而行!”

    蓬莱魔女又惊又喜,原来那是东海龙的声音。蓬莱魔女想道:“东海龙也在此间,那就好了。他与西妓凤拼斗祁连老怪之时,是曾经得过武林天骄救命之恩的,想必会为他辩解?”心念未已,果然听见东海龙说道:“华大侠,金国南侵之事,不就是他、他预先透露给你知道的吗?”

    蓬莱魔女心道:“呀,不错,提出这件事情,这是华谷涵亲身经受的,这话就更有力量了。可是、可是华谷涵也决非一个糊涂人,他为什么不想到这件事情?”

    蓬莱魔女一面觉得奇怪,一面急步上山,她还差一小段路未曾赶到,已听得华谷涵在纵声狂笑!

    东海龙与华谷涵的交情很深,但听了他的狂笑,却也有点怫然不悦,道:“华大侠所笑何来,是老夫说错了么?”华谷涵道:“不错,金国南侵的消息,他是曾向我预先透露。但全国调动百万大军,各处州县,处处征集民夫,南侵之事,又岂能长久瞒人耳日?即使他不预先透露,始终我还是会知道的!这不过是他骗我信他的手段罢了!”

    东海龙皱眉道:“华大侠,这个,这个你还请再思,依我之见”言下对华谷涵的意见实是不表赞同,他话犹未了,武林天骄早已按捺不住,也在冷笑说道:“华谷涵,我只道你是汉人中的奇男子,谁知我也是识错人了,哼,哼,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知道你是非杀我不能甘心,你不过是心怀妒忌罢了!”

    东海龙道:“华大侠决不是心胸狭窄之入,檀公于,你这句话也是说得重了!”东海龙好说夕说,尽力设法调停,华谷涵却已在狂笑道:“你是君于,我是小人?哈哈,你这君子,半夜三更,在魏良臣的密室里,干的什么?你以金国贝子的身份,却怎的又忽地变作了宋朝太师的贵客了?你敢说你不是完颜亮的使者,潜入江南,策划阴谋,干那见不得天日的勾当么?”

    武林天骄怔了一怔,怒道:“华谷涵,你是白日见鬼!”华谷涵冷笑道:“不错,但不是白日,是黑夜见鬼!虽是黑夜,我的眼睛可没有盲,你从太师府逃出来,你烧变了灰我也认得你!”

    此言一出,东海龙不觉大为惶惑,他知道华谷涵是决不会胡乱赖人的,他说是亲眼见到武林天骄,那自是可以完全相信。

    东海龙不禁翟然一惊,暗自思量:“人心险诈,这武林天骄毕竟是金国贝子,我岂能完全相信他了?”他既是惶惑不安,忧疑不定,当下也就闭口不言。

    蓬莱魔女比起东海龙来,虽是更为相信武林天骄,但听了此言,亦是十分惶恐,心道:“且看他怎么解释?”谁知武林天骄根本不作解释,只是连连冷笑,峭声说道:“你可以当着我的面捏造谎言,我还有什么可以和你说的?其实你也不必捏造什么藉口,我索性揭穿你的底细吧?”华谷涵道:“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底细?”武林天骄纵声笑道:“不是见不得人,是说不出口,你是为了一个女子,所以非杀我檀羽冲不可!我说你心怀妒忌,并非是指你妒忌我的武功,你是妒忌我,怕我走在你的前头,先获得那位女子的芳心!哈哈,笑傲乾坤,我可没有说错你的心事吧?但,你、你”话犹未了,华谷涵已是变了面色,大喝一声:“闭上你的鸟嘴!”折扇一张,叫道:“胡说八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接招吧!”

    武林天骄横箫一吹,声如金石,似是要把满腔郁闷之气,都从洞萧中发泄出来。但这股气却是他上乘内功苦练而成的纯阳罡气,登时把华谷涵挥扇拂来的劲风解了。华谷涵更是气怒,冷笑说道“你用罡气闭穴的功夫杀了古月禅师,侗要想伤我,只怕还不是那么容易!”他口中说话,已是以掌助攻,呼呼声响,接连发出两掌:前一掌掌力未消,后一掌掌力又到,便如后浪追逐前浪,汇合一起,浪头更高,掌力之强,当真是有如排山倒海,他以掌风扫荡武林天骄的罡气,析扇一合,却当作五行剑使,扇头点人,扇身平削,折扇两边虽是无锋,经过他的玄功妙用,倘是给他削中,实是不亚利剑!在说那两句话的当儿,他已是扇掌并用,闪电般地攻出了七八招之多,招招都是杀手!

    武林天骄对付他如此强攻,可不能再好整以暇地吹萧御敌了,他退后三步,双指一弹,一缕寒风在华谷涵掌风呼呼之下,无声无息地疾射过来,华谷涵掌力虽强,竟也抑制它不下。华谷涵盛怒之中,也不由得心底佩服,暗暗喝彩:“好个般若神指!

    我华谷涵今日才是当真碰到劲敌了!”

    武林天骄以指对掌,以箫御扇,一支洞萧使碍有如神龙夭矫,解开了华谷涵折扇狂攻协杀手连环招数,形势才开始稳定下来。武林天骄凄然笑道:“你我神交已久,我也早有以武会友之心,可惜这次不是切磋,而是拼命!也好,我已自知无缘,能为美人而死,也何尝不是佳事!”

    武林天骄以笑声掩饰他的凄凉之感,华谷涵只觉入耳刺心,盛怒之中,也不由得有点抱愧,心中自问:“我果真是为了蓬莱魔女的缘故,要杀他么?”在武林天骄未说穿他心事之前,他是连自己也未察觉这心底的秘密的。原来东海龙在受到祁连老怪挫败之后,来到江南,找着了华谷涵,华谷涵也从他口中,知道了蓬莱魔女与武林天骄的交情已非一日,当时华谷涵也不免有凄酸之感,每每在无人之处,黯然神伤。但却还没有因此而想与武林天骄拼命。直到今晚,他发现了武林天骄在太师府中出入的秘密,又认定了他是杀害古月禅师的凶乎,这才狠起心肠,要要取武林天骄性命的。但在这“因公杀敌”之中,是否也含有私情仇怨?那就连他也分别不清了。可是,笑傲乾坤虽然因心底的秘密被人揭破,有点抱愧,随即想道:“即使我是为了蓬莱魔女的缘故,加倍恨他,但他也毕竟是金国的贝子,是我大宋的公敌,我杀了他,也绝对算不得是公报私仇。何须心中抱愧?”只是武林天骄的本领与他乃是伯仲之间,因此他杀机起后,恐防有失,遂更以全力狂攻!

    东海龙惶然说道:“檀公子曾于我有恩,华大侠,请恕老朽袖手旁观了。”要知此刻他们二人相拼,实已是敌国之争,与江湖上一般的寻仇殴斗,大大不同。若是普通的江湖殴斗,按照规矩,当然是以一对一,以他们二人的武功身份,也决不想别人插手帮忙,东海龙自无须因袖手旁观,而向华谷涵告罪,告罪反而是对华谷涵的不敬;但是敌国之争,那就大大不同了,杀敌除奸,还须讲什么规矩?论什么道义?华谷涵与檀羽冲正是功力悉敌,八两半斤,东海龙若然挺身相助,华谷涵一举手就可以把檀羽冲毙了。故此,东海龙“袖手旁观”之言一出,他们二人都颇感意外,也各自有一番心思。笑傲乾坤华谷涵想道:“我虽无意要他相助,但这位老前辈平素是嫉恶如仇,杀敌恐后的。他如今却要袖手旁观,莫非是还不相信这武林天骄乃是大宋之敌?否则。岂能因个人恩怨,而不灭国仇?”武林天骄檀羽冲则是想道:“我只道他会从中劝解,却不料他要袖手旁观。看来他至少也是对华谷涵的‘鬼话’信了几分,否则,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实是不应如此!听他言语,他向华谷涵告罪,那当然是他认为华谷涵做得对,而他也本来是应该帮忙的了?嘿,嘿,我欲除暴政,阻止完颜亮南侵,欲与两国有识之士,共图此事,到头来却不容于本国,又见疑于宋人,悠悠我心,知我何人?”心中悲愤,不觉潸然泪下。但他心情一激动之后,招数也是愈出愈奇,越斗越勇。华谷涵暴风骤雨般的狂攻,竟是无奈他何,反而频频受他反击。

    东海龙对目前的是非都不敢判断,蓬莱魔女被牵连在内,更感惶惑不安,她听了武林天骄的坦率陈辞,不觉呆了。武林天骄说的那个女子,不是指她还有何人?蓬莱魔女是又羞又喜又觉为难,羞的是武林天骄竟然毫不隐讳,直说出来,将她牵连进去;喜的是这两大高手,对她都是倾心恋慕。为难的是对目前之事,她不知该当如何?蓬莱魔女一片茫然,但已身不由己,随着黑白修罗到了山上。武林天骄、笑傲乾坤都看见她了。这时两人正以全神拼斗,看见了她,虽然同样心头一震,却也是谁都不能分神向她说话。

    在这样情景之下,这两大高手也是同样尴尬,即使可以说话,也不方便说了。

    蓬莱魔女默然无语,走到东海龙身边,东海龙从她的眼神之中,已知她难过之极,想向自己探询事情真相。东海龙低声说道:“唉,我也不知此事端的如何?我不敢说武林天骄定是包藏祸心,助金灭宋,但我也相信笑傲乾坤决不至于捏造事实,诬赖好人。”蓬莱魔女也是如此心思,不过,她要比东海龙更为相信武林天骄多些。在这样情形之下,她也只好默然无语,袖手旁观了。

    这两大高手,各显神通,全力施为,实是非同小可,笑傲乾坤的掌力四面荡开,掌风呼呼,沙飞石走,六七丈内,都能波及,武林天骄玉箫吹出的罡风无声无息,威力也能到达数丈之外。触肤如炙,更是骇人。旁观者除了蓬莱魔女与东海龙可以不惧波及之外,连黑白修罗那等武功,也要远远避开,耿照的功夫逊于黑白修罗,更是不在话下了。

    但耿照不知他们之建的过节,却是满腔激愤,心道:“若容一个金国的贝子,在大宋京都来去自如,那还成什么话?”但耿照也知自己的本领与他们差得太远,想要插手,也插不进去,眼看武林天骄跟着反击,笑傲乾坤脚踏九宫八卦方位,步步后退,似乎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儿。耿照情急之下,忍不住就大声说道:“柳女侠,你赶快出手啊!对付金狗还用得上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么?”蓬莱魔女呆若木鸡,对耿照的说话似是听而不闻,其实却是心乱如麻,莫知所措,过了半晌,方始轻轻地叹了口气,仍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笑傲乾坤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蓬莱魔女这一声轻微的叹息,落在他的心上,就像变作了一块千斤大石,压上他的心头,不由得心中想道:“柳清瑶果然是对这靴子有情,她不来助我,反而为他叹气!”失望之极,突然纵声狂笑,招数也突然一变,发狂般地强攻上去。原来他们二人功力悉敌,笑傲乾坤之所以步步后退,并非招架不住,而是蓄劲待发等待机会,给对方以致命的一击。如今他狂气一发,未等到有利的时机。已发动攻击了!

    耿照骂的那“金狗”二字,武林天骄听进耳中,更是难过非常,难过之中,不由得也是心冷如冰,失意到了极点,暗自想道:“这少年不知我是何人,更不知我的平生抱负,他骂我金狗,那也难也怪他。但清瑶她,她是深知我的心事抱负的,为何也不给我说半句话?唉,不错,不论我行径如何,和她是怎样的肝胆相照,金宋总是敌国,我在他们心目之中,也总是‘金狗’了。她与笑傲乾坤是大宋的英雄儿女,良缘天配,我檀羽冲还能有什么痴心妄念?咳,那不是自讨没趣么?”想至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侧目斜睨,眼光射向蓬莱魔女,蓦地就放声大哭起来!

    这两人身具绝世武功,一个狂笑,一个大哭,相映成趣,可是谁都不会感到滑稽,黑白修罗与耿照连忙堵了耳朵,饶是堵了耳朵,这两大高手的一哭一笑,兀是震得他门耳鼓嗡嗡作响!

    笑声愈高,哭声愈惨,树叶纷落,远处的林问宿乌,也惊得飞了起来!当真是风云变色,天地含悲,蓬莱魔女难过之极,几乎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武林天骄忽地收门眼泪,长叹说道:“既生瑜,何生亮?笑傲乾坤,你武功才学都胜于我,天生你又是汉人,我还凭什么与你争胜?罢了,罢了,这局棋已不能再下,我让了你吧!但愿你好好待她!”耿照大为奇怪,他虽然在武学上的造诣与这两入差得人远,但也看得出这两人正是功力悉敌,武林天骄并无落败的迹象,不知他何以便肯甘心认输?武林天骄所说的那个“她”耿照也还未知道指的就是蓬莱魔女。耿照恐他逃走,连忙惟促蓬莱魔女道:“柳女侠,这厮只怕是想要逃了?你赶快去兜截他吧。咦,柳、柳女侠,你怎么啦?”只见蓬莱魔女泪光莹然,呆立有如一尊石像,身子纹丝不动,显然是毫无上前兜截之意,对耿照的话,仍似听而不闻。耿照大惑不解,但一怔之后,骤然间明白了几分。

    耿照不解武林天骄话中之意,蓬莱魔女则是深深明内的,武林天骄是因自知对她无望,故而自愿退出“战场”(其实也就是退出情场)“让”了笑傲乾坤的。他说的那句“天生你又是汉人”这才是着重之点,这点是他的“致命伤”是他无法与笑做乾坤争胜之处,至于什么武功才学,那不过是说来陪衬的罢了。

    笑傲乾婶当然也是懂得他话中之意的,他狂傲之气一发,怒道:“谁要你让?”这时他也攻得正紧,一时间收不住招数,只听得“啪”的一声,笑傲乾坤的忻扇已在武林天骄的肩头拍了一下。

    这一拍用的是闭穴重手法,武林天骄有颠倒穴道之能,穴道未曾被封,但这一拍,他也是禁受不起“哇”的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身不由己地接连退出了六七步,惨笑说道:“好,笑傲乾坤,你不愿与我并立于世,那就来取了我的性命吧!大英雄、大侠士,来呀,来呀!”就在他吐血的时候,蓬莱魔女也情不自禁的“啊呀”声,叫了出来!

    笑傲乾坤回头一看蓬莱魔女那惊惶的神色,也不由得蓦地呆了。他只道蓬莱魔女对武林天骄的情份远胜于他,这刹那间,他的伤心难过,其实不在武林天骄之下!他当然也知道武林天骄不弱于他,这一招并不是他真的输给自己,而是在心情绝望之下,无心恋战,这才让自己打中他的。笑傲乾坤是个骄傲得紧的人,一来是由于看了蓬莱魔女惊惶的神情,不由得他不愕然止步,自感辛酸;二来也觉得胜得不够光彩“敌人”毫无抗拒之意,叫他去取他的性命,他又怎能下得了手。

    这瞬时间,一个念头也突然从他心头掠过:“这武林天骄若当真是要助金灭宋,儿女之情自当放在其次,他又为什么甘心让我把他杀了?”

    武林天骄透着寒意的目光,缓缓地从蓬莱魔女而上掠过,落到笑傲乾坤身上,冷冷说道:“华谷涵,你既不来杀我,恕我没工夫奉陪你啦!”话声一收,箫声再起,如怨如慕,如位如诉,吹奏的是一首唐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肉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首诗寄托遥深,咏的“贫女”实是“贫士”自况。而这“贫士”亦即是不为俗赏的“高士”也就是作者的自况了。武林天骄借这首诗来发泄他无可奈何的凄凉况味,意思却更深了一层,他当然不是什么“贫上”但他家国飘零,情场失意。一无所得,这凄凉的况味。

    却又正与诗中“贫女”的心境相同。他也正是自叹世无知音,无人赏识他的“风流高格调”只落得孤影自伤“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两句,是诗中的“点题”之句,也是武林天骄的“点题”自咏。他这凄凉之极的箫声,将这幽怨的诗篇吹奏出来,当真是有今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之感。

    武林天骄就在凄凉怨慕的萧声中下山去了。蓬莱魔女目送他的身影没入林中,不由得一片茫然,莫知所措。笑傲乾坤目送他的背影,也不由得呆了。他缓缓回头来,接触了蓬莱魔女的目光,顿时间心事如潮,竟不禁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黑白修罗上前参见主人,说道:“贺喜主人以绝世神功,打败了金国这不可一世的武林天骄!”笑傲乾坤神色黯然,缓缓说道:“不,不是我打败了他,是他打败了我!他,他不过是仅仅身上受伤!”黑白修罗似解不解,愕然地望着笑傲乾坤。他们怎知华谷涵此时的心境?华谷涵自觉他是心上受伤,这伤比武林天骄身上所受的伤更重,他是在情场上给武林天骄击败了!

    蓬莱魔女是懂得华谷涵话中含意的,她的心情也正是一片紊乱,究竟是谁赢得她的芳心,这问题她自己也还未能解答!但她与笑傲乾坤乃是初会,她虽是豪迈脱俗的巾帼须眉,女中豪杰,究竟欠缺笑傲乾坤的那几分狂气,她当然是不方便一见面就向笑傲乾坤言道:“不,你还没有给武林天骄打败!”何况她也还没有下了决心,立即就把她的芳心奉献给笑傲乾坤,承认他是个胜利者。

    蓬莱魔女稍稍定了心神,上前说道:“华大侠,今日幸得会面,多谢你的礼物了。”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一开口就觉得是近乎客套,有点生疏。但她又能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呢?笑傲乾坤是她“初相识”的朋友,又是彼此久已倾慕的朋友,这关系本来就是大奇怪也太不寻常的啊!

    淡谈的月光之下,把华谷涵的面色映衬得更见灰白,只听得他带着十分苦涩的味道笑道:“那些礼物,还提它作甚?哈哈,哈哈,唉,唉!”笑声凄苦,是哭是笑,实已难分!蓬莱魔女心乱如麻,不知要说些什么话好?华谷涵顿了一顿,忽地又朗声吟道:“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情总惹愁!”这是他第一次初见蓬莱魔女之时(那次没有交谈)曾唱过的一首诗,如今他再晤蓬莱魔女,又将这首诗再次在她面前狂吟了。伤心酸痛之情,更是今胜于昔!

    蓬莱魔女惶然叫道:“华大侠,华大侠”笑傲乾坤高亢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只听得他接着说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这是说我自己!呀,我早已知道是红豆空抛,愁肠自结的了!柳女侠,你既觅到知音,我也只有向你贺喜的份儿了。但请恕我不惯凑人热闹,你我这一见实在是已嫌多余!”蓬莱魔女谅解笑做乾坤这份心情,但他的诸锋咄咄迫人,蓬莱魔女听了,也是着实有点不大高兴,心道:“你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立即与你订下终身?除你之外,难道我也不能再有知心朋友?”

    笑傲乾坤伤心之余,狂气一发,哪还能保持着冷静的心情考虑自己的说话是否恰当,是否会使对方难堪?这时他心中只是想道:“她的心已另有所属,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多看她一眼,以后就多增一份相思,多增一份伤心!”想至此处,心意已决,无限凄凉地再看了蓬莱魔女一眼,转过头来,就对东海龙说道:“东园前辈,古月禅师的身后之事,就拜托你多多费心,帮忙料理了!呀,呀,我自飘零湖海去,只惭愧对故人情!”

    蓬莱魔女连忙叫道:“华大侠,请你慢走,我有一事还要问你呢!”华谷涵衣诀飘飘,身形如箭,说话之间,已到半山,远远地用“传音人密”的功夫,将声音送上来道:“我已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了。你爹爹不是千柳庄的柳元甲,是大雪山的一个老和尚。他如今武功已经恢复,正在四海云游,查访你的踪迹。

    你们父女早晚必能见面。关于这老和尚的事情,你的知心朋友,比我知道得也许更多,你问他去吧!”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她自从听了赫连清霞所说的那个故事之后,本来就已起了疑心,猜想那老和尚和她定有关系,如今果然从华谷涵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她第一次得知生身之父是谁,自是兴奋之极,渴欲知道更多消息,她轻功并不逊于笑傲乾坤。

    可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形之下,她又不大愿意去追赶笑傲乾坤。

    稍一犹疑,笑敝乾坤走得更远了。

    只听得笑傲乾坤狂歌当哭,已是从山下传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是唐诗人李白给一个红颜知己送别的名诗,原题为“饯别校书叔云”笑傲乾坤将之发为狂歌,听在蓬莱魔女耳中,心头自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是难过,是委屈,是失望,是伤心,她自己也分不出来!但笑傲乾坤狂歌当哭的这份心情,却是她能够懂得的,相思如水如愁,同样都是抽刀难断的啊!

    武林天骄走了,笑傲乾坤也走了。武林天骄以箫声寄怨,自叹:“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笑傲乾坤也以狂歌当哭,歌出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消愁愁更愁”的失意心情。而蓬莱魔女则在他们的歌声萧韵之中,同样地受到痛苦的煎熬!从前她是为了难以抉择而深感访惶,如今这两人都已离讪而去,她的相思尚还不知付托与谁?耳边余音袅袅,心中一片凄清,蓬莱魔女不禁痴了。呆呆地向山下望去。武林天骄早已不见,笑傲乾坤也只见一个黑点了。

    黑白修罗大叫道:“主公,等等我们!”他们也疾跑下山,追赶他们的主人去了。蓬莱魔女如同做了一场梦,在她来会笑傲乾坤之时,本是怀着许多梦想的,如今梦醒了,样样皆空!还幸得到了一个收获,她确实知道了生父未死,而柳元甲只是冒名顶替的父亲。可是她也仅仅知道生身之父已是削发为僧,就是赫连清霞所说的那个老和尚,别的就都不知道了。而这个老和尚如今又正是“云游四海”父女能否相逢,也还渺不可期!

    东海龙叹口气道:“这两人都是狂傲的脾气,其中是非也真是难说得很呢!柳女侠,你也不用难过了,咱们可还有正经的事情要办呢。先得给古月庵那几个和尚下葬。”

    耿照道:“这是怎么m事?古月禅师究竟是不是那武林天骄杀的?”他看了蓬莱魔女对武林天骄那份神情,又听了东海龙说的什么是非难辨之语,不觉也有点怀疑了,不敢一下子就认定武林天骄乃是敌人了。蓬莱魔女心上也有一些疑团,问道:“东园前辈,你和华大侠今晚不是在一起的吗?这事情是怎么起的,你可否说说,让咱们大家来参详参详。”

    东海龙道:“咱门边走边说吧。”说道:“我比你们先来,但也不是和华大侠同来的。华大侠今晚到那魏奸臣(他有意把良臣的名字说成奸臣)的大师府夜探,这事情我却事先知道。柳女侠,他正是为了你而去冒险的啊。”蓬莱魔女诧道:“怎么,是为了我?”

    东海龙点点头道:“华大侠得南丐帮李帮主之助,魏奸臣大师府的厮役之中就有丐帮弟子在内,加以花子们在临安的大街小巷酒楼茶肆到处芽插,哪一个角落不到,因之消息自是最为灵通,他们打听到魏奸臣派出众多武士,前往缉拿你与耿照公于的消息,告诉了华大侠。华大侠昨日得知消息,立即就差遣黑白修罗出城,设法援救你们,但兀是放心不下,故此昨晚又亲往人师府中一探,他还准备演一出寄刀留简,恫吓魏奸臣的把戏呢。至于以后忽地在大师府碰上了武林天骄。这出好戏上演不成,却非始料所及了。”蓬莱魔女与耿照听得华谷涵对他们的事如此尽心,都是大为感激,尤其蓬莱魔女更是既愧巨感,对华谷涵适才“出言无状”的不快之感,也就大大消减了。

    东海龙接着说道:“我本来想跟华大侠一同去的,他怕人多反而不便,我自问本领也是远不及他,未必帮得了他什么忙,遂打消了同去的念头。我是在李帮主之处与他分手的。他走了之后,我就到古月庵来,准备等候他的消息。古月掸师是我二十年前相识的老朋友,我也想与他一叙契阔,作个长夜之谈,哪知我刚才来到,他已遭人毒手,如此飞来横祸,更非我始料所及了!”

    蓬莱魔女听出了破绽,连忙说道:“华大侠今晚夜探大师府,他是在太师府中碰见那条武功奇高的黑影的,要么这黑影就不是武林天骄,要么杀古月掸师的就不是他在大师府碰见的人。武林天骄只有一个,他总不能同时干两桩事情,既在太师府与魏良臣密谈,又来古月庵暗施毒手!”

    东海东叹了口气,说道:“恰恰相反,倘若那黑影是武林天骄的话,杀害古月禅师的就是同一个人了!”蓬莱魔女诧道:“此话怎说?”东海龙道:“我刚刚走到古月庵前,忽见一条黑影,捷如飞鸟,从庵中飞出,惭愧得很,我竟连那人身材相貌,一点也看不清。古月禅师本领虽是高强,轻功也决计难及那人。我一想不是古月禅师,便不由得大大吃惊,就在此时,华大侠已是如飞赶到,他来不及与我打招呼,便先进庵察看,我正要跟着进去,转眼之间,华大侠又已从庵内出来,这才向我说道:‘古月庵四僧均己被害,追贼人要紧!’他顾不及再说多余的话,便直上孤山。我惊得呆了,心里还有点不大相信,遂亲自入庵去看个明白,他们的死状,你们都曾经见到,也不必我细说了。

    我看不出古月禅师是给敌人用什么手段弄死的,当下不敢移动尸体,准备等待华大侠回来,可以从他们的伤势查究凶手。这凶手瞬息之间,连杀四人,本领之强,世间罕有。我怕华大侠敌不过他,随即又赶上山去。”

    蓬莱魔女只觉一股寒意透过心头,暗自寻思:“若然如此,那确是武林天骄的嫌疑最大了。他曾与我披肝沥胆,难道都是骗我的不成?嗯,不对,不对!”她全神思索,忽地发觉有可疑之处,这“不对”二字,就不知不觉,说出声来。

    东海龙愕然止步,道:“有何不对?”蓬莱魔女道:“武林天骄、笑傲乾坤这二人的武功是伯仲之间,各自心里也都明白。倘若那条黑影真是武林天骄,他被笑傲乾坤从太师府一路追来,经过古月庵,就应该远远避开才是。怎地还有闲工夫进庵杀人?要知古月禅师也非等闲之辈,他即使想杀古月禅师,也不宜在被华谷涵紧紧追踪的时候!难道他事前便想得到如此顺利,举手便能将古月禅师杀了?万一不顺利的话,他岂非要陷入重围,他怎会干如此笨事?”

    东海龙道:“照道理确是难以解释,但华大侠认得武林天骄,那黑影又确是从古月庵出来,除了武林天骄还有何人?何况以罡气闭穴断脉,又正是武林天骄的绝技?”

    蓬莱魔女道:“还有一层,他为什么要杀古月禅师?他若真是如华谷涵所说,潜入临安是有重大图谋,何必去杀一个方外之人?杀一个人也无补大局。难道只因为古月禅师是华谷涵的朋友吗?我怀疑这是有人嫁祸!”

    东海龙叹口气道:“这些道理我也都想到了,但我也曾眼见这条黑影,后来笑傲乾坤追到山上,便见着了武林天骄,前后相差不到一盏茶时刻,若然黑影另有其人,怎逃得这样快?逃得过华大侠的眼睛,也逃不过在山上的武林天骄的眼睛?”

    蓬莱魔女也觉难以解释,东海龙又道:“总之今晚之事,大是离奇怪诞,样样都似不合常理。不瞒你说,我也怀疑不定,所以,我刚才只好袖手旁观,这倒非只因为武林天骄曾于我有救命之恩呢!”

    从山顶到古月庵不过里许路程,他旧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又已来到庵前。东海龙苦笑道“且把古月禅师收殓了再说吧。”

    他擦燃火石,点起一把火折,蓬莱魔女与耿照跟着进去。

    庵中一共死了四人,小沙弥与香火和尚是死在大雄宝殿之内,尸体仍在原来的位置,未曾移动,东海龙道:“这两个人可说是被无辜连累了。”

    正想把他们的尸体移在一起,火折一照,忽地“咦”了一声,耿照方觉莫名其妙,忽听得蓬莱魔女“咦”了一声,声音比东海龙更为骇俱!耿照从蓬莱魔女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觉毛骨悚然,竟是不由自主地颤声叫道“有鬼,有鬼!”

    东海龙在那两具尸体上发现可疑迹象,心中方自诧异,忽听得蓬莱魔女与耿照相继惊呼,连忙问道:“你们又发现什么了?”说话之时,已把眼睛朝着他们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不由得把东海龙也惊得呆了,新发现的事件比那两具尸体上的可疑迹象,还更古怪得多。

    你道他们发现什么?原来那挂单和尚的尸体已不见了。他们上次进庵之时,曾见庵中共死了四个和尚,小沙弥与香火和尚死在大雄宝殿之内,古月禅师死在方丈室内,那挂单的和尚则是死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回廊上,而且是还未倒地,仍作着僵立之状的。如今从大殿的侧门看出去,一目了然,哪里还有那挂单和尚的踪迹?蓬莱魔女道:“难道咱门走后,又有人来过,把这挂单和尚的尸体移走了?”东海龙道:“你去看看古月禅师的尸体还在不在?”蓬莱魔片刻之后回来,说道:“老禅师倒是还在房中,仍如原状。”她见东海龙还是俯着腰,在那两具尸体之前,似是正在用心审视,方才想起:“方丈室不过咫尺之遥,他为什么不亲自去看?”问道:“东园前辈,你又发现了什么?可是这两具尸体也有古怪?”

    东海龙缓缓说道“正是有些古怪。他们不是给人用武功杀害的,是中毒死的。”蓬莱魔女又惊又喜,道:“中毒死的?不是闭穴断脉之伤!”东海龙道:“老朽虽然生平不喜使毒药,但对天下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倒还知度一些,这两人中的是阿修罗花之毒,决没有看错!”蓬莱魔女道:“阿修罗花?这名字好怪!大约不是中上所产的了?”东海龙道:“阿修罗三字是梵文,佛经故事中,他是与天帝作对的恶魔,故此吐蕃(即今日西藏)的土人又把这种花称为魔鬼花。”蓬莱魔女道:“那么这种花是在吐蕃才有的了?”东海龙道:“不错,只有叶著境内的喜玛拉雅山上才有。用这种花的花粉配成毒药,可以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要死后一个时辰,眉心上方始略现一丝黑气。但再过一个时辰,这黑气又会消失。所以,若中此毒,极难察觉。”

    蓬莱魔女忙道:“咱们快去再看看古月禅师,看他是否也中此毒?”三脚两步,到了方丈室中,蓬莱魔女点燃油灯,仔细察看,可看不见眉心上有一丝黑气。东海龙在背后说道:“古月禅师确是闭穴断脉而亡的,华大侠没有说错!”蓬莱魔女心头如坠铅块,寻思:“若然如此,那么还是武林天骄的嫌疑最大了。”

    东海龙接过油灯,又上前去看了一会,忽地说道:“我知道这个道理了!”蓬莱魔女莫名其妙,连忙问道:“前辈察出了什么道理?”正是:。

    谁施覆雨翻云手,搅起翻江倒海潮。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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