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微叹倚栏杆

步非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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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宗易并没有说错,沈唯敬足足沉睡了一天,方才从醉茶中清醒过来。他一连喝了几大杯清水,气色看起来才好了些。

    筵席照样摆开,汉城照样欢庆,每一个人见到沈大人时,依旧尊敬到谄媚。

    只不过一滴酒都没有,一滴茶都没有。

    山珍海味堆得桌子全满了,却只有白米饭。从日出之国用船运过来的上等的稻米。

    筵席采用古法,每个人占据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是榻榻米。沈唯敬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满桌子的菜,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呢”

    的确,他第一天醉酒,第二天醉茶,第三天刚起床,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就算吃过也都吐了出来。

    小西行长含笑揖客:“沈大人请便。”

    沈唯敬闻到满席饭香,早就忍耐不住了。提起筷子来道:“请、请!”

    “诸位大人也不要客气,尽管吃。”倒好象他是主人一般。

    诸位大名相视苦笑,沈唯敬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开了。他实在是饿的太厉害了,一碗饭连扒三口,就空了,旁边的仆童还没来得及添,他捞起旁边的一只水晶肘子,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

    小西行长看得呆了,刚说了一句:“沈大人不用着急,饭有的是、菜也有的是”沈唯敬已经吃了四碗饭,啃完了一只肘子,吃光了一盘大四喜丸子,一只鸡,两只鸳鸯鸭子,半边烧鹅。正在流水介地吃着送上来的青菜、白菜、黄花菜。

    诸位大名见他吃的这么狠,都停下筷子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吃。他吃的实在太狼狈,不用筷子,两只手上下飞舞地抓,抓到什么吃什么。仆童送上饭来,往嘴里一倒就嚼光了,糊得满脸都是。

    他的吃相又狼狈,又滑稽,又好看。

    等到他终于吃完,所有人都惊呆了。他足足吃了两桌子的菜,再加上两桶饭。要知道这是欢迎大明使节的筵席,虽然一桌子的菜是供一个人吃的,却足够八人的份量。不算他撒了的泼了的,他足足吃了十二个人的饭!

    就算饿了三天,但这也吃的太多了吧!

    沈唯敬摸着肚皮,斜倚在墙角,满足地叹了口气,有些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

    “终于饱了!”

    小西行长又开始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那么,我们可以签合约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沈唯敬没有丝毫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呢?人家招待得这么好。

    小西行长立即拿出了誊写第三遍的议和条款。仍旧是那七条,不多,也不少。

    沈唯敬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他吃的实在太多,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弯着腰,用力地向前伸出手,想要将条款拿过来。突然,一声惊叫:“不好,我吃太多了!”

    这个姿势压迫着胃,他那瘦弱的胃实在承受不了十二个人的饭量的挤压,翻腾起来。只见他黄牙一闪“哇”的一声响,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水晶肘子,鸳鸯双鸭,烧鹅一块块挂在议和条款上。

    小西行长拿着这幅稀烂的议和条款,呆住了。

    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为什么?不饮酒,不品茶,还是不行吗?光是吃饭也不行?

    沈唯敬满脸歉意地看着小西行长,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位好客的主人,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胃里翻起的阵阵呕吐的感觉,也让他无法开口。一旦开口,那感觉就会喷涌而出。

    几位大名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就要发作。小西行长挥手止住他们。他沉吟着,将那幅条款丢进了角落里。他慢慢地,在沈唯敬桌子旁边坐下,面容转为肃穆。

    深深地,他向沈唯敬鞠了个躬,双手贴在膝前,头触到了地面上。他维持这个姿势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方才抬起头来。

    “这是沈大人对我们提出的价钱不满意啊。”

    “是我们不对,看轻了沈大人。”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议和七款,完全作废。该如何签订,我们从现在开始,一条一条地谈。沈大人若是不同意,我绝不写一个字。”

    沈唯敬也坐了下来。眯缝的眼睛里射出一丝狡黠的光:“小西大人,不准备再款待下官几天了吗?”

    小西行长苦笑道:“再款待下去,就要血本无归了!”

    沈唯敬哈哈大笑:“好!那我们就开始谈吧!小西大人,你怎么看大明朝与日出之国的关系?”

    杨逸之听了一刻钟,沈唯敬跟小西行长还没有谈到任何条款的事情。两人从商周一直聊到汉唐,从遣唐使到鉴真东渡,再到现在的倭寇,沈唯敬只字不提朝鲜的事情,奇怪的是,小西行长也绝口不谈。

    若说他们是在无聊的闲谈,也似乎不是。小西行长的面容越来越郑重,沈唯敬举出一段史实来,小西行长往往要旁征博引,举出另外的史实予以反驳。两人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竟似比朝鲜战局及土地的割让还要重要。

    两刻钟以后,沈唯敬终于说出了一句相关的话:“如此看来,小西大人也承认,大明乃是中原正统,日出之国素与中原交好,而朝鲜是大明属国,这次侵略朝鲜,就是侵略中原了?”

    小西行长道:“第一,此次战争并不是侵略。第二,此次战争乃朝鲜开端在前,日出之国反击在后。责任不在日出之国。”

    沈唯敬道:“既然日出之国明知大明乃是朝鲜的宗主国,为何不先告知大明,私自出兵?”

    小西行长一时语塞。沈唯敬道:“所以,此次议和,首先要结束战争。若要结束战争,就必须要有个结束的理由。因为错在日出之国,这个理由,必须是日出之国投降在先。也就是说,若想签订议和条约,就必须要有太阁大人的降书。”

    此言一出,所有日出之国大名一齐大哗。小西行长断然道:“我们日出之国并没有战败,为何要投降?”

    沈唯敬微微一笑:“贵国并没有败,可也没有胜是不是?这场战争有大明朝的介入,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大明输来。而贵国呢?贵国经过连年战争,还有多少兵力能够投入?一旦陷入拉锯战,战况胶着一年,巨大的战争投入、贵国国内艰难的生活,还能支撑这场战争到什么时候?”

    小西行长说不出话来。

    战争初期,日军从朝鲜战场上掠夺了无数的战利品运回国内,这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掩蔽了战争的诸多负面影响。但随着战争的深入,战利品越来越少。庞大的军队开支甚至无法自朝鲜战场上满足,只能从日出之国内运来。而朝鲜水军在李舜臣的带领下,神出鬼没的袭击日出之国的补给船,几次将整只船队炸毁。倭军在汉城驻扎的时间越长,后勤补给的压力就越大。战争胶着下去,对倭军极为不利。

    这也是他极力说服太阁大人议和的原因。他本质上是个商人,于投入产出算得最是精明。如果这场战争掠得的还不如付出的,那为什么要打呢?

    沈唯敬慢慢道:“中央帝国最看重的是什么?权威。权威是什么?面子。历史上对辽、对金、对蒙屡次议和,只要对方给足了中原面子,大批的黄金白银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出去。但要是损了面子,中原那帮直臣们可是宁死都不肯同意议和的。降书,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但有了这张纸,勘合商道就能够打开,明、日两国官船商船就能够往来。甚至,割让朝鲜四道也并不是不能谈的问题。”

    这席话实在极为诱人。

    虚名与实利的比较,最能打动的是什么人?就是商人。恰恰,负责谈判的小西行长是个典型的商人。

    所以,沈唯敬才一说完,小西行长的眼睛里就闪过一道光。

    沈唯敬端起面前的水杯,浅浅喝了一口。在袖子挡住面部的时候,杨逸之也瞥见,沈唯敬的眼睛里,也闪过一道光。

    这两个人,显然都认为,对方已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中。

    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杨逸之并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看出,沈唯敬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他之前种种猥琐的表现,不过是为了探看对方的虚实而已。其实局面一直掌控在他的手里。小西行长虽然也饶有算计,但比起沈唯敬来,却不够老奸巨猾。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沈唯敬那么无耻。

    但,恰恰是这么无耻的人,却最适合于这场谈判。因为卓王孙的目的是拖延,沈唯敬一个“拖”字诀,用的是出神入化。

    这场议和的结果,杨逸之已不再关心。

    他关心的是什么?

    当灯掌上来的时候,他的眼眸淡淡挑起。

    天守阁。

    天守阁的防御果然严密,远远地凝望着这座七层的塔状楼阁,杨逸之就能感觉到风中传来的淡淡的杀意。

    没有人发现他已经逼近了这座禁忌之塔,风月剑气淡淡的光华围绕着他,他仿佛是一段月光,并不引人注目。守卫塔的武士们仿佛看到了他,却都没有在意。

    月光虽然明亮,岂非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又有谁会怀疑月光会伤害自己呢?

    明月只会普照而已。

    杨逸之心念微动,风月剑气激起一片微尘,向天守阁内飘去。刹那之间,有三道掌风,七股刀气,三缕剑气击在微尘之上。杨逸之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只是微尘,但在侵入的瞬间受到这么多的攻击,天守阁的防御之严,可见一斑。

    而这仅仅只是第一层。每上一层,防御都会严密一倍。而天守阁共有七层,如何突破这七层层层守卫,到达顶层,救出相思,杨逸之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杨逸之缓缓跨出一步。他已准备将血洒在这座天守阁上。

    突然,阁楼的最上层亮起了一点淡淡的烛光。那是一扇纱窗被推了开来。杨逸之的目光逆着烛光向上望去。

    相思,身着一袭淡绿色的裙子,眉间盈盈隐着一抹忧愁,支颐向外张望。她似乎有着不能为外人道的惆怅,要用远望来解忧。青葱色的衫子衬得她的惆怅就像是一朵雏菊,让杨逸之有宛如初见般的错觉。

    他还没见过她穿绿色衫子的样子呢。他心头忽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忽然在相逢的喜悦、感伤中冒出来,却不突兀,而是有着一种淡淡的温暖。

    仿佛雨夜中为故人温好的一盏新茶。

    一只翠绿的镯子挂在相思的手腕上,肌肤胜雪,却因忧伤清减了丰腴,玉镯如一湾流动的碧痕,在玉腕上画出山水凄迷。淡淡的风雨打在窗棂上,晃着镯子,敲得窗棂细细碎响。就像是一串雨夜的风铃。

    杨逸之刹那无言。

    他只能仰着头,任由风脚雨丝打湿自己的面庞。

    仿佛是宿命一般,她突然低下头,看到了杨逸之。

    那时,风雨之中,杨逸之的白衣就像是一抹清澈的月光。她看着他,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澈的泉。

    相思忽然笑了。

    像是春雨中等待的丁香花,在月光中寸寸展开了寂寞芳心。

    她轻轻向杨逸之招了招手。

    那是多么平淡,简单,普通的问候。

    杨逸之也抬起手来,向她招了招。

    沧桑变换过后,天地改易,海枯石烂。所有的热烈、企盼、疯狂而浓冽的,全都被岁月风干、湮灭,只留下最寻常的一挥手。

    便是感慨万千。

    轻轻地,窗棂被撑开。杨逸之终于看到相思的全身。她轻轻撑起了一支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墨绿色的菊花。杨逸之忽然发现,菊花也非常适合她。这柄带着十足日出之国风味的纸伞,让他忍不住想像她身穿缀满菊纹的和服、踩着木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

    她躬身微笑的时候,连天上的碧绿的雨,都会化成烟花。

    相思突然轻轻一跃,身子腾出了窗棂。杨逸之一惊,却发现撑开的油纸伞就像是一只张开的翅膀,托着相思的身子袅袅落下。

    于是,她带着温婉的笑,撑着油纸伞,向他怀中缓缓降落。淡淡的雨丝中,月光脉脉流动,就像是一场迷蒙的梦境。

    杨逸之跃起,张开双手,揽住了一沁微凉。

    他缓缓落地,相思的身子轻盈的就像是一片花瓣,他只是用袍袖卷住她的衣袖,落地时便了无声息,惊不起半点微尘。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相思的笑靥上有一抹娇羞,半隐在菊纹的伞后。杨逸之却连看都不敢看她。

    四月的花雨中,有着寂寂的暧昧。

    良久,杨逸之轻轻道:“走?”

    相思缓缓颔首。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镇定情绪,向外走去。

    他一定要将相思送回平壤城。这个国家已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呵护。

    他不再担心和谈,他已不再怀疑沈唯敬有达成和谈的能力。但,他不相信这次和谈能带来和平。战争,一定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化成劫火烧尽一切。因为他知道,无论卓王孙还是平秀吉,都绝不可能接受隔江而治的结果。

    尤其是卓王孙。他的王者气度注定了他只能吞并一切,摧毁一切。

    也许,明朝将他派来,只会付出比朝鲜失陷更严重的后果。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

    仅这一刻,他不关心天下,只要她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