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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族的传说流传甚广,却又莫衷一是。无数的记载浩如烟海却又最终都语焉不详。号称华音阁博学第一的月写意当年为了取得侍书仙子的职位,还曾花了三个月作了一篇隋末青鸟族传说源流考的论文交给上师,结果最终因为材料太简略而惨遭重修。
比较一致的说法是青鸟族是昆仑山下一个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称始祖为西王母的使者青鸟。其族中并无男丁,只有女子。每到一定时候,她们就会发动战争,在昆仑山中掠夺各部族最优秀的男子,强行交合繁殖。青鸟族长一生足不出户,藏身在血池中,向族人预言天下大事。传说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令山河改易的威力。
千万年来,青鸟族长的预言从未失准过,几次天灾地劫后附近的部族都荡然无存,唯有青鸟族势力越来越大,附近的不少部族都信奉其为神,最后居然发展成昆仑神山第一大妖族。其极盛之时,族人称霸西昆仑山,声势波及中原。
虽然青鸟族与中原武林河水不犯井水,但华夏各路英雄都视其为邪魔外道。原因除了她们凶残好战之外,更在于其族长怪异的继承方式。这种方式在历史上只留下了零星记载,但已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传说,那是一种古怪的血祭。
青鸟族的力量就来自于他们的血液。因为他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颠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到人世间传播西王母的恩泽。
因此青鸟族的力量来自于神。
然而,传说由于太久没有找到西王母踪迹,青鸟族人无法回归天界,其血液中的力量正在缓缓消失。为了保存力量,每任族长死前都会进行一项神秘的仪式。仪式在一个巨大的血池中举行,结束时将选出新的族长,而上一任族长将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事实上,每一任族长都死得心甘情愿,她们不认为自己受尽折磨而死,相反,她们坚信自己将在血池中浴血重生,之后的灵魂将注入继承者的血脉之内,而达于不朽。
于是各种传说甚嚣尘上,甚至谣传青鸟一族都是噬血妖魔。她们要召唤的西王母其实正是万魔之主。
而青鸟族最终也没有能保存力量,召回西王母,她们全族覆灭在大隋国师宇文恕三十万大军之下[注释1]。一场神人大战之后,昆仑之山,半壁染血。不过,宇文恕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他自己连同这三十万大军也丧身荒野,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传说青鸟族长在与大隋国师一战中,自知必死,于是将全身的血液迸散,逼入池底藏着的三个女婴体内。青鸟族血脉因此保存一线,但那些血池女婴远未发育完全,力量大大减弱,宛如凡人,更变得更加暴戾噬血。她们的皮肤在空气中会如遭火燎,必须将全身浸入血中才能暂时缓和。然而,浴血又会让她们丧心疯狂,作出吃人或者自残的疯狂举动。因此,代代青鸟族人或不堪痛苦自杀身亡,或者被他人杀死,都没有活过二十岁。
然而更诡异的是,青鸟族人有美如天仙的面孔,身体上却都是可怕的畸形。有人甚至说那位族长死前和魔鬼达成了一笔交易,为了保存预言的能力,她们把身体卖给了魔鬼,而她们身上那些可怕的畸形正是诅咒的印记。
星涟那宛如人鱼的身体,无疑正是这种诅咒的结果。
后来她们就如同从人世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了踪迹。
再后来的事情只有华音阁内的人知道了。
青鸟族三脉继承人中的一支,几百年以来就一直生活在华音阁中。已经没有人能知道当时的华音阁主为什么要收留这些不祥的畸形女子,或许是为了利用她们的力量,也许仅仅是同情她们的处境,又或许二者兼有。
华音阁在水底造了一个无比美丽的地狱,让她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里面,不许任何人打扰。
而那一个水晶宫殿,却也是魔女沉睡的血池。
对华音阁而言,为了要她们活下去,就算真的每天用人血充满血池也是轻而易举,然而鲜血却能让她们丧失最后一点理智,变成完全嗜血的妖魔。因此,华音阁的医师们绞尽脑汁,找出了一种珍贵的替代品,让她们能没有痛苦地沉睡其中。
那就是参血。
人参的血。
每只参都是老参客从深山老林中采摘下来的,重量至少在二两以上,参脖上系着红线,因为据说它们已经修炼成精,一落地就能化成人形钻地逃走,才不得不用红线系住。这些老参被压榨成汁,再经过医师们苦心炼制,最终成为一滴滴淡蓝的汁液。
因此,这一池幽波中的每一滴,都比黄金还要贵重,而每七天就必须全部更换一次。
如果说,华音阁收留青鸟族人,是为了利用她们的预言,那无疑也是代价不匪。天下希望得到青鸟族预言的人不可胜数,但除了华音阁主,再无人能数百年如一日地为她们付出这样的代价。所以青鸟族人虽然喜怒无常,孤僻怪异,但对华音阁主却是有求必应。
不过她们也并不经常帮助华音阁主预言天下大事。因为远离了西王母居处,她们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弱,每次预言都会消耗掉她们近十年的力量。所以,除非万不得已的大事,华音阁主决不会来唤醒她们。每任阁主到此处问卜也不会超过三次。
上一任阁主刚好来了三次。三次问卜,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卓王孙却还一次都没有来过。
此次他来是因为收到了杨逸之的战帖。两人早在一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就已交过手,但那一次是打着共商天下大计的幌子,只分胜负,未决生死。
百年来,虽然有武林盟主帖约华音阁主生死一战之先例,但是多数都发生在两人的垂暮之年。一为正道领袖,一为邪派首魁,一生仇怨纠结,无可排解,只得相约深山大泽中,一战了断恩怨。
卓王孙和杨逸之却不同,两人少年得志,弱冠之年,便已手握江湖重权,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不知为何要在此时定下这等生死之约。
更何况,他们既是敌人,又曾经是朋友。两人曾在嵩山之巅,联手击败号称武中圣皇的武当三老;也曾在御宿山头,持杯相邀,它日共饮花前。
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不由感慨,虽然正邪不同,但这两个少年就如双生的日月,同时照临在这个苍茫的世界上。茫茫红尘,他们便是唯一的知己,也只有他们,才能匹配对方的光芒。
他们本不该这么早对决的。
只因白银之城一战,一切都已改变。
那一刻,卓王孙手持传说中破坏神的弓箭,要将这座邪恶的城池化为废墟。而杨逸之却为了守护牢笼中还未逃走的百姓,以重伤之体,与之久久对峙。
眩目的朝阳下,杨逸之白衣尽染鲜血,却依旧不肯退让。最后一枚羽箭出手的那一刻,卓王孙冷冷定下战约,若两人不死,当决战于岗仁波吉之峰。[注释2]
谁也不明白,那一战中,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这知己之情,转而化为决战之恨。
或许,这只是宿命的安排。正如垂照天际的日月,终究不可长久并存于世间。
江湖耆老们听到这个消息,却满心欢喜,积极促成此事,因为他们愿意看到这一战提早到来。近年来卓王孙飞扬跋扈,已超出了他们容忍的极限,而杨逸之,正是他们心目中除去卓王孙的唯一希望。
在这些耆老的力主之下,杨逸之虽有些无奈,还是传帖华音阁,定下决战之日。既因为他与卓王孙的约定,也因为他肩负着武林盟主的职责,不可逃避,不可退缩。
按照惯例,卓王孙赴约之前,必须来到青鸟岛,向星涟占问吉凶。虽然他并不相信星涟的预言能对他有什么作用,不过这也是华音阁几百年的规矩。
而他却是华音阁的主人。
星涟的手指向掌心分拂如花,指间的蓝光越来越盛,无数晶莹的光点不住自她身下的蓝色液体中跳跃而出,流沙一般向她手上汇集,渐成一个巨大的晶球。
她口中念念有词,脸色却变得铁青,海藻一般的长发轰然而起,如妖蛇一般盘布满整个莲池,池中的蓝色液体也飞速旋转着,在她身下形成一个漩涡,将她托在半空。
相思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森寒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星涟手中的晶球中渐渐透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星涟凝视着那些影像,神情变得无比敬畏。
空中传来一声脆响,晶球中心迸出一种猩红的颜色,血晕一般扩散,将渐渐清晰的影像全部淹没,并迅速布满整个莲池。星涟的眼睛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恐惧,身体剧烈震颤着,那团血红的晶球也在她指间不住跃动,似乎随时都会脱手而出。
刹那之间,小小的莲池竟变成了咆哮的大海,无数浪花愤怒地扑向池壁,将自己撞得粉碎。
星涟美丽的面孔已经扭曲,她嘴唇乌黑,脖子努力往后仰,喉咙间偶尔发出一两声诡异的咒语,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穹顶外,各种水族四散奔逃,急切间就撞在水晶壁上,一蓬蓬鲜血立刻染红了宫殿外的整个水域,殿内红影重重,照得殿中之人仿佛置身血海。
几股水流无声无息地向穹顶压来,越来越低,仿佛随时都要坍塌而下——难道真有可怕的恶魔,受了咒语的召唤,正在破水而来?
砰的一声巨响,宫殿内的夜明珠瞬时全部粉碎!相思再也忍不住一声惊呼,她的眼睛被扑面而来黑暗掩盖了。
浓黑的,深渊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破空之声响起,一道光明从对面透来。
卓王孙隔空一指,已点亮了备用的蜡烛。
相思第一眼就看到了满池的血。
一种瑰丽的桃花的颜色。
星涟若沉若浮,仰面躺在血泊中,长发无力地堆在水底。就仿佛一个斜倚桃树酣睡、梦中已落花满身的美人。
只是少了呼吸。
她水中的身体僵硬挺直,双颊的红晕也在渐渐消失。
“先生,怎会这样?”相思的声音都已经变调。
卓王孙微皱起双眉,摇了摇头。
昏暗中,蓝光一闪,星涟的眼睛竟猛然张开!
她脸上腾起一层妖异的嫣红,表情说不出的狰狞,尾鳍猛地一翻,竟然从池底跃出,舞动如勾的十指,飞一般向相思扑来。
相思本来也可以算作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星涟身上却似乎有种秘魔力量,将她的全身定住。就听她嘴中涌出一串的怪咒,十指尖尖,就要插入相思的咽喉。
卓王孙脸色一沉,袍袖微动,一道柔和的劲力发出,如墙般挡在两人之间,将星涟轻轻震开。
星涟疯狂的双眼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惶恐,她双手猛地折回,噗的一声,竟然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相思一声尖叫,桃红色的鲜血带着刺鼻的腥气,顿时溅满她的双眼。一种刺骨的幽寒从眼底潜入全身!
这种感觉诡异之极,相思完全怔住,一任温热的血液顺着下颚一点点滴到地上。
卓王孙掌力笼罩而下,如秋潮怒发,瞬时已融入星涟全身血脉,将她胸前伤口处的穴道已完全封住,她僵直的身体也仿佛被一朵无形的云彩托住,缓缓飞回莲池,无声无息地沉入水中。
相思渐渐定下心神,伸出衣袖轻拭着脸上的血迹,犹有余悸的看着卓王孙,道:“先生,她”
卓王孙摇头,道:“她已死了。”
相思惊道:“死了?青鸟一族的人在诞育后代之前是不会死的!”
卓王孙叹息道:“她已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
相思突然一怔,就在她脚下,赫然躺着一枚桃红色的心脏!它比常人的心脏略小,看去却无比精致,上边罗列着九个美丽的孔窍,还在轻微地搏动着。
青鸟族已经在华音阁内生活了六百多年。每一代青鸟族的传人从出生之日起,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将在黑暗与痛苦中渡过,但是她们还是顽强地代代延续下来。
据说,她们活着,就是为了实现一个使命,一个远古时就在族中流传的神圣使命。为了这个使命,她们已等候了几千年。只要它一天不完成,她们就不会死。
然而,星涟却自己将自己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
相思喃喃道:“不可能的,她难道是疯了?”
青鸟族的传人一闻到血就会发狂,如果是本族人的血那就尤为厉害。这次却正是满池青鸟族传人的鲜血——是星涟自己的血。
卓王孙摇头道:“她见血疯狂并不奇怪,但这满池的血却都是她自己割出来的。”
相思怔怔地望着嫣红的血池,喃喃道:“难道她自己想要疯狂?”
卓王孙道:“她是想死。”
相思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道:“是为了这次占卜?”
卓王孙道:“或许是。”
相思道:“难道,难道是这次占卜的结果太凶险?”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也许。”
相思摇了摇头,道:“然而她还没有告诉我们占卜的结果,如今”她猝然住口,悲悯地望着血池中仰面浮沉的星涟。
失去了血,她一丈长的头发全变成了灰白色,全身的皮肤迅速布满了皱纹,松弛地堆在尸体上。仿佛刚才那一刹那就已过去了好几百年,她惊人的芳华也随着那枚九窍之心,瞬间零落成泥。
卓王孙叹息了一声,道:“她死之前已将结果告诉了我们。”
相思讶然道:“结果?”
卓王孙道:“你还记得她撕开胸口时,嘴里说着什么?”
相思一怔,沉吟片刻,突然眼中亮光一闪,道:“她说:‘六支天祭’!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卓王孙看着她:“这就要问你了。”
相思这才想起她此来的任务是什么,脸上不禁一红。她慢慢定下心神,在脑海中搜索起来。片刻之后,她抬头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一定在某部印度经文中看到过这个词。”
卓王孙淡淡道:“你去找侍书仙子月写意,叫她查出来再来见我。”
相思答了声是,抬手按住眉心,星涟留下的血迹已经干涸,但一股沉沉的寒意,却仿佛透过了肌肤,直浸入心底,她似乎感到有些晕眩,而卓王孙已经离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虚生白月宫。
月写意跪伏在地,道:“阁主,属下已经查出六支天祭的来历。”
卓王孙并没有抬头,声音隔空传下:“讲。”
“是。”月写意必恭必敬地回答。她丝毫不提起自己如何在两个时辰之内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印度经卷,甚至包括梵文原典,才找到这寥寥几句。因为她知道,阁主并不关心她如何找到这些结果,他只需要结果本身。
月写意深深吸了口气,道:“六支天祭的说法并不见于传世经典,而在前朝一个叫刘俞泰的文人笔记中提到。他说自己少年时很爱收集异国传说,曾经在一商人手中重金购得一部印度古卷,非常破旧,而且最后一篇已经残了。这卷经文乏善可呈,倒是残存的注文里记载了一个印度教的传说。”
“这个传说云,千万年前,世界充满了贪婪,邪恶,情欲灭世大神湿婆[注释3]决定用额上天眼中的烈焰毁灭一切,再让一个洁净的世界重生。”
卓王孙似乎略略感兴趣起来,道:“湿婆?”
月写意道:“是。当时,六界天主为了平息大神的愤怒,同时献上血祭,愿意用自己肉身的支离破碎和灵魂的永受折磨来抵消六界的罪孽。于是,他们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耸入云的天祭柱,将自己的灵魂钉在了上边,永远受风浪、闪电、雷鸟、海龙的吞噬撕扯。千万年之后,每当暴风雨来临,生死两界的通道被雷电撕开,海上的船只还会隐约听到海天深处传来的哀嚎”
月写意猝然住口,嘴唇竟微微有点发颤。她顿了顿道:“而且,属下夜观天象推算,现在距传说中天祭柱坍塌、六界天主重现世间寻找替身的日子已经不远,六支天祭就要重现于世。”
月写意声音似乎也颤抖起来:“重现于世”她不知不觉中又重复了一次这四个字,眼中忍不住透露出一丝惶恐。
卓王孙抬起头,淡淡道:“这样的传说古书中有很多。你号称天下博学第一的才女,怎会相信这种东西?”
月写意摇摇头:“可是为了这四个字,星涟这样号称有半神之躯的人居然会自杀。”
卓王孙释然一笑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行驾准备得如何?”
月写意捧出一个纸袋:“韩青主派人回禀,说路上行驿已经安排妥当,这个纸袋里边有先生此去用于改变身份的一切物什。”
“你把它打开,念一遍。”
“是。苏州郁家三公子名青阳,字子曦,庶出,年二十三,嘉靖二十四到二十七年三试不第,弃文从商,与人交往甚少,前日从海外归来。属下已经在郁家作下安排,郁三公子将到华音阁中小住三月,此间,先生可用他的身份任意行动。后边附有郁青阳所有资历等。”
“知道了。”卓王孙淡淡道:“你把这些交给相思,让她熟记后烧掉,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叫她带小鸾过来。”
注释1:事详昆仑劫灰注释2:此事详见华音流韶彼岸天都注释3:siva,印度神话中三大主神之一。是司职毁灭的神祗,有诸多化身,分别掌控舞蹈、兽主、苦行等力量。他的妻子为帕凡提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