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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息!
虽然夜里睡得很晚,但天刚亮道静就起来了。估计江华还在睡觉,她就一个人走到学校附近的旷野里,一边散步一边唱起歌来。走到一座孤坟前,她低声地唱起了五月的鲜花。因为这时她想起了卢嘉川自从江华来到后,不知怎的,她总是把他们两个人放在一起来相比。为这个,她那久久埋藏在心底的忧念又被掀动了。为了驱走心上的忧伤,她伸手在道边摘起野花来。在春天的原野上,清晨刮着带有寒意的小风,空气清新、凉爽,仿佛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飘荡。她一边采着一丛丛的二月兰,一边想着江华的到来会给她的生活带来许多新的可贵的东西。渐渐她的心情又快活了。
她采了一大把二月兰和几枝丁香花向学校跑着。她穿着天蓝色阴丹士林的短旗袍,外面套着浅蓝色的毛背心,白鞋白袜,颈上围着一条白绸巾,衬着她白白的秀丽的脸,这时,无论她的外形和内心全洋溢着一种美丽的青春的气息,正像这春天的早晨一样。回到学校,她把花儿分放在两只玻璃瓶子里,灌满清水,才拿着一只瓶子到江华住的西屋里去找江华。她开头蹑手蹑脚地怕吵醒了他,可是隔着门缝一望:江华已经起来了,正在低着头看书。他一回头看见道静背着手站在门外不进来,就站起身问道:“为什么不进屋来?手里拿着什么呀?”
“这东西你一定不喜欢。可是”道静不好意思地把花瓶放在小桌上,有些羞涩地说“你一定笑话我,可是我很喜欢花,刚才摘来的。”
想不到江华连瓶子带花抱起来闻了闻,连连点头笑道:“真香!真香!美好的东西人人喜欢,为什么我就一定不喜欢呢!”他把瓶子放在桌上,回身向着道静“你定县城里熟不熟?我想出去找个朋友。”
“你要出去吗?现在就要吃早饭了,吃过饭我领你去。”
“不用。你要上课,我自己去找吧。”江华说罢,沉吟一下,微微一笑道“我想到一个问题,你必须要做精神准备这就是别人会怎样看咱们的关系。”
道静脸孔微微一红,立刻想也不想地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别人怎么看全没关系。你放心吧!”
“那很好。”江华认真地说“这样我们更便于谈话。我想在你这儿多住几天,你看怎么样?”
“那好极啦!我就催校长赶快给你找工作。”
“好。”
这个学校的教员们,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来找道静,两个人的样子又很亲密,果真都以为江华就是道静的爱人,便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了。吃饭时候,肥胖的男教员伍雨田睁着两只圆眼问林道静:“林先生,问您点事:为什么咱中国有好些情人不承认是情人,偏要说是表兄表妹呢?”哄的一声,七八个男女教员全笑了。只有那个问话的伍雨田,绷着油光的肥脸,拧着像道静说的蚂蚁爬的黑眉毛,煞有介事地立等着道静的回答。
道静并没有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倒。有了江华给她做的精神准备,她采取了沉稳的对策,一边吃着馒头,一边不慌不忙地答道:“您连这点事都不明白吗?这是因为中国的封建势力太大了,自由恋爱受到阻碍,说是情人行不通,那就说成表兄表妹呗。”
伍雨田的圆眼瞪的更大了,对这答案似乎不满足,紧跟着又来了一炮:“那么你们二位呢?”他摇头晃脑地看看江华,又看看道静“表兄妹乎?情人乎?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呢?”
一阵大笑在饭厅里爆发了。
“就是兼而有之!”道静听得笑声小了,不耐烦地冲了一句。
道静旁若无人的倔强劲,江华微笑不语的沉稳劲,和伍雨田那个探头探脑煞有介事的滑稽劲,引起了全屋子人更大的笑声。两个女教员扔掉了筷子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校长王彦文觉得教员们对于新来的客人太不礼貌了,便调解似的晃着筷子细声细气地喊道:“诸位,诸位别这么笑啦!江先生是远道的客人,这样取笑,对待客人多不恭敬呀!江先生,别见怪,我们大伙跟道静可都像兄弟姐妹一样呢。”
“对啦,对啦,伍先生别开玩笑啦!”“伍先生别当法海和尚啦!”教员们七嘴八舌地乱哄一阵,这才把一场取闹结束了。
离开饭厅,江华跟着道静仍回到她的屋子里。一进屋,道静向江华忿忿地说:“你生气了吧?你看那些人对你多不客气呀!”
“生什么气!”江华温厚地笑着“这些小市民就是这样嘛。道静,你还不错,能沉着应付。咱们以后顺坡骑驴就这样做下去吧。”江华突然大笑了。道静也大笑了。她笑得捧着肚子,眼泪几乎流了出来。
这天,江华出去了,晚上**点钟,天气不早了,他才回来。灯下,道静正想问问江华的情况,不想江华才在桌边坐稳了,他又考问起道静来。这次他问的不是学校情况和一般的生活而是革命的道理。
“道静,咱们来谈点别的问题你知道现在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是什么吗?”
道静睁着两只大眼睛,一下回答不上来。
“那么,再谈点别的。”等了一下江华又说“察北抗日同盟军虽然失败了,但它对于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都起了什么作用?你认为中国的革命将要沿着什么样的道路发展下去呢?”
道静抿着嘴来回摆弄着一条白手绢,半天还是回答不上来。
平日,道静自以为读的大部头书并不少。辩证法三原则,资本主义的范畴和阶段,以及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必然胜利的理论,她全读得不少。可是当江华突然问到这些中国革命的具体问题,问到一些最平常的斗争知识的时候,她却蒙住了。她歪着脑袋使劲思索着,很想叫自己的答案圆满、漂亮。但可惜她平日并不大关心报纸,又很少学习关于中国革命实际问题的文章,因此这时越想就越心乱,想勉强说几句,又觉得残缺不全,还不如不说好。沉了半天,她才真像个答不上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两只大眼睛滴溜滴溜在江华的脸上转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想半天也想不出来。你这一问可把我的老底子抖搂出来了真糟糕!过去我怎么就不注意这些问题呢?”
看见道静那种狼狈而又天真的样子,江华忍不住笑了:“那么,我再问你个问题你说中国能够战胜日本吗?”
“当然能够!”这回道静回答得很快,她有条有理地说“第一、因为中国四万万同胞都不愿当亡国奴;第二、中国地大物博人多,而日本国小人少,光凭武器也不能取胜;第三、”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第三、有**和进步人民坚决抗日,抗日阵线有**参加。老江,你说对吗?”
江华坐在桌旁,有一会子默不出声。看出道静站在旁边等急了,他才慢慢说道:“前面说的还差不多。可是第三个答案有大毛病。中国革命没有**领导是不会成功的。抗日战争也一样。**不仅是参加,而且要领导,要绝对的领导,抗日这才有胜利的保障。”江华说到这儿,深沉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得热情而又激昂。道静全神贯注地听着江华的话,一种油然而生的崇敬的感情,使得她突然异常地快活起来。她又给江华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靠在桌边闪着发亮的大眼睛,说:“老江,这回碰到你多高兴!我知道的事真太少啦,许多问题了解得似是而非你以后可真要多帮助我。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参加革命好多年了吧?”
“不算是大学生。说是个工人,还更合适。”
“啊,你是工人?”江华的回答,使道静大吃一惊。
“是呀。”江华笑笑说“不久以前我还在煤矿上呢。”
道静半信半疑地摇着头:“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工人呀,那么丰富的知识我一直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呢。”
江华笑道:“怎么样?你以为工人都是粗胳膊笨腿、浑浑蒙蒙的吗?不见得都是这样吧?”
一句话好像响雷般落在道静的心上。刚才江华问她问题她回答不上,但她并不觉得难堪;现在当江华说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却使她忽然感到了羞愧。她摆弄着衣角,小声说:“口头上我也知道工人阶级能干、有力量,可是,心里老江,我对你说真话:我还是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天,我才明白了我自己空空洞洞的绣花枕头对吧?”
听罢她的话,江华笑起来了。他不说话只是微笑,闹得正懊丧着的道静也只好笑了。
“道静,请你告诉我,”沉了沉,江华又向她提问题了“你和学生们的家长,比如像那些做工的、种庄稼的学生家长有来往吗?”
“没有。”道静不安地回答“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上头。有了时间,我只是读些书。”
江华手里玩弄着一把小米突尺,沉思的目光紧对着道静说:“以后,我看通过学生关系,你多跟一些工人农民的家庭来往来往,交交朋友吧,这对你是有好处的。这些人跟你过去来往的人可不一样,有意思得很。”他的话说得很自然,很随便,令人没有感到一点教训的意味。
“对!”道静说“我有时也想跟这些人谈话,可就是不知谈什么好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江华在屋子里转游起来。他开门看看黑漆漆的院子,关上门,又对着墙上挂着的白胡子托尔斯泰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才回过身对道静笑道:“道静,我看你还是把革命想得太美妙啦,太高超啦。倒挺像一个浪漫派的诗人所以我很希望你以后能够多和劳动者接触接触,他们柴米油盐、带孩子、过日子的事知道得很多,实际得很。你也很需要这种实际精神呢。”
道静仰脸看着江华没有回答。不知道她是接受了呢,还是没有接受他的这种劝告,当晚他们就这样分散了。
江华在定县小学暂时住下来了。道静上课的时候他就出去,晚上掌灯以后才回来。回来后,他还继续向道静提出各样问题叫她解答,同时也和她一同分析各种问题。有时,他们正在低声谈着话,会有好奇的同事突然推门进来。这时,江华就含着微笑,默默地站起身来;道静就安静地立在他身边,也不掩饰脸上的幸福和欢乐。
“热恋中的情人”同事们满足地出去了,他们依旧又严肃地谈起问题来。
有一次,道静忍不住插嘴问江华:“老江,你过去的生活,你到定县来的原因,我问了你多少次,你怎么老是不谈呀?”
江华说:“我到定县找你,就是为的找点工作,没别的。至于我过去的生活,有什么可说的呢?平常得很。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道静无可奈何地笑了。她看出了江华是一个踏实、有魄力、坚毅、果决的人,而且她暗暗看出他也是一个负有重要革命任务的人。但是,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他的来龙去脉是怎么回事呢?她忍不住好奇心总想问。可是她问了多少次也没问出一点名堂来。虽然江华对她是那样亲切而和善。
每天江华都是早出晚归。这晚,江华没回来,道静等到半夜了,还不见他回来,心里焦虑不安,睡也睡不着。江华虽然不讲,道静是知道他出去做什么的,因此,她总担着心。
一直挨到后半夜过了,才听见窗纸轻轻响了几下,接着一个沙哑的低声在窗外喊着:“道静,道静”
道静迅速跳起来,把灯捻亮,开了屋门。
这是江华。他穿着破烂的农民服装,浑身沾满了泥水,闪身走进屋来。
微弱的灯光下,只见他的脸色惨白,高大的身躯沉重地站在屋地上有几秒钟不动也不说话,仿佛一棵矗立的老树干。
道静惊悸地望着他,心里禁不住怦怦乱跳。
“道静,发生了一点麻烦事,我就要离开你这儿。”江华的脸孔忽然抽搐起来,好像每吐一个字都使他感到极大的痛苦。他轻轻坐在椅子上,喘息了一阵又说:“我原打算我们在一起多待些天,可惜我的打算落空了请把灯捻小点越小越好。”
道静屏住呼吸捻小了灯。随后轻轻走到江华身边,仔细地向他望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薄明的月光一看她惊呆了。只见江华的右肩膀和右臂上有湿漉漉的红红的一大片这不是鲜血吗?
“你,你受伤啦?”道静的声音又低又慌悚“怎么啦?叫谁打的?”
“你想,还有什么人!”江华斜着身子靠着一把椅子休息了一会,渐渐他又恢复了从容的常态说“请你给我一块布捆一下。”
道静急忙找了一块布要替他捆扎,但他没要她包扎,而用自己的牙齿和左手几下子就包上了右臂的伤口。当他包扎完了,这才叫道静找条布条替他扎紧。立时鲜血又浸湿出来了。
“道静,我很遗憾,没有来得及多和你谈谈工作。”他的声音很低、很弱“这几天都是谈些闲话,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怎么样,你愿做些实际工作吗?”
“当然,可是老江,请你告诉我”想到一个久已压在心头的问题,道静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抑制住自己,低声地问“请你告诉我你是**员吗?”
“怎么样?”
“我,我你可以介绍我参加党吗?”
江华坐在椅子上,头紧紧靠在墙上。他闭着眼睛忍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然后睁开眼盯着道静,苍白的脸上露着微微的笑容:“你会懂得考验这两个字的意思。你从生活里考验了党,考验了革命;可是,革命也要考验你道静,你要经得起考验,党是会给你打开大门的。”他轻轻地咳嗽两声,头无力地垂在桌边上。过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看着愣在身边的道静,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关切和兄长般的慈爱“别难过!以后你会有机会参加的。现在,要做点实际的工作。你在学生和同事当中还没有进行过工作,学生家长的工作也还没做,我走后要开始做现在咱们就来讨论一下怎么做法吧。”
黎明前,江华和道静的谈话结束了。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望了望窗户纸东方已经发白。他最后一次低声嘱咐着她:“要大胆,又要细心,要尽量团结教职员。我相信你会做出成绩来的。好,趁着天不亮,我要走了。你把我的提包拿过来,我换件衣裳。”
看见他把血衣脱下来,卷了个卷;看见他镇静地用一只手洗了脸,从容不迫地收拾着东西;道静的心却又慌又乱像滚开的水。
“你真要走?伤口还在流血。”
“不要紧。”江华微笑的嘴唇白得没有血色“昨夜我们正开着会被县里派来的保卫团包围了。我冲出来时挨了一枪不过不要紧。现在情况很严重,我要赶快到别处去。”
“你还回来吗?”道静的嘴角浮上希望的苦笑。
“不一定。不过以后我们会有办法联系上的。也会有人来找你的。我有个姑母,她很好,就住在这一带,也许她会找你来好吧,你送送我,咱们从大门口走,就说赶火车。”
江华又装扮成一个职员模样,拿起帽子。道静替他提着小提包就往外走。
拂晓,寂寥的晨星还在西方的天边闪着最后的微弱的光,城外是一片静寂。他们踏着沾满露珠的青草,在晨曦中走着。
路上,江华不再出声,道静的心也沉甸甸的。她有好多好多的问题,但是没法向他再发问。
“这是个多么坚强、勇敢、诲人不倦的人啊!”道静扭头望望她身边的江华,只见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态却非常从容镇定,仿佛任何痛苦也没有。“他不痛?”道静的心却痛着,忍不住低声问他:“痛吗?你该在我这儿休养几天。”
江华摇摇头没有出声。只是大步走着。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他站住了脚:“道静,不必这样心肠软斗争就是残酷的嘛你回去吧。”
“老江,”道静忽然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这一点可以告诉我吗?”
“李孟瑜。你回去吧,我该走了。再见!”江华不容道静再问下去,说罢,就向大路上走去了。
“他是不是就是北大南下示威时那个总指挥李孟瑜呢?”
她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柳树下思索着。望着那高大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迷蒙的晨雾中了,她慢慢低下头去,好像祷告似的在心里默默祝念:“同志,平安希望你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