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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永泽看见道静一连几天匆匆忙忙地出来进去有时半夜不回来,有时天不亮就往外跑,而且打扮得妖妖艳艳,他简直气坏了。道静什么话也不对他说,既不说上哪儿去,也不说去干什么。问她,她简单地来个棒槌话:“管我干吗呢!”
他实在不能忍耐了。一天夜里,刚躺下来,他翻过身,捏住道静的胳膊,咬着牙说:“静,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这样不觉得害臊吗?”
道静静静地躺着。有一会儿没有开口。多日酝酿成熟的意志帮助她冷静下来。她慢慢坐起身,扭开电灯,竭力放低了声音:“永泽,你应当了解: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多么大的分歧这使你痛苦,也使我痛苦。我们都还年轻,你看,咱们离开了不是更好一点吗?”
她这种异常的冷静、和婉,再不同于过去那种吵闹激忿的态度,使得余永泽突然明白: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了!他的自尊心在一个已经和他冷漠了的女子面前,陡然增长起来。他坐起身,低头思考了一会,最后紧皱着眉头,嘎声嘎气地说:“好吧,既然如此,就各奔前程吧!”
第二天大清早,余永泽就走了。中午以后当道静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正准备搬到沙滩附近另外一个小公寓里去时,忽然有个客人来找她。她走出门口一看:矮矮的个子,黄黄的圆脸,戴着眼镜,她认不出是谁来。可是来人却像对待熟朋友似的,抢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你是林道静吗?我是卢嘉川的朋友戴愉。”
“卢的朋友他可能带来了他的消息”想到这里,道静又惊又喜地把他领进屋里,刚让客人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没想到你来。卢嘉川他真的被捕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戴愉先对屋里环视一周,然后盯着道静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他才操着南腔北调的低沉声音回答道:“是的,不幸得很,他前三个月就被捕了。原来押在宪兵司令部,现在呢,不知解到哪里去了。”最后的这句话他说的声音很低,这时,他看见道静的脸色苍白,双手使劲捏住了床栏杆。
“林同志,你很关心他哦。”戴愉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并且冲着她喊了一声“同志”
同志,道静听到这个称呼,是如此的惊奇和欣慰。卢嘉川虽然亲密,但还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可是,他,这个陌生的人竟然称自己为同志。她压住了因不幸消息的证实而引起的波动,亲切地压低声音说:“看见你,我真高兴。虽然咱们没有见过面,不,想起来啦,‘三一八’开始讲话的就是你!我想老卢一定也和你谈起过我我很幼稚,希望你以后能够常常来帮助我。”
“那当然。我和老卢是很好的朋友你不知道么?”
“啊”道静心里这时交织着悲伤与欣喜的感情,反而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戴愉点了根纸烟,吸了几口,忽然慢悠悠地问道静道:“请问你,老卢是不是有些东西存放在你这里?他最后和你见面时,都分配你做些什么工作来?”
道静告诉了她和卢嘉川最后见面时的全部情况,并且把散发传单的事也告诉了他。
戴愉仔细地听完了她的话,点点头说:“好的,好的,你做的不错,勇敢得很。不过为什么不找我们的同志和你一起去做呢?这样的事,你一个人去做,危险得很。”
“没有人。我认识的革命同志只有老卢小许几个,他们不是都被捕了?”
“哦,是这样的。”戴愉从眼镜后面瞪着突出的金鱼眼睛,浮肿的黯黄色的脸上有一丝笑意“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奋斗下去呢?”不等道静回答,他又接着说道“思想进步、左倾的青年是多得很的,要尽量扩大你的生活圈子,才能”
“没有!”道静忧郁地打断了他的话“老戴,我一个进步的朋友也没有了,你给我介绍几个吧。你看我的生活够多苦闷自从老卢他们一被捕,我又变成井底蛤蟆。现在,我就准备离开他你还不知道,我有个爱人很落后,我们思想不一致,我只好离开他,此后我就自由了。我真想把我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像你们一样。看你们的斗争生活够多丰富。”
“嗯,是的,是的,”戴愉连声答应着,然后站起身叼着烟卷在屋里各处观赏着。当他看到吊在墙上的一盆翠绿的天冬草,和书架上那个小小的精致的古瓷花瓶时,他扭过头来微微一笑:“林同志,你摆着这些资产阶级的玩艺儿,可不够革命化哦。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是反对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的。好,现在我要走了,请你把你的新住址告诉我,以后有功夫一定来找你。老卢有了消息我一定也要来告诉你。是这样,你以后要勇敢地投身到革命斗争中,多和革命关系取得联系,当然,我们俩也算有了一定的联系了。”
道静送走了戴愉,回到屋里坐在床边。想到又和革命的朋友联系上了,她的生活又该活跃起来了,她兴奋得忘了搬走的事;但当她想到了卢嘉川,她的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
“啊,你现在在哪里呀?”她呆呆地望着纱窗外面的蓝天,许久功夫动也不动了。后来当她猛然看见墙上挂着的她和余永泽同照的照片,看见衣架上他的蓝布长衫时,她忽然清醒过来了。她站起身向屋里各处望了望难道真的就要和自己曾经热爱过的男子分手了吗?难道这个曾经度过多少甜蜜时光的小屋永远也不能再回来了吗?她看了看那个捆好了的铺盖卷,看了看将要带走的小皮箱,又看看屋子里给余永泽留下的一切什物,她的眼睛忽然潮湿了。“赶快离开!”一霎间,她为自己的徬徨、伤感感到了羞愧。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她拿起被卷就往外走。可是走到门边,她终究还是回过头来坐在桌边,迅速地写了一个条子:
永泽:我走了,不再回来了。你要保重!要把心胸放宽!祝你幸福。
静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
经过内心的斗争,经过痛心的自我批判,林道静终于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了那间给了她幸福又使她无限痛苦的公寓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