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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在乔华叫出“小妹”两字之后,就要跃下城墙帮忙的。可他才待动,就已被施榛拦住了。他一双眼睛就瞪望向四哥,待问“干什么?”施榛已然道:“你喜欢小妹是不?”
这话要在平时,乔华可能会把脸红上半天,可正在这紧急关头,不由脱口答道:“是。”
施榛却并没有要笑他的意思,他接着就问:“那你想让小妹喜欢你吗?”
乔华一愣,施榛已笑道:“那你现在就别跳下去。”
乔华挠了半天头也没明白四哥是什么意思。直到施榛推他两人一起啸叫,惊乱了酒泉兵士的军心,拦住了可能给那女子带来麻烦的箭,乔华的脑子也还在糊里糊涂里。两人叫过之后马上溜走,他二人的马就拴在附近。他们是马场之人,用的自然是好马,那些兵士如何追得上?何况今晚那些兵士所遭遇之事太奇、又没伤人——事后回想未必不是一段传奇,一时也忘了追。两人在马上依那女子座骑狂奔之迹追踪而去,半晌,乔华才有空发问:“四哥,为什么不让我给小妹帮手?”
施榛笑道:“你个笨小子,小妹并没有遇到危险,是不?你知道小妹是个多骄傲的女孩儿,她出手的事根本就不希望别人插手!她又不是不细心,今晚这活儿她肯定早已计划在胸,你要出手乱了她的局,叫她做得不利落,她不恼你才怪。唉,难为你追小妹这么些年,也没弄懂象她这样骄傲的女孩子的心思。象这样的事,以她的性子,想让她高兴的话,你就听四哥的话:少插手,只记得到时拍巴掌就是!”乔华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反正先点点头,也似懂了点儿,只是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一心想给小妹帮忙,难道错了吗?施榛也知难以给他解释清楚,并不再说。两人纵马直跑了二十几里,一直快跑到酒泉西北处的古捻山口,才见前面的蹄迹慢了下来。他们也知小妹就在前面不远了。
果然,转出了一个红柳林,沿前面一条小道直朝一处山上行去,那山不算矮,坡也陡,好在两人俱是良驹,攀缘而上,还不算困难。山路缠绕,乱石遮眼,行了一小刻,眼前才忽然豁然开朗,原来是到了山巅。这山位于祁连山北麓,应该说并不算高,但跟四处平地比起来,这里就是好高敞的一个高坡了。两人一抬眼,已看到了那小妹。她的马已歇在一边,她的人则正在给那个她刚救来的人松绑。那人双手双足都有铁链,身上还捆有几道麻绳。那被乔华呼为小妹的女子先用匕首把他身上的绳子一一削断,又依那铁链连接之缝把铁链撬开,这番硬力气加上刚才的奔驰也不由让她鼻尖出汗了。
这里是高坡,正在山巅,没有遮掩,照在她脸上的月光自然更为明澈许多。虽然今夜的月还算暗的,但她的容颜象在发亮。乔华已下了马,正痴痴地望着这个少女。只见月光下,她的年纪看来实在不大,一双眼分得较开,在别人可能是缺点,在她、则更添了分英姿飒爽的疏朗。她用的是裙里刀,所以、虽然骑马,她一条暗花长裙还是垂至脚面,但她这条长裙可和别的女子不同,分成八片,外面虽看不出,其实是有八个暗岔的,叫她在人全无防备处可以随意出腿拨刀。那裙子系在她少女的腰上,更显窈窕。乔华也不知道到底是这裙好看、还是那穿这裙的人好看了。那个少女象是一向面颊红润,这时颊上却显出有些苍白。她长了一个小而翘的鼻子,可那翘动中不只是灵气与乖秀,也自另有她的一种兀傲躲在里面。她的好看的手上虎口处却颇显粗糙,上面还有一两道伤痂,想来是握马缰握惯了的。那少女这时已解开了被她救来的人的全部束缚,半天却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被她救来的人是个黄色面皮,长相还说得过去的汉子。乔华望着她给他松绑,不知怎么,心里似没来由地就堵了一堵。那少女先并不说话,那汉子还待致谢,那少女已先开口道:“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汉子愣了愣。
那少女道:“你就不记得,三年前,有一个女孩,曾和你一起在这儿看月亮吗?”
远处乔华愕了一愕。他还待走近前,一边的施榛听了这话不由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上前。那少女的眼中忽有些晶莹,似月色反在薄薄的水上的光,但她的脸上怎么会有水色?并没有夜露啊。那少女道:“你知道那个女孩儿这三年怎么过的吗?”
那汉子面上就似露出了些悔意。那个少女却一脸温柔地看着他,轻轻道:“我什么都跟你说了,你该已明白前因后果,你负了她。那时,你叫她九月儿,可你知道你对她的伤害有多深吗?一切我都告诉了你”她的脸上忽露煞气:“你不能怪我没有跟你说明白就杀你了!”
然后,她突然出刀,刀又是自她裙里发出。那汉子分明也有武功,但就是尖险如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会在单骑孤刃、冒险犯难,于法场外救出自己,又给自己去除所有刑具后,会忽然向自己出刀!
那一刀的刀光十分明亮。那汉子躲了一躲,却怎躲得过这少女如此薄利明亮的刀光?刀光如洗,那刀光似乎不是要杀戳什么,而是要在这月色下洗净什么,它就这么轻轻地如隔世之吻一样的洗进了那汉子的胸腹里。那汉子惨叫一声,他本站得背靠山涯,中刀后就向山涯之下掉了下去。那少女攸地收刀,向山崖下看了一眼,刀身太明亮,那血在刀身上似都停不住似的,那少女喃喃道:“别怪我让你死犹落涯,碎身山底,我实在不想再多看到你一眼。你是我用了两年时间,好容易才把你们全帮马贼困入流沙谷的恶犯,没想被官军捡了个便宜,捉到了已饿得全无反抗之力的你。你待九月儿也太狠了,先奸后欲杀,骗过她的信任,又杀尽她的家人,而且、你绝对不该让她被属下轮奸。你知道一个女子这种经历会让她生不如死吗?我听到九月遭遇的第一次就已发誓一定要代她将你手刃,是谁说女子就是好欺负的?所以,我劫也要把你劫出法场来杀掉。——九月儿,你的仇今天我代你报了。”
她的话里没有兴奋,只有那么一丝丝的宽慰。远处的乔华远远地看着她,只觉爱极了,爱到深处是心痛。施榛看着这个女孩的目光却含有一种敬佩——敬佩她那一份担当与果敢,勇毅与侠气,这世界,真能得到他“豹眼”敬佩目光的人不多,而这样的女子、更是不多。
那少女却用双手捋了捋发,轻声道:“四哥,五哥,你们到酒泉是有什么事吗?”
李波小妹字雍容,
搴裙上马如转蓬。
左揽右射必叠发,
妇女已如此。
男子安可逢!
歌声响在侧近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双树子镇。双树子位于甘蒙交界处,靠得最近的市镇就是酒泉了,不过也有三百来里远。这双树子的水是咸的,但对于长年放牧在外的李家马场支队的人来说,有这么一口咸水井供人畜饮用已是一件极好的事了。这时,正是日落时分,一轮暖红的鹅蛋黄般的日就那么融融地要坠入草与沙交界的天尽处了,却又余情未尽,把一天还没来得发挥完的温情全撒在了草原上那被蹄儿踏得短短的草上。这时李家马场的人已把马赶回了圈中,几个粗豪的汉子对着落日用甘陕的流行调子把这么几句词儿放声地唱着。虽然水咸草短,但这粗硬的天地中,也给他们这几个粗硬的喉咙唱出点温暖的调子来。
只听一个女孩儿笑眯眯地对那几个大汉说:“郭大叔,李大叔,你再这么唱,小姐今天可能就要回来了,不怕她听见又要跟你们恼?——什么‘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小姐又要问,你们这些男子很比她能干吗?”
那唱歌的大汉“嘿嘿”笑道:“哪有那么快!再说这歌词也不是我写的,整个草原都在这么唱,要怪也不能怪我一个人。”
说着一推身边的一个大汉:“老李,你可是不能这么唱了。上次小妹听见这么唱生了气,和你拚酒,我可是亲眼看她把你灌醉了。”
那老李就憨憨一笑,看来是真有那么回事儿。这支牧马队一共有三五十人,今年冬天,草特别短,他们就跟随小姐到“马海儿”去放的牧。那“马海儿”水草极是丰美,他们赶在秋未尽前去的,先积下了不少草料,所以这一冬下来,他们的马没见瘦,反更壮实起来。开了春,为了把马儿历练历练,才依依不舍地辞了那个绿洲,把八九百匹马带到双树子这里来的。
说起小姐,他们似人人佩服。他们的小姐也不是别人,就是“草上沙”李家分场场主李波的亲妹子、小字雍容的李雍容。刚才唱的歌谣就是夸这女孩子的了。本来这一冬他们要到“马海儿”放牧还不见得大家都赞同的,但李雍容一再坚持,才去了的。不为别的,只为那“马海儿”虽是绿洲,却隐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深处,照常年放牧的人讲,那绿洲是个神仙草场,却是会“飘”的,没有人能确定它到底在哪儿。去过的人第二年依了地图都未见得找得到。但他们小姐不服那个气,因为她是女子,反而更争强好胜。依她这十来年游走草原的知识,他们最后虽吃了点波折,还是找着了“马海儿”过了一个好冬。从沙漠里出来后,他们才知道今年别处的草场因为大雪、发生雪灾,吃了大亏的牧马队不知凡几。好多人牲口损失超过四分之三,就不由得不让他们佩服自家小姐的先见之明。李家分场原分为两部份,从小姐十六岁起,就自带一拨人马放牧找场了。那李大叔憨憨道:“九月儿,小姐一去好有五六天了,你就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那九月儿身材婀娜,脸相清柔,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她是李小妹最贴身加贴心的人,从李小妹那日把她从沙漠中救回来就是如此,但这次她也不知道小姐是干什么去了。这时她一张柔美的脸儿向西南边望去,忽然一声欢呼:“小姐回来了!”
几个牧马人一齐向那边望去,果然一匹快马奔来,看那马儿的速度与骑手的英姿,就知果是李家小妹。李小妹的马儿骑得极好,一朵云似地在草尖飞过。她已褪下了她劫法场时着的那条长裙,——她那裙一般只有出门是为要藏刀才穿的,这时只见她穿了一身短装,豁落灵便,两个袖口与两个脚腕都各用一条长长的红布带子把袖口裤腿紧紧扎住,马儿飞驰,那四根红带就在染了一片金光的草上飞呀飞,草原上的骄女自有她一种别样的妩媚刚健。这边牧马的几个人都高了兴,有人就从怀里掏出号角“呜呜”地吹起。粗朴汉子也自有他们的表达方式来欢迎他们的仙女与传说。只见那李小妹已眨眼间奔近,一脸是笑,似是也为回到家感到由衷地高兴。那几个牧马人见她到了反说不出什么,只是笑得脸上皱纹多了些,各自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李小妹把马停在九月儿身边翻身下了马,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只是从袖子摸出一块玉佩放在九月儿手中。那玉佩原是她从她在法场劫来的那汉子身上摘下的,九月儿似认得它,握在手中身子就一震,李小妹轻轻道:“是他吧?”
九月儿点点头。
李小妹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把他杀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个让她怜惜的姐妹的噩梦终于算结束了。明天,对于她该就是个新的开始。九月缓缓低下头,李小妹也不知怎么安慰她,自己牵马去圈里系好,她不想看见九月的泪。
系好马她就看见那开始唱歌的李大叔。李大叔似是她得力手下,只听他低声问:“小妹,有什么大事吗?”
李雍容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大哥不见了。”
李大叔惊得“哦”了一声,一时象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如果李波不见了的话,那、那、那,草上沙的几千人口,甚至这整个草原,不就象个散了黄的鸡蛋,还有什么意义了?李小妹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是看着他兄妹长大的,她本想在他身上获得哪怕一点安慰,但看来在李大叔的惊愕无措中,她有些蹒跚地走回自己的营帐,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
帐里点着牛油蜡烛。这蜡烛的黄光照到帐顶,又反过来照在李小妹有些瘦嫩的脸上,她这两天已整整瘦了一圈,她在想着大哥失踪的含义。李小妹和大哥李波的兄妹情谊可以说出奇地好。大哥比她整整大十三岁,虽然一小就带她出来,骑行天下,放马为生,但真的可以说一点人世间的风雨都没让她独自沾过。她有时好骄傲,好倔强,以为自己虽为女儿,但一点不比那些男人逊色,也一点不需要大哥的照顾,她也真的几乎做到了,从放马、找水、带队、引路、扎营、看天气、拨刀、弯弓,她没有一样不是最出色的,但她现在才明白:这一个大哥,一直隐在暗处默默看着她的大哥,对自己、对这个草原,究竟有多重要。
可是他不见了。那天她头一次听到施榛与乔华说起时,心里只有一个字:不信!但这是真的,四哥和五哥不会骗自己。就算五哥毛燥,听见风就是雨,四哥也不可能会这样。如今,秦王的密使已来到“草上沙”草场,带给草场五六千老幼最重要的抉择的关口,大哥却不见了!
帐外是什么人在吹箫?还是如此幽凉悱恻的箫声,李小妹注意到那箫声时,才觉出,那箫声其实已响了好久。箫不是这草原上的乐器,它的声音过于阴柔,如低慨、如暗叹,幽回曲折,本不适合这矮草黄沙,大风烈日的地界,这里本是羌笛、犀角与筚粟的世界,那样的声音才是具有穿透与撕裂性的,会是谁在这么个大漠春寒的暗夜外吹箫呢?而且箫声随风曲折,逶迤难断?
那箫声里似有一种思乡。李小妹静静地听着,她本是个放牧为生的人,她也就没有故乡。以前听说思乡本只以为是酸腐秀才造出的一种情感,可这夜,这箫,让她第一次听出了一种思乡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她甚至也想不出自己思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场漂泊一场回归,一种本原的牵挂,还是大哥那笃定温暖的笑吗?
箫声依旧在漾,漾动了遥远处帐内一个女子的思绪。月黑风高,那女子情怀起伏,只是、那吹箫的人知道吗? <!--/htmlbuilerpart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