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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赵东平迷迷糊糊的醒来,觉得寒气飕飕。整盔贯甲来到帐外一看,千里一色银装素裹,昨夜下了好大场雪。在地上捧把雪来洗脸,只觉得精神一振,大笑道:“天将祥瑞!庆我拿下平天寨!”因昨夜韩威偷潜还营,通报了平天王欲降之事,半夜未睡的疲劳一扫而光。
两旁将领拱手施礼,齐道:“大帅神威!”
便即整队收拾,到了辰时三刻,发炮列队来到平天寨下受降。未几,只见寨门洞开,监军张佐纵马而出,马前一人牵缰谄笑。旁边韩威看得清楚,低声道:“元帅,那人就是寨中的平天王。”赵东平看了,冷笑道:“嘿,起个名字倒是威风霸气,实际还不是个奴才?”
那二人后边一拉溜推出七辆木笼囚车,囚车中有那偷营的光头和尚,有那曾经被俘的黑氅汉子,有那挟持自己的青衣女子,虽然好几个人昏迷不醒披头散发,但那女子却醒着一声声痛骂,声音清脆中冷冰冰的带着寒意,正是那晚的七杀叶杏。
韩威手搭凉棚,眯眼分辨一下,道:“那七人便是寨中所谓的七杀。光头的怀恨,大氅的常自在,女的叶杏,最老的甄猛,最弱的舒展,最瘦的唐璜,还有那个头上顶髻的李响,便是他杀了龙将军。”
其中李响叶杏常自在赵东平是熟的,这时点头道:“怪不得,原来便是这七个人在其中捣鬼。”再也按捺不住,大笑由心底而发,响彻云天。三军追随元帅,笑声如雷。
七杀之后,便是一千五百赤手空拳的平天寨降卒,整整齐齐的列了十队,垂头丧气,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此情此景,赵东平再无怀疑,把手一挥,七千官军齐声呼喝道:“天兵在此,速速投降!天兵在此,速速投降!”如此反复,滚滚如雷,便如雪野上山崩地裂了一般,当之胆寒。那平天王脚下吓得踉跄,停下脚步,向后一挥手,平天寨降卒便稀稀拉拉的在雪里跪下。
平天王双手牵缰,卑躬屈膝的将张佐坐骑牵往大军,赵东平拱手道:“张大人辛苦了!”隐约见张大人鼻青脸肿知道他被俘前后吃亏不少,不由大感快慰,此前与之的争端,尽都化作了快慰。
这时张大人已来到赵东平近前,拱手待要说话,忽被一阵咳嗽呛住了,赵东平笑道:“张大人为国赴险,本帅”
突然间只见那垂手低头的平天王一探手扯住赵元帅马缰,一手便在衣下拉出一把单刀,纵身起处,一刀就将赵元帅的人头砍下。
血“刷”的一下喷起半天高,溅在唐璜脸上,热腥中带着咸味。唐璜一闭眼,心中一片苦涩。终于开始了!到底还是要杀人!
便在昨夜,七杀几番挣扎,终于杀死了平天王高乱,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响第一个运功逼出麻毒,在高乱身上搜出解药,将其余六人也的毒也解了。其时常自在已给怀恨压得半死,甄猛兀自咬着已死的高乱不放,因牙关咬得太紧,竟把自己也憋得气息奄奄了。若是李响再慢一步,只怕他也要步搞乱后尘而去。
七人陆续起身,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但一个个怅然有失。尤其甄猛、舒展、唐璜,三人一心敬仰的平天王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小人,满腔热忱化为泡影,一时间怎叫他们不灰心欲死?与之相比,李响叶杏常自在早有去意,怀恨是个直脾气,合得来便卖命给你,合不来便拍屁股走人,倒也无事。
四人见那三个颜色灰败,心中不忍,常自在犹豫一下,道:“现在平天王也死了,咱们该怎么办?”
舒展颓然道:“还有什么好办的?”想到平天王的反复,不由得心乱如麻,道“咱们出门把这事一说,平天寨马上散摊子。唉,左右内无饮水,外无救兵,人心涣散,大旗已倒,这次咱们也就没有路走了吧”与前几日的意气风发相比,判若两人一般。
叶杏皱眉道:“这说的什么话,凭咱们的本事,突围自保还是不成问题!”
甄猛道:“可是这些士卒呢?”抱头恨道“他们中有不少是慕名而来,有的人还是捐尽了家产入伙。他们仰慕我平天寨的抱负,愿追随平天王成就一番大事,可是到最后我们我们不是成了骗子了么”
外边董天命的呼号还有一声没一声的传来,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能做声。忽然间,院中有人惊叫道:“下雪啦!”众人听了都是一震,快步来到门边,开门一看,只见墨色高天里,飘飘洒洒落下朵朵梅花,仰头望去,火把照亮的院子上方,密密麻麻,点点星星,铺天盖地的罩下一张银片连缀的圆网。
原本死气沉沉的平天寨里突然沸腾开来,士卒们冲到屋外,张开嘴巴,乱接雪花来吃。他们已渴了数日,这时天降瑞雪,虽然一片片没多少水,但也总算解了一时之需。
只是他们越是高兴,聚义厅中的七杀越是踌躇。良久,忽然叶杏叫道:“你往哪里去?”原来是那张大人终于醒来,正要偷偷爬走,却被她一脚踩住。几人将门掩好,又再落座。李响问道:“张大人,你们商量的,什么时候出寨投降?”
那张大人额头上肿起一个瘤,鼻子也青了,眼看旁边高乱死状凄惨,已自吓破了胆,道:“辰、辰辰时三刻”
众人想到平天寨命运,都是黯然。甄猛叹道:“我到盼着,这雪下到最大便将平天寨活活埋了吧”竟已绝望至斯。
舒展眼望外边缤纷雪影,也是恍惚痴呆,忽然间似乎想到什么,精神一振,坐起身来,两眼乱转,急道:“慢!慢慢!我们还有机会的,这雪要下得大我们就还有机会的!”
舒展一刀砍下了赵东平的人头,登时将官军士惊呆。好好的受降,怎么突然动起手来?旁边韩威眼前一黑,再凝神时,惊叫道:“你不是平天王!”只见那穿着平天王服饰之人,年岁要轻上一些,脸颊上也多了些肉,忽然想起,大叫道:“你是舒展!”不由肝胆俱裂,原来此前离得远,平天王又总低着头,因此他只能从服饰体态来看人,竟犯了这样大的错误。
那人正是舒展!这时他一击得手,先声夺人,落下地来时手在怀里一摸,已摸出信炮,冷笑道:“正是你家爷爷!”猛地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巨响,地上积雪被炸起一人多高。几骑正欲赶来捉拿二人的马匹受惊,咴咴暴叫。韩威纵马提枪来刺舒展,舒展封刀一架,面对面的动手却差得远了“当啷”一声,钢刀落地。那韩威恼他偷袭暗算,提枪再刺,便要将他当场了结。却见舒展展臂叫道:“唐妈!”
韩威只觉得右手手腕一麻,操枪不住,一抢杵在地上,几乎将自己掀下马来,吓得心头狂跳。再想动右手,便再没有一点力气,慌张中左手去拔佩刀,方抓住刀柄,脉门又是一紧,左手也边动弹不得。只听对面那张监军模样的人喝道:“你走!我不杀你!”自然便是唐璜动手。
韩威在马上茫然四顾,只见官军队伍已自大乱,随着方才舒展一声信炮大响,中军所在的地面蓦地裂开,雪地里中跳出了李响、常自在、怀恨、甄猛,四人如虎入狼群一般向四方杀开。等闲士卒猝不及防之下,先乱了阵脚,各自为战时,谁是他们的对手?
中军方乱,前边的危机已然到了。只见七架囚车打开,叶杏等伪装的囚徒跳出来,晃火折子一点,七架囚车早浸透了火油,登时黑烟起处,火势凶猛,给人推动如同七架火龙咆哮摇摆,直冲向官兵队伍。
与此同时,跪在雪中的平天寨士卒往身遭雪地里一摸,纷纷掏出早藏好的兵器,发声喊,向着官军发起了冲锋。韩威心知大势已去,两膝夹马欲走,后边舒展拾刀扑上,一刀从左进右出,登时将他刺死了。
唐璜怒道:“我已伤了他的双手,你干什么还取他性命!”
舒展回过头来,两眼赤红,如凶魔附体一般,吼道:“放兵不放将!这仗我们一定要胜!”
此次官军托大,因见平天寨的士卒空手出阵,只道再不用打仗了,早放松了戒备,与受降的平天寨队伍相距尚不及五十步。到巨变发生时,想要准备弓箭已来不及了。这时前有烈火囚车,后有四杀搏命,登时首尾难顾,轻易给冲乱了阵型。七辆囚车如七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切进官军队伍,后边平天寨的队伍便趁机从豁口杀入。
官军这边连折主脑,副先锋石天勇已成了官阶最高之人,眼看大事不好,连声呼喝,道:“擅退者死!”可是现在的形势,谁还听得清他说话。恰好旁边有小将韩鹏在,忙道:“小韩将军,你去挡住囚车!”
那韩鹏答应一声,拨马回阵去追囚车。石天勇横刀大喝:“先锋营的跟我来!”勉强有百十人听到他的招呼,出阵迂回,去切断平天寨的进攻。
便在此时,只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震得人耳鼓鸣响,军中火光冲天,正是那几辆囚车车底暗藏的火药爆炸了。石天勇眼前一黑,叫道:“小韩将军!”只见黑烟滚滚,心知韩鹏若是及时赶上囚车,十有八九性命难全。可是当此乱军,哪容他走神“扑通”一声,被平天寨的泼胆汉从马上扑了下来。
平天寨里昨夜的设计终于一一奏效,七千官军没有头领指挥,加之平天寨的士卒又不停大喊“赵元帅已死”、“张监军已死”终于无心恋战,再也乏力支撑。勉强熬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是兵败如山倒般的溃退了。唐璜骑在马上,一手抹去面上的易容须发,纵马向战场深处驰去。
那雪下得果然很大。
“你的计划都很好”昨天夜里,唐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冷的了,道“趁着今夜雪大,效仿金龙帮的杀手,以白布作掩护,让李响他们阵前暗藏兵器、阵后设阱埋伏;明日易容诈降,猝起发难擒贼擒王;趁着有雪解渴,士卒们恢复了战力,全军决一死战这计划很好非常好可是还要死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人?”
他这番话说来,说得舒展一愣,愕然道:“现在是我们被包围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你还讲什么慈悲?”
唐璜气道:“我不是讲什么慈悲,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么干有什么意义!我跟着你们反出唐门,只不过因为你们与众不同,给我一个很好的抱负。可是你们自己想想,自从来到这山寨里,排兵布阵、冲锋杀敌、结义效忠、想方设法去杀人——仙人板板!咱们和官兵和唐门的人有啥子不同嘛!”几日以来萦绕心间的怀疑终于不顾一切的宣泄喷薄,不知不觉间,激动得连川话川骂都脱口而出了。
舒展听他说得如此釜底抽薪,将众人连日来的出生入死都轻轻抹去了,不由也急了,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是别人一刀砍来,我们就伸脖子等着?唐妈!当初我们说要帮平天王建新世界,你可是第一个赞成的!”想不到他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内讧,简直要气死了。
唐璜张口结舌道:“我我那时候不知道要死那么多人!”心底里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是实在无法认可舒展眉飞色舞地玩弄他人性命于股掌的样子,不由气急败坏,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管不了别人!反正你别想让我再去杀人!”
舒展吼道:“好!你别杀人!你干净!什么都由我们去干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要改天换地,一定得有牺牲!我在实现咱们的抱负!”
唐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高乱的尸体叫道:“改天换地?啊?抱负!啊?”
这一下戳中所有人的痛处,舒展闭了嘴,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唐璜也觉得自己失言,颓然坐下。
甄猛看在眼里,叹息道:“舒展,算了平天王已经死了,平天寨撑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忽然李响悠然道:“你们要是觉得没了平天王就没了主心骨,没了什么旗帜——外面有一根现成的,更结实更厉害更野——国寿王,重耀!”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呼号仍在外边盘旋。李响道:“他这个人的本事,你们是知道的;这么不服气的嚎叫,天下间有几个人能做到?”
甄猛、舒展、唐璜低下头来。李响道:“既然大家都把话说明白了,那我也就说一下我的意思:重耀,我一定要救,所以明天的行动,我会参加,我会拼命;但是唐妈的话,我也觉得有理,所以干完这一票,我就走,重耀是不是入伙,我不管;舒展你是要去要留,我不管——我不想再参与平天寨事务。”
他就把分手的话这么明明白白若无其事样的说出来,众人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一夜之间,平天王叛乱,七杀反目,这样的情况相继出现,任谁也是应接不暇。
叶杏犹豫一下,道:“我也是。平天王也好,重耀也好,我不愿意低三下四的奉谁为王。”
舒展重重拍一下桌子,道:“哈!低三下四!”不去理他们。甄猛抱住了头,瓮声瓮气道:“如如果真的能将国寿王奉为寨主,我我也不敢强留二位只能说,感激不尽!我会辅佐他实现平天王没能实现的抱负!”
舒展冲口道:“没事!我也留下!”
常自在见众人翻脸,微笑道:“果然人多事就多算了,我也走吧,还是看我的海去”
剩下怀恨东张西望,不知何去何从,挠头道:“要不然完了我回山问问师父?”
转瞬之间,七人分崩离析。舒展眼望唐璜愤愤道:“这回满意了?”
李响抬手制止他道:“不过唐璜,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和我们明天一起出战——不让你杀人,你能不能帮我盯住那几个大内的兄弟?他们阵法厉害,我怕要是我们去救重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你去,可能反而不杀人。”
唐璜垂下眼皮,想了很久,道:“可以,而且我也可以假扮张佐。我不想杀人,但是我可以护住舒展。”
舒展憨声憨气怪声怪调的叫道:“谢谢啊!”这时候,人数处于劣势的平天寨士卒已经完全占据了战场上的优势。官军前队彻底崩溃,向后逃跑时,将中军后军也冲毁。几千人没了命一般的逃走,别说没人管束,便是赵东平再生,其势亦不能止。
唐璜一边顺着平天寨进攻的人潮向前冲去,一边翘立鞍头向四下张望,果然远远的便看到人潮中有一处久久不散的漩涡。迂回过去看时,果然是十齿飞磨将李响常自在董天命困在阵里,外边又有几十平天寨的士卒挥舞刀枪包围着。只见是十齿飞磨转动开来,七分力弹开外边的士卒攻击,三分力困斗李响常自在,居然能兀自不败,这阵型确实非同小可。
唐璜过来后,自然有士卒让开通道。唐璜来到场中,朗声道:“各位官家兄弟,大军已败,不要负隅顽抗。在下略通暗器,再不住手,恐怕要与诸位不利。”
那十齿飞磨分神向他这边一看,认得他是那夜来偷营时的暗器高手,俱都是一惊。再看周围平天寨的士卒越聚越多,手底下不由就慢了。再斗十几招,越发气馁,那使短戟的大哥叹道:“罢了!”终于投械罢手,有平天寨士卒过来将五人绑了,押在一边。
李响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跳过来与董天命“啪”的击掌,握手大笑道:“三次!终于成了!我就说一定不能容忍你这样的人物受人折辱!”董天命哈哈大笑。旁边常自在道:“现在还不能给你开锁,你多戴一会儿,一会儿给你个分外的惊喜和扬眉吐气!”董天命大笑道:“是吗?”斜靠铁棺之上,扶棺出神,复又轻轻扯动身上的铁链,感叹道“嘿,你别说!真要脱下它,还真有点舍不得了!”
其余士卒边继续向前追击。李响、常自在、唐璜一边看守那十齿飞磨,一边与董天命说些闲话。过了不久叶杏、怀恨也陆续过来相会。
这一场大胜,平天寨士卒直追击出十里地去,缴获了细软辎重无数。甄猛兴高采烈的率队回来,一看董天命已给救下,更是喜出望外,连忙率众整整齐齐的围在铁棺周围。近两个时辰的拼杀。平天寨士卒虽胜,但也折损四百余人,余者也多有挂彩。但这时,这近千名士卒肩并肩一层层的站在铁棺周围时,仍是一个个的站得笔直。
昨天夜里,甄猛已经对他们说明了平天王背叛之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几年来,平天寨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不是因为甄猛有多能打,士卒的训练有多么严苛,而是平天王高乱所举起的,那面指向美好明天的大旗,以及山寨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可是突然之间,那面大旗折了,梦境破灭,原来提出和倡导这一切的平天王自己却是一个骗子。这叫山寨的弟兄如何接受?
幸好甄猛马上提出一个能够顶替平天王的人物,那个夜夜高呼“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钦犯,他所灌注在自己声音里的愤懑和反抗让大家又一次有了希望。救出国寿王,因此成了今天平天寨士卒的另一个动力。而这个动力,便已是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力量,来得格外的强烈,格外的不顾一切。因此今日杀敌,才能各个奋不顾身。这时大战得胜,救出新主,大家在近处来看国寿王时,只见他长手长脚,乱发重须,虽然落魄,但便如洪荒中走来的野人一般威风凛凛充满力量,不由均长出一口气,一颗悬了大半天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甄猛、舒展率先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脱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千名平天寨士卒齐齐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脱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黑白的雪,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尸体和血迹布满整个原野。燃烧的帐篷,倾倒的大旗,天上又有晶莹的雪花落下。男儿志气激荡,李响热血沸腾,跳起身来,伤手一挽董天命的锁链,另只手分出一根,扯紧,叫道:“常自在!”
常自在振臂拔刀,喝道:“来了!”
刀光如电,劈开如絮飞雪“叮”的一声,已斩断了第一根铁链。欢声如雷,李响喝道:“好!再来!”
“叮!”
如此这般,常自在两把刀卷口,与铁棺相连的铁链便只剩了一根。这时常自在虎口溅血,将手里的刀扔了,又换一把。怀恨叫道:“你行不行啊?不行换我吧!”常自在哧道:“一边待着去!”李响、叶杏、唐璜等人相顾微笑,知道这一刀劈下,董天命重获自由,平天寨再举义旗,而七杀,也就就此散伙了。
常自在双手将刀高高举起,吐气开声,喝道:“断!”
已是运尽了平生之力,这一刀,也就较之前边几刀更快、更猛!
李响大叫道:“好”后半声却吞在口里了。
只听“噔”一声,这一刀却没有落在铁链上。一只手蓦然从旁抓过,一把攥住那疾若奔雷的一刀。血顺着那手的指缝拳眼嘀嘀嗒嗒的淌下来,常自在大怒抬头,惊道:“你你”
拦他刀的人不是别人,居然便是——
国寿王。
董天命。
只见董天命两眼瞪得极大,瞳仁收缩,眼白四露,一张黑脸泛白,显出不正常的灰色,瞧来竟似遭遇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颤声道:“不要砍不要砍”
常自在怒道:“你干什么?”
李响惊道:“你怎么了?”
董天命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松开了常自在的刀,两只手拼命将那些连在铁棺上的半截铁链抓住,喃喃道:“不要砍断不要砍断”瞧来竟似要哭了一般。
本来叶杏等人已做好了这便离开的准备。可是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响看董天命的猥琐样子就来气,跳过来扳他肩膀,怒道:“你怎么了?你疯”指尖才触及董天命的身体,董天命便被刺到一般,猛地一缩,撞在铁棺上,叫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眼睛慌张的望向李响,望向常自在,又望向李响,又望向叶杏,惶恐如被噩梦魇住的孩子,叫道“我是国寿王我姓重的!我,我败了我也是国寿王我姓重的”翻来覆去便只是这两句话。
李响见他真的失心疯了,简直不知道是骇然还是愤怒,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叫道:“你怎么了!没人说你不姓重,没人说你不是国寿王!你好好给我站着!”
他越拽,董天命却越往地下坐,叫道:“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不起来!”直如小孩赌气耍赖一般。李响怒气冲天,手上用力“刺啦”一声,竟将董天命的衣襟撕破,人往后一闪,背后叶杏将他扶住,黯然道:“他起不来了”李响一愣,道:“什么?”
叶杏长叹一声道:“上一次他起兵逼宫,那一跤摔得太重,恐怕他已经不敢再站起来造反了。”
李响如闻晴空霹雳,道:“怎么会”手一松,董天命摔倒地上,背靠铁棺,怀抱铁链,缩成了一团。
原来这董天命自幼出身显贵,又天赋异禀,因此从小到大俱都是一帆风顺,长大带兵,更是百战百胜。因此志得意满,以至终于敢逼宫犯上篡位夺权。岂料政变失败,亲眼看着自己手下死士一一丧命,那情形对他的刺激极大,只是当时血迷了眼,一心求死,却并不害怕。后来,哪知皇上竟不杀他,只想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儿来折辱于他,初始时他更浑不在乎,凭着未挫尽的锐气轻轻松松的扛了下来。
可是那场失败在他的生命中其实实在太过重要,因其太过惨痛,董天命在清醒下来后便再也无法面对。二百多人的人头骨灰日日夜夜在他身后的铁棺里对他发出哀号,在此后的日子里,无边无际的悔恨与日复一日的折磨让他终于一点一点地改变了那场屠杀在他头脑中的记忆。
那是一场功败垂成的义举,那是一场败之于天的行动。那场失败,壮烈、浪漫、传奇、惊险,甚至可以用完美来形容。若不是老天爷与我作对,我早就成为一国之君!
背负着亲信的骨灰铁棺,面对着常人不能忍受的折磨凌辱,董天命将所有的责备全都指向了上苍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他的怨气一口口的发泄在“皇恩浩荡、天命难违”这八字真言上,嘲弄皇恩,嘲弄天命,别人为他的不服输所感动,可是实际上,却是他每多喊一声,他便多原谅了自己一次,他便多撒了一个谎,他便多懦弱了一分。他终于从一个叱咤风云的国寿王,退化成了一个只活在自己记忆里,孤单的不停反抗命运的大英雄。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享受别人对自己的羞辱。因为那些羞辱让他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让人害怕畏惧的大人物。他也开始沉溺于现在的囚犯身份。因为这样的身份最安全不过——他已经跌到人生的谷底,他再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比今天更惨。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要维持自己这样一个败亦不馁的形象来安慰自己罢了。
可是现在,当常自在就要斩断最后一根束缚他的铁链,当平天寨的人马跪在他的面前等候他差遣的时候,他终于怕了。东山再起以后的失败还会那样美丽么?传说变回到现实还会那样完美么?
他就像一个孩子,摔倒在一块西瓜皮上,只顾着向旁边的说吹嘘自己方才摔得有么曼妙多么优雅,却再也不敢站起来正常的走路,生怕别人发现他或许有的八字脚。
董天命缩在铁棺之下,把头埋进膝间,终于“呜呜呜”的大哭起来。
北风呼啸,所有人都被刚才那突然之间的急转直下惊得呆了。李响、叶杏、唐璜、常自在、怀恨、甄猛、舒展、十齿飞磨、一干平天寨的士卒,大家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号啕大哭的英雄汉子。大雪很快的在他们头上,肩上,积下厚厚一层,使得每个人都像穿了一层冷冰冰的铠甲。积雪掩住了地上的血渍,把一切痕迹都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舒展嘶声叫道:“王八蛋,我杀了你!”跌跌撞撞的扑上来打董天命,被李响一把抱住了。
人们这才一点一点的从再一次堕入深渊的绝望中清醒过来。当最后一根拉住他们的山藤断开,他们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沦下去。平天寨的士卒们扳着冻僵的腿从雪里站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来到甄猛的身边问他:“二当家,我们”却见甄猛跪在那,两眼直勾勾的,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伸手轻轻一推,甄猛一屁股坐倒在雪里。
那小头目吃了一惊,叫道:“二当家!二当家!”
甄猛嘴唇翕动,似乎说了点什么,却听不清。那小头目又问:“二当家,你说什么?”
蓦然间甄猛叫道——扯着脖子叫道:“散了吧,都他妈散了吧!各回各家,全给我滚蛋!”
一个希望破灭了,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一次信任遭到背叛,又一次信任遭到背叛。这样的事情还要发生多少次?
“去你的吧!老子不干了!”甄猛拍打着雪地,疯了一样的大叫。
这边叶杏已将十齿飞磨的绑绳松开,当董天命变成这样,七杀与十齿飞磨之间的冲突,蓦然间变得滑稽可笑,道:“你们是把他带走呢?还是怎样?”
使短戟的老大看看董天命的模样,叹息道:“这样的人我们还怎么去押送他呢?这个世界上既然已经没有国寿王了,我们也就要回京复命了。”
五个人慢慢离去,那使双钩的老五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很钦佩他,虽然我是对他最严苛的”叶杏勉强笑了笑,推了他一把,让他赶上自己的弟兄。从后边看去,这一直嚣张刻板的大内守卫,突然间仿佛被抽走了元神,驼背勾肩,再没有初见时的意气洋洋了。
士卒们真的开始散伙了,有回寨拿东西的,有找同乡搭伴回家的,有在战场上翻翻捡捡看还有什么可以带走卖钱的。战场变成了集市,战士成了百姓。往来的人潮中,七杀木讷如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渐渐暗了,平天寨的士卒也很久没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了。几个一直都没有动的李响、唐璜的肩上,积雪已有一指多厚了。躺倒在地的甄猛,整个人都快被雪埋住了。
叶杏听董天命很久没有出声,过来一探他的鼻息,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更见迷惘,道:“他死了。”董天命死了,再最后一层骄傲的伪装被贸然剥去后,裸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国寿王终于停止了自己的呼吸,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狗,瑟缩着凄凉死去。
人们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叶杏等了一会,道:“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李响等了一会才像叹息一样重复这句话,道“舒展、甄猛,你们怎么办?”
甄猛和舒展都没有回答。傍晚的风像嘲弄这些凄惶的人们一样,发出“吼吼哈哈”的笑声。
李响等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其实,有句话一直想跟你们说,平天王也好、国寿王也好——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个什么王来当你们的主子呢?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干不了?这么听话,怎么像是有反骨的人呢?”
甄猛“呼”的一声从雪里坐起,道:“反骨?到底什么是反骨?我没有反骨!”心中的绝望渐渐的转变成了一种愤怒。为什么有反骨的高乱、有反骨的董天命到头来都这样懦弱!他本来想追随他们去开天辟地,可是怎么一次又一次的被孤零零的扔在了荒郊野地里。
李响摩挲后脑,道:“脑后反骨的话,高乱有,重董天命有,”本来还想说“重耀”却终于改了口,道“常自在没有——所以反骨不在后脑!”他的手指重重戳向自己的胸口,道“在这儿!你心里想反,就有反骨!”
舒展听得苦笑一下,道:“心里想反那你还想干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毫无疑义的杀了那么多人后
李响断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决不能变成高乱和董天命这样。”他眼望众人,道“但是我也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说到具体打算,我见过黄河源头,现在我打算先去看看黄河入海处。”
常自在斜倚在铁棺上“啪”的拍了一下巴掌,翘大指道:“不错!顺路啊!”李响看向叶杏,叶杏笑了一下,道:“无所谓,反正无处可去,玩儿吧!”
唐璜忽的接口道:“既然平天寨不在了,那我也继续跟你们走。”他本来就动了离开平天寨的念头,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仍跟着与平天王不同的李响叶杏浪迹天涯。
甄猛大笑道:“既然平天寨不在了平天寨都不在了!”用力抓一把雪揉在脸上,道“我也去散散心吧!”
舒展苦笑道:“都走,那就走吧!”
怀恨怒道:“你们一个个变卦倒快!那那那我也不回少林寺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表态,仿佛迫不及待的要决定一个方向,好快点离开此处一般。甄猛叹道:“到头来,不还是一样的‘七杀’!”
舒展狂笑道:“七杀!七杀!”指点李响,道“欺师!”指点唐璜,道“灭祖!”指点叶杏,道“背信!”指点甄猛,道“弃义!”指点自己,道“祸国!”指点怀恨,道“殃民!”指点常自在,道“坏伦常!”一一点来,咬牙切齿。
一番骂,骂得七人先是哑口无言,后是放声大笑,直笑得一个个气也喘不上来了,李响擦干眼角挤出的泪水,断然道:“不!完全不一样!这回的七杀,没有主子!”
叶杏道:“这回的七杀,与官位无关,与长幼无关,谁也不能命令谁,谁也不能强迫谁。”
唐璜道:“这回的七杀,不随便杀人。”
常自在道:“纯以兴趣结伴,谁想离开随时可以走!绝对不勉强。”
舒展道:“不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谁!”
甄猛叹道:“不把梦想强加给谁!”
怀恨叫道:“都得说么?”挠头良久,道:“这回的七杀不干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怀恨知道自己说错,乱叫道:“我是说,咱们别干平天寨这样的大事了”
唐璜第一个反应过来,笑道:“不错,我们毛病多多,道理多多,处处拆自己的台,哪能干成什么大事!”
李响啐道:“不干就不干!好稀罕么?”一旦决定了接下来要走的路,突然间脑子也清醒了,道“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反骨了!”
叶杏等人都把眼来望他。李响笑道:“反天山,反婚嫁,反官场,反师承,反唐门,反清规,反天王我们为什么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不是说我们想背叛谁,而是我们——不想背叛自己!所以——”李响纵身跳上铁棺,大指狠狠顶在胸前,慨然道“什么是反骨?‘我’就是反骨!”
他这番话说得如绕口令一般。可是众人都是亲自经历了多番心理挣扎的,因此立刻都明白了七八分。叶杏笑道:“倒也有点道理。”
忽然有一人道:“你们说得这样好,能不能让我也加入进来。”
众人回头看时,原来是十齿飞磨中那个老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李响一愣,道:“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你那几个兄弟呢?”
那老五眼中露出迷惘之色,道:“我不想回去了我回去要干什么?其实几年来我一直很敬仰董天命,可是他今天突然倒下我觉得我觉得我就不能再回去当差了。”
原来这老五长期以来押送董天命,虽然严格照章办事,但是心里其实却对这逆天反王佩服到高山仰止,又因耳濡目染早颇有董天命的狂骄傲然之气。只是因觉得这人如天神一般,不敢生效仿之意,因此才规规矩矩的当差。哪知今日董天命就在他眼前崩溃,一座巍峨高山突然间土崩瓦解,固然让他目驰神移,可却也无形中就让他解开了自己的束缚,看到了山后的万里天地。一时间,被董天命欺骗的愤怒转而竟成了要超越他的念头。
李响大感兴趣,向叶杏一望,见叶杏眼中有笑,又去看别人,似乎也并没有谁反对,方大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那老五正色道:“我叫毕守信。”
李响笑道:“名字和我一样怪!”懒洋洋的张开手臂道“好啊,反正也无法无天了,那咱们就随随便便的再反一条吧!谁说七杀只能有七个人?我们便偏凑他八个人!”
叶杏打趣道:“过两天再收第九个!”
“完了还有第十个”
大雪仍然不停。从附近搜罗来的破帐篷堆在铁棺之上,帐篷上又摆着董天命蜷缩着无法展开的遗体。七杀八人围着这最强横又最懦弱的传奇人物围成一个圈子默默伫立。
毕守信晃亮火折子,在四角上将帐篷引燃,然后退后几步,扬手一丢。火折子在暮色里画出一个个亮红的圆圈,落在董天命蜷身露出的腋下,溅起几点火星。
帐篷迅速的着起来,跳跃的火光很快将董天命的身体吞没,这眼看去,他只有小小的一块。
火光间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热度隔空传来,被冻了一天的七个人,渐渐的感受到了温暖。
李响退了一步,道:“走吧!”
叶杏退了一步,道:“走吧!”
舒展和甄猛退了一步,道:“走吧!”
唐璜、常自在、怀恨退了一步,道:“走吧!”
走吧!
虽然远处一团漆黑,充满艰辛和未知的危险,但是还是——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