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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州捕役段行洲和崤州捕役铁还三沿寒江溯水而上,路上结伴同行,遇上些麻烦,到京城的时候已比其他奉调进京的捕快晚了几日。两人生怕衙门里怪罪,在京城登岸时,都有些忐忑不安。不料岸上已有两乘小轿伺候,一个老仆模样的人上前施礼道:“敢问是段行洲、铁还三两位大捕头?小的是刑部尚书贺大人的家人,贺大人已在暑楼摆下席面,等二位前去相会。”
铁还三不免一怔,段行洲却是喜笑颜开,觉得自己的威名已然传到顶头上司的耳中,真个是威风八面,前程似锦,不容铁还三作答,欣欣然奔上轿去。暑楼乃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酒馆,将近年末,更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那老仆左右穿梭,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将段行洲和铁还三带到三楼。这三楼却整个冷冷清清,连跑堂的小二也不见一个。段行洲和铁还三正觉诡异,那老仆推开一间包厢的门,贺佳观与周用已然在内端坐,贺佳观亮出刑部正堂印玺,等段行洲、铁还三二人磕头见礼已毕,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年轻啊”“年轻才好。”周用道,又仔细看看段行洲的面孔,皱了半晌眉,终于忍不住道“你过来。你这脸上是本色么?”他用手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水,往段行洲的脸上抹了一道,倒似拨云见日,段行洲脸上立时出现一条雪痕,白得如同羊脂玉一般。
“在京城当差,不比从前,事关朝廷的脸面,还是要洗洗梳梳。”周用道。段行洲诺诺称是,也不知是不是脸上的灰尘泥垢太多的关系,旁人居然也看不出他脸红。
周用又道:“你们两个年轻才俊,我和大人在京城就早有耳闻,今天叫你们来,是有绝大的案子要你们秘密查探。”
段行洲不免又开始两眼放光,贺佳观见铁还三在一边沉吟不语,忙小心翼翼试探道:“怎么?是不是刚到京城就派出差去,有些不爽快?”
铁还三笑道:“岂敢?只是小人疑惑,刑部英杰辈出,加上新近调动上京的各地捕头,可谓高手云集,我”他原本是想说“我们”却看见段行洲一脸振奋的神色,硬生生将原话咽了回去“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何德何能,堪当此重任?”
“妄自菲薄!妄自菲薄!”贺佳观又是摇头,又是拍掌“你们年轻人啊,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要改、要改!你们年纪轻轻,便得以跻身刑部高手中,怎么能说是无名小卒?无论是你们原先的上司,还是现在刑部的主管,早将你们的禀赋品德乃至能耐看在眼里,切不可再这么想。”
铁还三最怕人啰唆,只得道:“大人垂训,小人怎不听从?”段行洲更是将胸脯拍得嘭嘭作响“大人如此器重,小人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贺佳观与周用连忙示意嘉许,叫二人入座,将十万里水色山庄及方白帝其人原原本本讲给二人听,最后道:“你二人这趟的差事,就是混入十万里水色山庄中,查清方白帝这个人的底细,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勾当,如有作奸犯科、大逆不道的罪行,你们立即回报刑部,并做内应,里应外合,将水色山庄剿灭。”
铁还三问道:“照大人所说,方白帝其人深居简出,那水寨又戒备森严,要混入水色山庄或许不难,但若只和那些小角色打交道,等能接近方白帝时只怕也要一年半载之后了。”
周用道:“你说得不错。不过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坐探的确切消息,正月十五青池灯节,方白帝会携姬妾游湖作乐,他一年中少有出门的时候,你们在灯节上露面,只要能惊动了他出来,日后进了水色山庄,便有机会接近他。这次差事极其机密,只有大人与我们在座三人知道,由我全权负责。你们两个自此不要在京城走动,也不要去刑部报到,就在德兴客栈投宿,两三日内,我就带你们启程。”
铁还三想了想,忽问道:“四年来方白帝从未当众露面,此番却突然要在灯会上游湖作乐,大人可知其中的缘故?”
周用打了个哈哈,笑道:“大概是他见督州再无对手,总有些狂妄自大起来,不似从前那般小心。”
铁还三见周用满脸不自在,知道其中必定有重大干系,还待问个明白,贺佳观与周用却站起身来,都笑说:“年末衙门里事忙,你们好自享用,我们先走了。”
他二人神色匆匆,几乎让人觉得他们是逃窜而去,段行洲与铁还三不由面面相觑。眼前一桌好菜,贺佳观的老仆又进来筛了一遍酒。
段行洲对铁还三道:“可见尚书大人对我们的器重,进京第一日就排宴请客,这等事只怕绝无仅有了。”
铁还三正待称是,那老仆却慢吞吞地道:“小捕头说得不错,我家老爷宴请捕头的事,真是不多,总共也就那么七八回。前一个捕头么好像是在黑州殉职;再前一个么,在中阳丢了一条腿;更前一个么,好像是去了青州,然后就销声匿迹,没有回来”
他这就要掰着手指数下去,段行洲已脸色发青,眼角抽搐,铁还三一把抓住那老仆的手,道:“知道了!”那老仆吃痛,忙甩开铁还三的手,道:“二位慢用就是了。我在楼下等着,送二位投栈。”
既然前途凶险,便不存什么客气,段行洲飞轮般使开筷子,一副想吃回本钱来的样子,口中嘟囔道:“尚书大人想破水色山庄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枉送人命,只须在离、别两江之间再修筑一条更近更宽的运河,不收百姓费用,自由通行,我说两年内便可瓦解水色山庄你大概不信,可是将方白帝的势力压制在青池之内,总是肯定的。如此一来,于中原大局又有何碍?”
铁还三还未说话,却听旁边包厢中有人笑道:“这小捕快倒有些个门道,说得有理啊!”段行洲与铁还三听得真切,都是大吃一惊。周用说得明白,此事极为机密,而今两人还未开始办案便走漏了消息,可是了不得的责任。段行洲起身悄声走到隔壁包厢门前,跳起一脚踹开门,当先冲了进去。那包厢中有两人坐着小酌,段行洲破门而入之时,正座上的青年讶然抬起头来,见段行洲满面怒色,一身张狂的气势,却是怔了怔。
“你是”
“你是什么人?”段行洲抢先质问“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勾当。”他因周用嘱咐不可暴露身份,所以只得含糊其词,不然以他的脾气,势必要当即将这二人锁拿。
那青年知他不敢亮出捕快身份,便只是微微一笑,根本不理他,更显气焰嚣张,而席中另一人更是只顾扭头透过支起的窗望着江中灰白的景色,始终连头也未转过。
段行洲一时有些气结,也不知是不是应该抓住那青年的衣领嚷几声先杀杀他的威风,犹豫间铁还三也已走入包厢里,森然望了那青年一眼,那勃发的杀意任是呆子也能体会得剔透,那青年拍拍身边人的手臂叫道:“浊仙”
那人却浑然未觉,只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铁还三却又走近了一步,一副心意已决正待杀人灭口的厉色从眼眸中一掠即出,那青年似乎被猛然刺痛了脸,不禁向后缩了缩,厉声喝道:“浊仙!”
“啊,是!”那人如梦初醒,终于仰起脸来,白净的面庞像是能看见其下安静流淌的血液似的,晶莹而能透过阳光。铁还三这些年在六扇门里打滚,阅人无数,此时见了这人却一时也有些迷惑,猜测不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那人顺着青年所指看向铁还三,满脸迷茫淡静突然敛成一道锋利的冰冷,眼中金光一盛,冲天杀气便向铁还三双瞳迫来。
铁还三只觉那雪白的面容已幻化成一片迫人辉光,压得自己透不过气,忙出指向那光芒中刺去。那人却对铁还三这一招不理不睬,只顾自己伸出小指自杯中蘸了一滴酒珠,手指一展,便凝成一粒冰珠“哧”地跳起来,射向铁还三手指。铁还三未料有此一招,被射个正着,只觉这粒小小的冰珠所挟劲力无穷,仿佛手掌被洞穿似的,痛得他一蹙眉。那人又展开随身的扇子,迎着铁还三的来势立起扇面横在面前,虽是守势,却有一股洋洋洒洒的内力直如冰峰崩裂,在他身周铺天盖地飞卷奔袭而出。
铁还三胸内气息一滞,只觉再近半寸,身上活气便会被这冰冷的内力剥得精光,大骇之下从门口疾掠而出,而那人自始至终却还不曾在椅子上挪动一下身子。铁还三才知这人的武功非但是自己从所未见,更是已高到自己不能揣测的境地。他心念飞转,忽想起一个人来,他再望了望正座上的青年,心中更是清楚,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必在此胡闹,想叫段行洲罢手退出房去,却在这一转眼间,段行洲倏然无踪。房中这三人适才都专注在铁还三与那人两招交手之上,全没理会段行洲,更不知他何时离开。
忽听段行洲不知在何处大叫一声“接招吧”包厢中的桌面突然掀到半空,汤水飞溅处,段行洲挺身而出,将那青年从椅子上直扑到地下,那青年不料如此变故,微微有些错愕地望着段行洲冲自己面门举起来的拳头,眉宇间却还是一股“谅你也不敢”的气势。
“你还不服气?”段行洲撇着嘴冷笑。
与铁还三交手那人见此场面终于有些动容,手掌缓缓挪到段行洲头顶上,只待他这一拳下去,就取他性命。
铁还三一声“住手”刚想出口,段行洲却盯着那青年看了看,忽地收回拳来,起身拍拍衣襟上的尘土,笑道:“瞧你七个不平、八个不忿,一脸有恃无恐,你可是公门里的人?可是尚书大人叫你们来试探我们的?”
那人俯身将年轻人扶起来,只是微笑着帮着他拂拭身上的尘土油渍。那青年道:“倒不是他叫我来的,只是听他说新来的小捕快才堪大任,因此来凑个热闹。他们两个跑得倒快,让我们白生了一场误会。”
段行洲还有话要问,铁还三忙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只觉自己使眼色已将眼窝转得生痛,段行洲仍是不解地问他:“什么事?”
那青年趁机对同来之人道:“这两个还看得过去,我们回去吧。”
“是。”那人侧身闪在一边,任年轻人走在当先,下楼而去。
铁还三知段行洲不会善罢甘休,忙拦住道:“不用追了。”
段行洲嗔道:“虽说那年轻人看来一身官腔,许是衙门口的人,可另一个不男不女,总共就说了三个字,不知是什么门道。倘若不问个清楚就放跑了他们,一旦走漏了消息,我们怎么向上面交代?”
铁还三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道:“小段,我知道你记性不好,不过刚才那个年轻人的相貌你可要好好记住了。”
段行洲抬眼吭吭哧哧地用力,转了半天眼珠,道:“勉强算是记住了。怎么了?”
“这人”铁还三压低了声音道“就是当今的皇帝了。”
段行洲哈哈大笑,忽然认清铁还三的脸色,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呵?”他自己都发现走了音,打了个寒噤问道:“你从前见过那个、那个”
“从未。”铁还三摇头道“只是与我过招那人乃是宫里的大太监。”
“哦?”段行洲回想了一下,不由点头“不错,那人是宦官不假,可是与宦官交往的人不少,那人就一定是那个、那个”
“那宦官所用乃是一门罕见的高深武功,江湖上早已失传,只在宫廷中有一个派系的宦官师徒传承,据传武功修为在二十年以上的,举止容貌便犹如神仙临世。这派人从来只侍奉皇帝一人,绝不过问宫外的闲事。由此看来,那主人定是皇帝无疑。”
段行洲目瞪口呆了半晌,最后结结巴巴地道:“小三啊,如此说来,我岂非犯了惊驾之罪?哎呀!”他在屋中跳着脚,欲哭无泪,拉住铁还三的袖子,道“他好端端不在宫里日理万机,跑到酒肆里来做什么?”
铁还三便抿起了嘴,他既不在乎那宦官的武功高强,也不在乎段行洲在皇帝脸上揍上一拳。他此时所想,竟破天荒头一遭与段行洲相同——什么样的大案会惊动皇帝微服跑到酒肆里满地打滚?那从未露面的方白帝究竟是什么人物,能令皇帝亲自审视办案的捕快?难道不将方白帝缉拿归案,皇帝便似针芒在背,寝食难安么?
“方白帝”铁还三默念这个名字,望着黑沉沉的京师,深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