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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文君低声道:“我这两日夜里头总是想着这话,皇帝扶持外戚与宗亲打压士族,我懂,可我又不明白,咱们庾家不也是士族吗?若是士族倒了,庾家唇亡齿寒,我们兄妹俩又该如何自处?跟外戚一比,皇帝的心是偏着宗亲的,南顿王才是皇帝的心腹,他们是一家人,咱们算得上什么呢?”
庾亮许久都没说话,他轻笑着望着庾文君,“殿下思虑颇多。”
庾文君也笑了,低声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宫里头闲着,难免胡乱想些东西,好在我还有个儿子,我一想着他便安心了,我这下半辈子便指望着阿衍了,阿衍与咱们兄妹俩才是一家人,旁的人我都信不过。”她望着许久没落子的庾亮,轻声道:“兄长,该你了。”
庾亮望着庾文君良久,终于缓缓伸手执起枚白子,轻轻压在了棋盘上。
庾文君偏过头去似乎是在认真思索落棋,外头的雪飘下来,年轻的帝后面庞如秋月,眉眼间是淡淡的冷意。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天地间一片皓皓之白,山河皆寂。
回宫的路上,庾文君想起些年少时候的事,那时候谁的年纪都不大,王悦与司马绍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一群世家子逍遥自在快意人生,秦淮河上面全是他们挥洒下的金粉。
在这群人里头,最惹眼的无疑是王悦,年轻的世家子混迹建康,家中门楣上是泼天富贵,鲜衣怒马得意非常。琅玡王长豫,一直都很有名。
她早在王悦认识她之前便认识王悦,那时候的世家小姐没几个不认识王悦的,王家世子哄小姑娘开心是一流,毕竟王家世子有钱又有权,才华不够金银来凑,这副烂泥样子在她这儿混个眼熟还是没问题的。
她为何不喜欢王悦?说实在的,她忘记了,她有印象的便是,王悦做什么她都厌恶非常,王悦喝口水她都觉得粗俗。琅玡王家家风也不过如此,当时便是这感觉。
王悦喜欢她,人人都觉得凭王悦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与那琅玡王家的权势,她必然会受宠若惊嫁入王家,哪里知道她偏就不嫁,秦淮河那段时日有看热闹的人摆赌局,赌她多久之后会嫁入王家,大多都是两三月,最长不过两三年,这些人自然是全输了,王长豫家世好又如何?琅玡王家又如何?她虽是小家小户出身,可她偏瞧不上王悦。
庾文君如今才回过神来,她似乎并不是厌恶王悦这个人,她只是意难平。
心里头总是不甘心的,好像嫁了王悦便是认了命,输掉了些什么,可如今没嫁给王悦,说到底她也没赢什么东西回来。
司马绍这么些年与她相敬如宾,夫妻间说的最多的话竟是寒暄,颇为可笑,与一群莺莺燕燕争春,她想想觉得更是可笑至极。深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她不喜拘束,如今却入了一个最拘束人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选了条这样的路,可选都选了,命就是这样了。
如今回头想想,就连当初嫁给司马绍的念头都起得很匪夷所思。
一定要找个不输于王悦身份的嫁了。王家的主母又如何?如今她是一国之母。
庾文君现下想这些事,心头总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好笑感觉,她和王悦置什么气?她又为何非要去跟王悦置气?她清高惯了,这些年来从不屑于与人置气,怎么当初偏偏就要跟王悦过不去?
有些事情不能深思。
庾文君坐在撵轿上,雪从帘子里吹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脸。
许多年的后世有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111章上元
冬日最冷的那两日,建康城的雪将许多桃树压垮了,街头巷尾又开始叫卖兔子灯,有成群的小孩追逐着在街头打闹,一溜烟就跑没了。
王悦觉得这日子越过越没意思了,漫长的一辈子,好似过不到尽头,可仔细想想不过百来个春秋而已,数一数又应该很快到头了。他如今手头也没有公事了,整日吃饱了没事干,不喝酒不出门,躺在榻上一闭眼就是一天过去,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王悦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活,可他如今真的没办法了,他觉得疲倦,这种疲倦几乎要把他淹没在今年这场汹涌的大雪之中。
建康城的天地就这么大,东南西北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困死在里头了。
王导早就不管王悦了,曹淑瞧着自己亲生儿子太心疼,逼着王导安排王悦去荆州。
王导头一次对妻子直言不讳,王悦没地方可去,荆州王舒绝不敢收留他,出了建康城,王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如今已经没有王敦了,王家子弟在州郡不比从前能够那般肆意妄为,王悦留在建康城,众人照顾他的脸面,反倒能容得下王悦。
曹淑听完久久无言。
王导这番话只同曹淑一人说:王悦如今有这一席之地便不错了,靠着祖上的荫蔽也能混下去,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挂个闲职,寄情山水去做个闲云野鹤之人,混个好点的名声出来,这局棋就给盘活了。
魏晋隐士地位奇高,混迹权场被认为身陷污浊,寄啸山林倒是被认为高风亮节,王悦如今仕途确实没指望了,这条路是当下最稳妥的路子。
曹淑回来后与王悦谈了。
王悦听完后倒也没说什么,寄情山水这四字真是令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幼生在建康城,听过无数魏晋隐士的佳话,仙风道骨蓬莱仙府诗酒文章狂且风流,就这么点东西随意拎出来两三个词拼一拼差不多就出来个典型的东晋隐士出来了。他没什么想法,一提起名士,他只记得阮籍狂狷穷途而哭。
他依旧出不去这建康城,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预备着弄辆马车了,到时候他坐在上头到处逛,等前头没路了便放声大哭,估计多年后还有人称赞他风流任诞。
王悦给自己逗笑了。
天最冷的那一日,王悦入了一趟宫,近日不知为何,司马绍似乎喜欢上了与他攀谈,大约是如今瞧自己没权没势,皇帝心放下去了,两人关系反倒缓和起来。
两人坐在园子里谈国事,不是权场之事,是赋税、赈灾、军饷、国库亏空以及流民安置等问题,王悦如今虽然没权在手,但毕竟当过一阵子官,心里头有点数,司马绍如今真把他当普通官吏而不是个权臣在用,这反倒让王悦觉得自己还有那么点用处,他常常也想,最初他的想法不就是简简单单地当个官吗?好像本来就该是像如今这样子才对的。
所有家世清白的读书人,未踏入权场前,其实心中所想象的官场都是这样干净的,怀着热血与衷肠便可以闯出一番天地,他们在里头能一边心系天下,一边光耀门楣。
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了?
王悦正想着,一时有些失神。
下一刻,一口血喷在了他袖口。
王悦愣住了,他第一反应是以为是自己旧疾发作,抬手就要去擦嘴角的血,忽然他猛地回过神来。
血不是他的。
年轻的大晋皇帝捂着嘴,大股鲜血汹涌从他指缝里流出来,他缓缓地撑在了案上,瞧了眼手心的粘稠血液,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司马绍!”王悦顿时清醒了,刷一下起身去扶司马绍,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一把将人抓住了,他回头朝着外头的太监大声吼道:“御医!御医过来!”
司马绍神色正常,头不晕眼前也不黑,他缓缓将嘴里头的血吐干净了,又摸了把掌心粘稠的血,凝结的血块像是沙子似的混在里头。
“你没事吧?”王悦吓得不轻,司马绍那跟平常并无不同一个冷淡眼神让他的心定了些,他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司马绍擦去了嘴角糊出来的血,他也是头一次遇着今日这状况,却没露出慌张之态。他不能慌。
太医匆匆赶到,司马绍已经收拾干净瞧不出异样了,太医上前去诊脉。
“怎么样?”王悦忙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