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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天还遥遥无期。
我已经开始厌倦冬季这无休无止的凄风冷雨。
我在这家孤儿院生活了三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没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孤独。我憎恶这样的环境。
每年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慈善活动在这里举行。电台，报社象穿梭般交替出现。那都是些虚伪的活动。无非是为了向社会体现我们这些孤儿生活得幸福。
可是，我生活得一点也不幸福，虽然我也不知道幸福两个字词典里是怎样解释。我固执相信我不幸福。
每次活动最后，所有孤儿为了感谢他们的慰问，表演一个大合唱节目明天会更好，院长总把我安排在队伍后面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因为我从来不会开口唱一句。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最婉转动听。我拒绝开口。
每当这时，别人只会用一种复杂，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孩子，你不要这么孤僻。
我想，我不是孤僻。只是我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快乐，感激，幸福，包括痛苦。
活动结束，院长喊我去办公室。
这个经常在孤儿院出现的男人要收养我。这个男人我似曾相识。
别人看来，我只是个容易遗忘的小姑娘。我遗忘了我的过去。
很多东西我都可以遗忘，可是我拼命不会遗忘的就是这张脸。这张想收养我的男人的这张脸。
[二]
我又开始做梦。
残存在记忆里的东西总是在梦里慢慢回原。这个美丽忧郁的女人一次次出现在我梦中。
妈妈，我好想你。
妈妈，不要把我扔在这里。
妈妈，这么多人我为什么惟独找不到你。
这个女人是我妈妈吗？为什么我一见到她就会这样泪流满面不停说下去？
那我爸爸呢？他又去了哪里？
他们好象被风吹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三]
这个男人办理好手续，喊我：玖玖，我们该走了。我知道我以前就叫玖玖。特别是这个男人每次为了讨好妈妈，喊我的名字口气就特别温柔。可是我讨厌他这样喊我。就象讨厌每次妈妈强迫我喊他何叔叔。我的记忆告诉我，就是这个人的出现结束了我或许勉强也算幸福的童年。
我没有失去记忆。我伪装得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我和他一起回到这个缺乏女人气息的家。在这里我嗅不出一丝温暖。我继续冷漠的生活着，和他一起，相安无事。
转入这所学校我开始上六年级。星期三，有体育课，要求穿运动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把刚买的新运动鞋扔进了垃圾箱，穿着拖鞋去了学校。体育课上测试长跑，我脱掉拖鞋，赤脚跑了起来。一圈，两圈。很快，我的脚开始破皮，流血。在同学们的惊呼声里，老师终于发现了我居然没有穿鞋。
我没有运动鞋，我这样回答老师。
老师带着我回了家，看着他在老师面前百口莫辩的窘迫样子。我心里闪过的只有幸灾乐祸的快感。我愿意他对我越来越失望，我期盼这个结果。无非最坏打算，就是被他送回孤儿院。
这些日子他总是加班到深夜。学校回来后这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度过。做完作业，我会拿出一本开始泛黄的杂志。翻到熟悉的那页。这是我在他房间找到的。上面有我一直想找的故事。
一个丈夫发现妻子有了婚外情，为了弄清真相，培养自己七岁的女儿跟着妈妈当线人。终于知道了妻子所有秘密。面对带给自己耻辱的她，丈夫最终失去理智，与她一起疯狂的走向绝路。
文章后面附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我一眼认出这就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女人。
那么，文章结尾那个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快乐和幸福的孤儿就是我了？如果真是我，当年我为什么不去守住那个秘密？那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发生。我原来是有罪的，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我终于知道妈妈和爸爸去了哪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我似曾相识？这个故事中，他和我一样是幸存者。我同样不能原谅的幸存者。
[四]
这个冬季开始下第九场雪。我逃了一天学只是为了去郊外看雪景。每下一次雪我就会逃一次学。他们说我充满了叛逆，可我觉得自己充满的那是诗意。没有人能理解我，我只能孤芳自赏。
夜幕降临，回到家。看见他憔悴的样子就知道已经找了我很长时间。这一年来，每次逃学老师就会及时通知他。找我是他的义务。他不得不停下所有工作去履行他的义务。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个义务丢掉自己工作。
我不去看他克制愤怒的眼睛。对于我来说，他想怎么样与我无关。
我穿过客厅准备回房间，每次逃学回来我都是这样，用沉默去面对，很平常。平常得没有一点异样。
经过他面前，突然落下的一巴掌打得我昏头转象。我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的语气比空气还冷。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有一滴眼泪。
好半天，他才颤抖着说出一句话，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任性，你究竟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我恨恨把杂志扔在他面前。转身跑出家门。我知道自己很早就是根断了线的风筝，风停了就要开始坠毁。
雪越下越大，已经看不清楚前面一米之外的地方。我打算穿过马路去对面那条街找个地方躲一躲这漫天风雪。。一辆被雪覆盖的小车对我突然横穿马路措不及手。眼看就要撞上来了。我瞬间失去思想。一双强有力的手把我抱了起来，一个飞快的转身，替我挡住了撞上来的车。
他救了我，自己进了手术室。六个小时的抢救，三天的昏迷。终于还是醒了。
那一天，我放学后照例去医院去看他。我心里对他并没有太多感激。我隐隐希望自己那天能被车撞上，那样我的痛苦就会结束。没有人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对死亡没有恐惧。
他静静的看着我。很长很长一段沉默后终于开口，我一直想等你长大成人那天再告诉你所有真相。我太轻易相信了你，我以为你在孤儿院过了三年真的忘了过去。我等了三年才敢把你接出来，就是想等你彻底忘了过去，重新开始。我不知道你会找到那本杂志。也不知道它可以让你回忆起过去。我明白，那个故事对于你来说很残酷。可真相总是残酷。何况那还不是所有真相。所有完整，真正的真相都在我的抽屉里。你可以自己去看。我对不起你，玖玖，我们不是故意想伤害你。
[五]
我屏住呼吸，颤抖着打开了抽屉锁，慢慢拉开。几本厚厚的日记和影集告诉了我几年来渴望追寻的事实。
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有着年轻的容颜，单纯的气质。照片上的男人英俊帅气，神情安详。
他们就是我的妈妈和爸爸。我真实的名字应该是何玖玖，与这个男人同姓。
十几年前，他们相爱了。可是悬殊的地位差距让我奶奶百般阻绕。最终爸爸的孝心让他无奈放弃了这段感情。他们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妈妈带着对爸爸着无望的深情，坚持为他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两年的等待还是没有结果，她害怕一天天长大的我接受不了私生子这个身份。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妈妈匆匆与一个见了几面的男人结婚。那绝望没有退路的感情用这场婚姻找到了葬身之地。他们没有爱情，只是交易。这场交易里，妈妈一直隐忍着丈夫带给她的各种鄙视和凌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记忆中的妈妈总是忍气吞声，每个月的工资拿到手后大部分都要交出去，还不敢有怨言。那只有一个目的，不让我受到伤害。
几年后，奶奶去世了。爸爸终于可以自己做主寻找幸福。物是人非，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个法律上我的爸爸怎么肯轻易放弃自己的长期饭票，妈妈一次次交涉离婚没有结果。这里不愿意放弃，那里还在苦苦等待。
爱与恨共消长，所有的悲剧都是注定了的。
后面的故事就是杂志上所写，所有杂志都会对读者负责，那样的事情登出来是需要核实才能发表。我看见的故事确实真实，但那只是片段。而我却让自己的仇恨在这个片段里象野草一样疯长。
终于，我感觉眼睛里有东西缓缓的落了下来，很快就象潮水一样蔓延。一直以为自己带着伤疤坚强孤独的长大，早就丧失了流泪的功能。眼前这所有的真象，终究还是让我崩溃。
[六]
下了很久的雪终于停了，天空不再是那张潮湿的脸。
我推着轮椅上的这个男人去医院走廊上晒太阳。这一个月，我终于经受住成长的疼痛，努力在让自己残废的心慢慢康复。我有很多话想对面前这个人说，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样开口。未来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和他一起好好过下去，慢慢再说好了。
这个男人突然开口，玖玖，以前在孤儿院我一直想听听你唱歌，你从来不肯开口。我真的很想听听你唱歌，能满足我这个要求吗？
我抬头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和一群群低低飞过的鸽子。书上说鸽子是最害怕孤单的动物，所以它的出现总是一对对。的确如此。
我告诉一脸期待的他说，我还只会唱一首歌温柔的慈悲；
其实我早应该了解
你的温柔是一种慈悲
但是我怎么也学不会
如何能不被亲情包围
其实我早应该明白
你的温柔和你的慈悲
但是我还深深的沉醉在快乐痛苦的边缘
你温柔的慈悲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带给我这么多安慰
帮我阻挡这么多泪水
你温柔的慈悲让我不知道如何后悔
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再也没有什么让我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