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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三个多世纪以前英使马戛尔尼访华的种种传奇,至今仍为世人所津津乐道。我们甚至希冀历史能像时钟上的指针那样,可以来回任意拨弄。但可惜的是,假设和想象成了今天我们回忆那段往事的唯一工具。
公元1793年农历五月的一天,正在御花园内吟诗作赋的乾隆皇帝,接到了一封奇怪的奏折。粗略的浏览了奏折的内容,还沉浸在赋诗闲愁中的乾隆皇帝,不禁笑逐颜开:英政府派遣以马戛尔尼为首的使团前来朝拜天国,此时正恭候于澳门外海。即将83岁的乾隆皇帝,豪迈的大笔一挥“即有旨”意思是说,为了表示对夷国使团远道而来的重视,要另外再拟一道正式谕旨。
巨人永远只会站立在居高临下的位置思考问题,乾隆皇帝也是一样。生产力稳居世界第一的天然优势,让他举手投足间,始终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王者气派。大清帝国仿佛一头奋蹄疾首的雄狮,蒸蒸日上的气势时刻震慑着远近属国。八方来贺的车马喧嚣,他早也听得昏昏欲睡。然而,此次来自大洋彼岸的英国使团也还是让年事已高的乾隆心头为之一震。
荒草丛生的时间,使得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完全复原事实的真相。我们只得根据现有的资料记载,一步步艰难的揣测历史的走向。
得到乾隆皇帝欢迎御批的马戛尔尼使团,自澳门外海出发,一路狂飙突进直抵天津港外。蒸汽机的滚滚浓烟,并没有惊醒沉睡在天朝大国中的三亿臣民。身着长袍大衫、拖着油头辫子的沿海居民,像是观看海市蜃楼的美景那样,对着风驰电掣的“狮子号”轮船议论纷纷。他们当中有的把它说成是海上的水怪,有的则认为它是水里的大鱼,甚至还有人根据船头突突冒着的浓烟惊恐的猜测它是不是着了火。直到这以后的1840年,这群人的子孙后代才懵懂的意识到他们的父辈,当年的观念是多么的可笑。
由于清政府严令禁止外国机动船只进入内海,马戛尔尼使团只得在天津港口临时换乘内陆船只。还从来没有坐过人力船只的使团成员们,内心对这个遥远而神秘的国度更加满腹狐疑起来。他们坐在颠沛摇摆的简易船只上,晃晃悠悠的思索着几天来的所见所闻。身前的情景,似乎与马可波罗行纪中描绘的那个金碧辉煌的伊甸王国完全南辕北辙。触目所及皆是一派陈腐破败的场面,这与自己国家先前的落后情形并无多大区别。
是现实太过残酷无情?还是梦境太过整饬华丽?
在北京圆明园歇息的几天时间里,他们开始在心中对这个庞大的帝国重新揣度。恢弘雄壮的京都皇城,叠床架屋的宫殿建筑,富丽堂皇的画栋雕梁。特别是奔赴承德避暑山庄时途径长城的那段路程,他们走的惊心动魄。长城以它蔽日遮天的巨大阴影,笼罩在整个帝国版图北方的同时,也沉沉笼罩在了英使们山崩地裂的脑海。阴森森的凉气,宛若来自天国的弥撒,吹得人惊魂不定。一块块经久耐用的靛青石砖,像是青筋暴起的肌肉,裹扎在帝国强健的体魄上。马戛尔尼勋爵出神的凝神着这座拔山超海的人工城墙,内心深处一定对于国王乔治三世竭力争夺海上霸权的举动,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承德避暑山庄冬暖夏凉的自然气候,让马戛尔尼一行人等心旷神怡的同时,又不免微微有些妒忌,因为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国王。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应该还在为首都天气的冷热无常倍感苦恼。可尽管如此,锣鼓喧天的接待礼仪还是令马戛尔尼等人深感欣慰。他们哪里知道,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中国官员,早已摸透了乾隆皇帝的脾气。负责接待事宜的官员们对皇帝亲手拟定的接待方案经过反复研究以后,最终得出了“须予以高度重视”的结论。而结论的直接成果,则展露无遗的体现在了马戛尔尼等人的满面笑容上。
接待方案的第一条便是朝见仪式。接待官员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程序,身体力行的教授起了马戛尔尼等人面见皇帝时行三跪九叩礼的基本套路:先左后右依次捋袖,双膝并拢跪地三次,额手贴地叩首九下。
起初,马戛尔尼等人看的饶有兴致。可等翻译人员将具体事项解释清楚以后,马戛尔尼脸上的笑意首先凝固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刚才还和颜悦色的清朝官员们原来是在给他们做示范。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使团成员们要在乾隆皇帝生日那天当着文武百官以及多国使节的面,给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行此大礼。凭着外交使臣的职业敏感,马戛尔尼立马意识到了此举严重有损于大英帝国的尊严。于是,他彻底撕掉了绅士风范的标签,用瞬间提高的嗓门表示自己的抗议。面面相觑的清朝官员们,看着歇斯底里的马戛尔尼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们用以往安慰降职同僚们的手势,纷纷上前轻轻拍打起了马戛尔尼单薄的衣袍。
激烈的争执语言让负责翻译的传教士们胆战心惊,他们也想不通方才还客客气气的两帮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事情在过去三百多年以后,关于这场礼仪之争的最定局,历史没有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各类形形色色的史料记载,总结起来无非三个版本:一、马戛尔尼使团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二、马戛尔尼使团没有行三跪九叩大礼;三、马戛尔尼使团与接待官员们经过反复磋商,双方达成了和解:英方使团行单膝跪地礼节。
被中庸的思维模式浸淫了几千年以后,我们有理由相信,第三种说法应该更接近事实。
担任英国使团画师职务的威廉亚历山大,用一幅着笔并不十分讲究的纪实绘画,生动的记录下了乾隆皇帝接见马戛尔尼使团的场景:画中中英两国在场的人员分列乾隆皇帝御座的左右两侧。而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乾隆皇帝则和蔼可亲的朝下伸着左手,仿佛在对单膝跪地的小男孩示意说:爱卿平身。
画中单膝跪地的那个小男孩不是别人,正是使团副使乔治斯当东的儿子托马斯匪沟倍?2岁的托马斯匪沟倍唤鍪鞘雇爬锬炅渥钚某稍保故俏t灰桓瞿芙仓泄暗挠9恕;榛钇玫耐新硭狗斯当东,深受儿孙满堂的乾隆皇帝的喜爱。听着他的那口满是伦敦腔的中国话,爱民如子的乾隆皇帝必定感慨颇多。一生文治武功的乾隆皇帝大概不会想到,半个世纪以后,正是眼前的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用自己正宗的“伦敦腔英语”舌战群猴的说服了议会官员发动针对满清的第一次鸦片战争。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但历史绝不是简单的重复。
为了争取清朝皇帝批准两国间的通商贸易,马戛尔尼使团此行携带了大量精心挑选的礼品。这其中有:精制的望远镜、气压计、地球仪、帕克透镜和天体运行仪等科学仪器;先进的枪支弹药、火炮榴弹炮、蒸汽机、军舰模型及钢铁制品等军工产品;精美的秒表、吊灯、座钟、机织布料、韦奇伍德瓷器以及带有减震装置的马车等生活用品。凡事共计19宗、590余件,均是英国工业革命的累累硕果。
这些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是奇珍异宝的工业杰作,丝毫没有俘虏乾隆皇帝的芳心。它们被当做一般意义上的番邦贡品,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紫禁城、圆明园以及避暑山庄等地,供皇亲国戚和满朝文武们赏玩把弄。1860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的时候发现了这批尘埃遍布的礼品。连发手枪里的子弹一颗不少的锈在了弹壳里面,已经停止走动的座钟却被人擦拭的一尘不染。清朝的军队宁愿使用自杀式的高马大刀,也不肯动用自己的祖先发明的火药作战。世世代代爱好和平的这个民族,心思细腻的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了英国使团展示的五花八门的礼品,乾隆皇帝显然是理解错了马戛尔尼等人的用意。像是有意在搞“送礼竞赛”那样,乾隆皇帝本着“薄来厚往”的原则,下旨重赏英国国王、随从人员丝绸、瓷器、玉器及各类工艺品三千多件。祖祖辈辈都是达官显贵的思维往往令人瞠目结舌,他在一掷千金施舍给别人财富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的帝国其实也已经相当拮据。
在澹泊敬诚殿举行的寿辰庆典结束以后,英国使团一行分别观看了戏剧表演、民族歌舞、杂技武术、焰火晚会等节目。绚丽多彩的艺术项目,使得他们对自己国家表演艺术的乏善可陈,深感自卑。国王乔治三世庆祝生日的方式,似乎除了歌舞宴会就是露天野营。他们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侵略别国的军事战争上,自家的后花园反而荒草丛生。自然界中生性凶猛的嗜血动物,常常疏于自己洞穴的美化。狮子是这样,猎豹是这样,豺狼也是这样。
压根儿不懂天朝体制的马戛尔尼,提出了想在北京过春节的请求,遭到了乾隆皇帝的断然否决。按照清政府对外律法的明文规定,凡外国使节在京逗留时间一律不得超过40天期限。和过春节请求一起上报乾隆的还有一份英国国王亲授的表文。这份当时被传教士翻译出来的表文原件,至今还保存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我们有幸目睹了表文全部内容以后,不难想象出适时乾隆皇帝看罢全文后怒目圆睁的愤懑表情。即使放在改革开放的今日,表文中所涉及事项,也严重侵犯了中国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的理念。好大喜功的乔治三世写起表文来,大概总是一副情绪失控的狂热派头。
面对乾隆皇帝措辞强硬的态度,马戛尔尼一时手足无措。绝望之际,他忽然想到了当时炙手可热的大学士和珅,就不知轻重的请求和珅将英国国王的亲笔信件转交给乾隆皇帝。丝毫不懂中国官场礼节的马戛尔尼,以为只凭着自己的一腔笃诚就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动和珅。但和大人却支支吾吾全然不为所动,总是用狡猾的强调敷衍马戛尔尼。马戛尔尼的错误其实在一开始就已经铸就。他只给乾隆皇帝带来了丰厚的礼品,却没有顾忌到其他大臣的感受。事到临头又反过来求助于他们,自然处处都是闭门羹了。
不得已,马戛尔尼只好亲自给乾隆皇帝写了一封信件,把英国国王的意思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出来。这封信的标题写道:“大不列颠国王请求中国皇帝陛下积极考虑他的特使提出的要求”以我们今人的眼光,只看这封信的标题就可以知道,这注定又是一次触怒龙颜的举动。
信件的主干内容大大小小可以总结为七条:
(1)允许英国在京开设使馆
(2)允许英商在舟山、宁波、天津等沿海港口通商贸易
(3)允许英商在京设立货栈
(4)请于舟山附近指定一未设防小岛供英商居住、存放货物
(5)请于广州附近,允许英商获得上述同样权利
(6)由澳门运往广州的英国货物务必免税或减税
(7)公开中国海关贸易税法
史料上说,乾隆皇帝在看完了信件的全部请求后,愤怒的失口破骂。依我之见,只是看了开头的两个字眼儿,估计乾隆皇帝就将信件狠狠的扔在了乾清宫雕栏玉砌的大理石地板上。对汉语一窍不通的马戛尔尼,在信的开头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将“准许”写成了“允许”这两个词的意思在英文单词里或许没有什么区别,可用在微言大义的汉语世界中却有着天壤之别。字面上的解释是:准许是批准同意,而允许则带有强制的语气为必须同意。乾隆皇帝在看到了开头“允许”二字后,必然是铁青着脸火冒三丈。
接待官员们幸灾乐祸的将马戛尔尼使团,赶出了中国边境。他们站在海岸线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英国使团船只,个个茫然若失。蒸汽机穿云裂石的轰鸣和渤海湾排山倒海的浪潮,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致。他们心里还在为几天前对英使的过分客道微感忧虑,害怕回去以后乾隆皇帝会责怪他们的弄巧成拙,不经意间背部都隐隐渗出了冷汗。
从盛怒中心情好转的乾隆皇帝,又拿起毛笔接着做他一个月前搁置下的诗篇。为了作诗方便起见,老眼昏花的乾隆皇帝这次听信了臣子们的意见,戴上了外国使节呈送的老花镜。据说,乾隆皇帝当即眼前一亮,他不无诗意的对臣子们说:“世界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般纤尘不染了”
戴上眼镜以后,世界真的会像是用水洗过一样铮明瓦亮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英明神武的乾隆皇帝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徒有其表的枯槁帝国已经被工业革命的猎猎狼烟,远远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