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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那么无聊。
身后突然又响起一个声音,懒懒的,与我近在咫尺。我明明正在全神戒备,竟然没有察觉。
来人朝前一步,站在我旁边,轻轻拍拍我的头,对我笑笑。
他穿着粗布的衣裳,肩上背着八个布袋,笑容暖暖的,虽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我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
对面的那人看到他,脸色沉了沉,啐了一口,气乎乎的骂道,真是倒霉,到哪里都能撞上你。
来人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说,刚睡醒觉想出来晒晒太阳,就看见有人又在做坏事呢。
关你什么事。那人恨恨的说。好好回你的乞丐窝发呆去。
来人也不说话,咧开嘴嘿嘿的笑起来。
我正发楞,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走。接着一股大力将我往后一掷。
我不及细想,藉力向后飞退。
远远的听见那人气的大喊,死乞丐,你。
后面的话听不真切,我已经去的远了。
第二天我又去扬州。我想去找救我的那个人。
我要向他道声谢。
在扬州城里转来转去转了好久,远远的在一棵树下,我看见了他。他抱着一个葫芦,靠着树睡得正香。
我想了想,走过去轻轻坐在旁边。他没有醒。
以他的功力,应该已经知道我来了。也许他觉得昨天的事情不算什么,但我想跟他道谢。
欠人的恩情,是一件很累的事。
好久好久,他终于翻个身,睁开眼睛,无奈的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来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我。他伸个懒腰,我只是路过。
我站起来。
下次见到那家伙,记得躲远点。他说。
我想起那人冰冷的眼神,轻轻打个寒战。
他笑起来,你不用怕,他不会杀你的。夜神风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他最多,最多把你卖了。
我惊的一跳。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忍不住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的眼神变的明亮起来。
我叫澄洗。澄澈的澄,洗净铅华的洗。
是洗脚的洗吧。半空里突然一阵笑声传来。
澄洗皱皱眉头,慢腾腾的爬起来。老夜,你怎么总是改不了这偷听的毛病呢。他挠挠头说。
一道白色身影一闪,我只觉手腕一紧,已经被紧紧扣住。
夜神风弹弹手指,对我嘻嘻笑道,这下子,看你怎么跑。
扬州城内。
高升酒馆。
二楼是雅座,几张八仙桌稀疏排开,四壁挂着字画,十分幽静。
初秋午后的阳光,还有点滴的余温,我却阵阵发冷。
对面的人朝我嘻嘻笑着,小姑娘,你饿不饿,叫点东西来吃好不好。
我忍不住撇开头去说,不用。
他的眼睛,那么冰冷,让人不敢直视。
侠客岛上的小鱼,他笑起来象一阵轻轻的风。令狐,他和小桥笑的一样真挚诚恳。惊雷的笑很爽朗。澄洗笑的时候,人的心里会暖暖的。
可是面前这个人,他笑起来,没有温度。
见我发呆,他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一晃,想什么呢。
我轻轻叹口气,你放我走吧。
他惊讶的挑挑眉。我有拦着你吗,你走的了的话,随时可以走。
我气馁的低下头。这人。他的手还扣着我的脉门,只要轻吐内力我必死无疑。我如何走得了。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我泄气的问。
他又露出吃惊的表情,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么。他邪邪一笑,朝街对面指了指。
那里,即是名满天下的丽春院。
寻芳楼。
烟花之地,作乐之所。
我抬起眼睛看他。
怎样。他又嘻嘻笑。反正你逃不了,还是乖乖跟着我去吧。
我缓缓摇头,用力盯着他。
不。我说。你干脆杀了我。
他根本不答。一手斟了酒,细细的品起来。
我心里一阵悲凉。技不如人,落到这样下场,纵然满心愤恨,又能如何。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甚至,连求死都不能。
我想起最后看见的澄洗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无可奈何。
虽然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但就算他想要出手救我,夜神风扣住我的脉门,他投鼠忌器,也是无能为力。
只可惜了这身青衣,竟不能再入桃花岛。
袖上的桃枝,再不能见桃花。
那梦里,不断飞舞着的,缠绵的影。
这时夜神风突然抬起头,往楼梯处看去。
随着一阵脚步声,走上一个人来。那人走得很慢很慢,脚步很轻。
夜神风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你这病猫怎么也来了。他又对我眨眨眼,小声说,这下子,我要你自己跟着我走进丽春院去。
我一惊,来的那人已经走到我们边上。我朝他望去,立刻倒抽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蜡黄,双眼无光,看上去病泱泱的。披一件黄色的喇嘛袈裟,脖子上挂着一串人头模样的链子,手里捧着一个骷髅头颅做的钵。
他走到我们桌前,无精打采的对夜神风问,无聊死了,在这干什么。
夜神风凑到他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又指指我。
那人的眼睛一下看向我,我同他眼神一接触,立刻浑身冰凉,一直冷到心里去。
他咧开嘴笑起来,缓缓点点头。
只见他对我擎起手中颅钵,摇头晃脑,口中背诵大乘佛经,夹杂以密宗六字咒。声音阴阳顿挫,有起有伏,暗含音律。
我只觉得那密咒比鬼哭还难听,脑袋里一团絮乱,眼前一堆鬼影在乱跳,胸气阻塞,四肢无力,混然欲睡。眼前的一切慢慢远去,魂魄似要出窍,不再由我主宰。
我双眼发直,心中大痛,很快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清醒过来,魂魄又回到了自己身体上。
我知道刚才中的乃是密宗龙象般若功的梵唱,此法可以迫使他人短暂的丧失意志力,如同傀儡般任人驱使。
我低下头,明白至此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此时脑海中空白一片,万念俱灰,只好紧紧闭着眼睛,不想看见夜神风讽刺的笑脸。
轻轻抚摩着腰间白玉箫,心里只觉得无限凄凉。
半空里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竟不是夜神风。
我惊讶的睁眼望去,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奇怪的地方。四处的景色皆迷迷朦朦如隔了一层薄纱,看不真切。眼前一架通天梯,直通云端。云雾缥缈间,可以隐约看到一座楼阁,上挂匾书“聚仙楼”
聚仙楼。我脑中灵光一闪,原来今日运气好,竟然遇到巫师门的人。
巫师门。江湖第一大门派。
或者说,是凌驾于江湖之上的。
巫师门中人非正亦非邪,行踪飘忽,手段也非常古怪狠辣。他们要谁三更死,阎王不敢留他到五更。
巫师门内倘若有人轻轻一弹指,恐怕整个江湖都要为之震三震。
他们在云端俯瞰下来,江湖不过一盘棋。
所谓的大侠魔头,青衣白袍,都只是棋子。
下棋之人,并不是我们自己。
想来也好笑,从这里走到那里,原来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命运的编剧换了人做。还要争强好胜,还要卧薪尝胆,还要出人头地。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正胡思乱想,那声音又响起来。
小姑娘别怕,这里很安全。
我往四下看看,并无人影,只闻其声。
或许是看见我脸上迷惑的神色,那声音冷冷哼了一声,道,最见不得这样贩卖人口的龌龊事,这次幸好被我遇上,下次别再撞在我手里。
我恍然。原来不是我运气好,只是夜神风他们运气差而已。
世事从来不由人。
走出武庙的时候我看见夜神风站在街的对面,凶狠的瞪着我。
我大吃一惊,拔腿就要往回跑,却听他说,别跑别跑。我不玩了。
一点也不好玩。他挠挠头,叹了口气。
无聊死了。那个喇嘛打扮的人从他身后转出来,皱着眉头嘟囔道,没意思,没意思,我走了。说着,竟大步去了。
这两个人,竟然只是在逗我玩。
我愣在原地,看着夜神风笑嘻嘻的脸,一时间哭笑不得。
后来在扬州城里晃的时候,常常会遇到澄洗。
我们偶尔在树下面坐着聊聊天,他给我讲许多江湖的旧事。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字,曾经撼动江湖的血战。
我把上次巫师门的人临走前赠我的一块玉佩拿给他看。那玉小小的,色泽温婉,并不十分名贵,正面刻着“飘雪”两个字。背面用蝇头小楷录着两句词: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澄洗微微笑笑,说,既然是他给你的,你就收下吧。那也没有什么。
你认识他。我问。
澄洗拍拍我的头,一脸神秘的说,秘密。
也会遇到夜神风。
他每每邪邪一笑,眼神飘阿飘的,说,又遇到你了,我想过了,还是卖了你吧。
我冲他翻个白眼,不去理他。
他也不介意。我去杀斧头帮的刺客,有时被挡在门外时,如果遇到他,他还会帮我杀掉门卫。
我想他不是坏人。
虽然他的眼神那么冰冷。可是偶尔他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我看见他静静的望着天空出神。他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与思念。
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嘻笑怒骂,有时候只是为了遮盖伤痕。
各人方式不同而已。
我以为这样的平静生活会得一直延续下去。如果那一天没有经过扬州广场的话。
那一天阳光很好,我去斧头帮找事情做,路过广场,那里站着一个人。
星宿的傲凡子,东场太监,着一身红衣,秃头,手里捻一根细细的绣花针。
我没有看清他如何出手,只觉心口一痛,青衣已染上点点血痕,如桃花瓣瓣。
轻轻的,我往后倒下去,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痛楚,只觉得身体慢慢冰冷下来。
在最后的意识里,我不觉得悲哀,也不愤恨,心里弥漫的,只是深深的寂寞。
惊雷,小鱼,令狐,小桥,草志药,澄洗。甚至是夜神风。我只希望这其中有一个人,现在可以在我身边。
不。我模模糊糊的想。不。他们都不在,这样更好。否则倘若他们流露的,只是无动于衷的眼神,那我,那我
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鬼门关内奈何桥。
名山寥阳殿前,青石铺就三座石拱桥。桥跨方池,称为“血河池”引路的鬼卒说,过桥时如果听到有人呼唤,千万不可回头。
耳边传来细细的声音,切切的唤。雁脂。雁脂。
我不是雁脂。
那声音又唤。安雅。安雅。
不。我也不是安雅。
我是谁。
阴司内古树荫蔽,星寒月凉。
漆黑的山门空阔如宇,古意苍茫。阵阵鬼气吹来,吹得冥灯不住的摇晃。
阴天子用朱笔在我眉心轻轻一点,冰冷的,留下一滴朱痕。
那是我的血。
我茫然的看着面前的一切。我知道他们不会收我。巫师门背后操纵阴曹地府,他们不会让人轻易死。我会回去。
但死亡是确确实实的。即使再被送回人间,即使什么都没有改变。
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梦里不知身是客而已。
从武庙出来,阳光很刺眼。我抬头望向天空,那里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慢慢走到广场上,那人还站在那里。
不动。亦无表情。
只有杀人的时候,才看见他脸上嗜血的狞笑。
我远远看着,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大侠,或者魔头。在时间前面,都不过是可怜人。所有光环或者血迹掩盖下的,只是大段大段的空虚与寂寞。那些苍白的空洞,多少冤魂填的满。
我转身离开那里。
青衣桃枝,玉箫斜挂。
我仍是桃花的青衣安雅。
眉心朱痕淡淡一点。
我已不是安雅。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瞬间,改变了。
再回程英那里的时候,我见到了令狐。
令狐坐在小屋内,笑眯眯的看着我。他的笑容依旧,好像还是侠客岛上的那个少年。
弹指间,多少世事已更变。
令狐说,你怎么还是青衣啊,一定是不好好练功,到处玩对吧。他拍拍我的头说,我已经拜了黄药师,现在已改名为令眠风了。他皱皱眉。这个名字真不好听。
我看着他。他现在已是我的师叔了。但我心中,他仍是令狐。
令眠风是谁,我没有见过。
侠客岛的令狐,小桥的令狐公子,永远不会改变。
澄洗看到我时,只是微微愣了一愣。然后他笑了。他说,最近怎么样。
我也笑,淡淡的。我说,还好。
真好。大家仍然是原来的大家。真好。
夜神风盯着我眉心的朱痕看了好久,突然问,是谁。
傲凡子。
他挥挥手,想说什么,终于叹口气,无奈的说,他怎么谁都杀。
我微笑。我什么话也不说。
我说老夜,笑一个好不好。
夜神风伸手在我脑门上轻轻一弹,嘻嘻一笑。笑容依旧邪邪的,有一点坏,笑意始终到达不了眼底。
我的心情,莫名的轻松下来。
但是惊雷不一样。
他用手指轻轻磨娑那点朱痕,眼睛里渐渐燃起怒火。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低喃。转身大步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的叹了口气。
很多事情,早就明白。
无论任何人做任何事,或者不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
因为这里是江湖。
我想起侠客岛上先生说的话。读尽圣贤书又如何,可真能看透天下事。
先生呵先生,看透天下事又如何,身在其中,不得脱。
我将玉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一曲广陵散悠悠扬扬,清亮深远。
多少花,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