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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他唬了跳,连忙弯腰要扶,可定睛一看,后背登时一片湿冷——
那农妇躺在地上面对着他,灰白的脸侧涂着两坨腮红,色浓得诡丽,朱唇随意一笔勾就,其上两眼描得漆黑,如鱼目般呆滞木讷。
面前这哪是什么农妇,分明只是一个扎作农妇形貌的纸人!
他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再抬首间蓦然发现方才才来的巷里竟又多了许多物事:肩扛纸轿膀大腰粗的纸札农夫,怀抱婴孩细眉秀脸的纸札少妇、还有牵着纸耕牛的纸札少年……
描红画绿的纸人聚在了一处,仿佛互相间在窃窃私语。
它们全都面朝着他,黑墨点出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他。
骆攸宁忍不住又退了一步,冰冷粗糙的墙面抵磨着他的背脊,他旋踵想逃,可才一转身迎面撞来一个人影一头便翻进了他的怀里。
骆攸宁一时甩脱不去,只觉触处阴凉湿冷彷如一条滑溜溜的大蟒缠着他吸精吮骨,冷气嗖嗖贴着皮肤往里钻,冻得他哆哆嗦嗦跳脚踉跄将怀里的物事猛推了开。
他摸了摸胳膊上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缓过神来垂目细看,几步开外横躺着个被泥水泡烂半身的纸扎女人,漆黑的眼珠、殷红的唇,浓墨重彩湿糊得满脸,色调艳浊的诡异。
紧绷地神经扯到极致,骆攸宁骤地发狠抬脚猛跺向那湿烂纸人。
撑骨竹篾发出咔咔碎响,纸人不堪一击,转瞬裂断成了截截竹条。
鞋跟沾了腮红纸片,在地上来回磨蹭也蹭不掉。
他拎起滑落在地的背包,往前走没几步就觉得两条腿沉甸甸,好像有什么抱着他的双腿缠着他不让走。
他往后看了好几次,身后脚下空荡荡,只在不远处横着那纸扎女人断裂的竹篾纸屑。
可腿上重量那么明显,坠得他步履蹒跚几欲摔到。
“唰啦啦——唰啦啦——”
还有挥之不去的声音尾随着他。他走不快、跑不了,只能有一步没一步拖着。鞋子里泥浆黏腻湿糊,鬼使神差地,他低下了头,顺着两脚间的缝隙,他看到了那个被他踩得一半稀烂,只剩了上半截身体的纸扎女人。
纸做的手扭曲得如跗骨之蛆粘在了他的脚踝……是刚才被他踩烂的纸人。
那纸人似乎在动,纸质的头颅轻抬,竹节发出咔咔轻响,糊烂一片的纸脸徐徐向上抬起对准他,刹那之时他感觉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猎物。
电光火石间,一声呼唤倏然从前方传来:“宁娃!”
来自记忆深处熟悉的呼唤声一时间让他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宁娃!”
骆攸宁注意到斜对的那座矮楼屋门撇出了道窄缝,门缝间站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对着他徐徐招手。
他不敢置信瞪大眼睛:“虞……虞奶奶?”
老太太把门推出半人宽的缝隙,微微笑着招手让他过去。
拽着小腿的重量须臾消失了,骆攸宁慌忙跑了过去:“虞奶奶!”
老太太微微笑着引他进屋,自己落在后头锁门:“秉文之前就说你会来,我们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找来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来?”他话音一顿,面上表情渐渐沉重,“虞奶奶对不起,大虞他……”
“都是命,”虞家奶奶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褶皱满布的脸上透着悲痛,她叹了口气,“不怪你,那是虞家的不幸,更是他的命,怪不得你。”
骆攸宁微微转过脸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面对着这慈爱的老人,他终究没法再多说下去。
第四十一章
虞家老宅仍维持着旧时模样。
墙壁贴得上世纪“亩产万斤”的宣传画早已褪色,紧邻得几张相框折了边角,玻璃平面裂了道缝,黑白照片泛起了浑浊的黄,灰漆漆的背景里只有人脸白得分明。
客厅里铺着木地板更是老朽不堪,踩起来咯吱咯吱响声不断;正中大圆桌子瘸了条腿,一块砖石垫在下头也垫不平,不小心挨着便发出嘎哑难听的声响,活似得了哮喘的老者。
孩子的嬉闹声、大人们的呵斥与笑骂都湮灭在了漫漫时光之中,到最后陪着老宅的只剩了这两位历尽沧桑的老人。
骆攸宁隐约觉得自己是忘了些事,可仔细想又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虞家爷爷正坐在角落的老爷椅上看报,见着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就要起来:“宁娃啊,是宁娃回来了啊。”
骆攸宁急忙上前扶他:“爷爷您别急,慢点、慢点!”
虞家爷爷佝偻着背脊,拐杖在地上咄咄敲了两下,他深陷在眼眶里一双眼睛已浑浊泛灰,可打量着他的目光还透着温和的暖意:“宁娃长大了,跟秉文一样大了。这么多年也不跟秉文回来,是怪爷爷当年拿竹篾子打你呢?”
骆攸宁他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发红的眼眶溢出泪水:“怎么会,我一直惦记着虞爷爷你呢。”他像当年一样,捡着话去逗这位古稀老者开心:“这不这些年都在忙,忙完了学习忙工作,一直想回来也没找到时间。”
“好孩子,”虞家爷爷深深叹了口气:“你和他都是好孩子。”
虞家这两位老人严厉归严厉,可对他始终是宠。他在虞秉文家就像别人家的孩子,再调皮也是好孩子,干了坏事竹篾子永远只往虞秉文身上招呼。
骆攸宁哄着老人道:“好也是爷爷您当年教得好。”
虞家爷爷笑了起来,枯槁的手轻拍在了他的背上,“去坐着,爷爷给你沏茶去。茶里给你加点蜜,别给你奶奶说。”
骆攸宁不想让他麻烦,可虞家爷爷人虽老动作却利索,拐杖咄咄几声,人已经撩了帘去了后厨。
屋里静悄悄的,透着花雕窗棂,可以看到后院里虞家奶奶背脊伛偻忙活着。
方才的惊慌如退潮,渐渐散去。骆攸宁就像逃回自己家的小孩,所有的鬼怪都被挡在了门外,他的家会为他遮风挡雨。
他扶着圆桌缓缓坐下,目光逡巡着打量起屋里陈设。
正厅还是有些许变化,摆在供桌上的牌位似乎多了几张,离得太远看不太清。
他站起身朝着供桌走了几步,供桌前桌帏轻颤,从里头探出惨白的小手缓缓将明黄帷布撩出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