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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的老者只是悬着最后一口气,一阵微风,都有可能吹灭他的生命之火。
他瘦得很可怕:如同干尸,几近是皮包着一层骨头。脸部的轮廓非常明显,暗斑布满面上每一个角落,胸口起伏微弱,尽管身体被小心擦拭过,眼角还是被粘稠的污秽所沾染——作为一个凡人,他实在太老了,就像是再也不会开花的朽木,稍稍一动,似乎就能听见骨骼的脆响。
唤作小游的妖物守在他身边,不发一言。
姻姒立在窗边向屋内张望,这个角度看不清那少女的神情。她只能想象着,这一切是否是周自横的安排,又或者,是某群妖物中应该履行的一种神秘天职。不,都不是。这屋中虽冷清,却似乎洋溢着安逸和祥和的气味,定格的画面倒也并非惹得人讨嫌——除了一具仍有呼吸的干尸。
“那男人将死不死的模样倒是有些骇人,看样子,得有耄耋之年了罢?”
“你好像对妖物的事情特别在意,寻常女儿家听闻这些狐媚鬼怪的事儿,早就吓得远远躲开了,哪有你这般不依不饶追着问的?”男子立在她身后,声音带着丝笑意“那家伙本是南坪的一方官吏,算起来,眼下约莫也有近一百岁了,至于为什么会如此衰老和羸弱恐怕是因为,他是个没死成的人。”
“这便是小游要讨的生计?”她眯起眼“没死成?”
周自横嗯了一声“我与小游偶然识得在数年前,恰逢手中有帖蓬莱仙药方,她替我在南坪城中做事,我帮她配药,挽得那男人一口气在;在遇见我之前,她一直用自己的真元养着他,小游真身是南坪湖泊中的蜉蝣,弱小不堪,自损之法虽有成效,代价却极大我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时日已不多,这才肯安心替我效力。”
“蜉蝣之妖。”她喃喃一句“朝生暮死么?”
“正是如此。所以才说她自损修为为一个早就该死的男人续命很愚蠢。”
“我看,愚蠢的是你吧?奉劝周公子一句:若想活得久一些,还是少与妖魔鬼怪为伍,妖物招阴,折阳寿。”姻姒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已经分外明白,周自横是个聪明人,或许早就猜到她的身份特殊,只是口上没有说破而已。
她也就乐得继续在尘世间扮演一个出游的富家小姐。
高挑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言“这话应该你自己记着。”
*
神明总是骄傲且固执的,他们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会判断失误——已然察觉到彼此的不同寻常,却往往疏于深究,在弱小的人类面前,神明永远有值得炫耀的事情。英明神武的西参娘娘亦是如此,就算从来一百遍,也决然不会想到天下还有与她秉性如出一辙的神明,东商。
她小时候爱逞能,但凡能够与人一争高下之事她都要力拔头筹。眯着眼睛美美享受称赞固然是一件得意事儿,只是他人言语中不经意就会提及另一个名字,继而所有的称赞都转去了那里,称赞之后是妄加的猜测,猜测之后是心底压抑着的对殷肆的深深恐惧。
所以姻姒一直觉得,即使偶尔错了,问题也不出在自己。
是东商君,是那个男人太过于耀眼,几乎无所不能,偏偏又与世无争。
这份淡然是真是假无从考据,但她听着关于殷肆的传闻,憧憬着比她更强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后来又经过了很多事,慢慢就憎恶起来应该是憎恶无疑,这么多年,也一直将其划归在了讨厌之人的行列中。
当她打从一开始认为性格恶劣的周自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富家少爷,无论如何再无法改变这想法,即便已经发现他并非想象中那般顽劣。未细究他的话,姻姒只是看他一眼,随即推开房门走向小游。周自横本想一同进去,步子迈出去又收了回来,立在门外选择做一个旁观者。
房间布置朴素却很干净,看样子,到是有经常打扫。
听到了声响,那妖女起身,见得是她不由惊愕,却还是迎了上来“姐姐你怎么来了?”
小游的双眼有些红肿,似乎是哭过。姻姒喉头一动,故意说得云淡风轻“唔,我本是来寻你家主子有事,顺道就来看看你。”
“劳烦姐姐惦记。”她欠身行礼。
姻姒目光瞥望向床榻上垂暮老者,扬声道“不知这位是”
戳中心中痛楚,小游双肩一颤,声音愈低“翟郎是我的夫君。”
姻姒愣了一下,其实这个答案本就在她心中。然而听得听得纤弱少女如此笃定一句,心中不由百感交集,斟酌了许久才接口“他是个凡人,人妖殊途,你们”
她并非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但眼前所见实在是触目惊心,不自禁就将疑惑和盘托出:也不知那周自横给这翟姓男子所用是什么药方,翟姓男子的一口气仅仅只是吊着,凡人血肉之躯每日仍在耗损,不死不活的样子着实叫人揪心。想来那妖女也定是爱他爱得极深,这才甘愿折损修为、放弃自由去延续一个全然无法继续的梦。
可有什么意义?
“他该死了。”未等小游开口,姻姒就以决定快刀斩乱麻,痛下一剂狠药“他的阳寿不该这么长,强行借助药剂将魂魄留在人间,定要折损周遭人的阴德——你若真心待你的夫君,就该让他顺应生死之律,也好早些入轮回。”
姻姒说话间目光始终未离朽木般横躺在被褥中的老者,也许是觉察到身边有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苟延残喘的骨头和皮,令她胸口闷疼。
小游看她的眼神冷了一冷“姐姐见多识广,想必是不齿我们妖物这等伎俩的。可他是我夫君,哪里有做妻子的愿意眼睁睁看着丈夫死去?所幸那位大人仁慈,小游这才又与翟郎续缘数十年,只是女人到底贪心,就算他这副模样,我也想多陪他一天,再多一天。”
那位大人。一只妖物这样称呼一个凡人男子。
凭着女人的直觉,姻姒已经觉得周自横绝非等闲之辈,若不是身上毫无神魔气息,她甚至会觉得碰上了与自己实力相当的神明或妖魔,又或许,他根本就是侧目瞥望一眼门外立着的高挑身影,她心下却一寒,如果真的是神魔,无疑是个叫人畏惧的存在。
“送他离去吧。长久下去,没有意义的。”深知这蜉蝣妖女的固执,姻姒决定早些结束这个话题“你的夫君不会再次年轻,即便活着,也只会越来越衰老,总有一天会消亡,再神的灵药,再多的真元也无法挽救,何必呢?”
小游咬紧下唇。
“喜欢一个人,无论变成怎样都会喜欢的罢?无论是光鲜漂亮的,还是老如枯木的,喜欢了便是喜欢了,怎么样都无法改变心意;只要每天能和他呼吸同样的空气,能听见他的心跳,知道他还陪在我的身边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垂下手,慢慢抚摸着老者褶皱的皮肤,已在人间渡过百年,模样却依旧不过十四五的少女语气坚定不移“对小游来说,只要是他还活着,只要看得见就好。”
惊愕于她的辩解,姻姒略略一沉思,脱口反问“看不见又如何?”
“看不见要如何传达心意?碰触不到喜欢的人,还能算作什么喜欢?我不要对着空气诉说想念,我不要翟郎死。”
看不见,就没办法传递心意。
仿佛是被无形的棍子狠狠朝头上敲了一下,她口中喃喃若自语“说的没错,连看都看不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听过,即便偶然相遇也全然不相识这哪里称得上喜欢?”
心头的一点悸动被放大,姻姒回过神,忽然为方才一番无意识说出的话而慌乱。
清了清嗓子,姻姒又言“正如你所说,喜欢一个人,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喜欢。那我问你,翟郎若变成一堆白骨,你就不喜欢了吗?你执着的不过是生死,是这个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受苦的,却是你最爱的男人,还有身边待你好的人。”
她余光在周自横身上一落。
妖女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进皮肉中,面上的笑容很是牵强,末了才低低咒一句“姐姐,你今日提点小游的话未免也太多了”
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强压下的怒火,姻姒琥珀色眸子动了一动,警觉地退至门边。
眼见小游一步步向她走来,屋中无端腾起寒气。
最坏不过打一场,打到她心服口服甘愿让那老者解脱为止——心中了然,姻姒撇开眼,四下寻着得以招架的物件。
哪知一直隔岸观火的周自横却是已忍不住,一个箭步冲进屋中拽了她的手就将人往外拖,甚至都没有与小游打招呼,两人就这般仓皇地从那蜉蝣虫妖眼前跑开。
隔着薄薄衣料,姻姒能感觉的到男子的掌很大,握着她的力道很紧,紧到叫她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由他去,两人一前一后好容易才在角落停下,她扭了扭手腕,仰面就冲周自横道“你做什么!”
本是句呵斥,然而她说出口显得底气不足,继而显得更像是疑问——他自然是想救她。
在周自横眼中,自己不过是个稍有胆识的富家小姐,手里有块板砖就敢拍匪徒脑袋。
男子皱眉,凝视姻姒半天才幽幽道一句“她快崩溃了。”
“那又如何?”
“你见也见了,就当做看了出戏,听了支曲旁的事,不要再干涉,我心中有数,自会关照好小游和她的夫君。”
“如果你继续给那不死人喂药,借助小游的真元护着他的魂魄不散,当她妖力不够时,唯有从身边人体内汲取——我的周大少爷,你觉得你和青青能侥幸逃脱吗?”鼻中冷冷一哼,姻姒甩了袖子,故意背过身去低语“我只是想保护你,你看不出?”
周自横怔了片刻,声音全无波澜“我不需要你来保护。”
“我没有别的意思。”生怕他会错意,姻姒急忙又转身,全然不见他露出想象般轻佻模样,她倒是觉得自己想多了,只得改口添说教“别以为你拳脚不错就自鸣得意,和妖物相比,你没有胜算。”
“人可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异族之间的结合,也未必就是不堪。”
“你真这样想?”姻姒微微蹙眉,面上浮着一层绯色“那如果是,是人和神你也觉得没有关系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问,就好像很久之前这个问题就已沉淀在心底,如今忐忑不安地对一个凡人男子说出口,鲜有的羞赧就始料未及地露了出来。
“只要彼此心意笃定便可以罢,人与神的身份禁忌,有什么好在意的?”回想起自己的身世,周自横勾起唇角,久违地开始想念死去已久的父亲:那个众神之上的男人执意要将流落凡尘数年的儿子接回身边,直到临终都心心念念着他那身为凡人的妻子。
或许从原谅父亲那一刻开始,他已不再在意很多事情。
如今旧事重提,心头淤积思念。
长长叹了口气,他抬眼,眸中映着的满满都是姻姒身影,忽而又道“但我希望我所喜欢的人,是我的同类,至少百年之后,要么一同安然如故,要么一同入土为安至少,不必忍受分离之苦。”
作者有话要说: 小游的故事会有后续,这只是个引子而已
艾玛我来解释下目前两人状况:姻姒以为殷肆是人,殷肆以为姻姒是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身份,而人神之恋是为禁忌,但是两人相互都有点好感了,妈蛋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还是像顺口溜一样泥萌自己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