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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南明弘光三年的一个黄昏，一群拖着长辫子的剽悍士卒，把一个羸弱男子推出了辕门。那男子衣衫褴褛，被五花大绑着，步履沉重地迎着夕阳走去，血渍不时从绳索勒紧处渗出。残阳余晖在他披散的乱发中穿过，并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似乎要让他更多地接触这生他养他并被他痴爱着的这片土地。
走到一条小河边，在士卒的呵斥下，他缓缓地转过身子，眼睛眯着，慢慢把头抬起，然后一甩长发，猛睁双眼，射出两道精光，那些虎狼似的精壮汉子，与这目光一触，竟也不由得心中一懔。
这时可以看见，他其实相当年轻，尽管目光中有与他年龄很不相称的沉稳，眼角上也过早刻下了岁月之纹，但他唇边的绒毛还是软软的，夕阳斜照下，那清癯面部轮廓边的汗毛似乎是透明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与河边摇摆的萋草相呼应。
他是那样的年轻，而且人所公认的少年早成，才华横溢。十二岁时，他便博览群书，能诗善赋，当庭笔洒千言，举座啧啧称奇。不惟如此，他还经常参与大人探讨军国大事，发出颇有见地的议论，令人惊叹。如若假以年华，谁能断定他不会成为纳兰容若那样的一代词人呢；如若生逢其时，谁又能断定他不会成为霍去病那样的一代名将！但是这一切都将离他远去，随着他宝贵的生命的结束而结束。
他不是没有保全性命的机会。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尽享常人羡慕的荣华富贵。但是他拒绝了，义无返顾地拒绝了！
他向远处望去，仿佛看见绣房中娇妻带着哀怨然而赞许的目光；他向天边望去，仿佛看见了冥冥中父亲含着悲愤但却鼓励的眼神。他有很多遗憾，不知母亲接连丧夫丧子会怎样的悲痛；不知新婚即别的妻子有没有给他家留下一星半点骨血，今后有没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他不后悔。如果非得找一点悔意的话，他会遗憾没有把那个屈膝投敌又无耻地以身说法意欲劝降的达官贵人骂得更加痛快淋漓一些。
请允许我在这里插叙一下，那个达官贵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贰臣洪承畴，他战败被俘后起初倒显得有些骨气，不为威逼利诱所屈。谁想后来却被一个异族女人的温情所征服。据说这位以后把持了大清朝政很久的女人，曾经用为这位前明的总督大人洗脚这样的举动来融化他的心，而这位大人反过身来便拜在了她未曾缠过的脚下。
年轻人鄙夷这位大人的作为——实际上其行亦被其家人所唾弃。当这位大人准备了隆重的仪仗去迎奉老母，接回妻子的时候，刚烈的老夫人却以自杀来表示与不肖子的决裂，其平时柔弱的妻子也出走庵堂，闭门不见；而其以前感情甚笃的弟弟更是走上了与其针锋相对的道路，继续从事着反清事业。
也许是惜才，也许是为向主子显能摆功，洪承畴想重演自己的故事，纡尊降贵，动起了这位年轻人的脑筋。不料年轻人在广庭大众面前大大羞辱了这位洪大人一番，大意是：你愿意做狗，别妄想别人和你一样做！这一下正好戳中大人的疮疤，岂能不恼羞成怒？
年轻人站在刑场上，脑子闪过一幕幕往事：
那是南明弘光元年，他完婚不久，还沉浸在晨起画眉，晚游吟月的幸福之中，满清铁骑大举南下，惊碎了他们的鸳梦。在恋家、卫国两途中，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跟随父亲和父亲的好友起兵抗清。
行军，驻扎，起拔，厮杀，紧张的战斗生活使他暂时忘却了小家的温柔。但是稍有空闲，他便不可遏止地想念新婚久别的娇妻。站在军帐外，望着天边的残月，脑中浮起一首新词——卜算子断肠
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
谁料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
十二玉阑干，风动灯明灭。
立尽黄昏泪几行，一片鸦啼月。
南明小朝廷跟它自认继承的大明王朝一样，早已从根子上腐烂，不堪一击。不久清兵便渡过扬子江，南都旋告崩溃！在人们哀叹朝廷腐败、官僚无能的同时，必须肯定，即使在江南这块看似阴柔的土地上，也不缺慷慨悲歌的忠勇义士。他们父子随吴志葵水师参加了规复苏州之役。不幸的是，水师败阵，吴克彦被俘就义，他的父亲在被敌人追击难以脱身的危机时刻壮烈地沉江殉国。
他侥幸得以脱身，在丧父的悲痛之中，在清兵的淫威面前，他没有颓唐，没有畏惧，随父亲的朋友也是明代著名词人的陈子龙结太湖义军，继续抗清。次年又入吴易帐中参谋军事。由于势寡力单，吴易义军又遭失败，此后他便漂泊于太湖一带。在此期间，看到山明水秀的吴越大地被清军的铁蹄蹂躏得遍体鳞伤，胸间愤恨，再发心声——采桑子
片风丝雨笼烟絮，玉点香球。
玉点香球，尽日东风不满楼。
暗将亡国伤心事，诉与东流。
诉与东流，万里长江一带愁。
是呀，沦陷了的江南，血雨腥风，鹰犬密布，他只能匿迹潜踪，国破亲亡的切齿之痛，不能公开诉说，只能暗暗地向江流倾诉。但是，他依然没有消沉，仍在四处串联，伺机揭竿再起。
无限伤心夕照中，故国凄凉，剩粉余红。
金沟御水自西东。昨岁陈宫，今岁隋宫。
往事思量一晌空，飞絮无情，依旧烟笼。
长条短叶翠蒙蒙，才过西风，又过东风。
这是他填的又一首一剪梅词。两年多，他为抗清四处奔忙，无缘他以前所熟悉的生活。在紧张忙碌的奔波中，他看到夕日的繁华已被萧条替代，到处是断壁残垣，惟有被新贵强占的宫墙宅院还保持着往日的气派，只是已经换了主人。词人在感叹之余，还保留着恢复的期望，但原这凄冷的西风过去，再起湿暖的东风。
不幸有一天，他被满清鹰爪发现，押解南京关押。当他严词斥责洪承畴时，便明了自己时日无多。他坦然面对，在死牢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天边的火烧云越烧越旺，他知道那个时辰到了，最后留恋地看了一下眼前残破的江山，缓缓地闭上双目，不再让思绪飞扬。他要专心体会屠刀落下那一瞬间的感觉，他要体验为国捐躯那一瞬间的快感“人生自古谁无死”他要象他所崇拜的文天祥那样“留取丹心照汗青”！
刽子手高举的大刀挥落，他并不伟岸的身躯却象山一样倒下；他不屈的灵魂，随着鲜血迸出的飞红，刹那间融入夕阳的惨红之中。
他走了，却给后人留下了一笔财富，除了他不死的精神之外，还有他写的那些诗文词曲赋玉樊堂集内史集南观草血泪交融，抒发了他的政治抱负和人生情感，慷慨悲歌，震撼着那片风雨飘摇的故国山河；浩然正气，激荡着数千年来文明相传的华夏大地。即使从文学价值来看，他的那些作品也足以和有明以来的方家名人比肩，光耀文坛！
今天，大街小巷的空气里都飘着流行歌曲的味道，人群中喜欢古典诗词歌赋的所剩无几，当年这位年轻人所写的那些诗词歌赋，我们全然无知也没有什么关系，但请记住三百多年前发生在南京的那个故事，记住故事主人翁的姓名——他叫夏完淳，那年，他走完了他短短一十七年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