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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隆裕问话,韩苏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生气、我坚持要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林滤殿下以身犯险,而是因为林滤殿下信任我,却不愿意信赖我,借助我,却不愿依靠我。”
“我们两个人之间,缠缠绕绕、牵牵绊绊,林滤殿下的心思,我之前都无法明白,我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若说她不喜欢我,以她的性子……”韩苏晦涩一笑,痴了半晌,心里说不出是苦笑无力还是温柔甜蜜,“以她的性子……又怎么会对我容忍退让那么许多,若说她喜欢我,可天底下哪有她那么冷漠冷静,自作主张却又克制自持的喜欢的?”
“可是那天我才知道,林滤她……”韩苏眉眼间无奈而又温柔,“她根本就不会处理恋人之间的感情。”
自嘲的笑了笑,韩苏话锋一转,问道:“永淳、隆裕,若是有件事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又将要如何做?一边是对于自己很重要、是毕生心愿都想要达成的事,但是此事对于你自己都有极大的风险。而另一边,你有一个很重要、很关心你的人,若是知道此事,恐怕会想要不自量力的为你分忧呢。这个时候,你是告诉还是隐瞒?”
这明显就是林滤皇姐与长史大人的事。
然而,光明坦荡的隆裕并没有顾忌,坦然说道:“我会隐瞒,既然是重要的人,就要保护她不受伤害,我会一力将事情做好,事后弥补。”
还真是大昭尊贵骄傲的公主们的行事风格。
眼看长史大人看向自己,永淳轻轻一笑,不在意道:“做人不可太贪心,就看哪个的分量更重一些了,我同隆裕一样。”
“哪里一样了?”韩苏反问道,“‘哪个的分量更重一些’难道不是人若更重要,就告诉对方,哪怕放弃事情也无妨。而事情若更重要,就算舍弃对方对自己的心意也不是不可么?”
眼看韩苏拆穿了自己省略的话语,永淳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一旁。
韩苏忽然之间对她们生出了怜悯之意:皇家的孩子,聪慧早熟的背后,似乎付出了不得了的代价。
“永淳、隆裕,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只有以前你们知道的那样的。在你们的人生中,总会有一两个不同的人,她有可能是你的朋友,也有可能是你喜欢的人,但是,如果值得你倾心付出,你们要记得,对这个人,并不是使用自己的力量,全心全意的维护,就可以的。”
“与重要的人相处,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一个人再强大,总会有软弱的时候,你们是尊贵的公主,有着无与伦比的身份地位以及权势,可是这些并不能弥补你们感情上的软弱,如果你们能够更加的信赖对方一些,愿意依靠对方一些,就会不同了。”
韩苏摇了摇头,笑道:“这种事情,总要等到面对的时候才会明白,你们只要记住,如果将来有一个对于自己来说,很重要、很重视,认为值得自己倾心以对的人的话,如果遇到难题,一定不要独自决然面对,尤其是永淳,不要那么轻易就选择放弃。有的时候,交流更重要,比结果更重要。”
隆裕与永淳这个时候并不完全明白长史大人的意思,有些事情单靠语言,是苍白而又无力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深深的记住了这晚的韩苏,在她们的心中,长史大人总是那么的单纯干净,宽容而又温柔的看着自己,渊博而又古怪,才华横溢却总对谬论歪理哑口无言,明媚欢快一如稚童。
但是这晚的韩苏不一样,她就像告知她们公主不应该和亲那日一样,严肃认真,并且成熟,她说着她们难以理解的话,并且欲言又止,无奈了事。
她们并没有能记住韩苏告诉她们的话,但是却有一个烙印印在了心底,直到多年以后,面临了抉择的公主殿下们,在准备义无反顾的贯彻着自己以往的信念之时,便忽然忆起了漠北的朗月、繁星、初春夜晚冰凉如水的夜风,以及长史大人认真诚挚的面容。
然后,某些事情,就这么偏移了。
而此刻的韩苏,却也无力顾及对两位小公主偏执观念的疏导,隆裕与永淳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可以慢慢来,她忧心的反而是林滤。
林滤,无论喜欢自己有多深、有多浅,是朋友是恋人都无所谓,自己喜欢她,所以愿意为她退让,愿意因她笨拙,愿意博她欢笑。
只是,这次,她却不能让她如愿,她要介入漠北一行,她必须让林滤学会依靠,学会说出自己的忧虑以及心意。
自己没有强大的力量,但是却愿意守护林滤的疲惫与软弱,林滤的骄傲也许不容许她事事向别人倾诉,但是起码要让她开始学会:在重要的人面前,学会交流,遇到没有把握的事情,不是隐瞒,然后强行固执一人面对;学会依靠,难以支撑或是受到伤害的时候,愿意放下坚强与骄傲,接受自己的怜惜与心疼。
韩苏抿了抿唇,如果自己是她的重要的人的话。
☆、95软禁
漠北刀勒。
东阳长公主手执茶壶,壶嘴微斜,茶水沿着杯壁缓缓注入杯中,她推了一盏放到穆离面前,接着自己又执了一盏轻轻吹拂,然后颇为期待的饮了一口。
随即,不待穆离品尝,东阳将刚推出去的茶盏又收了回来,连同自己的那份一起倒掉了。
有句老话讲:长得漂亮又不能当饭吃。此话放到被誉为风华绝代的长公主殿下身上讲,大约便是:再风华绝代又不能泡茶喝。
可见,几近完美的公主殿下在茶道上实在是没有一点天分。
东阳看着剩下的茶叶认真的研究了半晌,颇为不解的说道:“我以为泡茶讲究颇多,没想到煮茶也这么困难。”
穆离脸色发青,她终于明白一开始的时候东阳的那句尝尝是什么意思,亏得她一开始的两杯还极为欢喜的一饮而尽:“你今天已经煮了八壶了。”
东阳专注的研究着茶叶,笑道:“总要有些事做来打发时间,煮茶的确快些……不如,你叫人送来一副棋,摆上一套残局,我起码能解上半个月。”
穆离怔然道:“我以为你还记得自己如今是被软禁着的。”
东阳叹了口气:“我好歹还是刀勒的昭华太后,竟没有一点福利。”
壬戌年三月末,昭华太后寝宫中传出太后病重的消息,因有疫疾的症状,便是阿夏大王也仅有过一次的探望机会,之后太后便一直在深宫静养,随行伺候的除了一些宫女,也只有穆离公主时刻相伴,据说是少年时期的情谊,便是大将军王也不好阻拦。
而事实上,东阳长公主在宣布病重的消息之后,便被大将军王、王叔苏里给软禁了。鉴于长公主殿下的配合,便是探病的阿夏大王都被蒙在骨里,一度忧心忡忡。只是这种伎俩可以蒙骗朝臣,可以蒙骗大王,却蒙骗不了穆离,无论是王兄心中所思还是东阳心中的决意,她本来就一清二楚。
“即便你意已决,也不该那么直白、话锋犀利的逼迫苏里。”若不是苏里被气的几乎吐血,东阳这里再怎么也不会除了日常用度以外,一律禁止。
堂堂大昭长公主、刀勒的昭华太后,竟然连排解寂寥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煮茶取乐,可见之前东阳将苏里逼迫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
东阳拨着茶梗,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不擅长撒谎啊……”说着,若有所思的微微一笑,“但是看破谎言的话,倒是十分擅长的。”
穆离木然的看向窗外:“想必擅长撒谎的,一定是林滤公主了。”
东阳并未抬头,仅只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穆离怔怔的看向对方:因为你只有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让我忍不住要嫉妒的温柔笑容啊。
但是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有些事情,尽管已是既定事实,却也无法让人甘心承认,狭隘也好、嫉妒也好、小心眼儿也好,穆离偏偏无法接受东阳对幼妹过度宠爱这一点。
于是她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那个公主早就到了漠北,刚刚接到的消息,她已经随着秦王出发了。”
东阳终于从茶叶中解放了出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亮上了几分,绽放出氤氲光彩:“果然来了,真是坏脾气,我就知道瞒不住她……”
穆离心里一痛,口不择言道:“随行来的还有那个小长史!”
“韩苏?”东阳极有趣味的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似乎看到了那个腼腆脸红却死鸭子嘴硬的茫然少年,“真是好本事,竟然说动了幼月。”
长公主殿下愉悦的夸赞自己:“我就说,我的眼光什么时候错过?还偏不愿意叫我皇姐。”
穆离小心翼翼的看向东阳,声音里隐藏着自己都难以发觉的期盼:“你不生气么?”
东阳的笑容忽然敛了几分,抬眼看了穆离一眼,她是什么人?穆离的患得患失,穆离的心思,穆离的小把戏,穆离的试探,又怎么会不知道?
长公主殿下忽而笑道:“有种女儿大了,留不住了的辛酸感觉,但是终究还是为她欢喜,韩苏是个好孩子,很适合幼月。”
说完,东阳同样温柔的看向穆离:“穆离也是,早就过了出阁的年纪,不能再任性了。”
血色一下子从脸上褪尽,穆离嘴唇发白,东阳总是知道怎么做最伤人,最能让人死心!对苏里是,对自己也是!
穆离突然有种快要崩溃的感觉,一向坚强的刀勒公主差点都要哭了:“大昭的公主,都是这么放任自私、无情冷情的吗?还是因为我是刀勒的公主才如此?”
“穆离,”东阳平静的叙述着事实。“我要离开刀勒了。”
穆离低声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我并没有想要阻止你离开。”
“可是,”东阳说道,“你应该留在刀勒。”
穆离猛的怔在原地,结果,这个人还是不愿意自己同她一起,哪怕自己心甘情愿的守护陪伴都不愿意。
穆离咬咬牙:“韩苏也来了,林滤喜欢的韩苏,你也欣赏他。刀勒现在虽然内忧外患,不敢对林滤公主如何,但是若是几个朝臣,就算杀了出气,大昭的皇帝也不会如何。”
东阳微微一笑:“你很在意韩长史,也是,那孩子性格不错,若是有心结交,会是一个好朋友。”
“不。”穆离嫌恶的皱了皱眉头,“我讨厌他,从看到第一眼就讨厌。”
讨厌那个人明明刚刚睡醒,尚且茫然的时候,却在看到林滤的刹那,不自觉的流露出欢喜明亮的表情,就好像面对东阳时候的自己。明明对方都没有在意,愚不可及,却还是越陷越深。
穆离重复的说了一句:“真让人看不顺眼。”
因为自己无法摆脱这种困境,就不免寄托于与自己相象的人身上,可是这个长史比自己还不堪,竟然傻傻的跟着林滤跑到刀勒来了。
那个公主殿下真是比东阳还要狠心,难道她不知道,在刀勒被杀掉的大昭官员已经数都数不清楚了么?
刀勒没有大昭的那些狗屁道理,漠北人以勇者为尊,凶性上来了,砍几颗脑袋没有任何道理。
那个文弱的小长史跟来,除了送命,还有什么用?
东阳好像只是听到了穆离孩子气的赌气话而已:“真正的朋友,正是从对方的缺点开始的,你讨厌他,不正是关注的开始么?韩苏来了,你要好好保护他。”
穆离认真的看向东阳的双眼,表达自己的决心:“你带我一起走,我保护他,不然,我会杀了他。”
“东阳,我是在威胁你,所以,我不会心软,对付幼时的我的手段就不要用了,我不需要朋友,只要你愿意我跟着你。”
然而东阳公主并没有回答,她冷漠的转过身看向窗外,表现出无声的拒绝,对于她来说,经历过的威胁太多了,穆离的威胁几乎是小孩子的把戏一般,让她无法在意。
过了许久,穆离终于撑不住了,她似乎从没有在东阳面前胜利过,哪怕用这个人最讨厌的卑鄙手段都没办法激起对方的怒气,这让她既不甘心又伤心,既愤怒又委屈。
如果不喜欢自己,为什么又要对自己的人生指手画脚,自己只想跟在她身边啊,这样也不可以?
穆离轻轻扯着东阳的衣襟,哀求一般的唤着:“东阳……”
她低低的东阳身后自语:“你不想做刀勒的太后了,可我也不想做刀勒的公主了,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我的人生,我不能做主的么?一定要按照你的要求做么?你教导我做事只凭不悔,所以,我又不会后悔……”
“不悔?”
穆离一振,坚定的说道:“不悔。”然后她倔强的补了一句,“你不带我,我也一定要跟去的。你便有千万种方法,我只紧紧看着你,一步也不离开,你便不可能抛开我独自离开。”
“穆离,你长大了。”东阳微微一叹,她本来就看透一世荣华,穆离的人生,既然不悔,那便由她自己决定就是了,孰是孰非,孰对孰错,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的对,你应当自己做主了。”
穆离眼眶一酸,心中不知道是酸涩还是欢喜:我早就长大了,只是因为你的目光、你的心思都放在了遥远的大昭,所以才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我而已。
☆、96这位大人
正如穆离所言,林滤公主殿下与韩苏韩小长史此刻正在前往刀勒昭华城的路上,且已经出发两天有余了。
三天前,礼部的官员终于到了燕州城。
东阳长公主病重一事,秦王毕竟是谋划者之一,随行官兵自然是早早就挑选好了,因此礼部的官员甚至没有歇上一口气,便立马入了前往刀勒的使臣队伍,第二天,队伍开拔,目标当然便是刀勒都城:昭华城。
只是林滤一行,秦王颇有忧虑。
虽说如今刀勒势弱,但毕竟是无法无天惯了的,民风如此,实在是不敢冀希望于对方的识大体上,漠北诸王虽知大势如此,应当隐忍,但凶悍粗鲁的漠北平民们凶性发作起来,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
更何况,去年冬天的雪灾不知让多少漠北平民失去了所有财产,严重的甚至不得不跑到贵族那里去当奴隶,在这种为了一头羊都恨不得杀人的地方,林滤若是依旧如上次般,在燕肃之地轻装简行、悄悄潜入,秦王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只是令秦王没有想到的是,林滤这次并没有一意孤行,反而赞同了跟随使团队伍一同前去。
“无论大昭还是刀勒,谁不知道我与皇姐最为亲厚,虽说我身体不适,但莫要说刀勒诸人,便是我自己,都不相信在皇姐病重的消息传来,我竟然还能抱病不出。即便知情人大约都猜得出,皇姐的病多半便是假的,但是既然有机会,林滤怎会放过?”
林滤微微一笑,打趣道:“七哥不必忧心,我自然会乖乖的随着使臣队伍前往,绝对一步也不会离开。”
公主殿下随即面色一正,看向北方,智珠在握:“苏里为人忌刻多疑,虽说我若不出面,定会扰乱他的心神,但也于咱们增加许多隐忧。漠北之行,当以归途定胜负,如今前往,自然是堂堂正正才为王道。”
秦王殿下微微一怔,他这个妹妹自小柔弱多病,在兄长面前,亦是情感内敛、行事颇为自律,让人不禁心生怜意。他虽然知晓这个妹妹幼时是极灵黠聪敏的,既然能够掌控内府,手段自然也不一般。但是,如今这般自信、沉稳,锋芒微露,却是第一次。
林滤心结最重,加上身体不好,总给人压抑禁欲的怜惜之感,如今这样反而让秦王心内松了口气:无论此次行程结果如何,于幼月而言,终是大有裨益的,只要……长姐那边不要再出问题。
林滤不知道兄长心中所想,反而略有涩意的提了一句:“我府上的长史……也在随行使臣里面,挂一个名字吧。”
这下,便是严肃讷直的秦王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而韩苏、韩小长史大人,很不幸的,正是那个时候被抓包的。
思及前事,便是如今坐着回想,韩苏都忍不住有些讪讪的。红着脸偷偷看看同在车内的林滤,公主殿下不知在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卷,倚在榻上睡熟了,长史大人不禁轻出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