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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府大宅后院中,一个偏僻的后院中,沐府大管家阮四正坐在炕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就着黄豆一口一口地喝着烧酒。
阮四年近六旬,衣着华贵,头戴九阳巾包裹着有些花白的头发,足登厚底高履,身行宽大富态,脸白且胖,不像是伺候人的管家,倒像是个富家员外,他的义子阮韵嘉坐在一旁小心地给阮四捶着腿。
阮四先后服侍过沐天波的爷爷沐睿,沐天波的父亲沐启元,到沐天波这代已经服侍过沐家三代了,作为沐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大管家,他的地位权势超然,不能以等闲的奴仆视之。
他的地位类似后世大型集团公司的职业经理人,眼下沐天波还没长大成人,沐天波的奶奶宋太夫人又整日吃斋念佛不管事,沐天波母亲也管不了沐家这么一大摊子事,很多事务都是交由阮四处理。
就好比红楼梦中赖嬷嬷一家一样,阮四依托着沐家,在沐府外有着自己的华美大宅,宅邸内有着上百号奴仆杂役,在昆明城外有自己的田庄,在几个府城内都有着自己的酒楼当铺丝绒铺子等产业,家业不比寻常的缙绅差,权势更是鼎盛,因掌管着沐家与朝中各官与云南各管结交贿赂之事,他与朝中还有本地多位大人都有着私交。
此时各家勋贵管事中饱私囊侵吞主家已是常例,奸猾些的直接偷盗主家财货,侵吞主家田地,打着主家的旗号在外欺男霸女招摇撞骗,像阮四这样厚道些的,收受些底下人送来的孝敬,撰写账目时报些花账,采购时受些回扣常例便也能攒下偌大的家业。
与红楼梦中赖嬷嬷依托贾府为自己的孙子谋取了知县的职位一样,阮四自己的几个孩子都不成器,他前几年便给自己最看好的义子阮韵嘉谋了个百户的世职,阮韵嘉从小被阮四养大,阮四对他与亲子无异,又辛苦为他奔波,给他谋来了百户世职,也让阮韵嘉对阮四更加感激。
“父亲,金九带着一队家丁已然去了澳门,听说带了好几千两的银票呢,要请佛郎机人来昆明,听说还要让佛郎机人来昆明传教呢!”阮韵嘉一边给阮四锤腿,一边说着自己探听到的消息。
阮四瞥了一眼自己的义子,轻哼了一声,沐家在云南位比亲王,府中也是豢养了数十阉人,金九便是内宅中的阉人管事,算得上是陈夫人的心腹,如同阮四是宋太夫人的心腹一样。阮四与金九之间不可避免地有些龌龊,近年来金九逐渐为陈夫人倚重,让阮四感觉到了几分危险的感觉。
“主家的事情不要多嘴,我们当下人的用心为主家办事就就好。”阮四颇为冠冕堂皇第说了一句。
“朝廷早已言明禁教,主家还公然违反,现在可不比往年沐家鼎盛之时,太老爷的棺椁已然在府中停灵四年还未下葬,现在还要起这种波澜?而且佛郎机人能干什么?还不是铸炮造铳?还有国公爷现在招收的三百伴当,这不就是从小养家丁吗?怕不是这小国公跟他老子一样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
阮四听了自己义子的话,目光不由地有些幽深,他思索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应当不至于,这小公爷刚多大?不至于。”
“可要真的如此,沐家可是要遭逢大难了,四年前老公爷暴毙,老公爷意欲谋反之时传遍了西南,朝廷诸公与那些御史们没少弹劾沐家,沐家剩下的孤儿寡母又都是管不了事的,要不是父亲你远赴京城上下打点,沐家这二百多年的爵位被革除也说不定啊!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了几年,这小公爷又给您老惹事。”
看着阮四有些阴沉的脸,阮韵嘉接着小心地低声说:“要不要去跟田千户接触一下?”
阮四听了原本微微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目光森然地盯着阮韵嘉没说话,直到阮韵嘉心虚地低下头才缓缓地说:“不要和田千户他们多接触,是不是他们又来找你了?我算看明白了,这帮锦衣卫就是帮弃子,他们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明代锦衣卫成立于洪武年间,没过几年朱元璋觉得特务政治不可取,自己废除了锦衣卫,等朱棣上台后因为得位不正比较心虚,又开始设立锦衣卫,锦衣卫明面上有南北镇抚司十三千户所,千户所都是亲军所,驯象所等仪卫亲军职能的千户所,实际上在两京一十三省都有负责谍报工作的千户所,田千户便是锦衣卫云南卫所的千户。
现在的锦衣卫与大明的其他机构一样已经烂透,本来其权势就早已在东厂之下,天启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又是魏忠贤的著名爪牙,崇祯上台铲除魏忠贤后又对着阉党反攻倒算,从嘉靖年间就执掌锦衣卫的骆家重新上台,田尔耕与大量附逆的官校或是被处斩被开革,田千户等云南卫所的官校为了不被清算,立下了滔天大功。
这滔天大功便是唆使沐天波的奶奶宋太夫人亲手毒死了沐天波的父亲沐启元。
当时奢安之乱未平,云南沐家要是再反叛的话西南就会彻底大乱,宋太夫人毒杀亲子,实有安定西南的大功,但此中内情实不足外人道也,弑杀亲子是有悖人伦的大罪,但对江山社稷又是大功。
当时崇祯刚刚继位,就有沐家这样的重臣反叛,平乱靠的又是让母亲毒杀亲子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因此崇祯采取的是一种冷处理,既让沐天波袭爵保全了沐家,又不准沐启元归葬南京祖坟去世将近四年仍然在府中停灵。
与之相应的是,立功的田千户等人虽然没有在清算魏忠贤的浪潮中被清算,但也没有受到奖励,而在其中起了莫大作用的阮四与阮韵嘉也是没有得到田千户许诺的封妻荫子,就这样心怀愤懑地不了了之了。
“我就是看不惯金九那个阉人都能爬到父亲头上,要不是父亲,这沐家早就因为造反被抄家灭族了,这陈夫人还能在这倚重阉人,恐怕早就被没入教坊司迎来送往了!”
“不要胡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夫人不倚重我也是因有之意,更何况当年之事虽然隐秘,但未必没有留下跟脚,夫人心怀不满也是应当的。”
阮韵嘉有些愤懑地说:“父亲你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存沐家啊,这陈夫人怎能过河拆桥!。”
阮四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说:“我是老太爷一手提拔起来的,要不是事关沐家生死存亡,我怎会亲手毒杀他的独子?他沐启元想要造反,真能成事我怎会不当这个从龙功臣?庄兵根本就不堪用,土司都各怀心思,兵员武备无一牢靠,杀牛祭天时用的刀都是生锈的,这样怎能成功?我和宋太夫人多次苦劝他又不听,不杀他真要让沐家抄家灭族不成?”
激动的阮四有些气喘,阮韵嘉赶忙上前替他捶背,阮四稳定了一下心神,不由地想起他口中的老太爷,沐天波的爷爷沐睿,当年武定土司造反险些攻破省城,沐睿被朝廷追究失事之罪,被捕下狱,最后死于狱中。
当年的场景阮四回想起来还不寒而栗,仆役纷纷逃亡,女眷们整日痛哭,整日有人落井下石,大家都在藏匿食物,就怕像张居正被抄家时那样府邸被围困,以致饿死多人。
“要不是宋太夫人首肯,我怎会,又怎敢毒杀家主?说句老实话,当年之事我一来不愿沐家被抄家灭族,二来不愿给沐家陪葬受牵连,三来受田千户蛊惑,谋一个封妻荫子。你也不要和田千户他们走得太近,我算是明白了,这沐家倒了咱们阮家也得跟着倒!”
阮韵嘉低头想了想,咬了咬牙说:“孩儿自然知道田千户不可信,可现在宋太夫人整日不管事,这小公爷日渐长大,看着也是个有主意的,这要是有个万一?父亲可记得汉武帝时巫蛊之祸时江充的下场?”
阮四的嘴角抽了抽,他也是读过些史书的,自然知道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当时有人举报丞相之子用巫蛊诅咒武帝,武帝派宠臣江充彻查,与太子刘据有仇的江充趁机诬陷太子,太子被逼发起兵变,最后失败,太子刘据与武帝的皇后卫子夫先后自杀,清醒过来的武帝修建思子宫寄托哀思,还屠了江充的三族。
巫蛊之祸的原因说不好是武帝晚年昏聩所致,还是太子威胁了武帝的地位,被武帝借江充之手除去,不变的是江充的千古骂名是一直背着的,同样的,毒杀沐启元之事,外人也说不清是宋太夫人下命令阮四执行,还是阮四为求封妻荫子蒙骗了宋太夫人,可以肯定的是,哪天沐天波想要找后账之时,阮四这个背主的名声是背定了。
一直以来颇为担心的事被养子道破,阮四显得有些颓唐,阮韵嘉则趁机问到:“昨日蔡侃蔡大人又送了书信来,还是不拆开直接交给陈夫人吗?”
阮四的神情颇有些落寂,他出神地盯着眼前昏暗的油灯,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看看吧,总要留条后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