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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怀是在敦煌和塔坨荼等人接上头的。塔坨荼混迹官场三十几年,早已是油瓶一般。他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
至于竹君假扮了郎怀,二人每日要见面议事,都被这个老油子遮掩过去,一月有余,整个使团竟根本无人发觉。
问了竹君情况,郎怀总算放下心。这下欠了塔坨荼一个极大的人情,不过好在这个人是个中间派,对李迅李迁兄弟的纷争不偏不倚。他应当不会在这些事上,将来让郎怀为难。
再次上路没两日,便赶上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明皇特旨,郎怀可轻骑迅速回京归家。接了这道旨意,郎怀才舒口气。
“都尉,这时候就不必客气,你年轻力壮,快些走吧。”塔坨荼行礼道:“老夫随后,待回了长安,再去府上吊唁上香。”
“如此,怀便不客气了。”郎怀不再耽搁,和陶钧竹君主仆三人九匹好马,日夜不停再行赶路,终于是在十一月中,回到长安。
沐公府中一片雪白,郎怀早已换了素服麻带,从大门进来。一路上,仆人们见着她都是跪下,改了称呼。等到了厅上,入目的两具棺椁又刺痛了郎怀的眼心。一旁守着的,是郎恒。
“大哥。”这孩子蕙质兰心,站起身来扶着郎怀,道:“爹爹去的安稳,又有娘陪着,你可要惜身啊!”
“娘呢?”郎怀叹口气,裴氏殉葬,让她责无旁贷,对郎恒郎忭的责任更深。
“夫人忙着招待来的宾客。”郎恒陪着她一同敬了香,见郎怀神色虽然凄凉,但好歹没失却理智,才放了心。他道:“大哥,你一路赶回来,辛苦了。先去歇歇,这儿有我守着就好。”
郎怀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从灵堂离开。她没去找韦氏,而是回了自己的院子。先她一步到的竹君已然准备好了热水,道:“爷快去洗洗,我去弄些吃食。”
等泡进热腾腾的水里,郎怀才终于觉得浑身酸痛简直要散架。她泡得昏昏欲睡,却听见竹君在外叫了声。听着好像是尚子轩来了她这儿。
郎怀草草洗毕,换上干净衣服,披着件厚衣服出来。待走到小厅,果然是尚子轩。
“夫人叫我来跟你带话,圣旨到了。”尚子轩见着郎怀因为热水泛红的脸颊,倒是有些柔弱的感觉,不由纳闷。但她衣冠不整,还是提醒道:“估摸怕是陛下下旨要你承袭爵位的旨意,还不快去拾掇干净?”
郎怀尴尬笑笑:“多谢姐姐了,我去更衣。”她方才也想过,明皇定会下旨。却未想到她前脚进门,后脚圣旨就到。
内穿紫色的官袍,外罩上粗衣麻带,梁冠是不能戴了,只拿了一条白纱束发。踩上麻履,郎怀站起身道:“我自己去就行,你和都去陶钧歇歇。”
“爷,吃点东西啊。”竹君哪里放心?赶紧叮嘱她。郎怀随手抓了个肉饼,道:“你放心吧!尚姐姐先坐,我去了!”
郎怀急匆匆赶到灵堂,瞧见传旨的是卢有邻,先放了一半的心。她带着苦笑走进,道:“大监久等,我孟浪了。”
“都尉哪里话!”卢有邻执着她的手,眼神真挚,低声道:“先接旨吧!”
郎怀领情,退到案后,带着沐公府的人一同跪下,哑着喉咙大声道:“臣郎怀,接旨!”
旨意内容没出乎所料,果真是命郎怀袭爵。整个长安城恐怕都会羡慕这个年轻人——虚岁才十九,已经是沐国公,是如今大唐几位国公里最年轻的。何况她又身为御林军金吾卫统领,有着绝对的实权。
然而宣读完第一道旨意,卢有邻又拿出了一道。
“腊月初八,乃为吉时。郎怀明达既有婚约,上禀先人,下慰子嗣,特旨完婚。着,礼部、宗正寺办理,一应照大长公主仪程。”
郎怀一愣,一时间不知接还是不接。她还未有机会告知明达,郎怀虽不过一介普通女子,但对你一心赤诚,自问当世第一,愿为你做任何事。纵然有欺瞒,当真情非得已。
自怔忡间,韦氏在后戳了下她的后背,郎怀才反应过来。“臣郎怀,接旨!”简简单单五个字,由她口中吐出,却呕了一腔热血,憋得郎怀双目通红。
送走了卢有邻,又应付罢那些前来道贺的宾客,郎怀又在灵前守了半宿。
郎忭郎恒来的时候,只看到她挺直了脊背,跪在灵堂正中。
“大哥,你且回去歇歇,有我们的。”郎恒先去扶她。这孩子经此一事,到底成熟起来。“我听夫人说,下月初八你们大婚,这就不到二十天,还有的是折腾。”
郎怀知道他说得在理,便站起身,对郎忭道:“这些日子亏得你了。三弟年幼,你在旁多帮衬着。”
郎忭眸中只略去半丝憎恨,便迎着她的话道:“嗯。”
第61章却是雌雄难辨(六)
李遇得知妹妹大婚,已然是转年上元。他改封博山郡王,封地涵盖临淄整郡。他一路小心,总算平安到了临淄。王府早已修好,李遇也不挑拣,带着自己的人就住了进去。
开扬三十二年夏,黄河沿岸溃堤,河南道灾情严重,无数灾民向各地逃难,自然也有去了临淄的。李遇初涉民生,当真焦头烂额。好在他这个人谦虚肯学,放下架子跟那些官员商议,才保住了临淄郡的生计。
待到七月中,一个少年郎背着个简单的行囊,敲开了郡王府门。他带着魏灵芝的手书,李遇看罢,丝毫不带犹豫,当下引为府中第一幕僚,开口闭口称呼先生,显得颇为倚仗。
这个少年,便是房蔚收养的孤儿十全。
房蔚去前,吩咐他不必守丧,速去沐公府。他擦了泪,未等房蔚的儿子赶至,便去了沐公府。但郎怀早留了信,他一来就派人飞马接了魏灵芝。
果真如郎怀所料,魏灵芝千般劝说无果后,冷冰冰扔下一句:“一郡都治不好,安可治国?”十全皱紧眉头,果受不得此般激将,请魏灵芝纂写书信,带了些许盘缠,连夜就出了长安。他一路思量,自取方姓,待到了临淄,就一头扎了进去。
夏汛严重,各部官员忙得一塌糊涂,魏灵芝将十全的事情早已不挂心上。直到整个灾情稳定,各道送回邸报,魏灵芝看罢,才发觉博山郡王治理水患安置灾民颇有建树。他思量之下,才明白十全此人真是大才。这般好生磨练,假以时日,当是另一个房相。
上元佳节,李遇换上普通衣衫,披着斗篷和抱琴二人出了府,同游街共赏灯。一年时光,让这个曾经孱弱性子的年轻人有了些许硬朗。
顾央、方十全蹑足在后,悄悄护卫着这一对璧人。灾年稳稳渡过,今夜的街头人头攒动,人们都许下庆祝新生的淳朴意愿。
日头方落,满目看去已然成了灯的海洋。李遇和抱琴选了一对美人灯,一人一只,好生快活。
“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好逛的。”顾央抱怨,撇嘴道:“怪冷的,你怎么样?”
“我穿得厚。”方十全笑道:“顾大哥,其实你越来越喜欢殿下了。”
“我看上他个书生?”顾央摇头,道:“如今这整个郡赞扬的可是你,他不过沾个龙子龙孙的名头罢了。”
“但你曾想过,若非他胸襟宽广,我怎去后顾之忧?”方十全点到即止,道:“诶,那边汤圆出摊了,走,喝上碗,给你暖暖身。”
“我又不是老娘们!”
“我冷。”
二人紧走两步,帮着出摊的老大娘摆了桌椅,刚刚点了两碗,却被人猛然拍了后背。
“就知道你们俩跟着!一起逛啊。”顾央不必回头,都知道是李遇二人。果然李遇拉开条凳,安顿着抱琴坐下后,自己才坐下。他大声喊道:“大娘,再来两碗!”
“不是我说,爷你要出来耍,没人拦你。可你不该偷偷走,前儿的事能不能长点心?”方十全丝毫不给李遇面子,张口便骂。
“早知道你们后面跟着,不然怎么会这般放心?”抱琴弯着眉眼笑,当真美人如画,好看极了。
汤圆端上来,几人慢慢吃着,李遇忽而叹口气,道:“不知明达如今怎么样啊。”
明达、郎怀大婚,真可谓惊动长安。郎士新的棺椁方才出城下葬没几日,灵堂的白布上便披了红纱。明皇下旨,礼从大长公主。但让人惊异的是,明皇竟然将迎亲的地儿放在了大明宫麟德殿。这可是有违礼制的。
众人只道明皇老糊涂了,卢有邻却明白这是明皇告慰江皇后的在天之灵。
初八方至,郎怀已然起身。沐浴之后,竹君服侍着她换上层层吉服。她近些时日清减许多,几层子衣服罩上,愈发显得人如竹竿似的笔直。
待得诸般礼节行毕,郎怀跨上踏云,随着仪仗一路前往大明宫。她木头一般任由人牵着马匹向前,脑子里却想着别的。
那日接了旨意,郎怀焦急一阵后,就打算去未央居寻明达,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可江良却告诉她,明达被接进大明宫,得等到二人成婚那日才能见着。
郎怀无奈,本想借着进宫述职,偷偷见她一面。可述完职,明皇挥挥手屏退其他,郑重跟她叮嘱起婚事来。
想到这儿,郎怀不由苦笑——若明皇知道她是个女子,不知还得起多大风浪。这般一想,她又生出退避之心。
郎氏不能乱,她更不能在此时罢手朝政,任由李迁扶摇直上。
可她更不甘心就让明达这么不知真相地下嫁于她。
送父下葬归来,郎怀心头烦闷到了几点,便谁也未带,去了南郊香积寺上香。她儿时常常流连于此间,连名字都是住持无是法师所起。
然而郎怀踏进庙里,却有些踌躇不前了。她如今满手鲜血,着实不该来这等清静地方。苦笑一声,郎怀转身欲走,却被一位僧人拦住。那僧人年约不惑,留着寸许的胡须,眸中平和,双手合十道:“施主既然进来,何必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