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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氏进来后,知道不能多耽搁一瞬,冷了声音道:“怀儿,你跟明达绕过旁的人去未央居,不要让外人看到你。”
“我哪里都不去!”郎怀大吼。
韦氏点点头,道:“也好,你私自归京,是大罪。你爹爹嘱托了你什么?你若是不顾忌,娘和府上的人陪你,为你父亲殉葬。”
郎怀一愣,到底明白过来,默默跪好,含泪对着郎士新遗体磕足九个头,才晃悠悠站起来。
陶钧忙上前扶了一把,趁着旁的人还没来,跟着明达去未央居。
差了兰君卸去木板,支开回廊那端的侍卫,明达未做思量,便带了郎怀去了永安殿。四月不见,郎怀憔悴太多,几乎跟竹竿一样。
到了永安殿,郎怀便昏迷过去。陶钧弯了腰一把扛起郎怀,明达引着送进自己卧房,撩开窗帘,低声道:“你好生给她瞧瞧,这里没人打扰的。我先出去,兰君你陪着。”
明达方才执着她的手,只觉得掌心滚烫。她知晓陶钧的岐黄之术不输于宫中太医,倒是安心不少。
把了脉,陶钧沉着脸去抓药熬药,兰君将韦氏备好的衣衫给郎怀换过,扶着她慢慢躺下去睡。方才为她更衣,才发觉这人瘦弱至斯,不由垂泪。兰君拿了热巾给她擦了擦脸,略做思量,便起身出去。
“姑娘,阿竹未回,爷如今身边离不得人。”兰君正思量着怎么回话,明达便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你顾好她就是。我这儿有璃儿,你放心。”
开扬三十二年十月初三,沐国公郎士新甍。是夜,侧妻裴氏吞金自尽殉情。沐公府世子郎怀由土蕃返京,未归。
消息传进大明宫,明皇愕然,不顾次日雪大,亲至沐公府凭吊旧友忠臣,令陪葬泰陵。
几月之内,明皇失去文武两位肱骨之臣。而郎士新乃明皇少年玩伴,更觉悲怆。
朝野动荡,李迁趁机在军中广布棋子,甚至成功安插了人到安西北庭。这等后果,却是几年后才被郎怀发觉。
第二日天方亮,郎怀醒转,从床上悄悄起来。她披着衣服,借着窗外雪光打量,才发觉自己是在永安殿明达的卧房里。已然觉不出痛的心微微一暖,她站起身,从屋里出去。
爹爹的死讯想必今日就会传遍长安了。郎怀看着天空,默默想着。她还不知夜里裴氏默默吞金自尽,已经跟着郎士新去了。
裴霜本也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因爱了郎士新一世,陷入纠葛中。她心高气傲,却始终没能得到正妻的位置。韦氏得了讯,倒是真的洒了热泪。说到底,裴霜不过是个可怜人。若非先帝乱点鸳鸯谱,他们三人恐怕都会有不同的人生。
死者为大,韦氏便吩咐郎乔梅君,按着正妻的丧制,暗地里为裴霜收敛,将来和郎士新合葬便是。活着她享受不得,死了,就都留给她吧。
只是怎么安抚郎忭郎恒,倒真让她头痛。
璃儿揉着眼睛去给明达取热水,一出门却看到门外立着个麻杆。仔细一看,却是郎怀。
她赶紧拉着郎怀往里走,边走边斥责道:“都尉这是做什么?刚才下过雪,你还有风寒,这是不要命了?”
郎怀任由她拉着进去,明达已经听到了,高声问:“怎么回事?”
璃儿眼珠一转,干脆强拉了郎怀,推进明达昨夜安置的西殿,又拦住了要进去的兰君,自以为做了个极好的事。
明达披着衣服下床,伸手去摸了摸郎怀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凉。她顾不得旁的,赶紧拉了人走到床前,给她推进被窝好生暖着。
“你这人怎么平日里那么精明,现在就犯了糊涂?”明达还怕她不够暖和,转身把暖榻上窝着的火狐抱起,也不管小家伙还未睡醒,直接给塞进郎怀被窝。
火狐受冷,呲牙咧嘴叫了两声,却闻出郎怀的味道,才安生下来。
“我……”郎怀看着明达,她才醒来,也没梳洗,头发散乱着,着实有些狼狈。那夜里下定的决心,似乎不起作用了。郎怀闭了眼——罢了罢了,过得此关再说吧。
“你什么?”明达嗔道:“我知晓,你心里难过。若是将来爹爹去了,我也会很难过的。”她坐在床边,根本没顾得上去看自己,双眸认真看着郎怀,柔声安慰道:“如今要紧的,是你得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他的,都不要紧。”
第60章却是雌雄难辨(五)
两日将养,郎怀暂且好上一些。她不能在长安多待,必须尽早离开。
明达借口要出城散心,好将郎怀陶钧顺当带出去,也是舍不得因而送她一程。
出了门,拐上官道走了小半时辰,上了偏僻的小路,又走一段才停了车。
陶钧憨笑着先下了车,和兰君等在外面,给这二人些空间。
二人对视片刻,明达忍不住纵体入怀,脸颊贴着郎怀露出的脖颈,手扶着这人显得纤细得腰肢,低声道:“路上慢些,别太急了。”
郎怀搂着她的腰,嗯了一声。
“你放心,我会去沐公府里帮你看顾着。”明达只怕这人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不由得叮咛好几遍。
“我明白的,”郎怀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温暖,然而话语却流露出深深的倦怠来:“我就是有些累了,不妨事。”
二人静静处了些时光,都不再开口说话。这些时日郎怀担惊受怕,一路颠簸,当真没有片刻安宁。此时温香软玉在怀,她才真正放下所有防备,将自己沉浸入丧父之痛中,不愿醒来。
滚烫的泪水从眼眸里溢出,等落下已然冰凉。明达知她心痛,更知此刻不必多说什么,陪在她身边就好。在明达眼里,郎怀能哭出来,比全部压在心里,总是好的。
“小时候没见过爹爹,我也从来不想着他。”郎怀重重的鼻音传来,说的却是些琐事。
“后来见着了,觉得也就那样。我从小跟他不亲近,其实心里总是盼着他能多看我一眼。征西的前两年,我只遥遥见着他几次。心里也怨恨过——若是我不小心战死,爹他会不会后悔?后悔没把我调到他身边好保护我?”
“其实后来爹他叫我去,我也明白,不过是我出息了,能做沐公府的继承人,他才愿意见我。可我也当真欢喜,大约终于被他承认,是我这些年的夙愿吧。”
“于阗一战后,我一个人躲进帐里不愿出来,真是被吓着了。爹他放下事务,就像你现在陪着我这样,在我帐里陪了我五天,慢慢开导,我才走出来。战争残酷,他也有不舍,却必须把我放进修罗场中厮杀。不然,我也做不到现下这么好。”
“伯父一直是看重你的。”明达红了眼圈,跪起来把郎怀抱紧,双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脑袋,手指埋进发间,细细婆娑。
“嗯。”郎怀不再吭声,将混乱的思维渐渐理通,眼神逐渐清明,又转而红了脸。明达再怎么,也是个豆蔻少女。她被明达抱着,一开始未及反应,这时候才觉察到侧脸着处一片绵软。
她赶忙微微避开,二人互相看了眼,都有些尴尬。郎怀清了清嗓,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你……”
“我立刻就回去。”明达抢先开口,后退半步,人便有些不稳。郎怀眼疾手快,忙伸手去拉,待扶好了明达,又变成明达坐在她膝上。
“兕子,等我回来。”郎怀吻了吻明达额头,略带苦涩说罢,后面的话却怎么不肯说出口。她狠下心肠下了马车,对陶钧挥了挥手,二人很快消失于林中,看不到踪迹了。
而明达一路思量,只觉得她方才那句话只是半句,后面欲言又止的,不知到底想说些什么。
回了大明宫的明皇,独自在长生殿里,身边只陪着卢有邻。梁贵妃的肚子愈发大了,还有两月即将临盆,却也冲不散明皇此时心下的孤寂。
房蔚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明皇得知时尚未如此感伤。萧惠妃去得静悄悄,太医连诊脉都没来得及,人早已咽了气。她是开扬初年纳入后宫的,为明皇诞下两子一女,可惜一子早夭,独留下六子李进。
明皇派人去昔年的蜀王府探问,得知李进整日练武喝酒,待知晓母妃去了,却是练了一宿的剑,而后便染了风寒。
得了消息,明皇不免心软,特旨他携带妻儿去母亲灵前凭吊,直到丧仪后,再行软禁。
而今,郎士新也去了。
明皇长叹口气,道:“有邻,朕真的老了。老一辈的,也只有你还在朕的身边。”
“陛下……”安慰的话在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卢有邻的后背愈发佝偻,两鬓斑白,想起当初三人同游,也洒了热泪。“郎侍读恐怕最遗憾的,是没瞧见郎怀那孩子吧。这孩子,土蕃千里迢迢,二话没说就去。算算时日,只怕得了消息紧赶慢赶,也得一个月吧。”
“你这倒是提醒了朕,”明皇精神一震,道:“礼部和宗正寺选的日子,朕记着是明年开春后?”
卢有邻点头,道:“没错儿,明年二月初九,是整年最稳妥的好日子!”
“叫人传礼部、宗正寺管这事儿的来。”明皇开了口,卢有邻跑到殿外,叫了自己的徒弟卢衷速速去传旨。
若不出卢有邻所料,明皇这是要赶着郎士新热孝里给明达郎怀完婚了。
“若为了他拖上三年,只怕下地了,朕还得给士新赔礼道歉。”明皇歪在椅子里,凹陷的脸颊总算有些笑意:“朕老了,倒也胆子大了。已经委屈了那孩子多年,这回却断断不能委屈了她。”
“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要让朕最小的女儿,风光大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