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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荒唐缘(五)
辰时方过,明达便已然醒转。郎怀本就搬了张椅子坐在她窗前,眯着眼睛假寐休息。只稍听得响动,她便立即站了起来,低声道:“兕子,好些不?”
“胸口有些疼。”明达被光晃了眼,微微有些闪躲,郎怀赶忙拿手给她遮掩,解释道:“无妨,我叫人给你拿些吃食,不过得委屈你,只能吃些清淡滋补的,不能只尽着嘴啦。”
她二人叙话,外面的璃儿兰君都听到了。璃儿去打水给明达擦了擦脸,兰君取了食盒送进来,道:“小陶让我给爷带句话,说是药已经备下,他盯着的,请爷放心。”
“这便好。”郎怀打开食盒,见着果真只是普通白粥,只配了一小碟姜丝豆腐,便道:“这会子没什么,你和璃儿去歇着吧。只记得午时送药来就好。”
璃儿那边已经给明达稍微打理了下仪容,将主子半扶起来,垫好枕头,两人才一起退到屏风外,也不走远,就歪在湘妃榻上休息。
郎怀捧着粥碗吹凉了些,才抬脚坐在床边,给她喂饭。
“当真任性,那晚上既然病了,就该回去。”郎怀见她几日功夫,好容易圆润些的小脸又尖尖的,心疼不已,不由得一阵后怕,但还是板着脸道:“如今却得百日调养,先前的剑器算是白练啦。”
明达倒没多少胃口,不喜姜味,只喝了小半碗,便扭头不要。听郎怀打趣她,便回嘴:“白练?等我好了,定能练好。”然而话音方落,却不由得神色怅惘,道:“也不知道几时才能真好利索。”
郎怀怎忍她暗自垂伤?自然解释道:“你是昏过去万事不知?张天师亲自为你诊治,确实是治好了。只要按着方子好生排去余毒,将养百日,就彻底好了。”
“怀哥哥,你莫要安慰我了。这病自小就有,要是能好,早些年便好呢。”明达只当她信口开河,哄自己开心,哪里肯信。郎怀却道:“张天师在终南山里修行,占到你有急,赶回长安的。如今就在延年殿里,又是前些时日炼了一枚药丸,专门给你治病。”
郎怀想了想,笑道:“天师给你喂药时候我在跟前,是拿他腰间的那壶老酒给你灌下去的。你若是不信,仔细闻闻,是不是有股子酒味?”
明达先是一愣,张涪陵是随身带着个酒壶,郎怀是没见过他的,而自己喉间的确是存着股子奇味儿,一开始她以为是药,现下一吸鼻子,当真是股药酒味。
她只道自己是活不长了,连带着曾经多少志向都熄了。却突然间确认自己旧病得治,重获新生,不由得落下泪来。
郎怀感同身受,执着她的手,道:“兕子,如今听怀哥哥的,好生养着。怀哥哥藏了一件要紧的秘密,还想告诉你。但却得等你彻底好了,才敢跟你说。”
面对明达探究的眼睛,郎怀却不闪躲,扶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好生歇息,等午时,我叫你起来喝药。”
时光转瞬,已到皋月初。明达已然好了七七八八,余毒也排清,只是不能劳累,拘在未央居里好生养着。
算算日子,李遇到达博山也就是这几日上下。郎怀前日收到李遇回信,他也乖觉,一路上在饮食中多加小心,没出什么差错。
这日午后下了暴雨,不多时雨停,倒是清爽。明达稍微穿得厚些,被璃儿兰君扶着出了门,到沉香亭里看荷。郎怀便和张涪陵在亭中手谈两局,当真撇开了俗世,快活自在起来。
两局棋罢,张涪陵撇开棋子,笑道:“都尉好手段,是老道不成咯。”
“天师洞彻古今,偏偏在这棋局上总输给怀哥哥。莫说怀哥哥,便是小小女子,也能有个七分把握赢。”明达扭过头,笑嘻嘻戳短。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张涪陵如今的气色,恐怕可用腐朽来润色一二。郎怀心知肚明,不由带着愧色,便叱道:“兕子,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张涪陵也不在意,瞧着明达气色,道:“昨日老道给姑娘新换的方子,都尉记着,这次便一直用下去。”
郎怀不疑有他,应了下来,又转头笑道:“你又抱着那家伙作甚?不怕捂着手热么?”
“什么那家伙,明明是怀都尉!”明达瞥了她一眼,颇有不满,但也确实觉着身上被狐狸捂得过热,便拍了拍火狐脑袋。火狐通灵,从她膝上跳落,跑进一旁的花丛中玩耍。
“姑娘你瞧,怀都尉可真调皮!”璃儿看啊看,觉着有趣,不由得喜笑颜开。
“岁月不饶人呐。”张涪陵摇摇头,颤颤巍巍站起来,道:“姑娘都尉稍坐,老道有些倦怠,回去歇着啦。”
“陶钧,仔细扶着天师回去。”郎怀抬高了声音道,亭下的陶钧自然跑上来,扶着张涪陵往延年殿去。
璃儿眨了眨眼,只说渴了,要去小厨房拿酸梅汤,明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转过头看着郎怀,却见她看着棋盘,皱了眉。明达一阵心悸,走过去道:“还看什么呢?”
“却不是看棋,”郎怀叹口气道:“后日陛下在含元殿设宴,和土蕃签订国书,这事总算定了。只是我却总觉得,这里面只怕有些不对劲。”
“四哥好算计,白白可惜了固城姐姐。”明达怎么不明其中关节?又道:“不说那些了,这几次出来,怎么好多人都是新面孔。怀哥哥,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郎怀点点头,看着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一时情动,伸手抚摸她的面容,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桂香的小丫鬟?”
“嗯?”
“她被人利用,在你窗前用了花粉,下了毒。”郎怀只觉着触手柔腻,仿佛抚摸一件羊脂美玉,口中却不停:“未央居上上下下,我已经查了一遍。但凡有任何不对,都换过人来。你觉得面生是难免的。”
“璃儿虽好,但到底年纪小,心机不深。我已经回过母亲,拨了兰君以后跟着你。”两人一时间俱是情动,郎怀略使了使功夫,便将明达抱在自己膝上,轻轻吻她额头。
“兰君姐姐总是不怎么说话,有些怕她。”明达环着她脖子,抬着眼看她,虽是羞涩,却还是大着胆子不闪不避。
“你怕她?”郎怀失笑:“兰君性子稳妥,又会些武艺,最是得力。有她跟着你,我便能放些心了。”
“这么说做什么,难不成你要离……”郎怀来吻她花唇,明达话都没说完,便给情郎一口封喉。
大唐风气开放,两情相悦者互赠信物、踏青幽会乃是常事,何况她二人早已定亲?是以亭下的侍卫们都转过头不去看,倒是竹君无意中瞥见,有些气鼓鼓。
上回二人唇舌相接,明达只记得是满腔爱意终有所托,哪里记得此间甜蜜?如今被郎怀这般放肆亲吻,不由得生涩回应起来。
一吻方休,只听郎怀叹道:“若真和亲,兕子觉得谁最合适做那送亲使?只怕是我想躲开都躲不开。何况,那个丛苍澜瑚,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
“我也要去!”明达哪里不知郎怀所言非虚,又怎忍和她别离?郎怀失笑道:“这却是不成的。土蕃路途遥远,且地势高寒。你身子好的时候都去不得,何况如今还没大好。”
郎怀见她脸颊染着桃花,忍不住又啄了两口那花唇,才道:“好生在长安等着,到了盛夏,你便求了陛下,去夏宫避暑。”
明达却开口问她:“怀哥哥,你说有件要紧的秘密要告诉我,是什么?如今能说了不?”
郎怀断眉微颤,虽然是笑着,明达还是觉察到其中的苦涩:“说是等你大好,着急什么。”
到了晚间,郎怀去延年殿请张涪陵用晚膳,等进了东厢房,只觉得室内安静异常,半点声响俱无。借着夕阳,郎怀只看到张涪陵盘坐在榻上,双手自然垂在膝上。
“天师,可得去用膳了。”郎怀未觉有异,走上前去。而张涪陵却半点反应俱无,让郎怀先是奇怪,继而大惊,忙伸手抚过他鼻端,停了些功夫,才发觉张涪陵已然坐化了。
大唐的国师,龙虎山如今的掌门,一代天师张涪陵,便这般坐在延年殿东厢房的湘妃榻上,安静恬然,面上带着洒脱,仿佛从未离开。
开扬三十二年五月初七,含元殿大开宴席,大唐和土蕃签订国书,许诺永不陈兵,共襄盛举。而龙虎山道统掌门,大唐国师张涪陵,才故去三日。
既开大宴,满朝文武齐坐一堂,梁妃伴着明皇,固城公主也盛装出场。蒙参这些日子在长安勋贵中混的风生水起,宴席还未过半,已然喝到微醺。
他从座上站起,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拿着八角金杯,走到郎怀桌前,已然说成了土蕃语:“郎都尉,此次能见着你,实在荣幸。你我政见不同,但蒙参却佩服你的为人!若你们大唐都是你这样的人,蒙参来也不用来了。”
他这番话,却赢得了郎怀的好感。“然而哪里事事如人意?”郎怀也用土蕃语回道:“不谈时事,只论风月。国师,请!”
连饮三杯,郎怀面不改色,蒙参摇摇晃晃转过身,丢开了酒杯,大声道:“陛下!”
“陛下!”蒙参踉踉跄跄,实在有些失仪。“外臣还有一事请求!”
“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朕也允诺!”土蕃称臣纳贡,尊明皇为上,虽不复太宗天可汗之威仪,也让明皇陶醉于这等文治武功中,冲销了张涪陵辞世的悲恸。
殿中大多人是不知此间事宜,郎怀冷眼旁观,瞧着李迁也喝得半醉,李迅带着苦笑,明皇虽然应得豪爽,眼睛已经微微眯着。
“陛下,我丛苍澜瑚赞普一心求娶大唐公主,愿和大唐缔结秦晋之好!”蒙参拜伏于地,声音中带着醉酒的磕绊,续道:“蒙参多次求娶未果,只好求肯于陛下!赞普平日最为尊敬汉学,曾言:‘娶妻娶贤,大唐公主定为天下女子之首!’蒙参斗胆,求陛下成全赞普的拳拳之心!”
这一席话,惊醒了多少半醉的大臣。却都不敢多言,只得沉默。殿中只闻呼吸之声,再无旁的声息。
明皇重重放下酒杯,一扫方才宴饮中放荡形骸的模样,沉声道:“国师,朕膝下只剩固城一个女儿。她如今也有十九,一直未曾许配,无非是朕想多留她两年。”
“土蕃路途遥远,朕……”明皇还未说完,蒙参纳头便拜:“陛下!赞普诚心求婚,将奉公主为唯一的妻子、土蕃的赞蒙!为此,赞普已然遣送了所有的姬妾,以待公主到来。赞普诚心可表天地,求陛下成全!”
明皇是着实不舍得固城嫁那么遥远,正在腹中寻着借口,却听固城出言:
“父皇,女儿听闻土蕃赞普是个伟岸的男子。自古红颜配英雄,女儿愿意嫁。”
坐着的郎怀低不可闻叹口气,端起酒杯饮了。唐飞彦和魏灵芝也纷纷摇头,但木已成舟,如今却回天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