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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
必须通过特洛伊和迦太基的毁灭去爱,
不心存慰藉。
爱不是慰藉,
爱是启示。
——西蒙娜·薇依
“所以,上帝就打乱了人们的语言,因为无法理解对方说的话,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整体,巴别塔也就无法建成了。”苏紊像讲故事一样地说,“你到底在干嘛?”
“等一下,别动。”苏紊要转头时,苏祁从背后制止了她,他们坐在湖边的一处礁石上,夜晚的湖面有一些波澜,但还是平静的,周围似乎没有别的人,苏祁说,“你继续讲呀,我在听。”
“说完了,故事只有这么长,哎呀好疼。”苏紊轻轻叫了一声,他正在拨弄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他手顿了片刻后又继续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苏紊转了转脖子,但也只好回答他:“意思就是说,人们永远不能成为一个整体,是因为无法交流,巴别塔只是一个隐喻。”她侧过头想了想继续说,“不止是语言那么简单呀,就算一个人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表达出来了,也没有人能够真的明白她的意思,即便是两个人之间,也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理解的。但我们现在学会的这种交流不一样,它很奇怪。”
“不是。”苏祁把手从苏紊纤细的脖子边穿过,将几绺耳垂下的头发也拢进来,晚风从唇边漏出,贴在皮肤上痒痒的,他像在讨论一个秘密,“不是,我是说,人们为什么要造巴别塔?”
苏紊抱着膝盖坐着,她望向弥漫着稀薄雾气的湖面,忽然想到,每次苏祁问这样的问题时,都感觉他像一个小孩,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人们也许是想证明一些事情吧,证明和其他人成为一个整体,这件事情是可能的。”
“想不明白。诶,你把头往下低一点。”苏祁用嘴巴衔住一根发绳,手里握着苏紊的头发,她的头发长而密,摸起来特别舒服,他手里在捣鼓,眼神却像是在认真地想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整体,为什么一定要理解呢?我觉得一个人也可以很好。”
“那是你傻。”
“完成了!”苏祁从石头上跳起来,用手机照给苏紊,“你看看。”
苏紊接过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变得难以形容,她不禁问苏祁:“你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呀?”
“我觉得很好看嘛。”他在苏紊面前蹲下来,换了几个角度看,“我以前一直想知道,既然女孩子都绑过单马尾和双马尾,为什么不能有四马尾、八马尾哇?”
苏紊看着屏幕里自己脑袋后面八根像章鱼的爪子一样的马尾辫,抬起眼睛看着苏祁佯装生气:“那你就拿我做实验?”
苏祁蹲在石头上笑,他伸一只手摸了摸苏紊的头:“好看的哇。多好看。”
“切。”苏紊晃了晃头,把苏祁的手甩下去,“还不是因为我本来就长得好看。”
苏祁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像是轻轻拭出湖水中的湿气,身体似乎也在一阵湿润之中松懈了下来,苏紊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身边一片平坦的石块,对苏祁说:“来坐这里。”
苏祁就坐了过去,他们长久地望向湖面,经过这样很长时间都不再有过的平静,风拂过湖水时,水花敲开的声音就像是浅浅的潮汐,一片在睡眠中微微呼吸的海域,苏紊渐渐有了一些困意,可她心里舒适。天上的云低得像是踮脚就能够到,像是回到了从前在苏祁家里听雨的黄昏,他们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无法令人察觉。
苏紊把一只手撑在石块上,苏祁困得将头抵在她的手臂,他口齿模糊地问:“我们这样子多久啦?”
苏紊低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头发被风吹得蓬蓬的:“两个多星期了,也许还会更久,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那我得,想一想。”苏祁把头在苏紊的手臂上转了转,“我们跑了那么远了。”
“嗯。”苏紊看着快要睡着的苏祁,用另一只手轻轻抱住他的头,苏祁在手掌里动了几下,安静了下来。
“干嘛?”
苏紊把头凑下去问:“你冷不冷?”
苏祁始终没有回答,他的头埋得低低的。有一些时刻,苏紊觉察到了像现在一样的、某种与“永恒”有着类似性质的存在,她尚不理解,那些瞬间极短,并且不容易被捉摸,就像是在时间的海上浮出的气泡,经过之后再回头看,才发现它们就和时间本身一样隽永,永远不会消逝。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跑啊?”苏祁的声音被蒙在她手臂上的衣物中,模糊得像是一道谜语。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勇敢了呀。”苏紊知道他这样询问时在担心什么,苏紊在心里想,他真像个小孩,“蛇人的打击总是追着我们,这样就打乱了所有的战略部署,也许我们和军方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苏紊又解释了一遍,苏祁慢慢把自己所有的力都卸在了她身上,他像是轻轻“唔”了一声,苏紊没听清楚,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他们最近的时间总是在坐车,之前的那种长途汽车,现在的班次很多,因为很多人不得不向东到安全的非战区,他们选了一条人最少的路,沿途经过了一些城市,大多还是荒漠和平原,苏紊在车上睡着时,醒来发现还是一模一样的平原,似乎世界只是一个无限的圈,谁都跑不出去。有些时候,她也会想这些事情,觉得其中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说,为什么蛇人一开始追杀他们,信使出现时却没有第一时间把他们杀死?又比如,军方认为蛇人是在追踪他们的位置发起进攻,为什么又觉得让他们单独逃亡更好呢?
有一次,她想到自己和苏祁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那种意识的感应其实毫无用途,他们只是一个幌子,让军方把大量的精力花费在保护他们身上,让战略的制定也朝他们的方向深入,蛇人从一开始就追杀他们,只是为了迷惑军方,让军方以为他们很重要。
但还是有很多无法说清楚的地方,苏紊摇了摇头,放弃再想下去。
那个谁都无法解释的吻,永远地成为了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谁也没有再提起,也没有再在那些事情上周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苏紊看着湖面上扑朔迷离的水雾,想起那一些甚至伴随着死亡的热烈,还是希望这一刻能够无限延长,雾气随着时间收拢、消散,像有某个隐约的谜底就在雾的中央闪烁,苏紊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的心中似乎是有一个答案的。
“还是冷了吧。”苏紊笑了一声,想把苏祁抱起来,“我都感觉到你在抖了,我们回去吧。”
她拉着苏祁起身,心想,他果然是睡着了。苏祁用手擦了擦眼睛,他的头还低垂着,长长的衣袖覆过了手背。苏紊先在石子路上走,那些是天然的碎石,并不很难走,可也要选择好的落脚点,她像在一条河流上跳石头,夜风把披在身上的薄外衣吹开来,仿佛风就被留在了身边,这样看去苏紊显得小小的。
她没有回头,因为她以为苏祁跟上了。他确实跟上了,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他的头发垂下来后盖住了脸,苏祁害怕苏紊知道,刚才他的颤抖是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在靠着苏紊的时间里不流下眼泪,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感到恐惧。
苏紊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她知道苏祁总会跟上,所以背对着他在石头上轻跳,心里想,他真像个小孩呀。
有一次苏祁在下车前拉住苏紊的胳膊,那时她正在起身,准备从长途汽车座位顶上的隔层中把他们的行李取下来,车厢在夜里赶路时,过道灯相当昏暗,映得苏紊的五官有些隐约,苏祁勾住她的小拇指时,眼看着她那样真实地俯下身,轻轻地问:“怎么啦?”
他靠在巨大的车玻璃前,闪过的路灯照在他脸上明灭,他看着苏紊的眼睛平静地说:“以后,我们能不能不要地图了?”
苏紊刚想说,我们需要大概知道自己的位置。现在有一些长途汽车已经没有站点了,会一直往一个方向开,乘客在觉得合适的时候就可以下车,目的地变得不再重要。可是苏紊能读懂他的眼神,黑暗中他们对视了一刻,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笑着说:“好呀。”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刻意地不去知道自己正在哪一坐城市中,楼房有时高有时低,有的城市呼吸微弱,东边的一些地方还没有被战争波及,人们还大概地维持着日常的生活。毕竟灾难和终要到达的灾难,这是两回事情,有时苏祁把头抵在车窗前,看着路上迁徙的人们,告诉苏紊他心中的不安,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可能永远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
从湖边走出来后,夜还不深,苏祁跟在苏紊的身后,他的腿伤没好彻底,走路时还是有些不自然,苏紊会有意走得慢一些,但不会去搀扶。他走近一些后拉住苏紊衣服的后摆。
“干嘛?”
夜里还有一些货车在马路上驶过,巨大的声响和振动摸索着路面传来,苏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想吃羊肉串。”
苏紊把一只手穿过他身后的阴影,在他浅色的衣领之上,轻轻按着他的头发,蓬松中残留着来自湖面的湿润。
这条道路一直贯穿向很深的黑暗,街边大部分的店铺都关着门,也许很久都不会再打开了,那些还亮着灯的,零落在暗河一样的街道上,就像城市上空稀稀散散的星星。再往前走是一个火车站,很多城市会因为客流量增大而建造新的火车站,这个就是已经被废弃了的那种,它小小的,没有一个字亮着,像是在黑夜中睡了很久。
苏紊望见有一家摊子就开在车站过去一些,她对苏祁说:“去那里坐着等我回来,好吗?”
她把苏祁领到了车站里面,门早已失去意义,和身体相比,仍然偌大的结构便显得更加空旷,而他们是唯一的填充。
苏祁在一排薄瘦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来,苏紊摸了一下他的头就离开了。她的身影消失之后,黑暗似乎变得愈发浓稠,苏祁不禁将自己的一切都放空,他习惯这样的状态,因为在之前太多的时间里,他都是这样独处的。
座位在建筑靠里的位置,于是苏祁不再能得知外面的一切。他看见左面一堵高大的墙面上挂着一副巨型书法,是一首沁园春,而右面竟然是植物,车站将那一片地砖填上了土壤,植了高低不一的矮树和灌木,苏祁看着它们出神,无端地想起他倚背生活了十多年的群山。植物上方的屋顶被挖空了,不知是月光还是路灯的光,极其微弱地泻下来,在深绿色的阔叶上留下一层银灰。
苏祁把两只手压在腿下面,风吹过后,他额前的刘海在视线前,像那些叶子一样摇动。
这个夜晚就这样降临了。他心想。
苏紊还没有回来,他忽然想到,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因为世界就是这样子的,他从来没有指望过什么将会发生,而今晚,这种暂且沉眠了的状态终究又注定要吞没他。他将手托住脸颊,热泪就沿着手腕滑落,钻进长袖里面,风吹过就有心悸的震感,很久以前,他和苏紊说过的,森林其实是一座体量巨大的容器,它容纳了无数的罪恶,只要深夜降临,在那么多看不见的角落里,所有事情都在发生,因为黑暗会包容一切,只有黑暗,会包容一切,而只要一到白天,阳光穿过树叶投下光影,它在人们眼中就又是温暖的、充满生机和希望的。
那一小片植被在夜风里晃得厉害,苏紊回来后远远地张望,随后缓慢地靠近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接触他的头发,然后才用双手抱住苏祁的头,她把自己的下巴贴在苏祁的额头上,在一阵不可知晓的剧烈情绪沿着皮肤与皮肤传到她的身上之前,她用手轻轻揩去苏祁眼睑下面的泪水,在他的耳边说:“别害怕,我回来了。”
苏紊把羊肉串递给他,他竟然还能接过。
“只有一串了。”苏紊坐在他身边,看向前方延伸到无限远处的黑暗,苏祁几乎将进食作为了一种解脱,她瞥见小男孩用双手捏住木签,一丝一丝地咀嚼,他的头始终低着,头发盖住了眼睛,哽咽的声音渐渐小到没有了。
“吃好了。”许久之后,苏祁把干净的签子放在一边,他把手叠在身前,坐得更直了一些,他不知道黑暗还会不会再包裹他。
苏紊不再看他,只是陪他坐着,沉默地等待他开口倾诉,她又想,他不告诉自己也没有关系的,因为他真的很少开口。苏紊把身体抵在金属椅背上,天凉起了风,她在苏祁看不见的地方流露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意,她心想,真像一只小猫。
“我想。”苏祁依然坐得直直的,这样他无法看到靠在后面的苏紊,他用如同刚刚睡醒般的气息说,“我想,我今天就要死了。”
苏紊的声音很慎微,可她是笑着的,因为她看见了某种她自始至终都认为可爱的模样:“是怎么样的?”
“不是怎么样。”苏祁郑重其事地说,他转过头来,脖子因为身体的伸直而显得颀长,苏紊心中暗忖,又像一只还没长大的黑天鹅了,他看着苏紊脸上的笑容,声音平稳地告诉她,“是今天,这个时间之内,我是要死的。”
苏紊知道,他并不能理解那份语焉不详的恐惧,在这些日子的逃亡中,这份恐惧同样滋长在她心中,在少有的、她独自一人而看不见苏祁的那些时间里,它膨胀得尤其显眼,可是已经被她用某种她自己知道答案的原因压制了,而她明白,苏祁尚不能理解。
她也没有试图用更清晰的意识与这个熟悉的男孩交流,她只是用明媚的眼睛看着他,与他直面黑暗中吞吐的迷雾。
“那我呢?我有陪着你吗?”苏紊问。
苏祁先是眨了一下眼睛,因为眼睛的光芒在夜里太明亮,所以闪烁之中,苏紊知道某种情绪正在他的肺腑之间翻涌,他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后,细声地说:“你才没有。”
苏紊终于再一次伸出手,将他抱在了自己的手臂里。苏祁还是下意识地反抗了几下,他说,别碰我,但他似乎很疲惫,最终还是被苏紊拉了过去,他安静地呼吸着,苏紊低头,看见睫毛下黑色的眼眸像一颗宝石。
“你还想去哪儿?”苏紊问。
“我想选一个好地方。”苏祁别过脸去回答,“这里有美术馆吗?”
苏紊低着头,她总是在挂念的人此刻正在她的怀中,她用一种很能让人平静下来的笑容看着苏祁思考,然后说:“有的,我带你去。”
“不要。”苏祁说得很分明,他从苏紊的手臂中抽身出来,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我不需要你带着我,与其那样,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某种熟悉、精准,并且足够摧毁她的痛苦感裹挟着失落、凉意、抛弃以及许多细微的情感,再一次堂而皇之地宣告了自己又将降临,它尚且像无数只细小的蛇头,缠扰着心房游走,吐着信子窥探她即将碎裂的情绪,苏紊知道,自己的平静和幸福,只是一面可笑的薄玻璃。
她看着那个人摇摇晃晃、却像每一次一样坚定地离去,他的话就像这样的黑夜应当有的基调:“我不要和你一起。”
美术馆并不远,只是苏祁走得太慢了。夜已经很深,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行走的过程中,他回头过一次,对着跟在身后的苏紊说:“你别跟着我。”
苏紊像受惊后不敢再靠近的黑猫一样远远地站着,每当他停下时,苏紊都把手按在身前,遥远地望向从他身上反射过来的光线。有时他立在路灯下面,风把他的外衣吹起来,他就像个孤独的幽灵一样单薄。
这样的行走中,时间渐渐不可感知,苏紊跟着他飘进美术馆,如今这样的地方早已落灰,白色的石砌建筑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更加惨白,门前有一个小广场,地上的砖碎了几片,一些传单和广告应该是被干透后的雨水粘在了地上,留下糜烂的、被时间揉搓过后的痕迹,一口小小的喷泉已经尽是死水。
进门时,屋内的昏暗在一瞬间又让苏祁想起了上一个这样的夜晚,被困在大雨中的博物馆,莫名的爆炸和震动,以及穿过身体的电流。他决心只面对自己,不再留意苏紊还在如何跟他。于是他笃定地缓慢前行,走过一些路后,才发现美术馆其实并不那么阴森。屋顶用了很多透明的玻璃,因此采光相当的好,走道和许多墙面也镶嵌了大块的落地窗,剔透的玻璃就像水晶,将夜晚稀少的光线来回折射。
他说不清楚,自己怎么说出了那样的话,可他是真的想到,自己就要在今晚死掉了,当那束几乎是命中注定的光线兜兜转转,最终落在火车站的灰色植被上展露给他那个谜团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切将会发生。他现在做的这些,不算逃避也不算挣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但那种死的预感,也许比死亡本身的黑暗更加浓稠。
这让他痛苦绝望,他抬头时,所在的展厅里挂满了一位美国画家的作品,他看了一眼,这是上个世纪初期的人,生于俄国,十岁之后移居美国。展厅没有光源,可是仍能看清楚画面,那些画极其抽象,几乎就是一堆色彩的碰撞,无一例外,每一幅画上将不同的颜色分成区块,用刷子般的笔触将那个区域填满,边缘处还留有笔刷的余迹。一股深刻的焦虑就这样像巨浪一样从海天一线逐渐接近,最后以吞天之势席卷了苏祁,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抽象的画,只感觉那些是巨大的、冲荡着炙热烈焰的像素块,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这让他更加绝望,因为他几乎是受着感召来到这里,却竟然一点也无法理解画的含义。这就像他将死的预感,是如此地令他痛苦,却不露出一点端倪,这种近乎于蔑视的傲慢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碾过他的薄弱,他觉得是这样的,自己无法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
“是马克·罗斯科。”在他痛哭之前,女孩的声音无比清晰的传入他的脑海,他撑墙侧过头时,苏紊站在一片玻璃底下,幽光洒在她的脸上。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用一直手指触点着装裱抽象画的玻璃外壳,睫毛在光线里清晰地微颤,她沉默地看着那幅画,只留给苏祁一个遥远的侧脸,她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用意识对苏祁说,“这些色彩的隔离,其实是一种融合。”
苏祁没有回应她,只是以一种痛苦的姿态看着一个安静的女孩。
苏紊用意识说:“每一种颜色,其实都是一种情绪,这些火一样的红色和荒漠一样的蜡黄,是它们在应和你的焦虑。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她底下了一点头,“我们不用看懂任何东西,因为它就只是一种情绪,和我们身体里的一模一样,它们冲撞又不交融,就像所有人的愤怒和悲剧。”
她安静得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说完后,她才抬起头对上苏祁的眼神,她是那样的悲伤,她问:“我有吵到你吗?”
苏祁意识到自己无法再承受这样的折磨,多少次他几乎忍不住要向苏紊告解,如果不说出来他就一日比一日痛苦,可是他无法面对这个人,将那些本来就不应该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几乎能预知她心碎的声音。
他捂住嘴巴冲出了那个展厅,因为腿伤而趔趄了一下,摔在了光亮的地砖上,在即将出厅的瞬间,他从瓷砖的反光中依稀看见了苏紊的脸——她仍然缄默地站在那里,一根手指点在玻璃上,她看向苏祁逃离的背影,像是在悲伤地凝望一座即将解体的冰山。
地面在月光下剔透成了玻璃,成了冰做的心胆,苏祁匍匐在空无一人的狭室之中,无法理解的画作幻化成吟唱的幽灵。
“你解脱吧。”那个声音说,“过来,你解脱吧。”
那不是意识的对话,它比意识更加空灵,是熟稔的召唤,就生长在他的身体里,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一粒种子就埋在肺腑之间,现在终于要冲出来了,从眉心下垂到整个面部,由内而外的爆裂感直击咽喉,他趴在地上,泪水零落,哭得像个疯癫的鬼魂,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冷风从过道吹进来,吹成一道狭管,他再也听不得任何的声音,再也不要看见苏紊的脸,一旦想起她绝美的侧脸,他就想起了火焰,烧尽整座城市的火焰,她把手抬起,所有人都下跪乞怜,可她抱着自己,说,苏祁,你不能哭的。
他觉得在此刻,毫无牵扯地死去就是最好的了,什么都比现在要好,他彻底从这二十年苦难里抽身了。
苏祁已经哭不出声音,他半跪着,身体向前蜷曲,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他在瓷砖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他想,今晚就可以碎裂了。
提琴的声音是在这时响起的。
巨大的美术馆在提琴响起的一瞬间里,成为了一种简单的结构了,它只是石头、木材和容纳其中的大量黑暗,月光无私地将一切圣洁倾洒在这黑暗之上,苏祁睁大了眼睛,再也无法合上,他怔怔地看着琴声里,两个孩子的脚步踏在一起,像一种优美的舞蹈,接着,他们就在人群中忽视一切地、拉着手环绕着彼此旋转,最后竟然飞了起来,飞过有石头雕塑的石桥,飞过几百万人生活着的城市,仿佛公园和每一条街道的路灯、此刻音阶攀升的提琴、世界都在围绕着他们旋转,他忽然剧烈地战栗,因为他想到,那些时间真是太好了。
在眼泪又涌出来瞬间,他对自己说,那些时间真是太好了。就像跃动的可爱水珠,仿佛他们拥抱时,就成为了同一个人。
《Elizabeth》演奏终止的时候,水晶鞋跟踏在瓷砖上的声音清脆如水,那个脚步虽然像试探般犹豫,却轻盈得像是一只鹿,他跪在地上回头时,苏紊一只手握着提琴的指板,一只手捏着琴弓,她靠在狭道的门口,在夜色里白如一颗雕塑,身上黑色的长裙在风中飘荡,裙摆处镂空的蕾丝闪烁她晶莹的脚踝,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苏祁,美得像是一束光。
苏祁这时才发现,姐姐今天穿了高跟鞋的。
“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
苏紊低下头,几乎用唇语的气息在说话,可是苏祁听得真切。她从美术馆里找到了一把提琴,苏祁知道,苏紊的提琴拉得特别好。
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走到苏紊的面前,她穿上高跟鞋后还要比自己高一些。
苏紊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苏祁再一次欲哭,但他没有,他环抱住苏紊颀长的脖子,那些细长的头发将一种缠绵的柔软也绕入他的指间,他向前欠身,唇落到苏紊脸上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拥抱住的一息颤抖,随后一切都融化了。
“逃走吧。”他沙哑地说,“姐姐,带我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