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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唔了一声,强撑起笑道:“都是自家人,长公主不必多礼。”
宣城长公主旋身坐在右下首,垂眼抚了抚膝襕,众人都忙给镇国公主请安,她抬眼说了个“免。”目光落到施二夫人身上时,施二夫人忙将手从太后鞋上抽回,一脸谄笑瞬间垮了下来。
这样的场合宣城长公主自然要出席,她本就是个面容冷淡之人,与众人略交谈几句就失了兴致,转眸时看到了谢琳琅,才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来,对谢琳琅道:“慕王妃这一路可顺遂?”她即便是关心问询时,语气也并不热络。
谢琳琅已经候她良久,笑道:“多谢姑母关心,一切都有姑母安排筹备,自然事事顺利。”
宣城长公主点一点头,状似无意的道:“如今既已回了京,便安心作养。现下京中人心不稳,上位者宽厚只会让一些人觉得自己有扭转乾坤的本事。”说着笑了一笑,“京中流言颇多,听了耳朵起茧子,倒不如不听。慕王妃聪慧,自然事事洞达。”
谢琳琅眉眼未动,笑道:“姑母说的极是,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不从根源上解决,怎么样壅堵都是没用的。说起来姑母别笑话,我见识短,前几日出京见到了一些好玩意儿,就拣了几样,一直想奉与姑母,只盼着姑母不要嫌弃。”
宣城长公主勾起嘴角,道:“慕王妃有心了。”
两人打着机锋,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多说。不等撤席,宣城长公主就退去了内殿,又命人来召慕王妃。
谢琳琅的目光掠向窗外,日影渐中,天空是异于往日的湛蓝平静。她命丫鬟将人带上,便往宣城长公主处去。
一个宫女在前引路,过了清和门,右侧便是宝月楼,依傍宝月楼而建有一排屋子,皆是单檐歇山顶,挂着沉香斋的漆木扁额,掩在两株大樟之下,瞧着十分不惹眼。
那个宫女并不多言语,上了台阶时才开口,恭声请谢琳琅小心些儿迈步,进了沉香斋,屋子里幔帐重重,金兽口中吐出香烟袅袅,绕过一座檀木四季锦大地屏,宣城长公主正坐在案前的圈椅里。
她笑着请谢琳琅坐,谢琳琅笑道:“多谢姑母赐座。”目光扫在案上的一叠奏章上,面色不改的道:“姑母为大周尽心尽力,是百姓之福。说句僭越的话,便是姑母,换个人只怕都不会有姑母这般励精图治。”
宣城长公主笑了笑,她时间有限,不愿意拐弯子,直接道:“这里没有外人,慕王妃大可直言。如今齐王带兵聚于城外,这月把时日里,联络朝臣及各地藩王,造反之心人尽皆知。今日众藩王皆在京中,只怕其中就有齐王的内应,若是不趁今时除掉,日后更难。但是藩王皆有领地,削藩尚且轻易不能,更何况杀之,此事难办,不知慕王妃认为该如何?”
宣城长公主心中都有计较,偏来问谢琳琅的意思,杀藩王当然不是个好主意,那么些个藩王,又没找出谁与齐王勾结,若都杀了才真的会国家大乱。
谢琳琅静静道:“我一介后宅妇人,不懂朝政大事,姑母问我只怕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那些个藩王里有许多都是宗室亲眷,若皆死于宫中,对内对外都不好交待。”
宣城长公主点点头,正因为如此,她才想要借慕王之手,更何况二皇子妃的父亲刘诸率大军只怕已经快要兵临城下,只有先他一步制住齐王,她才有胜算,沉吟道:“慕王妃自谦了,慕王妃虽是女子,胸中丘壑不逊男儿。我已经命人递了消息给慕王,午时一过便要动手。”
谢琳琅讶然道:“姑母忘了么?我还没有见到濯盈,姑母就给王爷下了令,没有我的消息递出去,只怕王爷也不会贸然与齐王交手。况且我见濯盈只是想知道四皇兄当年的情况,如今人虽说不在了,若是能找到尸骨也好。姑母有手段,最后效忠姑母或是齐王于我们来说都是一样,姑母铁腕,不能容我先见濯盈么?”
口齿倒是伶俐,先是威胁再是晓理恳求,只可惜她已经打定主意说话不作数,如今慕王妃在她手里,慕王还想跟她交换条件么!她笑了一笑,原本她也觉得让谢琳琅见一见濯盈没多大妨碍,总归四皇子人已经死了,便是濯盈知道些当年之事又能如何,里头虽有她做的手脚,但毕竟露在外面的把柄不多,她不担心,只是如今为着一个濯盈,慕王竟将慕王妃都送还京来,她嗅出些不寻常的况味,现下是关键时期,一个齐王尚且没能清除,她怕再横生枝节。如今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谢琳琅见濯盈,便笑了笑道:“慕王看重王妃,更何况王妃如今怀着身孕,岂是一个濯盈能比的。我的命令已经送了出去,慕王妃就算不顾虑自己,也好歹顾及腹中胎儿,递个消息给慕王,也好让他放心。”
绝口不提让谢琳琅见濯盈之事。
谢琳琅之前虽然也想到了宣城长公主会言而无信,却也没承想她会无赖得如此堂皇。谢琳琅扯起唇角笑了笑,“姑母是成大事之人,不拘小节。前些日子我出京去,偶然遇到一个女子,乍见之下,还以为是姑母也出了京呢!我当时惊奇不已,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恍惚之下,竟将她当作了姑母!”
宣城长公主闻言猛然一怔,随即按捺下来,尽量平缓着语气道:“这世上奇异之事万千,或许只是相像也说不定。”
谢琳琅笑道:“可不就是如此么,我当时也这般想,后来与那女子相谈,听闻那女子遭遇颇为凄凉,她生母卑贱,带累得她在嫡母跟前儿抬不起头来,连下人都能欺负她,年幼时在大冷天里,仆妇们连热水也不给她准备,手扎在冰凉的水里,时日久了,就生了冻疮。我听着都心疼不已,后来我见那女子拿着柄梳子梳头,倒把我惊了一跳。”说着就伸手将那柄玉梳从青杏手里接过来,慢慢道:“这梳子上刻着枚小字,想来姑母应该是熟悉得很。”
宣城长公主接过那枚玉梳,面上的泰然神色便再也装不下去,她紧紧握着,那枚小字是他亲手所刻,是个蔷字,那是她的闺名。眼泪骤然积聚,就要夺眶而出,却是硬生生忍了回去,起身问道:“她在哪?”
谢琳琅笑道:“姑母不必急,姑母好生辨认一番,这枚玉梳可是当年崔大人所雕的那枚?”说着叹息一声,“姑母与崔大人两情相悦,只可惜造化弄人,崔大人竟反叛作乱,使得姑母刚诞下的女儿都不敢养在身边。明明是金枝玉叶,却吃了这许多苦。”
梳齿几乎嵌进宣城长公主的指腹中,当年她与崔直并未成亲,未出嫁的公主与人私通说出去不好听,况且崔直全族被诛,她便想将孩子偷偷养在自己宫里的嬷嬷身边,没承想最后竟还是被皇兄知晓,后来孩子被皇兄夺走,她恨皇兄就是自此事开始,再到后来她下降英国公府,又被皇兄灌了落胎药,从此便再也不能有孕。她这一生的悲剧都是自崔直被诛杀开始,而这一切都是她皇兄加诸于她的。她恨了她皇兄这许多年,原来皇兄并没有杀害她的女儿,她竟还活着,并且带着这枚玉梳回来了。
“她在哪儿?”宣城长公主浑身微微颤抖,却是厉着声音高喝。
谢琳琅一无所惧,看着宣城长公主,慢慢道:“我想用她换濯盈,姑母肯么?”
☆、第95章战事起
萧慕的影卫已经查出濯盈所在,只是宣城长公主派了重兵守卫,若是强攻,怕会伤到濯盈性命。
别无他法,谢琳琅便只能拿五夫人冒险一试。
谢琳琅命红绡将五夫人带进来,宣城长公主在看到她面貌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泣泪,她长得像自己四分,其余六分皆像崔直,尤其是眉眼,眉梢微微上挑,与她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几乎一模一样。
宣城长公主再强势,终归还是个女人。
五夫人倒有些怯怯,宣城长公主的名声她听过,恶毒狠戾,野闻更多,与朝中不少男人有染,裙下之臣以数十计。她蹲身给宣城长公主请安,虽然她知道这是她的生母,然而嚅嚅半晌,还是没敢出言。
宣城长公主终于抽泣一声,她女儿的名字是崔直起的,小字阿讷,曾经日光煌煌,他说她讷言行敏,腹中孩儿无论男女,他都希望同她一样,温声软语尚在耳畔,流光转圜,再次相见,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扶着大案刚往前走了几步,红绡突然反手扣住五夫人喉管,立刻拖带着五夫人后退了同等距离。
宣城长公主面色骤然一冷,沉声道:“慕王妃这是何意?”
谢琳琅笑道:“姑母稍安勿燥,如今五夫人是河南承野王的侍妾,且有一女,已经五岁了。姑母能再见女儿,还当感激承野王慧眼识珠,若不是承野王在当地刘府台的府上机缘巧合见到这枚玉梳,只怕姑母之女尚流落民间,无法找回。现下又千难万险送还京来,姑母不念功劳也该念一念苦劳罢。”
这意思就是咬死不肯松口了?定要换濯盈?宣城长公主冷笑一声,她也不瞧瞧现在身在何处,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她还能活?
宣城长公主按捺不发,旋身坐回圈椅里,冷然道:“慕王妃可知自己是在与谁谈条件么?京中形势如何,宫中形势又是如何?慕王妃身处宫掖之中,别说你身边只有两个会些功夫的婢女,便是千人万骑也难逃脱出我的掌括。慕王妃若知道擅自保重,便将阿讷放开,好言相谈才是活命的出路。”
谢琳琅若是惧她威胁,也就不行此招了,便笑了笑,道:“姑母何必将死活挂在嘴边?我实在不需有千军万马,我这婢女虽功夫粗陋,但手指一扣,姑母适才重逢的女儿此番就真的与姑母长久相隔了。”
这是大实话,她敢拼出性命不要,就看宣城长公主是否舍得拿女儿来换。
“慕王妃是信不过我么?我既然说过让你见濯盈,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慕王妃难道并不是诚心与我联手么!”她语气平静,但是话音里头风雷毕现。气愤之下一掌掴开了大案上的叠叠奏章,碰倒了一侧细白瓷的茶盅,那茶盅哐地一声跌落在地上,茶水泼得四处尽是。
谢琳琅敛了笑容,道:“姑母既然提到诚心与否,那么我想问一问姑母,早前说好的事情,突然就不作数了,这也叫诚心么?”
宣城长公主按着眉心,终于强自压制住心头火起,萧慕如今于她还有用处,若真闹翻了脸子不好收场,况且……她抬头看一眼阿讷瑟缩着不敢言不敢动的模样,心中一阵缩紧,相较之下,濯盈也实在没什么要紧,四皇子已经死了,还怕一个丫头翻了天么!
心中想定了,她脸上这才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淡神情,道:“咱们既是要结盟互助,各退一步也没什么不好,慕王妃想看我的诚意,那好,”说着就摆手吩咐人道:“去告诉裴文,让他将濯盈交到慕王的手里。”
一个宫人立刻垂首应是,出去办了。
谢琳琅道:“多谢姑母。姑母与五夫人相隔多年,如今乍然相见,难免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就不打扰姑母与五夫人相叙了。”
又命红绡放开五夫人,五夫人先前被红绡半架着站立,此时骤然失了倚靠,便是腿上一软,险些委顿在地。她自小到大的见识都是仅限于后宅,妻妾姐妹争端她再熟悉不过,后院之中有人丧命她还亲眼瞧过,但是无论什么,都比不上刚刚命悬一线时的紧张,她不敢说话,扣着她的红绡看着削瘦,手劲却是奇大,按着她,她几乎一动也不能动。
此时见宣城长公主救了她,在刚刚经历了恐惧与激动之下,初时的那丝陌生与疏远早已荡然无存,她扑过去抱住宣城长公主的腿,高高的叫了声“娘!”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谢琳琅见状便跟宣城长公主告了辞,照旧由一个宫女引着往前殿去了。
殿里席面竟然还未撤,一行宫女捧着漆红的捧盒,挨个儿给夫人奶奶们上冰碗子,上面淋了浇头,是宫里新做的梅子酱。
太后最喜此物,天气一热,几乎每天都要吃一碗。
谢琳琅归了座,周遭的夫人奶奶们都有意围着太后奉承,宫外形势如何,她们不懂,女人眼皮子浅,絮絮叨叨都是眼前那点子事,衣裳首饰,八卦流言,只是有些话不敢往宫里头说,挑来拣去修饰一番,太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谢琳琅不敢吃这种拔凉之物,且她心中担心萧慕,目光透过大扇的步步锦窗格望出去,正前方便是素和殿,殿顶当中正脊的两端各蹲一琉璃吻兽,稳重有力地吞住大脊。日影偏斜,她困在这内庭之中,不知外面情形如何。
目光收回来时,竟看到三皇子妃又笑吟吟的进了门,殿里说话的声音顿时就渐歇下去,太后抬头看见她,脸上便不由得僵了一僵,略沉了脸道:“三弟妹不好生在府中作养,大日头底下跑来跑去,于精气神不济。”
太后实在不想看见她,可她是亲王妃,宫中赐大宴,她来为新帝贺寿名目上光明正大,太后想撵人,也得寻着理由才行。
三皇子妃不理众人,径直走到太后身边,咯咯笑道:“多谢大嫂为我请的道士,真真是个有本事的,拿柄桃木剑左劈右砍,就捉了两个鬼,屋子中央一盆清水立时化成血色。我感激大嫂,特地来跟大嫂道谢。”
这么轻易就收回了魂儿,太后有些不大相信,见三皇子妃又跨近两步,忙给身边的宫人使个眼色,两三个宫人上前一横,便将三皇子妃拦住了。
三皇子妃不大高兴,皱着眉道:“大嫂对我信不实么?我刚才从太阳底下过,什么鬼儿也都该被烤死了,我只是想坐在大嫂边儿上,大嫂连这个都不能应允么?”
在哪儿走过一遭,太后也不想让她近自己身,不想将话说得太难听,又怕唬不住她,便道:“三弟妹自去歇着就是,一会儿去御道上接驾圣上你要跟着一道儿不成?三弟妹不要操心旁的事了,调理好身子是正经。”
言罢也不再兜搭她,低头拿银勺舀冰碗子。
三皇子妃却扬起脸灿然一笑,道:“大嫂还是趁这会子多吃几碗罢,再过上一时半刻的,冰碗子里只怕就得蘸着血了。”
她面上似是一无所知,谢琳琅闻言却是心中一跳,太后显然并未留意她这般“疯话”,倒是一旁的二皇子妃脸色更白了一层,她捏着帕子,似乎一刻都坐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