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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氏与庄氏联姻在蜀中门阀里也引起了不少揣测。尤其庄云娥孝期未过,先行结亲,而忠心耿耿的庄岱夫妇在距燕城百里之遥的地方“遇了山匪”,此事无论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风雨欲来。
家中长辈对外间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不但如此,季氏夫人还下了帖子邀庄平的夫人带孩子到家中一聚,说是先认个脸熟,免得日后进门不习惯。
季氏一门家风甚严,声名在外,此举虽与祖上规矩不符,但念及情形特殊,便也没有多少人计较。更何况季氏长房的这位填房夫人与众妯娌的画风一贯不符,上一次听说她的事迹,还是去年元宵前后,她将赵娘子织锦一条街全包了给女儿做嫁妆庆生。
也不知一贯为人刻板严厉的季家家主在听闻她的豪举之后,是否曾被气得吐血。
家宴就定在中秋之后。
庄云娥来得迟,当她的马车停到季家大门口时,眼看里头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朱门煌煌,心下一惊,直觉自己跑错了地方。
“这……原本只是小姐同未来的婆婆见一见,但老爷说既然都结亲了,索性多走动走动也好。今日老爷夫人都在,小公子也在,您若现在进去,恰好能赶得上开席。”
庄云娥听白露念罢,重重叹了口气。
若非她出门太过磨叽,惹得伯母略有不快,也不至于专程赶这最后一趟自己坐车过来。
庄平与庄纬等男客已经在里头觥筹交错,未出阁的女客不好独自走正门,她又叹了口气,将车停在正门前,自己拉着白露往偏门去。
若现在赶快些,溜进后院还能给伯母道个歉。
今日明月高悬,夜空疏朗,冬日寒气未至,薄薄的冷意还属于秋天。
庄云娥绕行至侧门,见门前依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众夫人小姐们香风阵阵,引路的侍女忙得不可开交。她反倒放缓了步子,也不急,自行找了个僻静角落观察人来人往。
“小姐,您若现在还不进去,回头夫人问起来……”
“吵什么,现在这么多人,莫非要我插翅膀飞进去么?”
“可……哎哟!什么东西!”
庄云娥顺着白露的目光看去。
原来方才二人缩在一颗槐树下拌嘴,白露不慎踩了一个人的手。那人飞快缩回手,忍着疼,一声也不敢出,白露吓了一跳,忙给那人赔不是。
庄云娥眼看着门前众人簪缨珠翠,衣冠华美,而这人衣衫朴素,颜色暗淡。到底谁这么胆大敢在这时候来季家门口讨饭?
白露同那人叨叨了半天,庄云娥眼尖,恰瞧见那人的袖子的一角。一件普普通通的麻布衫子,并非绫罗,也不像是乞丐的衣物。
“怎么回事?”
白露站起身,嗫喏半天,红着脸道:“小姐,她说她找……季大公子。”
庄云娥挑了挑眉。
“她说她……咳,本是怀月楼的歌女,去年遇见了一个衣着体面之人,这中间……咳咳,总之,她现在有一个一岁大的孩子。”
白露在谈及歌女,怀月楼几个字时尬然得抓耳挠腮,眼看庄云娥面露不耐,她也无奈,道:“孩子的父亲姓季。”
“……”
庄云娥喉头梗塞,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求求这位女菩萨,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孩子每天哭,嬷嬷说我再不处理就将他丢到外头去。这马上就要过冬,我又没有钱,没有亲人……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季家人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给这孩子一口饭吃。求求你了小姐,女菩萨,我不敢进去,求求你……”
那女子一面说,一面朝庄云娥磕头。槐树下的二人吓了一跳,忙将她拉起身。
“你方才说,孩子爹是谁?”
那女子犹豫半晌,抬起眼,笃定道:“有人叫他大公子。”
“……”
庄云娥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
“小姐,此事您管不得。且不说这是别人的家事,且不说她所言真不真,就说您一个未出阁的千金,此等背德之事,您沾都不好得沾……”
“好。白露你将她收拾收拾,一会儿扮作我的侍女,随我一道进去找一找季大公子。”她咬牙切齿道。
***
季氏庭院宽阔而雅致,用以招待客人的枇杷园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传闻昔年太祖皇帝难寻时曾在这枇杷园里留了一副对联,自那以后,能被季氏家主奉到这枇杷园里的客人无一不尊贵。这一副对联象征着当今皇室对远在蜀中的季氏的一星情谊,也因着这一星情谊,季氏子孙进出自带一股祥瑞。
今日来人太多,男女宾客分席而坐,两边隔了一道屏风。
庄云娥端坐在桌前,双手垂在膝上,低着头,不露表情,面无表情地迎接众夫人们的打量与审视。她还戴着孝,自然不能穿的太艳,但她来往季家高门,又不能穿的太素。
她头顶上的木簪子险些要从头发里滑出来,倘若再垂首而坐,她的簪子搞不好要令她出丑。
前席觥筹交错,宾客尽欢,庄纬躲在庄平的身侧,也一样面无表情。
庄云娥越坐越紧张,刚要换个姿势活动双腿,却见季迎春被丫鬟簇拥着,梳着高髻加入席间。她的这身衣服太艳,广袖流仙,仪态高贵,压得她柔弱的身躯仿佛喘不过气。
“迎春!来林姐姐这边!”
席间林芊芊笑脸相迎,张牙舞爪。季迎春先朝众夫人行了礼,假意不见她,小心翼翼挤到了庄云娥身侧。
“你……还好不好?”
她知道季迎春所问为何。庄氏夫妇的消息传到蜀中已有了一段时间,众夫人小姐虽心下揣测,表面上倒是对庄云娥足够客气。
她垂首轻叹,端出悲戚样子,季迎春见之不忍,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包在手掌心。
一旁的季夫人见之神色古怪,却也未曾出言干预。
夜宴开席,琵琶声响起。庄云娥一面与季迎春小声交谈,暗暗留心身侧动静。
季夫人今次穿得比平日还艳,她的亲妹妹、林芊芊的母亲林夫人端庄地坐在她的左侧。二人若有若无的目光都朝庄云娥身上扫,这目光里三分窥探三分怜爱,看得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季迎春浑然不知,抓着她的手,道:“我听我娘说,你我两家就要结亲。这事是不是真的?”
“嘘,此事不该在这里说。”
“哎,可是我喊你喊惯了,突然改口叫了嫂嫂才是不习惯。”
季迎春对于庄云娥借着接近她而接近季怀璋之事颇有芥蒂,但当一切尘埃落定,得知庄云娥即将嫁入季家,她的心反倒又轻快起来。
庄云娥听着季怀璋的名字,心下略有波动,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觉得悲伤是自己的。这些人想要看她露出大家闺秀的哀痛,但她不想把属于自己的真正的悲痛晒给别人看。
庄云娥同季迎春窃窃私语,一旁的林芊芊听了半句,冷笑一声,小声道:“婚期还未定呢,庄妹妹倒是会把自己当自家人。”
林芊芊与季迎春有表亲之谊,按亲疏来算,庄云娥确实距“自家人”还有些距离。
庄云娥垂首冷笑,季迎春佯装不知,讨好似地道:“彭姑娘还好不好?”
蜀中彭氏与林氏原沾了些亲,林芊芊与那“传闻之中定亲于季怀璋”的彭婉关系极好。
林芊芊闻言更怒,对庄云娥又更轻视了几分。她左右一看,笃定了长辈不在身侧,幽幽道:“倒是还好。彭妹妹脸皮薄,最不会抢别人的东西。”
她这话已极不客气。季迎春闻言直想反驳,张了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主座上的季夫人投来窥探的目光。庄云娥绷紧身子,低头,吃茶,一言不敢发。
“这茶不比京师的新鲜,云娥可还吃得惯?”
季夫人虽温言细语,形态庄重,但庄云娥直觉性得觉得,这个未来的婆婆并不喜欢她。若不是因着她身后的姓氏与一段可以用来说道的惨事,季夫人的高贵端庄与她庄云娥原本格格不入。
庄云娥乖巧点头,季夫人温言一笑,又对林芊芊道:“我前日听你母亲说,你开始进了女学?”
“回婶婶,是。女先生还在教诗。”
“那些东西随便学一学便可,莫要太过沉迷,要紧的还是女德。春花秋月之事,想得多了对身体有妨害。”
林芊芊闻言,低下头,脸颊涨红,嗫喏而又不甘地谢了夫人教导。二人又攀扯了几句,季夫人满意点头,又转头与林夫人交代,再不理会小辈间的风云涌动。
庄云娥心下冷笑,眼看林芊芊手都摆不利索,刻意凑到季迎春身边说悄悄话。
林芊芊左右尬然,带听不听地听了一句“大公子”,面露不屑,道:“这还没成亲,就把自己当自家人了么?”
季迎春疑惑转头,庄云娥冷道:“我方才同迎春说,我来时的路上见了个女疯子,口口声声说有事要同夫人讲,说来说去却又说不出什么事。我被吓了一跳,绕开了走,刚过来时恰好看到门口的婆子把她带了进来,这才问迎春到底是什么事。你瞎编乱造些什么?”
季迎春吓了一跳:“还有这事?我母亲知道么?”
庄云娥挑衅地看着林芊芊:“此时我随口一问,妹妹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来者是客,客人就该做客人做的事。”
“你……!”
眼看二人又要一言不合斗起来,季迎春头大如斗,道:“既如此,那我去问问吧。”
她刚一站起身,林芊芊不忿:“妹妹等我,我也一起去。”
庄云娥乖巧坐定,不动声色。那边季迎春刚退席,便听前席传来疏朗笑声。
季氏长房、季家家主季高唐的声音极有特色,大笑时颇有洪钟之感。几人身在女席,虽看不见他的脸,听他这笑声也能感觉到他难能的开怀。
“怀诚,向叔叔问礼。”
“小公子聪明伶俐,日后定有所成。”
众女宾在屏风后各自寒暄,季夫人唇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前席笑声阵阵,琵琶声柔美,前席又起了几声哄笑,有人点了大公子的名字。一道如水的剑光撒在屏风上,剑光如剪羽一般,片刻后,有人大叹:“素闻大公子才名远播,原来公子的剑术也甚是了得。”
“庄大人过奖,犬子这点剑术还欠些历练,距离年少有为还差得远。”
季高唐言罢,一个身姿挺拔的公子站起身朝众人行礼。
透过薄薄的屏风,庄云娥见了季怀璋的背影。季怀璋比庄纬还要高些,看这笔挺身姿,想必气质也不俗。庄云娥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她暗暗握紧了双手,盯着衣襟上浅浅的暗纹,只觉这暗压的云纹比平日还要素淡。
季怀璋行过礼,赢了满堂赞誉,期间琵琶声悠扬,她并未听见他的声音。也正是这个时候庄云娥才想起来,自己将成为他的发妻。
这便是那将要拥她入怀的身躯。她的心下烦乱,牵扯着那日的怒急攻心与淡淡的紧张。
倘若他不是那天撞见她的人该多好,她想。倘若他日后发现了她今日的恶作剧该怎么办。
“你……你胡说!”
未等庄云娥琢磨完,清脆的巴掌声横空骤起。
众人惊站起身,却见女席左侧,季迎春将一个作侍女打扮的妇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妇人被她打偏过脸,季迎春虎完方知失态,怔然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颤抖。
“这是在做什么!”季夫人惊道。
两个侍女忙将那妇人扶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都往那边看,席间琵琶声骤停。
那妇人左看右看,最终一咬牙,心一横,朝主座上的季夫人磕了个响头。
“夫人,小姐,奴家……我……我来找我孩子的爹。”
她话音刚落,煌煌雅致的季家园子与座中翩然端庄的高门贵胄都炸开了锅。
那妇人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在青楼中如何被人始乱终弃,如何忍痛诞下孩子,又如何在数九寒天将孩子藏在草垛里的凄然之事一一说了。为怕仆妇上前捂嘴,她说得极快,仿佛倒豆子一样一面说一面哭,一面哭一面磕头。
众人许多年未曾在朱门宴席上见过这场面,一一都呆在原地,瓜吃得又惊又甜。
“哪里来的野婆子,给我轰出去!”
季夫人大发雷霆,两个婆子这才如梦初醒去捉那混进席间的妇人。
哭泣中的妇人仿佛早料此一劫,撞开一个婆子,连滚带爬摸到季夫人的脚边。
“夫人、夫人!我有证物,这是他留给奴家的东西,上面刻了字啊夫人!”
古黄的玉佩被她丢到木桌子上,精致的蝙蝠纹在夜灯下纵横交错,纹路下方一个季字清晰可辨。
这便是庄云娥送给这女子的“证物”,也是她那日在待霜亭郊外从那姓季的小子身上摸来的东西。
季夫人被一个丫鬟搀着,死死盯着那玉佩,气得一口血险些喷将出来。
“给我、给我轰出去!”
“夫人,您即便是打死我,我的孩子也流着季家血脉啊夫人!是个男孩,健康的。夫人,求求您,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夫人……”
“轰出去!!!”
席间一片慌乱,众仆妇七手八脚试图捉那妇人。女席的动静传到前席,前席男宾听了个七七八八,也都对这陡然出现的席间“雅事”呆若木鸡。
那妇人左突右进,眼看席间无处可去,一咬牙,飞身往屏风的方向扑。
女宾们倒吸一口冷气,自觉屏退朝一边。就在她的手距屏风不到一尺之时,一个丫鬟抱住了她的腰。
瓜果酒杯一地狼藉,妇人终于被一众仆妇按翻在地。
“我的孩子还小,夫人、求夫人和大人们仁慈……”
那女子呜呜哭着,边哭边挣扎。众贵妇中有心善之人,见之也不免暗暗摇头。
门庭世家最重脸面,季氏的脸面则又比普通门阀更重一些。那一枚刻着季字的铁证一样的玉佩还在灯下油锃发亮,仿佛在向众来宾宣誓季家庭院之深,破事之多,深不可测。
女子反反复复重复一句“求夫人老爷看看我的孩子”,屏风前的男客集体尬然。
片刻后,季高唐大手一挥,道:“倘若你是要钱,张伯,给她两吊子铜板送她出去。”
“……我不是!我不是要钱,我不要钱。我要,我不是……”
女子低下头,将脸埋在手中,整个人缩成一团。季夫人朝身边一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人倨傲地掏出些碎银塞到她跟前。
女子又急又气,猛地将那仆妇甩开。一旁林夫人看不下去,柔声道:“若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头慢慢说,你先起来,好不好?”
然而无论众人好说歹说,那女子卯足了劲,油盐不进地念着“求老爷看看我的孩子”。
“既然不是要钱,你是不是听了谁的话?谁带你进来的?”
庄云娥浑身一紧。
那女子趴在地上,呜呜哭着,抬头扫视了一眼,目光在庄云娥的身上停留不到片刻,终又转开了。
屏风前人影依稀,众男客也不知如何自处。最后季怀璋看不下去,朝季高唐行了一礼,朗声道:“父亲,此事事关我家门清誉,不若我们先将她带下去,明日直接交由府衙,由府衙来定夺,可好?”
庄云娥闻声抬起头。他的声音比那日还要低沉厚重。
那女子听了“府衙”二字,吓得抖了抖,全身缩成一团。季怀璋不为所动,道:“倘若这女子受了什么人鼓动,专程来败坏我家清誉,那则让知府大人按律处置,不必容情。”
言罢,干瘦的管家绕屏风而来,先朝夫人们告了声罪,指挥众仆役又朝那女子涌去。
女子疯了一样地挣扎起来,那凄绝的哭喊之声令在场众人频频摇头。
庄云娥眼看不忍,忙拦到她的身前,道:“府衙之地太过阴寒,她说她还有个孩子。不如先将她带到……呃……”
庄云娥一言卡壳,又觉悲痛。
她已经没有家了,总不能先将她带回大伯家。
“这是我家家事,多谢庄姑娘仗义。”
季夫人不咸不淡将她打断,庄云娥窘意更甚。
她缩了缩脖子,张开手臂,到底也未曾让开身。
林芊芊左看右看,也绕到她的身侧,道:“我听说府衙那地方很是吓人,有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母亲,季夫人,今日家宴,不宜见血。要不然你们就放她走吧。”
庄云娥讶然侧过脸,林芊芊目光清亮,并不看她。
“佛祖不会想要看到孩子没了母亲的。娘,让她回家去,好不好?”
林芊芊此言诚恳,林夫人左右四看,一时也正为难。那女子听得“回家”二字,摇了摇头,抬起哭花了的脸,道:“老爷夫人既不信我,也不信那信物,那么你们信不信这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幽幽唱道:“引领西陵自远,摧手东山偕老。殷勤制、双凤新声,定情永为好……”
她的“好”字话音刚落,屏风另一侧的季高唐一脚不稳,险些摔过去。
那女子唱完,擦干了泪,捡起那玉佩,捧在手心小心呈到林夫人面前,道:“我虽困窘,却也有我的尊严。既然大人们不信我,那这枚玉,也请夫人帮我转交于……转交于大公子吧。”
她言罢,朝屏风一侧徐徐跪拜。
屏风外静默片刻,猛地,巴掌声响亮而干脆。
季怀璋捂着半边脸,满目不可置信。季高唐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的手半天来不及收。
席间女宾吓了一跳。季夫人扶着仆妇,一脚踉跄,却始终未曾出言制止。
“逆子……败坏家门,背德丧伦!到底谁教出你这样的东西,你到底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来人!将那女人给我带下去,好生看管!若有差池,谁都跑不掉!”
季高唐的声音本来就响,他破天荒的这一嗓子更吼得在场诸人呆若木鸡。
季怀璋还未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庄云娥眼疾手快接过那玉,将之递给了一旁的白露。白露也被吓软了身子,她小心捧着那玉,颤巍巍绕到屏风前方,跪倒在季高唐的跟前,将玉捧过头顶,一言不发。
季怀璋盯着那玉,眸中先存委屈与疑惑,神色古怪,恨意深沉。若恨意可以成刀,白露与那块玉此刻都应当被他给烧干净了。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玉佩咫尺之处怔然停下。
当季怀璋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波澜不惊的眼中不着一物,就连看自己父亲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是,父亲教训得是。”
窸窣的衣衫声过后,屏风前挺拔的季怀璋屈下一条腿,朝季高唐的方向跪下身。
他低着头,弓着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再没了初见时芝兰玉树之英姿。
那玉还在白露的手中微微颤抖。
正在这时,角落一人忽道:“咦?那果真是大哥的东西么?”
他的声音不大,吐字清润,嗓音温文有理。他的出现并不突兀,即便围观了一场闹剧从开始到高潮,他的出现却仿佛早等在这里一样,让人惊诧却不教人惊悚。
僵硬的季高唐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的意思太过复杂,既是意料之中与恨铁不成钢,又夹杂着些微的古怪,甚至忌惮。
庄云娥听了他的声音,浑身一震,抬起头,连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那日在待霜亭边遇到的人。
“大哥也是老实人,这就认了。我看这姑娘说来说去,依然没能拿出什么铁证。她所遇之人可以姓季,也可以姓赵钱孙李,这块玉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旁人送给她,借给她,或者用来威胁她的。哥哥出身名门,素有才名在外,未婚而有外子一事,可不能随便乱认啊。”
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主座下方第五张桌子的矮几前,一道瘦弱的人影徐徐站了起来。
“咳,方才看你们吵得起劲,我还没来得及说。那玉佩本是我的东西来着。我前些日子外出游玩的时候不慎弄丢了,却不想被有心人这般利用。这事怪我,还请父亲赐罪。”
他虽如此说,但言谈与语气里完全没有罪有应得的自觉。
不仅如此,当“赐罪”二字落定,季高唐浑身一震,仿佛断头刀卡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尬然而又微妙。
座中有人识得说话之人,面露尴尬,默然低下头。说话人不疾不徐走上前,不紧不慢地与季怀璋并排而跪。
季高唐古怪盯着他,古怪而恨铁不成钢地扫过季怀璋,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那块玉上。
“你此言当真?”
“自然。我什么时候在父亲面前说过谎?”
听得“说谎”二字,不仅仅是季高唐,连女席里季夫人的神色也古怪万分。
众宾客被这陡然杀出的程咬金唬得一愣一愣,直觉季家这庭院深深,瓜田深深,甚是不简单。
更为长久的沉默过后,季高唐幽幽一叹,对众人道:“这位是犬子季怀川。他不常在家里走动,是以众位不识。怀川,来向叔伯问礼。”
季怀川桃花眼微眯,笑出了两个小酒窝,朝众人道:“我是父亲的庶子,还没有拟字,叔叔伯伯叫我怀川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