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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的华灯不比北方各州郡,蜀中独有的热气令点点灯火都沾了些慵懒与出尘之气。
城西有一矮坡名叫燕子坡,这命名来源于一棵傲立百年的老柏树,以及树上的一窝燕子。到了仲夏之夜,柏树下萤火汇聚,过大的树冠因吸收了白日的暖阳与热气,树下一片浅草地比外间更为阴凉。
今日的浅草被几个衣着绫罗的少女所占据,几人或坐或站,都是韶华年纪。另有几个小厮与侍女藏在老柏树身后,支着热,低着头,静静听着几人说笑。
侍女小厮们纷纷汗流浃背,目不斜视,浅草地下的姑娘们手拿小扇,身后还摆了几大箱子的冰。草地上香风阵阵,笑声如铃,即便在这样燥热的天也并不必因流汗而有损姿容。
“这灯节倒比往日还要热闹,也不知一会儿城中灯谜开始的时候,又有哪些世家前去观礼。”
“顾妹妹这罗裙好看,可是城北赵娘子家染的色?”
众少女叽叽喳喳,夜风拂面。其间一人站起身,扇着扇子,踮起脚往燕子坡下的城中方向眺望。她身姿弱小,眉目清淡,便是连姑娘见了都能心生怜意。
她左侧一姑娘见之笑道:“迎春可是在等放灯?莫急呀,还有小半时辰呢。”
她口中所谓放灯即是指白帝城的花朝节。每逢夏初,城中都有百姓自发点上祈天灯,祈求下半年风调雨顺。
现下世事不太平,朝堂积弱,众百姓寻着机会都纷纷想向上天进言。
而对于这种祈福对于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来说,只是一场好看的热闹而已。
众人等了片刻,却见夜色渐浓,夜空里繁星璀璨,并不见什么祈天灯的影子。
“诶?那小路是否来了一个人?莫非是季大公子来接他的妹妹……”
“呸,想什么呢?人家此时怕还没下晚课,怎会来同你我这些人胡闹?”
来人大声道:“你们在此呼朋唤友,怎么也不喊我一个?是嫌我不够有面么?”
一听她的声音,众少女刹时鸦雀无声。
来人是一个身形匀称的牵驴少女。她穿着斗篷,斗篷下沿露出下巴的一小堆肉,唇边两个梨涡浅浅,一看便有福相。她不算顶好看,瞳色浅,双眼间距略窄,面部轮廓相比蜀中女子的清雅白净又太显浓。
众人见了她,也不起身相迎,更有人左右四看,露出微妙的笑意。
那少女见众人都不理她,嘿嘿一笑,大咧咧接过侍女递来的瓜果,自顾自地添到众人中间,十分自来熟。
席间众人见状,表情更显微妙。
方才那等着放灯的紫衣迎春看不过眼,悄声挪到少女的身后,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她是庄家之人,什么场合少得了她?”
众少女闻声,表情各异,或嗤笑或挑眉,倒没几个给了好脸。庄姓的少女也冷冷一哼,不同众人计较,拉着紫衣少女细细寒暄。
二人还未说两句,又有人道:“庄小妹妹哪是来看你我的?人家是来打听季家大公子下落的,你我平日里可赏不了她这个脸。”
言罢,少女们相视而笑,瓜果的甜香与银铃般的笑声混在一起,一时不分伯仲。
却原来姗姗来迟的少女名叫庄云娥,乃蜀中刺史庄岱的独女。
年前上元之时,席间一林姓姑娘曾邀她与众蜀中世家的小姐们一道赏花。庄云娥那时架子甚大,只道自己不爱娇花只爱刀剑,十分不给面子地连请帖都未回。林姑娘被这不可一世的态度激怒,却又因着庄云娥那闻名蜀中的爹的缘故,连牢骚都没敢发。
谁知那日上元夜宴,连请帖都未回的庄云娥偏又忽然盛装现身,席间还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态势。许久之后,众人谈及此事,恍然大悟。
原来那日女眷在后院赏花,世家男子们在前院投壶嬉戏。而众男子中便有一个在素有“建安文风”之名的季家长子、季迎春的哥哥季怀璋。
众人一思及此,既不忿于庄云娥的张扬,对于她的投机之举又多了些鄙夷。
庄云娥将这鄙夷一一收下,面露得色,对这群不待见她的女孩子们更起了捉弄之心。
“你们一个个世家小姐,说起别人长短还三句话不离男人。我看是你们谁记挂着人家的哥哥,而莫名迁怒于我吧?”
言罢,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庄云娥笑嘻嘻侧过身,对季迎春道:“别理她们,我给你带了糕点。”
庄云娥兴致冲冲将一小盒青团送到紫衣少女的手中,刻意将外袍脱下,露出里头轻薄的纱裙。得益于庄氏在蜀中的绝然地位,便是连她这一身金丝双面绣纱裙都是京师特有的货。
平心而论,这一身桃色纱裙穿在她的身上有着略微的不协调。她的皮肤并不白净,水红色的胭脂与裙摆上的暗纹衬得她肤色暗,唇脂太艳,而这一切都太过于刻意。
但庄云娥浑不在意。季迎春接了那一盒糕点,左右四顾,面露难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迎春,你是不是还没告诉她你大哥之事?”一个少女道。
季迎春红了脸,低下头。那林家小姐见状,幸灾乐祸道:“方才迎春才同我们说,季氏有意同彭氏联姻。怎么,此事庄小姐还不知道么?”
许是夜风太热,平添烦躁,连平日里只敢指桑骂槐的众人此时也直气了许多。季迎春站起身,将那一盒糕点赛往她的手中,摆了摆手,钻到了人群之中。
如此一来,众人看着庄云娥的表情又比方才更为戏谑。
“迎春,你当这青团是给你的么?庄小姐的这一片昭昭之心,可有许多层意思在里头。”
庄云娥盯着手头的糕点盒子不发一语。期间一人大声道:“听闻那婉儿姑娘最是温柔,一手小楷连我姐姐都自叹不如……是吧?”
另一人眼看气氛凝滞,忙道:“我来时恰听说城中有灯谜会。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看那些纨绔子弟一个个地丢人现眼么?”
众人叽叽喳喳,此起彼伏,既有人煽风点火,也有人见之不忍,努力把话题岔开。
庄云娥愕然盯着手头的那一盒糕点,又看了看藏在人群中静默不言的季迎春,冷冷一笑,将那一盒装着精致小青团的糕点往空中一抛,正抛到了那几步开外的小毛驴的面前。
“若是妹妹不喜欢,那就不要了吧。”
散落下来的糕点滚了一地,庄云娥面不改色,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团扇,呼啦啦扇得刻意而又得意洋洋。
人群中的季迎春见状,鼻子一酸,嘤嘤哭了出来。
正在此时,一盏幽黄的祈天灯由山脚下的方位颤颤巍巍地升空。柔黄色灯火在入水的夜幕之中太过渺小,灯火微弱,不似星光夺目,眼巴巴等着看灯的众姑娘见之,不免失望。
众少女叽叽喳喳指着那一盏灯议论,季迎春站起身,在错落的人影之中努力寻找庄云娥的身影。
她方才来时偏听了众人几句闲话,一念自己那长相俊逸又素得长辈赏识的大哥那么好,那么高贵出尘,而她一想到庄云娥接近她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心头不忿,只想快些同她划清界限。
但方才亲眼见她将那糕点袖手丢给了驴,季迎春觉得自己平生未曾受过这种耻辱。
她急切地想找庄云娥说个是非黑白,又想要求她对自己服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却又心觉愧疚,想求庄云娥不要丢下自己。
季迎春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一地瓜果。众少女的欢呼与叫好之声清如银铃,她左右四顾,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庄云娥的影子。
季迎春心下着急,往庄云娥来时小路上走了几步,却见泥泞的小路上留了几个驴蹄印子,几个糊成一团的青团子黏在草上,除此以外,小路上空空荡荡,未有一人。
季迎春蹲下身,抱着膝盖哭了出来。
众少女的欢声此起彼伏,清越如银铃。
***
庄云娥骑着小毛驴逃下了燕子坡,白帝城里民居鳞次栉比,石板上的灯火浅影摇摇晃晃,挂在百姓屋檐下的灯笼也在夜风里一道跟着晃。
白帝城百姓临门相笑,衣着比平日华美,看这情形,倒丝毫看不出年初那一场旱灾的余威。
但她此时实在无意欣赏这闻名蜀中的灯会盛景。庄云娥骑着当小毛驴走过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驴蹄子比她还倔,一步不慎,她险些摔了下来。
闹市里骑驴是白帝城的禁忌。去年周氏的小儿子曾骑着马,撞死了一个卖菜的农妇,农妇的家人求助无门,求上了庄岱的表姨夫。
此举曾惹得世家惶恐,联合向庄岱施压。
庄岱治理下的蜀中对世家子弟并不友好,规矩多,烦,且规矩落地时还来真的。但庄岱太得圣上眷顾,他由京师南下之时的送别酒是当今帝王亲自摆的。有着今圣近乎无条件的信任与照拂,蜀中世家的反抗徒劳但具有间歇性。
最后庄岱不顾周家颜面,当即将这小子按律充军,以儆效尤。
此时的庄云娥流着泪,心下愤愤,一时竟连父亲最严厉的苛责也抛之脑后。
她不想当着那群小姑娘的面哭。她同她们相看两厌,若非母亲千叮万嘱令她同世家子弟好好相处,凭着庄云娥的性子,她当时恨不能撕了林家姑娘的嘴。
念及方才众少女其乐融融,谁都不喜欢她,不待见她,便是连她心爱的季迎春也背叛了自己,庄云娥悲上心头,逆着人群,疲惫而迅速地往家的方向小跑。
庄岱的宅邸旧门旧院,木门漆色暗淡,由外人看来,简易得甚至不如一些生意人家。
庄云娥推开门,将驴丢给家仆,左思右想依然不解气。
她觉得自己方才还是太怂。就这样一走了之,自己今后还怎么跟这群人共处?
蜀中季氏的大公子身负才名,人尽皆知,那几个丫头哪一个不动心?怎么到了她这里,仿佛攀援季迎春变成了什么极其羞耻的事情一般?
庄云娥一念至此,暗暗下定了决心。她想将姑母由京师送来的那套广袖百褶裙穿到身上,梳一个飞天髻,簪上母亲最名贵的飞凤衔珠簪子。看那群丫头的样子,想必在那燕子坡上待不了多久。
她要盛装打扮,自信满满,在摆灯谜的西市同众人“偶遇”,教那一群乡巴佬看看,什么叫高门贵胄的行头,什么叫京师来东西。
书房的灯还亮着,里头隐隐透出两个人。其中一人身形魁梧,一人瘦弱,二人相顾无言,气氛诡异。庄云娥没空搭理这些。
她偷偷摸摸跑到父母卧房,刚摸出母妆台上的盒子,谁知房门忽地被人推开,飞凤衔珠簪子落了地。
庄云娥大惊。待看清来人,她的满腹委屈与怒火都化成了软绵绵的一团线。
“娘……”
庄云娥的母亲虞氏出身京师望族,其祖父曾在国子监任职。昔年虞氏嫁与庄岱的时候,京师有人暗暗不忿。怎地虞氏大姑娘竟看上了这样一个边陲乡巴佬?
庄虞氏已不再年轻,眉梢眼角也再不似昔年少女时那般活泼。许多时候庄云娥看着母亲也曾瞎想,倘若母亲昔年嫁了个俊逸的公子哥,自己得了母亲五分美貌,是否也不至于如今天这般窘迫?
“我,我落了个头绳,我马上就走。”
庄云娥眼看母亲面色凝重,不敢触了她的霉头,提起裙摆就跑。刚到门边,她却被庄虞氏一声“站住”吼得肝胆俱裂,动也不敢动。
庄云娥回过身,却见母亲虽气着,那样子又像比平日更为凄楚。庄虞氏身侧的老嬷嬷左看右看,摇了摇头,道:“奴婢去给夫人小姐炖莲子汤。”
待房中只剩母女二人,庄云娥心下颓然,乖顺地低着头,等着母亲发落。
庄虞氏重重一叹,道:“你过来。”
庄云娥的心下虽然忐忑,但这片刻的挫折敌不上她心底的猫抓一样的躁。一想起那群羞辱了她的少女正相伴着往灯节上去,而那季大公子很可能也在其中,她面上虽然乖顺,心下却焦躁成了一团线球。
庄虞氏怔然看着她,摸着她的头发,脸颊。她的神情凝重,眼角微湿,而庄云娥因记挂着灯节上的热闹场面,也未太过留意。
那时的她不明白许多事,她的心里只装得下自己那小心翼翼维护的尊严。而一些比祈天灯更为深远,巨大之事,庄云娥既不愿去想,也琢磨不出头绪。
“我同你的父亲……我们过几日就得……”庄虞氏话到嘴边,咽回腹中。如此反复数次,她道:“娘只希望你能好。”
“母亲可是病了?要不要我去喊……”
庄云娥刚站起身又被庄虞氏拉回床边。庄虞氏缓了缓,道:“娘希望你今后能够庄重些,懂事些,好歹有个女孩子的样,莫要再舞刀弄剑,惹人笑话。”
庄云娥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下腹诽,道,昔年您老人家在京师也是出了名的“刺头花儿”,怎地您嫁与爹了之后,竟开始学起了那些无聊婶子?
“娘希望你收心,守心,学会持家。将来你嫁到了婆家,人家看你现在这般,定会挑你的不是。你需得学着收收性子,将来相夫教子,再将来,等你到娘这个岁数的时候……”庄虞氏言及此,一度哽咽,久久说不出话。
庄云娥被母亲的异样吓了一跳。她抚着母亲的肩,柔声安慰了她两句,心下却对这老黄历式的教诲甚是不以为然。
依着庄岱的势头,莫说娶她进门的婆家对她不敢怠慢,便是连日后的妯娌们都将捧着她,让着她。也只有一群未出阁的丫头片子不识好歹,还敢当着她的面语出不逊。庄云娥一念至此,心下冷笑,思绪却又飘到了西市的灯会之中。
“……孝顺公婆,持家宽厚,将来总有这么一天,爹娘也护不了你。”
“我知道啦,娘先睡吧,这都什么时辰啦。”
庄云娥匆匆起身,心不在焉,庄虞氏轻叹一声,道:“既然听进去了,那便把我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
庄云娥目瞪口呆,实不知到底是哪个倒霉神惹了自己的娘亲,竟将她老人家刺激成这般。
她梗着脖子,眼睛撇着如水的夜空,道:“孝顺公婆,持家勤俭,那什么……好好做女工,不要惹人笑话。要注意言行和分寸,莫要给庄氏丢人,要听话,要懂事,要……”
“要禁足。”
?
庄云娥猛地抬起头,见庄虞氏面色凝重,不似玩笑。
“既然听进去了,那便把我方才说的话拿纸笔记下来,晚些时候再给我。”
迎着庄云娥不敢置信的目光,庄虞氏站起身,淡淡道:“从今日起,你便莫要再出去了。我已同你爹说过,家里要什么都有,女先生也可以到家里来。到时你便同你哥在府中温习功课,修身养性。待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说的话,什么时候再出门去野。”
“娘,您怎可……这般不讲道理!”庄云娥目瞪口呆:“今日灯节,全蜀中的姑娘都在外边闹,怎么就我一个、就我一个人‘野’?”
庄虞氏眼看着庄云娥暴跳如雷,面不改色,朝门外仆妇点了点头。几个仆人得令,果真将前院牢牢看守起来。如此一来,任庄云娥打扮成一朵花都不会再有一人看见。
庄云娥既急又气,眼泪直往下流。而素来慈爱的庄虞氏此时面寡如佛,不悲不喜,淡然看着她哭。
“明白了么?”
“……不明白。”
“明白了么?!”
庄虞氏怒喝一声,庄云娥吓得汗毛直立,鼻涕都止了一半。
“砰”地一声,庄云娥推门而出。她红着眼,踱至小院中,猛一抬头,恰见千丈华灯腾空而起。
夜空如水,灯色璀璨,浩繁的夜空被成千上万的祈天灯照彻,灯海下的白帝城也正是万家灯火时。不同于燕子坡下俯瞰时的冷清,而今的灯色与千山暗影层层叠叠,交相辉映。
庄云娥痴痴看着,眼中带泪,怔然立在院中,迈也迈不动步。
这满城灯色将在夜色中汇聚成海,微光顺山坡向南延伸,到北城墙时戛然而止。
城墙下是断崖绝壁,滚滚长江水由西侧祁连山脉而起,穿蜀中,经并州,滔滔不绝,奔流入海。庄云娥怔了许久,在心下暗暗立了一个誓言。
莫说季氏公子,若是她想要,便是那远在帝京的皇室也算不上什么。
一个季氏长媳的位置还算不上是志存高远。
她想要嫁入皇室,母仪天下,令天下庸人再也不敢小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