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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压着嗓子泪水涟涟,等事毕之后已是脸发白,不等她将身体盖住,皇上已经起身,三两瞬之后,外间便响起奴才们恭送皇上的声音。
皇后翻过身拿着被子捂脸痛哭。
皇帝出了延庆宫便回垂拱殿,他是皇帝,皇帝该干的他也必须要干。刚进垂拱殿,便看见先前奏折少了些的案上重又堆了许多,一如往常般坐下,皇帝垂眼便看见太傅张载的奏折。
皇帝觉着稀奇,张载从未主动上过奏折,要不是他装模作样的下个折子给他,他从来不会自己上折子。
随手翻开折子,下一瞬,皇帝如遭雷劈。
第10章相见
“哼,长成这样个讨厌的样子,连字也写的这样讨厌,丑!”
“呵,字是写的不好,若是,若是笔迹再能瘦点,最好能拙中带锋,提顿无方才好,嗯,要是有屈铁断金的意趣那就更秒了。”
犹记得她进宫之后不长日子里他见天儿去她寝宫,见她成日里不是看书就是抄佛经写大字,当时他找不出要说什么,遂胡乱说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她听了之后竟是头一回认真接了他的话,嫌她自己写的字不好,多了匠气少灵气。她那么说了一句,他当时压根就是听过就忘,谁知在这个当口却是清晰的想起了她说的,连一个字眼儿都没忘,彼时她说话时候还是个明媚的女孩儿,低头侧脸,拧眉沉思,虽成天同人发脾气,却还是带了一团的少女气。
皇帝翻开太傅的奏折,内容还未看清,入眼的字却是叫他失了魂,脑里莫名就映出这样的对话,这字的形,便和她当初说的分毫不差,意却像极了她自己写的。深深吸一口气,皇帝勉力稳住自己,仔细看了奏折内容,半晌沉默。
“严五儿。”皇帝出声唤候在外面的奴才,气息又重又急。
“将沈宗正宣进宫来。”不及外面的奴才跑进来,皇帝接着说话。
“啊,这么晚……奴才这就去。”严五儿跑进来时候本欲同皇帝说这么晚了宣沈大人进宫做什么,及至看见皇上的脸色所有的话头就止住了,灯火下皇上眼睛里闪着光,暗幽幽的同他养的那许多狗儿一样,严五儿心惊,这是要出什么事儿了。
严五儿还未跑出去,案后的皇帝已经起身了,三两步走出来,“现在出宫。”他扔下这句话,身影已经在跑着的严五儿前面。
“皇上,您得带着奴才,您要是疯了会吓死旁人的。”严五儿眼看着皇帝打着鹞子要飞出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斟酌言语,只脱口而出心头的话。
话说完就后悔,祈祷皇上没听见也不要搭理他自己一个人飞走,然皇帝听见了,还打住了脚步,背身站定。
严五儿硬着头皮往前走,方才他看见皇帝的眼神,心里一突,再看皇上这么急着要出宫,说宣沈大人进宫下一刻竟是个迫不及待要出宫的样子,顿时明白,普天之下能让皇上这样的除了静妃没有别人,该是有了静妃的消息,这时候皇帝虽是神色清明,可难保不会发疯,皇帝要是疯了,怕是又要数万伏尸,流血漂橹的。
“还不快点。”皇帝背身站着,没有回头,只是轻飘飘说了句,叫自己奴才快点。
如此严五儿就再也没有话语了,只沉默着跑上去,皇帝听了他的话竟然止住了脚步,惯常呵斥他的语气也没有了,皇帝忘了骂他了方才。
张府。
书房里,一东一西的两个大案后面依旧是一老一小,老的小的俱都闭目静气,是个打禅的样子。自先朝开始,佛家经学开始盛行,一直到现在,文人之间已经到了不讲禅无以谈的地步,遂太傅大人也是每晚饭后带着长孙打禅。
今日也同往日一般无二,祖孙两一左一右,只余窗户旁的一盏灯摇摇曳曳的亮着。突然,安静的空堂里有声儿从外面飘进来。
“老爷,来访客了。”这是管家的声音,管家在外面压低声音说了句,半天没得到回复。
屋里太傅坐着岿然不动,任凭管家在外面说话,文钦到底是小孩儿,在管家通报了三声祖父还不应声之后偷偷张开眼睛,见祖父依旧静坐,方要将眼闭回去,却是被从外面推开的门惊得瞠大眼睛。
门从外面被大力推开,带起的风从外面掠进来,窗户旁的灯焰子不及支拧半下就突兀的灭了,文钦张嘴,门外面站着一个仿似天神一样的人。
那人极高,头顶就要触上门框边缘,四肢修长胸膛宽阔,脸上斧凿刀刻一样深刻利落,背影投了月光,仿佛是从天上踩了月光下到了地上,像极了本子上古时战神英豪的描写,小孩儿虽是个孩子大人样儿,然终是小孩儿,立时惊得目瞪口呆。
“天……天神……”小孩儿讷讷。
“老臣张载参见皇上。”小孩儿语焉不详的说话,那头张载已经睁开眼睛,门被推开本是满脸怒容,因为灯黑了的缘故一时看不清门口是谁,等看清的时候便从案后出来跪在地上。
“皇……皇上……”小孩儿惊慌,忙忙从案后也出溜下来,跟着跪在自己祖父后面,皇上,原来长这幅样子。
“太傅大人请起。”皇帝站在门槛外面,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话,没进来,只是背着光站着。
张载于是起身,小孩儿慌慌张张也跟着起身,板着小脸将自己的嘴巴闭好,努力做出了大人的样子。
门里太傅祖孙俯首站着,门外皇帝看不清表情的也站着,过一瞬,皇帝从门外进来。
“太傅书房果然名不虚传。”皇帝随口说话,眼睛四处飘过,等看见东头大案上堆着的一沓大字之后目光停了下来。
“不知皇上深夜出宫所为何事?”太傅开口,他已经两年没见过皇帝了,眼前的皇帝与记忆中躺在大本堂外面散着头发的小孩儿再是不一样了,太傅努力寻找,记忆中的五皇子终是消失不见踪影。
“深夜?夜还不很深嘛,闲来无事找太傅聊聊天下大事。”皇帝漫不经心说话,走了两步,垂眼捻起东案上小孩儿写过的大字。
太傅暗里提了一口气,看皇上仔细端详纸张上的大字,得皇帝一个“好字。”点评之后后背就悄悄有了点湿意。
“这是谁写的?”皇帝目光从小孩儿身上掠过到了太傅身上然后又回到小孩儿身上,出口询问语气如常,捏着纸张的手背却是青筋暴起。
“回皇上话,是文钦写的。”文钦攥着小手回话,他本是低头看地,却是蓦地身体就腾了空。
“好孩子,写给朕看看。”皇帝一手捏着纸张,一手抱着小孩儿,和蔼的像是寻常世叔。
文钦的脸蛋涨的通红,忍着抱自己的皇帝将自己勒的生疼,忍无可忍沁着眼泪一笔一划的写了大半张纸。
“好孩子。”皇帝终于将小孩儿放在案上,转身看张载。
“太傅果然是家传渊源,文钦不负太傅风采。”皇帝说话,太傅连说惶恐惶恐,老师和学生就这样一来一回的兜圈子。
半晌,终还是皇帝忍耐不住,“不知太傅家塾先生是谁?”
“回皇上话,是家里女眷。”来了,果然来了,太傅垂手回话,只希望今日之事能今日了了。
“哦,不知是哪位?”当朝但凡大户人家的家塾,俱是家里女眷当开蒙先生,皇帝这样突兀问大臣家里的女眷,当是不合适极了。
“内子娘家子侄双亲早逝,内子念其幼年失诂接到身边当成亲子抚养,今已二十有三,得一贤妻,品行才华俱佳,咸平二十二年终成好事,成我张家妇。”
皇帝不动声色吸口气,然后点了点头方道“府里孩子们的开蒙都是她启的?”
“回皇上话,家塾里的孩子都是她作开蒙先生。”
“唔,能入太傅眼的该是个精彩极了的妙人,若此人是个男儿身,朕必是要见上一见。”
如此太傅就不再说话了,若是男儿身,皇上要见一见,女儿身那便是不能够了,索性皇帝也没有强求要见,只是随手翻开太傅墙角的大箱子,抽一本书出来,书是古书,好在看书的都是爱书之人,于是保存尚好,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作了各种注解,全是太傅笔迹,翻看两三页,却是再没翻动,只那么站着看了大半天书。
“一时起意出宫,却是叨扰太傅了,朕这便走了。”就那么站着看了大半天书,皇帝却是突然说要走。
“老臣恭送皇上。”张载眼看皇帝跨出门槛走至院里提着的一口气慢慢就要放回去,却听皇帝说。
“不行,朕还是想见一见太傅家里的这位开蒙先生,太傅还是唤她出来与我见上一见。”站在当庭的月光底下,皇帝抬首侧脸说话。
太傅一口气没放回去重又呛了上来,心里大骂数声“竖子”,然后正要着人去将开蒙先生唤来,又听皇帝说话。
“还是我去见她方好,我们悄悄去,悄悄回来,别惊着她,你说好不好。”
太傅惊愕,站在院子当中的皇帝方才说话时蓦地转身正对着他,像个孩童正要背着父母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兴冲冲的同他说话,眼睛晶亮神情天真,称着他伟岸的身材和金黄的常服,立时让人毛骨悚然。
“好。”太傅像被人抻了脖子似得硬声硬气回了个好字,险些将自己呛的咳起来。
“那我们便走呀,文钦,我们走呀,太傅,我们走呀。”皇帝欢欢喜喜的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唤还立在原地的人。
太傅本欲让孙子回去,皇帝都唤了,于是就没有让孙子回去,牵着孙子的手一同走路。
从一开始就候在檐下的严五儿这时候努力沉着脸,捏着浮尘做好了大内总管的样子,看皇帝欢欢喜喜在前面走,太傅祖孙两僵硬的跟在后面,于是就清了清嗓子小声跟他旁边的张府管家说,皇帝是不是很平易近人,是不是待太傅很好,看张家管家木着脸点头,也就心满意足的往前走。
出了正院,穿过花园,再穿过竹林,路过家塾,然后,太傅便站住了,皇帝就站在他往前半步的地方。
“皇上,那便是家里子侄夫妻两的住处了。”
这时候他们站在家塾前面的空地上,身后是竹林子绕着这家塾,身前便是太傅说的开蒙先生夫妻住的偏院,皇帝站着没动,有那么一瞬间太傅觉着皇帝是个随时转身要走的姿势。
然终究皇帝没有转身要走,只轻声说“都安静。”于是所有人都没说话了,站在家塾的屋角下,因了蜿蜒过来的竹林,刚刚好能瞥见偏院院子里的情形,院子里的人若是不刻意瞧是看不见这屋角有没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