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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真的顾虑没错,第二日早朝言官的折子便参了上来,言辞多有犀利,直参皇上该扩充后宫,另立皇后。还有四人附议。
皇上一言未发,直接把折子扔回了他们脸上。
然而,今日朝堂上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大司马沈湛抱病,没来上朝。
且不仅仅是他,还有虞家的大老爷和另外几个,统起来,共六人,这六人都是身居要职,他们不在,年节里积压的许多事情便都无法下办。
早朝时,官员们暗暗相觑,心里头都明白,这是世家对皇权的一次威压,端看这位皇上会不会退让。
皇帝听完回禀,脸上倒未显出怒意,自龙椅上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不紧不慢地点头道:“新年尚未完,各家里都是亲来亲往,饮酒作宴,难免有闹不适的,朕准假,回头遣太医们去给几位卿家瞧瞧。”
户部一人禀道:“可虞大人不在,户部中正压了几份年前递上来的钱粮奏请,不知如何是好。”——他说的正是虞家大老爷,任户部尚书。
萧澜微微挑眉,陆文正已经持牙笏出列,躬身说:“这倒简单,尚书大人既不在,户部中的难决之事便先一一列出来,总一道折子,一道写不完便两道,直接奏请圣上。”
户部那人讪讪:“为臣者本职就是与圣上分忧,怎敢让圣上如此操劳。”
陆文正道:“事急从权嘛。”
萧澜在金阶上“嗯”了声,开口:“就按陆大人所说,你们理好折子立马呈上来。”
那官员只得应声,这折子不好写,写实了,皇上把户部摸个底儿透,写虚了,刚刚自己的话已经说出去,一个不慎,虞尚书就要被扣帽子,两厢为难。
这坑反倒成了他自个儿的了。
今日早朝延了半个时辰,散朝时官员间也无人凑在一处说话,萧澜沉眸回了敬思殿,萧真和韩林正候着。
“审出什么来了?”萧澜示意韩林先回话。
“回皇上”,韩林道:“此事确实与……原先的昭明宫有干系,他中间传话安排的有两人,属下昨晚都寻着给拿了,一个便是昭明宫里的内侍。虞家在这里头的干系倒不明朗,只是这戏班子里有个角儿倒是得虞家三房里大公子的捧。”
萧澜轻扣着桌案,韩林又回道:“另有一事,昨日下午属下与王爷去处理此事,竟有人比咱快一步,将这些都动静压下去了。”
萧澜这下眉峰动了动,萧真嘶口气,接续道:“似乎,是沈家。”
他说完有点儿不解:“沈家这是什么意思?沈湛今儿才托病不来上朝,怎竟还管起这档子事来?”
他想不明白,萧澜也略微意外,一时蹙着眉头没说话,萧真便低声道:“皇上打算怎么办?这六人的‘病’,怕一时半刻好不了。”
萧澜反而一哂,勾勾唇角:“好不了便慢慢将养着,咱们的人都已调回来,不恰能补缺?”
萧真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玩笑话,道:“人手上咱们眼下倒也足了,然而各处事情繁杂,想捋出个头绪来还得费些时日,六部里怕是要乱。”
“乱也只是乱一时”,萧澜淡淡道:“就按陆文正的法子,各部有不决之事,你们拟了折子,都往朕这儿呈。”
萧真一想都替他头疼,可稍一转念,忽又明白了什么——大司马在朝,六部之事要先往沈湛这里送报,沈湛批过,挑紧要的才往皇上跟前禀。
太和帝在位时,凡事只听个结果就成了,几乎是沈湛总揽朝政。
及至萧澜登基,不时地往六部安插人手,眼下沈氏门下有四人已被调遣出京,沈湛托病罢朝,甩出个烂摊子,是要给萧澜个措手不及,让他知晓中间的厉害。
可凡事都有两面——反过来觑之,这也是个萧澜集权的好机会。
当然,前提是萧澜得有这个能耐。
若无法从繁重的政事中理出头绪,作出决断,就只能腆着脸去请大司马回来,并且,后宫也得随之易主。
萧真心里头一跳,往前倾身,“皇上是准备要动沈家和虞家了?”
萧澜勾着唇没说话。
萧真正色,片刻,一拍大腿,躬身道:“成,皇上吩咐罢,臣指哪儿打哪儿。”
“不用你打”,萧澜道:“吏部有卷宗,这些日子少睡些,下功夫去罢。”
萧真嘿嘿一笑,退了出去。
萧澜闭目,半晌后道:“韩林。”
韩林还候在殿中角落,闻言上前:“臣在。”
“你去趟乐游苑”,萧澜没睁眼,吩咐:“将太后请到西苑去,东苑有猛兽出没,往后,不准再让太后踏进半步。”
——东苑有没有猛兽不好说,但端王萧道成当年去乐游苑时住的便是东苑。
韩林领命去了,萧澜揉了下眉间,花生上前道:“皇上,皇后娘娘正在内殿等着您用早膳。”
萧澜脸上这才露出点儿笑意,起身进了内殿,延湄其实已等了有一会儿,见他进来,张手抱了下,问:“澜哥哥,饿了么?”
萧澜揉揉她的脑袋:“等了多半会儿?”
延湄摇摇头,说:“我乐意等着你。”
萧澜大概也能知道,今儿早朝上不大好,花生应是下了朝便让人去禀了,延湄并不知悉具体的事,宫外那些乱起八遭的更是没人敢在她跟前儿乱嚼舌根,当然说了延湄也未必在乎,她只是惦记萧澜太乏累,萧澜搂一搂她,低声道:“信不信得着澜哥哥?”
延湄点头:“自然信。”
萧澜捏捏她的脸,乐了,“那用饭。”
早膳有汤面,敬思殿里也暖和,萧澜微微出了汗,延湄便拿了帕子给他细细擦,等早膳撤下去,她还给萧澜捏了阵儿肩膀,萧澜见她乖觉,逗弄几句才放她回赤乌殿。
下半晌户部的折子便递上来了,洋洋洒洒连写了三封,萧澜扫一遍,吩咐陆文正将新调遣的几名官吏叫来,直接在敬思殿设桌案,就以户部所奏的一大堆事为考题,考较起来,如此既较快地进行梳理又能考核官员,一举两得,还不耽搁功夫。
如此几日下去,皇上非但没有被烦得拿不了主意,反而越发精神,朝堂上由原本沉默者多,渐渐变得众议其事。
——之前多是沈、虞两家之言,朝中也不乏其他的世家子弟,但意见往往不得重视和采纳,时日久了,心灰意冷,便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旁观混日子,如今他们开始觉出不同来。
皇上既不退让,朝局怕是就要发生大变了。
连着十来天,萧澜几乎都是整日耗在武英殿和敬思殿,只是不论多晚,仍旧回赤乌殿去,因延湄总是留灯等着,有两回等得不停打瞌睡,萧澜一到她便窝进他怀里睡着了。
今儿稍早些,延湄还挺意外,瞪着眼睛瞅他,萧澜过来在她唇上亲一下,说:“明日随我出宫一趟?”
延湄半坐起来,抱着他的脖子,问:“去哪里?”
萧澜笑笑:“大司马府。”
延湄对之前的大司马夫人尚有点儿印象,这两日也听萧澜说了几句,因道:“探病?皇恩浩荡。”
萧澜乐了,女史倒也没白教,噙着她的耳朵说:“打的是这个名头,要动沈家,就要先把脸面给足。”
延湄“嗯”一声抱住他,“你说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萧澜道:“真的?”
延湄认真点头,萧澜便往她身上扑,两人闹了阵子,却也没做什么,萧澜这些天太累了,闹着闹着就睡着了,延湄看他一会儿,在他脸上轻轻亲一下,挪着他身子摆正,胳膊拽过来枕着,没片刻也睡了。
第二日,帝后一同出宫,准备往大司马府去。
结果刚出了端门不远,正碰上傅长启往宫里来——寅时初傅济前脚走,傅长启后脚到的家,因而傅济也不知他回来了,还没禀萧澜,萧澜看他风尘仆仆,颔首道:“不必如此之急,二哥可歇歇再进宫回话。”
傅长启看看前面仪仗,嘴唇还发干,低声道:“长启斗胆问一声,圣驾这是要去哪里?”
萧澜抬抬下巴:“大司马抱病在府多日,朕正要去瞧瞧。”
傅长启回头看一眼,吁口气,“皇上,长启有事要禀。”
萧澜看他眼睛闪着光,稍往外探了探身子,“可查明了?”
“是”,傅长启道:“不负皇上吩咐,全部弄清楚了。”
萧澜眯了眯眼,略一顿,吩咐暂不去大司马府,改往定国公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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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夫人的病一日比一日见好,眼下已经能坐起来,手上也能缓慢动作,只是还说不了话,偶尔能蹦几个单字。
萧澜与延湄到时,傅夫人不知怎的了,眼圈通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延湄,伸手要来拉,唐氏在一旁陪着,似乎也不明所以,只能连声唤她。
延湄见她胳膊能抬起来心里倒是开怀,上前握住她的手给萧澜看,说:“澜哥哥,阿娘能动了,看。”
萧澜捏捏她的肩膀,道:“会越发好的。”延湄扭头冲他笑了笑。
那边傅长启将傅济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傅济面色大变,转过来看着傅夫人,傅夫人“啊啊”两声,费劲地点了下头。
傅济心里头还有许多话,然而傅夫人眼下这般,他也问不清楚,只得先依傅长启所言,叹了口气,躬身道:“皇上还请移步花厅,臣有下情容禀。”
萧澜也正要问傅长启所查之事,便按按延湄肩膀,先与他二人出了正房。
甫一到花厅,傅济掀袍而跪:“求皇上赦老臣欺君之罪。”
萧澜一愣,上前扶了他一把,道:“父亲何出此言?”
傅济摆摆手,皱着脸似乎不知该怎么说,萧澜道:“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此刻不是早朝,也不在宫里,父亲但说无妨。”
傅济张张嘴,没发出声来,萧澜只得看向傅长启,傅长启也跪身道:“皇上莫怪,此事要从当日赐婚说起。”
萧澜点点头,示意无妨,傅长启略微思忖,道:“当日被赐婚的,是皇上与傅家幼女,可实际,阿湄…皇后娘娘并非是傅家亲生。”
萧澜短暂地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眉跟着重复了一遍:“不是傅家亲生?”
傅济缓缓点头,片刻又摇摇头,最后还是点头,拱袖:“请皇上恕罪。”
“这何罪之有?”萧澜扶住他,“当初赐婚的并不是朕,况且即便不是亲生,可一直养在傅家,就是傅家的女儿。”
傅济“哎哎”两声,萧澜也回过神来了,说:“那……”一个字吐出来,他又有点儿不知要问什么,因傅家在延湄心里的分量太鲜明了,她与萧澜说起的幼时,也都是在傅家,冷不丁告诉他延湄不是傅家亲生的,他有点儿懵。
萧澜稍定了定,先问:“湄湄自个儿,知晓么?”
傅济摇摇头,“捡到她时,她方出生不久,寒冬腊月里,放在一处水草边上,冻得已经连哭声都要出不来了。她母亲也不知能不能活,硬是贴在怀里给暖过来的。没过多久,原先的村子遭了水灾,便只能迁了。家里人再未曾提过,她自个儿也全不知情。”
萧澜点点头,他是何等的心思,神思一清,很多事情便登时联系到了一处,问:“那母亲可是早知她真正的身世?”
“我原以为她不知”,傅济苦着脸,“现今才晓得,她心里是有些数的,只是多半也不敢确定,因没说起过。”
萧澜来回走了几步,他已经想通大半,看向傅长启,问:“是否与大司马夫人,虞氏有关?”
傅长启点头:“当日母亲也是急糊涂了,奔了大司马府,求见的却并非是大司马,而是大司马夫人,虞氏。”
…………
正房里。
傅夫人抓着延湄的手微微哆嗦,延湄觉得她抬着发酸,便拉着她的手放在腿上,冲她笑。
傅夫人却抖着嘴唇,半晌,眼泪下来了,延湄轻轻给她擦掉,说:“阿娘,别哭。”傅夫人牙床攒着劲儿,半晌,蹦了一个字,说:“不。”
延湄把耳朵凑过去,傅夫人又说:“是。”
延湄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似乎激动得很,一手给她顺心口,意思不叫她说话了,傅夫人有点儿发急,然而越急越说不上来,只能往后靠着喘气。
唐氏在一旁劝道:“母亲可莫急,等您养好了身子,是能入宫去的,眼下您就安心吧。”
傅夫人伸了伸脖子,似乎是在找谁,不大清楚地说了一个字:“皇。”
延湄这下倒懂了,她想说皇上,应该是要见萧澜,延湄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一蹭,说:“澜哥哥不多会儿就会来的。”
可能是她神情流露得太自然,傅夫人面色缓和了些,慢慢地牵了牵嘴角。
延湄转个身子,与她肩膀挨着肩膀的靠着,母女两个也不多话,静静呆着。
今日萧澜与傅济说话的时间有些长,过来半个多时辰才回来,他一过来,傅夫人便挣扎要起身,萧澜冲她颔首:“母亲,且放心吧。”
傅夫人满眼通红,抬手似乎要去拉萧澜的手,萧澜已经不再是为颖阴侯之时了,不合规矩,傅济忙冲着傅夫人摇头,又给萧澜告罪,萧澜却没说什么,伸出手去,让傅夫人握了握。
延湄抬头看他,一笑,也把自己的手搭上来。
傅夫人使劲儿攥了下萧澜的手,傅长启过来扶住她,低声道:“阿娘放心,这天底下若是连皇上都护不了阿湄,便没人能护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