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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神的时候,有一些微小的细节显露出不属于高长卿本人的禀赋,若有若无。但只要姜扬喊他,总会回神。
姜扬以为是他心思不静所以神游,特地带他去郎中处抓了几副养心的药,又将宅邸周围的燕雀全都赶除,种上一些遮阴的榆树,抱着他在庭院外的游廊上看了一冬的雪。高长卿好了一阵,却在开春时头一次将姜扬吓得魂不附体。
那天至少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高长卿都在用高公的口气与他说话。他似乎还记得他们之间的事,非常严厉地训斥了姜扬的不思进取以及断袖之癖,然后希望他能与高长卿一刀两断。
姜扬在西府当兵的时候听说过南疆的巫蛊之术,甚至可以让死者的魂魄附入生人体内,他以为是遇到了这种事,可又百思不得其解:巫蛊何其邪毒,高公如何使得?高公显然只是想拆散他们俩悖论的婚配,难不成还会倾占他亲生子嗣的身体?正在这时,高长卿身子一软,软倒在他怀里,对方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姜扬并不敢告诉他,只请来懂行的术士做法,说是要祭祀先人,高长卿笃信鬼神,非常恭敬地主持了祭祀。
但是事情却一发不可收拾了。第二次,高长卿徒然之间变成了姜止,走路一瘸一拐,看人眯着眼,形容猥琐,说了些嘲讽姜扬的话。姜扬心下狐疑,他并没有听说任何姜止驾崩的风言风语,为什么尚且活在人间的姜止都开始附体了?
第三次,高长卿变成了她的长姊,容国现任王后高真。
从此以后,姜扬回家,时常会发觉,高长卿虽然形貌无异,行为举止却变成了不同的人,每次持续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不止,事后总是想不起来那段时候发生的事,但隐隐有点不安。姜扬只好告诉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实在不知道高长卿中得这是什么邪。最开始是一刻钟,现在是一个时辰,长此以往如果是两个时辰,三个时辰,那他的长卿就要在这些人的面具后消失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就让他战栗不止。长久以来,因为拥他在怀带来的淡然笃定,也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姜扬想过无数次也许高长卿是不爱自己的,但是他的人留在他身边,这就够了。但是在发现也许有一天他只能拥有一个躯壳,却连不爱自己的高长卿都得不到,便让他无所适从。
这次,“真姬”已经在对面吃完一鼎黄羊肉了。
姜扬思忖着,“她”的进食的确非常文雅,女子气,不过这个饭量,果然还是男子吧。到时候高长卿要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吃饱了怎么办?他该怎么解释呢?
“长卿还没有回来么?”“真姬”放下小鼎,以一种戏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的屋子。“果然这种地方让他住不惯呢。即使在乡下已经住了十几年,还是少爷脾气。”
姜扬想说这才不是什么乡下,但是比起雍都的王宫来,的确是逊色不少,便也沉默不语。
“谁叫你们战败了呢。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这个“真姬”说话可真是不留情面。
姜扬坦言,“以我的才具,的确无法胜任国之大宝。不过我也不会以此看低我自己,古往今来,才具不足的君王很多,最后都酿成灾祸。我既无心料理万民,也无心拖累万民,退守此间是最好的结果。”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只是长卿未必与你想的一样。”
“长卿墨守成规,刚愎自用,我能纵容他,不意味着旁人也能纵容他,纵是有惊天的才能,他除了活活被绊死,又能怎样呢?”
对面的“真姬”皱起了眉头,半天没有说话。姜扬在高长卿清醒的时候绝不敢如此放肆,只是近几个月来颇受打击,忍不住想还口,不知不觉便把话说重了。其实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高长卿是在借那些面具数落他的无能。不过以高长卿的性格,若是想羞辱他,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姜扬从来不刻意隐藏自己不是做国君那块料的事实,只是有时候,有时候……当听到这许许多多人、许许多多张嘴告诉他,他拖累了高长卿,他都会难以忍受。他已经努力给他最好的,也已经努力让他不去伤害其他人,但是互相伤害却偏偏就是朝堂的根本。他无法接受,他顺势把权位让给他人,带着高长卿离开,怕高长卿如此尖锐如此愤懑如此郁卒会可惜了一生,而姜扬来这世上,只是想让高长卿不可惜。
说他霸道也好,说他胆怯也罢,他只是想在每个落雪的年月,抱着高长卿坐在廊前,听雪纷纷落在地上。
其他的人与事,全然不想管。
“那你想过没有,其实他不想让你管呢……”“真姬”妖娆地抚上他的脸颊。
“这个,即使的确是长卿所想,也不管呢。”姜扬低头说,“长卿在我身边,这是我的底线,会为了情爱伤及性命的,可不止是道听途说。”
“真姬”突然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们的情爱,我可管不着,我见得够多了,没空管你们的家事。乘我弟弟还没有回来,我先帮君侯做掉你。”
锋利的刀刃陷入皮肤,瞬刹见血。
姜扬知道高长卿不爱习武,全因习剑是家规,也能防身,勉强为之。高真却不一样,高真是一个刺客,他见过高真拔刀。现在高长卿拔刀的姿势是属于高真的,干脆利落,但是他竟然因为这一点而感到雀跃。
“这个人不是长卿。”他想。他最难以容忍的莫过于高长卿要来杀他,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以至于对眼前的危险反而无所顾忌。
他凌乱退后,“真姬”欺上,一刀横挥向他的喉间。眼看刀锋滚过,高长卿却突然周身一软,软绵绵地躺倒在地。
“你还真没用呢。”
姜扬看到高长卿背后,术客喝高了的脸。
术客和姜扬坐在廊下。
“所以以先生所见,我的朋友是中了什么邪毒之术么?可有解法?”
术客笑,“是癔症,非毒非术,而是一种病。”
姜扬面露惊讶,“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病。”
“有些怨念深重的鬼魂,死后会徘徊在人间不入轮回,这事你可晓得?”
“晓得。”
“那如果是怨念深重的人呢?”
姜扬默然。
“你的那位朋友,心里一定有很深重的执念。”
“他的确有……”姜扬吞吞吐吐,“他觉得男儿在世,就必定要去干一番大事业,但我却不让他去。我怕他飞得越高跌得越重,也怕他劳碌半世一切成空……我更怕他见得世面越多,我在他眼里就越轻越小,直到最后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就把他拦在身边了。是我自私。”
“执念倒也并非什么恶事。人生在世,若连个执念也没有,那就未免太糟糕了。公子对这位朋友,就可算是执念了,公子得逞,十分心喜。可若公子不得逞呢?”
“那……大概会死吧。”
“得之则幸,不得则死。先生的朋友也是如先生一般刚硬的性格,所以若只是单单执念一个不得志,断没有这么纠结的。”
术客看着安静地枕在姜扬腿上沉睡的高长卿,惋惜地摇了摇头,“但是如果要在执念与执念之间相互权衡,那就足以令人发狂了。好比你爱上两个绝美的女子,却只能与一人在一起,那未,与哪个在一起,都无法真正甘心,但是要离开任何一个,却又放不下。大抵如此。”
姜扬出神地摸了摸高长卿的长发。“所以我也是他的执念么……”
术客笑起来。“他有许多怨恨,却无法怪罪于你;他想从头再来,却又对你多加愧疚。所以他只好变成其他人,来逃离他自己。他看起来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呢,他还没有准备好和你一起静静地走过百年。”
“我还是让他为难了。不过知道是这样,心里却很高兴。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那么痛苦么?”
术客从他的酒葫芦里倒出潺潺的美酒。
“山人自有妙计。”
高长卿这一天醒来,与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早晨用功读课,等太阳升起之后,在后院学习剑技。他念书不胜用功,烂熟于心,但是习剑却马马虎虎,不过依旧兢兢业业,一笔一划,因为这是他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等微微出汗之后,走过堂下,遇见父亲,便垂手站在一边听他教诲,不过高公对这个长子总是很宝贝的。如果世家公子拥有模板,高长卿就是最好的例子。
高长卿与父亲用完早膳,驱车赶往王宫议事。容国的王体质虚弱,国家大事具交付于高公,高长卿年及十五,也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官不在大,好在亲力亲为,俱是实在的要职。从一个成日吹拉弹唱的世家公子,也慢慢变得圆滑有能起来。至于朝中那一套虚与委蛇,耳濡目染,不用学便吃透个七八分。
【番外】沽酒归(三)
廷议归来,在父亲手下处理公务。往往有下人前来书房打断,曰某家某公求见,于是请客人来到书房,围坐巨谈一番。王都十姓大家势力空前,树大根深,往往为了土地人口,官职权能起些龃龉,父亲便软硬兼施,能劝的劝,不能劝的威压,势必要表面上抹得一团和气。
十分劳累,全因背后牵扯太多,父亲用的手段又复杂到恶心,每每劝走一位都要大松一口气。
家中请了一位西席,看不上这些阴谋鬼谋,状似出尘。对此人颇为不喜。
西席姓卫,言论偏激,迫不及待想办法赶回父亲的书房,让他做些整理卷宗的杂活。
此时倦了,便托辞书房有卫先生帮忙,顾自出门小憩,去往隔壁燕家做客,与已经出嫁的家中二姊偷偷会面。
二姊哭道,原先与她甚为恩爱的丈夫变心了,带着年轻貌美的女人进了家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似乎丈夫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古怪,三人同桌吃饭,同院睡觉,他时而在她处歇息,时而与妾室欢好。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习惯儿女共事一夫,请代为传话给父亲,让父亲做主。
姑且听之。对于女人的悲情不甚了了,男人总之是要娶很多女人的。如果她们每一个都要向她们的父亲告状,那男人的日子就不用过了。
见过姐夫燕达,相约这次休沐一道去涑水河谷打猎,归家,将二姊的事讲给父亲听。话说一半,父亲打断,这才惊觉父亲脸色不悦。
向家老黑伯询问。原来大姊自从离家之后,声名鹊起,却不是什么好名声,让父亲烦心。
大姊是妾室生的,身份低贱,每每遇到,低头只装不识,那妖冶的女子却笑得惹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