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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简直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眼下他这份地位权势,完全可以说是拿钱堆出来的。官大一头压死人,在这高官遍地的东京城,人人都能来敲他的竹杠。这个做完寿,那个又娶亲,还有直接将酒席办在他家的——这都是抬举他。流水价钱花出去,换来的不过是他西门庆的名字,在别人耳中,听得顺耳些,有什么机会,也就多想着他些。
就是还好他当年未雨绸缪,早早就派人在东京置办了些房产地产,逃出阳谷县时尽管仓促,抛弃了大部分不动产,却也不至于在东京白手起家。
但即便如此,钱财上也时刻有吃紧的感觉,只得用尽浑身解数发财,比在阳谷县时更加辛苦百倍,同时也刺激百倍。二娘子李娇儿早就不太受他的宠,冷房冷炕的几个月没去过了,但这次还是大张旗鼓的给她办寿,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心意都明明白白的从那礼物单子中透出来。
本来给小妾庆生,在传统士大夫眼里是十分丢脸丢份的行为,但世间之人毕竟趋炎附势的多,这不还是纷纷给他面子?
玳安进来叫:“爹?刘通议那边派人来送礼,爹出去迎一下?”
玳安这小伙子如今也出落得越来越会办事,简直也像是个做官的料了。然而西门庆更喜的是,来贺礼的那位,居然是当朝王少傅的侄女婿,他巴结了多久都没巴结上,今日总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赶紧起身,叫过左右:“田三、邓六,走。”
两个膀阔腰圆的大汉一声不吭,跟在西门庆身后,如同两个影子。
西门庆毕竟亏心事做多,自己虽然有点武功,但如今不敢托大,老早就托风门作“中介”,雇佣了两个本事超群的保镖,据说以前都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如今人为财死,每日寸步不离跟着,让他心里踏实不少。
堆出笑脸逢迎贵客,溜须拍马的话说了一箩筐,好不容易给人家奉承舒坦了,那边又有穿红戴绿的丫环被打发过来,笑眯眯一福:“老爷,几位娘等着你去内席吃一盏酒呢。”
西门庆匆匆应一声,等外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才快步进内院去应付一遭。让两个保镖等在外面,丫环一掀开帘子,就闻到里面一阵扑鼻腻香,娇声软语如珍珠一般滚进他心里。
“哎哟,老爷可算来了!”
李娇儿一盏蜜酒已经敬到了面前。作为今日寿星,她穿一身娇杏色长裙,披件大红斗篷。春寒料峭的,胸前倒刻意露一抹白酥,压了圈沉甸甸金链子,愈显出底下丰满来。
西门庆本来对这女人已经无甚感觉,此时依旧心中小小的动一动,配合地接过酒喝了,故意覆在酒盏的红唇印儿上,笑道:“待会儿你出去谢一下客人,可别涂这么艳。”
后面姐妹数人嘻嘻娇笑:“老爷喝了二娘子的酒,却不喝我们的,这哪算公平!”
西门庆如何不识她们的心思,外面长袍脱下来,扔给丫环玉萧,自己偎红倚翠的往中间一坐,听着耳边叽叽喳喳,头脑放空,暂时忘记外面的诸般乱象。
愈是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反而愈是有些看不起那些捧他的人。后院里的女人们一个赛一个的娇媚如水,每天无事可做,挖空心思争他的宠,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伎俩他看得都腻了。偏偏这些女人乐此不疲,如同一个个空心的精致人偶,要靠着他的滋养,才能焕发出生命力来。
还是最喜欢瓶儿,从不刻意争宠,惹人怜惜,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起码能跟他聊到三句以上。玉楼中庸无趣,私底下小动作也不少。也罢,当初只是图她嫁妆,她呢,寡妇图安稳,两个人各取所需,算不上什么天雷地火。李娇儿那点媚术几年不带进步的,叫她减些体重也听不进去,这两年越发腰围渐粗,可见其人疏懒。月娘呢,跟他谈话的内容,三句不离生儿子,倒让他觉得自己成了某种工具了。眼下成了官太太,也有点不好意思带出去——瞧瞧别人家的夫人!
当然身边也不乏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想留个可心的人在家里,偏偏东京城里,连纳妾都要涨价,随随便便就是三千贯往上,而且官场中人趋于保守,谁家侍妾多了,落个“好女色”的名声,轻则遭笑话,重则仕途都受影响。
不禁又回忆起当初阳谷县里,武大郎家的那个小媳妇了。他记得清楚,姓潘,行六,是唯一一个把他西门大官人看得比她家炊饼还不值钱的。那人三句话不离财,却意外的身上没一点铜臭味,当真是女人堆里一股清流,繁花丛中一只会动的鸟儿。
越是正眼不瞧他,越是激起他的征服欲。本来想着,打压掉她的棱角,再收为屋里人,也不失为一个情趣的过程。可偏偏功败垂成,让那个不要命的武松最后坏他的事。当时旁人叹息议论,说这小媳妇定要死在武都头手里了,他却不敢苟同。他以己度人,如此妙人,武松才不舍得杀,多半心里也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妙龄小娘子落在一个生猛壮汉手里,下场如何,可嗟可叹。尤其是,听说她后来还被掳上水泊梁山,落在一群生猛壮汉手里,那必定是生不如死了。
也算是活该。她要是还活着,肯定终日以泪洗面,后悔当时没进他西门庆的门吧。
而武松也把他祸害得够呛。西门庆想起这事就糟心。他好容易在阳谷县积攒下的基业。那栋大宅子!
东京房价贵上天了,眼下住得还不如以前的一半宽敞。
忍不住推开吴月娘夹来的一筷子菜,探身看看窗户外面,自己宅子拐角处的灰壁上,就张牙舞爪的贴着个反贼武松的通缉令,跟其他几个人,什么鲁智深、李逵并肩而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才心头略安。
身边温言软语,敷衍着讲了几句笑话,那边玳安又把他叫出去了,神秘兮兮地说:“爹,那个四娘子所在的点心铺子,派人来送礼啦。”
西门庆听见“四娘子”三个字,不由得一愣神。差点忘了自己还曾有那么位四娘子了。
问出送礼的数额,又不屑地哈哈一笑,说:“礼收了,人送走吧。”
倒不是他要有意怠慢人。接盘了他西门庆的女人——即便是不要了的女人——就得做好被他膈应的准备。这里是东京城,以他的身份级别,强夺民女的戏码玩不开,他也没那个闲工夫。不过他也不打算就此忍气吞声。过几日闲下来,不妨带人去那个点心铺子坐坐吃吃,好好臊臊她那个新男人。万一孙雪娥旧情不忘,给那点心铺子房顶上刷两把绿漆,他也是十分乐意的。
燕青吃个闭门羹,意料之中。他挨在人群里,不慌不忙地听着高墙内聒噪喧哗,几桌子客人附庸高雅的高声谈笑,酒令行得不伦不类,三句话不离对西门庆的阿谀奉承。要么就是低俗难听,韵脚都合不上。
听着有人卡壳了,“我有一枝花……那个、那个……今晚带回家……颠倒鸾凤、好不尽兴……”
墙内一阵哄笑:“不成!这个不成!连个‘酒’字都没有!”
燕青在墙外,一阵技痒,高声回一句:“我有一枝花,我斟一斗酒,惟愿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
里面一下安静了,听得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小厮?不对不对,应该是个客人……”
燕青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继续对出三四句:
“我有一枝花,花酒满筵有,酒满金杯花在手,休问南辰共北斗;我有一枝花,花酒平生友,饮罢了、三杯两盏,付予诸公手。……”
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本就是他从小的长项。今日一语惊四座,他自己也有点惊讶。想了想,并非自己修为突增,乃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西门庆府上,“有文化”这三个字,门槛颇低。
这下,里面一连串的“请进,快请进来!”
燕青整整衣襟,信步进了西门庆家大门。
天幕渐暗,雅间之内,一方小桌,桌上点着一盏孤灯。
燕青脸颊上两抹晕红,双目微饬,目光却还是明亮的,甚至比平日更多了些冷冽的气质。
潘小园端起热水壶,面前的几盏茶沏上,问:“如何?”
燕青笑笑,环顾店堂,先说一句:“表姐,等咱们有钱了,得把这店面重新装修一下子。今儿小乙算是见识到东京贵人家里,都是怎么个装扮了。”
旁边周通粗声一笑:“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作甚,咱们又不做贵人官老爷,有钱了不如吃喝!”
胸无大志,却也务实。燕青朝周通微笑一笑,接着说:“打探出来了,那西门庆确实是蔡京门生,眼下正打得火热,是什么三司里的朝散郎,算是个七品官儿,但近期可能还会再升。”
潘小园点点头。旁边董蜈蚣好奇:“他倒知道何时会升官?”
燕青冷笑:“按他的出身本事,升官倒是比赚钱难那么些个。但朝廷里的‘六贼’,让他巴结上好几个了。那个王黼,公然卖官鬻爵,小乙今儿才算开眼界,‘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看碟儿下价,方便快捷。”
原来还是买官。潘小园心里默默呸一声,问:“还有呢?”
“嗯,他为人谨慎多疑,家宅守备森严,贴身还带着两个护卫,看样子,本事都不逊咱们梁山好汉的手段。”
潘小园漫不经心转着茶盏子。这么一来,把他神不知鬼不觉绑到梁山的计划,看起来多有艰难。
“还有呢?他名下的产业什么的……”
燕青忽然摇头一笑:“既是做官的,如何能从商!我只是杂七杂八的听宾客们说,他在东京郊外有些田产,此外便没什么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财,想必是祖上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