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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只觉得人潮汹涌,自己前后左右都是污言秽语,人来人往,往各个方向走的都有,自己顷刻间就被撞了下腰,踩了下鞋面。
随即人潮里现出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挽住她手腕,将她拉到一方安静的空间里,肩膀给她开出一条路。
“先回去。”
潘小园恋恋不舍回头看一眼,心里倒是替扈三娘一直揪着。让武松拉着走了一段路,人少了些,才想起来抬头看他。他自从扔了那梨以来,眉头似乎就没舒展过,眸子忽明忽暗,不知道脑子里过了多少念头和事情。眼下扈三娘这个结局,显然也是不太如他意的。
但他依旧守着口风,在最终结局敲定之前,不乱说一句废话。
只是见她神色是在是惶然,才又说了一句:“静观事态。”
快步离开现场,其实也有撇清关系的意思。他知道宋大哥爱才如命,王英这么闹一出,为了留扈三娘,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说不定真有允诺的意思。到时候若是他还在场,自然不能昧着良心表示同意,然而若表示反对,岂非是置扈三娘于死地的节奏?
再者,若是他再留在场地里刷脸,难免会有人往深了想:王英输过他武松,他又输了三娘,今日三娘又输了王英,环环不相扣,逻辑上说不通,肯定有一环是出了问题的。到时候再爆出他有意放水的事,那赶紧趁早打包袱下山,别做人了。
反正扈三娘今日死不了,暂且宽心。
他想着想着,手里头却忽然一空。他自然而然顺手一捞,依然捞个空。这才低头,发现潘小园正朝他客客气气的笑,自动退回肩并肩的态势,手笼回袖子里了。
既然已经出了拥挤人群,那可就不用拉着她了吧!
她一句话没说,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惫懒神情,还是明明确确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前日她醉态可掬时说的那番宣言,眼下可还没失效。
武松没脾气,自己也把手笼回袖子里,见到岔路,朝左边那条扬了扬下巴,意思是先把她送回她的小院子再说。
心里头却有点纳闷,当初是谁不顾一切的把他拦腰搂住,还在他胸前蹭了两蹭,哭鼻子来着?真是翻脸不认人,自己干的事儿,自己不记得。
潘小园见他有点失落的样子,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一瞬,把方才扈三娘惨败的阴郁冲淡了不少。
谁知那点愉快心情也没维持多久。回到房里,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周围喧嚣嘈杂,犹如狂风卷过,漫山遍野都在飞传同一个讯息。
“扈、扈三娘自杀了!”
第105章989.10
扈三娘半卧在床铺上,冷漠地望着小喽啰送来的大包小包的药。梁山上这么多高手围着,连自我了断都成了奢望。不过她也无所谓,第一次不成功,总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活着已没什么希望,不正是死得其所么?
门板轻响,急促的轻微的敲门声。
扈三娘秀眉一竖,习惯性的就要张口喝骂。忽然又听到门外的人说话了,不是宋江,也不是惯常看守的喽啰,而是个女的。
“扈三娘,三娘,姐们儿,记得我不?”
声音是有点熟。扈三娘花了些时间回忆,才想起来,似乎正是某天听过自己壁角,还不安好心告诉自己“林冲有娘子”的那位。
还没等她发话,外面门锁已经开了,一个水绿裙儿快步进了来,上面是白纱衫儿、小旋髻儿,杏核眼儿。顾盼之间,眼尾挑起一个婉转的弧度,又是带了点近乎天真的媚。
这副芳容也许会让男人着迷。但在扈三娘眼里,只看到了一朵挺拔的花儿,上面载着满满的盛放的活力。
她当即眼眶一湿,咬紧嘴唇,偏头向里,冷冷问道:“姐姐也是让人派来劝我的?”
连宋江那样人物,软硬兼施,都劝不动她,这时候想起派女人了?倒是听说过梁山上有个什么母大虫顾大嫂,其人颇多传闻,要真是眼前这位的模样,传出去,那可是会引起江湖地震的。
潘小园先是笑:“没人派我来,我自己要来的。”
本来扈三娘这地方防守严密,但潘小园跟几位带头大哥求了一求,居然很顺利地就获得了探监的机会。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梁山上也只有这一位,跟扈美人是年龄相仿相貌相配,这位潘六娘又是个平易近人、言笑不忌的,两位美人在一块儿,除了没法切磋武功,恐怕能有不少共同语言。她又拍着胸脯保证,能将扈美人说得不再寻死,甚至若是运气好,忽悠她归附梁山。
几个糙老爷们一商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大手一挥,让人给她开锁。
潘小园四下看看,小监房里布置得倒挺齐全,除了缺个梳妆台,该有的都有。小几上堆着一大包药,香气沁人心脾,比武松那点从江湖贩子手上买来的金疮药,似乎要高了不止一个等级。而美人的脖颈连锁骨处,多了个新包扎的伤口,隐隐往外渗着血。
她叹口气。果然是刚烈的性子。听说她是趁小喽啰来送饭的当儿,直接夺刀抹脖子的。好在送饭的那位也还有些身手,扈三娘自己满身是伤,发挥失常,这才落得个有惊无险。
潘小园漫不经心拨弄着那一大包药,这个拆开看看,那个拿起来闻闻,才说:“怎的上来就叫姐姐,咱俩谁大还不一定呢。你多大?”
扈三娘一怔。很少想过这个问题,恍惚了一刻,才说:“虚度二十。”
“唔,那比我小两岁,是该叫姐姐,你没亏。”
扈三娘见她上来就闲扯,心思忽然也被带歪了一刻,随口接话:“那你和我哥哥同岁。”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别的了。
二十岁,家破人亡,一无所有,鲜花刚刚绽放便凋零,睁开眼,一片黑。
扈三娘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的脆弱。紧咬牙关,骄傲重新回到身体里,依旧是冷漠的一句:“那又怎样,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上次便没劝得我怎样,今天……”
潘小园一屁股坐她床上,拉起她一只纤纤素手——说是纤手,不过是远观的美丽。翻过来,手掌上,指肚和指根,分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
接着,一个硬硬的东西塞到美人手心里,和硬硬的茧摩擦着。潘小园微笑,笑得胸有成竹。
“今天么,是代表林教头来的。”
扈三娘头脑一懵,双颊涌上一阵血色,“你……”
低头一看,手上一柄小折扇;打开来,里面龙飞凤舞,一首狂草五言诗,字迹像安道全的处方一般难辨,末了的落款倒还看得清楚:“落第秀才吴用某月某日大醉后涂鸦,赠林教头”。
林冲的扇子。边缘多有破旧磨损,看来是他的常用之物。
扈三娘攥紧了扇子柄,猛然抬头,看到一副温柔可亲的盈盈笑脸,眼中神色高深莫测,近乎讨打。
“怎的,还赶我走?”
美人叹口气:“他要对我说什么?”
潘小园垂下眼,转转眼珠子,却也不敢随口开大话。
扇子是林冲的不假,但他哪有这闲工夫去安抚扈小美人。是潘小园拎两瓶酒,到鲁智深房里拜访和尚,趁他喝得高兴的当儿,从他房间里走私出来的。林冲偶尔会去鲁智深那里喝酒,每次必醉,落下点东西是常事。鲁大师又是个马虎人,哪想得到给他送回去,林冲落下的东西,他能注意到就不错,看顺眼的就丢角落,看不顺眼的就随手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