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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新竹的路上。
“韦经理,你要不要吃酸梅?”
“不要。”韦子孝手握方向盘,专心地开着车。
“那你要不要吃洋芋片,波卡的喔!”
“不要。”
“对了,我帮你买了一罐咖啡,开车才不会打瞌睡,喏!”祁北替他拉开拉环递给他。
“谢谢。”他喝了一口,然后搁在驾驶座旁的置杯架上,不经意地瞄到了她膝上,哇塞!一大包零食。“-当是去郊游啊?”
“本来就是啊,好难得离开台北。”她喀卡一声将洋芋片塞进嘴里。
“-是说,-很少离开台北?”韦子孝纳闷,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山里来水里去,甚至出国观光环游世界?真想不通家境优渥的她,放着好好的一个暑假不去玩,跑到哥哥的公司搅和个什么劲?
“是啊,除了学校的校外教学之外,我只去过台南,就是跟我哥去的。”
“-不爱出门吗?”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她的个性并不闷,应该不是超级恋家的那种女孩。
“才不是呢,是我爸啦。”
“祁爸?”
“我小的时候我爸就很老了,他没体力带我去旅游度假什么的,长大以后是我自己太忙了没时间。”
忙着谈恋爱当然没时间啦。
“看得出来他对-呵护备至,-很幸福。”暴风雨对温室里的花朵而言,只是景观,并非灾难。
“是啊。”
“那今天出差,他一定很不放心喽?”都是陈董指定要“小琪”一起来,否则他不会拉着她。搪瓷娃娃要是给碰撞缺了个角,他用什么来赔?
不过他怀疑她会放过他,这几天她老黏着他,拜访客户她要去,跑工厂她要跟,只差晚上的喝酒应酬她没法子参一ㄎㄚ,恐怕是祁爸不准,因为都是些声色场所。
“还好耶,我本来也以为我爸会反对,没想到他居然很干脆的答应,他说我跟你一起他很放心。”
含着酸梅的她,说话有点口齿不清。
“他对我放心?哇,天大的荣幸。”他的好心情被挑了起来,彷佛真的是出来郊游,有种溜班的刺激与快感。
“你少得意,那是因为”她突然噤声。
“因为什么?”他看了她一眼,发现了她的脸红。
车子驶入新竹郊区,窗外是一片油麻菜籽,汹涌的绿浪衬着脸红的她,犹如粉色百合绽放在油亮的叶片上,对他摆出邀请的姿态。
不行,她不是他要的那种类型。他高攀不起。
何况她已经有个男朋友了,那个黄头发高个儿、让她神魂颠倒的帅哥。
“因为嗯因为你是我哥最信赖的人啊。”他瞥见她扮了个鬼脸,这女孩压根儿没把他当顶头上司看。本来嘛,她是老板的妹妹咧,需要看谁的脸色?
“原来如此。”
他注意到她今天的装扮有些不同。她平时习惯往后扎的马尾放了下来,垂在两颊的直发平添些许女人味,鹅黄色纱质上衣搭配白色灯笼裤,让她既青春又不失妩媚。
韦子孝转头直视前方,不再看她。
既然高攀不起,就保持距离吧。
“到了,前面就是通联公司。”才听到祁北发现新大陆似的喊叫,眼前便出现了通联的招牌。
韦子孝将车停妥,正打算开车门,却被祁北拉住手说:
“拜托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是祁家的女儿。”
“为什么?”
“我不要别人对我另眼看待。”
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开了车门率先走进去。这是他在副理任内开发的新客户,这里他来过几次,不算陌生。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作业区挥汗指挥员工搬货,声如洪钟。他,就是通联的陈董,很草根性的人物,脚踏实地,只是性子急,讲话毫不斯文。
“陈大哥!”
韦子孝还不及出声,便见祁北径自趋前打着招呼。奇怪?她又没见过他,怎么晓得那人就是陈董,还叫得那般亲热?
“-是”陈董转过头,布满汗水的脸上一阵惊愕。
“我是小祁啦!您真不够意思,人家我都认得您的声音。”
“原来-就是小琪。哎呀,真是没想到-这么水哩。”陈董笑开了,对韦子孝说:“韦经理,你这个秘书不是盖的,才通过电话就能认出我的声音。”
“陈董仔,在忙啊!”他伸手与他相握,对陈董的夸赞不予置评。
这两天他的确发现了她在人际上的一些“天赋”只是她的数学能力实在令他不敢恭维,所以他只好少要她做跟数字有关的工作。
“赶出货啦!我闲不住吧脆下来一起吆喝,人多好办事嘛。”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说“走吧,到我的办公室去吹冷气。”
“陈董仔,我们今天是来赔罪的。”韦子孝走在一旁说着,当然喽,还有为下一次的生意铺路。
“赔什么罪!事情过了就算,反正我也没损失。”
“说好要给你压惊的。”
“都是小琪太工夫了,哪来的惊可以压!你们看我这么大一尊,有可能会着惊吗,爱说笑!”陈董打着哈哈,他的身材的确粗壮,魁梧的韦子孝被他一比,硬是小了一号。
“不论如何,中午我作东请陈董一家人用餐,你一定要赏光。”韦子孝坚持。
“这样吧,我叫我老婆煮些菜,你们就在我家随便吃。”
“这怎么行!是我要摆桌的。”
“谁摆都港款啦,小琪第一次来,当然是大哥我请客。就这样决定了,再说就是嫌弃了。”
“好啊,我们也想认识大嫂,那就谢谢大哥喽。”祁北抢着答,韦子孝便把抗议的话给咽了下去。
祁北善于察言观色,嘴巴又甜,公关做得比他这个大男人还好,就听她的吧。
上午他们就在办公室洽谈下一次合作的细节,中午就到陈董家里吃饭。长得福福态态的陈董夫人是个客家人,煮了满桌客家菜款待他们,还频频为祁北夹菜,热情极了。
陈董夫妇的一儿一女--两岁的朋朋和三岁的珍珍,调皮得很,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还好奇的抓着祁北灯笼裤脚的系绳把玩着,差点把它给扯了下来。
陈董喝斥着,倒是祁北毫不以为意。她索性把这两个娃儿安置在她旁边的座位,一左一右喂着他们吃饭。
“小琪,-快吃,待会儿我再好好修理他们。”陈太太连忙制止,哪有叫客人当褓姆的道理?
“大嫂,我吃饱了。倒是-忙里忙外的,还没好好吃上一口,珍珍朋朋就交给我,-赶快吃吧。”
“这不太好吧。”陈太太深感犹豫。
韦子孝看看那两个像蚯蚓一样不住扭动的小表,不禁为祁北捏了把冷汗。她罩得住吗?
“哄小孩我很内行的,-安啦。”说着把汤匙伸到左边夸张的说:“哇,朋朋你看,大船进港喽!”
说也奇怪,本来拒食的朋朋居然乖乖的张开嘴巴,把汤匙里的东西一口给吃了进去。
“我也要!”右边的珍珍看了也吵着要大船进港。
就这样大船轮流进港,一人一口,两个饭碗里的饭菜很快就吃个精光。
“喂,小韦,你这个秘书不是普通的厉害,哪儿挖来的?”陈董附在韦子孝耳边问。
“登报找来的,”想起祁北的交代,他说:“才上班两个多礼拜而已。”
“算你好运,找到一个十项全能的秘书。我看哪”陈董突然一脸神秘的说:“你干脆娶小琪当老婆好了,人长得水又会做事,有囡仔缘搁有耐性,将来一定是个好妈妈,现在到哪里去找这种女人?”
“陈董仔,你真爱说笑,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
“啊,好可惜!”
韦子孝不禁失笑。这是哪门子馊主意?就算没男朋友,人家也未必会看得上他。
吃过饭,又天南地北聊了一阵,要告辞的时候,陈董的两个小孩一直缠着祁北不放她走,甚至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主人们也顺势跟着挽留,陈董允诺要请假带他们去参观新竹有名的青草湖和城埋庙。祁北是很想去,可是她不好意思表示,毕竟现在是上班时间,而且这样她势必会赶不上晚上的家教。
韦子孝则左右为难。拂逆了主人的盛情,怕会影响日后的生意往来,但他实在不愿意耽误祁北回家的时刻,她可是必须细心呵护的搪瓷娃娃哪!
最后迫使韦子孝同意的是两个小表愈来愈凄厉的哭号;然而祁北的笑逐颜开,则让他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太棒了!珍珍、朋朋,爸爸妈妈要带咱们去游草青湖,我从来没去过耶!”
“小琪,-怎么像个小孩子?”陈董上他的奔驰轿车前开玩笑的说。
“陈大哥,我本来就还是个小孩子啊,今年过年还要来跟您讨红包呢!”祁北对他的调侃丝毫不在意。
韦子孝开着车,从后视镜瞄着后座的一大两小,一路上儿歌笑声不断,连剪刀石头布这种幼稚无聊的游戏都让他们玩得兴高采烈,车厢中充满了童言童语与欢乐气氛。
这种感觉好陌生又好吸引人。
他想起陈董的玩笑话--她会是个有耐性的好妈妈。
好妈妈应该是怎样,他完全没有概念。也许就像这样吧,愿意陪孩子唱首简单的歌、玩个幼稚的游戏,然后不吝于敞开自己温暖的怀抱。
将来,他的孩子必须有一个好妈妈。他对自己发誓。
一行人分享了青草湖的午后时光,从孩子们的草地追逐中得到单纯的快乐:而在摩肩擦踵的城隍庙口,感受到有如过年庙会般的热闹,体验着可能被冲散而必须时时相依的紧密联系。
为了怕分散,他们和陈董夫妇约定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两个小孩不意外的坚持要跟着祁北。逛着逛着,小孩困了,韦子孝和祁北只好一人抱着一个,在人潮中冲锋陷阵。
到了约定的地方,陈董夫妇已等在那里。看到他们狼狈的模样,陈董大笑说:
“你们简直就像带着小孩逛夜市的夫妻嘛!”
祁北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的瞅着韦子孝说:
“韦经理,陈大哥说我们像一对夫妻耶,你觉得呢?”
他还来不及反应,又被祁北抢了去--
“陈大哥您放心,到时候媒人的大位一定给您和大嫂坐啦!”
由于赶不上家教,祁北在回程的车上打手机回台北请假,韦子孝这才知道原来她每天下班后都得赶家教。
“我的两个家教学生都是国三,下个星期就要大考了。”祁北关掉手机说,她仍因刚才将了韦子孝一军而沾沾自喜。夫妻耶,这不就是她的终极目标吗?
“每天都有家教,-不觉得辛苦吗?”韦子孝不懂,千金小姐何苦扬弃玩乐,每天赶家教?
“是很辛苦,但我想自己赚学费。”
“祁爸的意思?”
“才不,我爸妈根本不同意,是我坚持的。”祁北想到当时的条件交换,她放弃南部的国立大学,但必须让她放学后去打工。
“-很另类。”对于这样坚持独立的年轻女孩,韦子孝想不出其它更贴切的形容词。
“你不赞同吗?”
“不,我只是觉得-和时下花父母血汗钱吃喝玩乐的年轻人不一样。”
那倒是。像李玉玲、陈明明她们每个月的娱乐费就要上万,这还不包括暑假的旅游。莫非现在的父母都这么会赚钱?
“那你呢?也很另类吗?”她想多了解他,是为了知己知彼吧,她想。
“嗯。”他的确另类,而且是很另类。
“你的父母也不赞成?”祁北很开心与他有了共同之处。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心里倏地闪过一丝痛楚,让他的语气为之一顿。
“怎么会?难道你们有代沟?”她认真的追问,她想确定他们两人会不会有另一个共同点。
她和祁爸之间的沟有如台湾海峡,但他们始终保持“三通”--撒娇可以通、妥协可以通、最重要的是爱,有了它没什么不能通的。
韦子孝没回答,专心的开着车。等他再度开口,已是另一个话题。
“-很会哄小孩,而且很会逗人开心。”
“那也是不得已的啦!我们眷村里人多,串门子打打小牌是家常便饭。妈妈们聊天,我要负责招呼小孩;大人们打牌,我要负责茶水点心,不时还得安抚输牌的人,那可是很高竿的技术呢。”再有修养的人一上了牌桌就原形毕露,输钱的时候更是一字诀三字经满天飞。
“难怪陈董说-十项全能。”
“真的?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话经由他口中说出来,意义非比寻常哩。
“就是-哄小孩吃饭的时候。”他还说-会是个好妈妈,叫我娶-做老婆。
“十项全能?太夸张了啦,数学我就不行。”
“-颇有自知之明嘛。”他想起把她骂哭的那一次,还有她为了养乐多而欢天喜地的模样。
“怎么能怪我呢?阿拉伯数字对我来说长得都差不多啊。”
韦子孝闻言大笑。
祁北被他爽朗的笑声吸引住,忍不住偷望他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
当他不笑的时候,紧抿的嘴角使他看起来很严肃,而深邃的眼神则为他增添一抹忧郁。但这一笑,拉开的唇部线条瞬间破除了惯有的严肃和忧郁表层,让她得以窥见内里活力帅气的真相。
他和杨皓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她被这个突来的认知吓了一跳!她竟将他和杨皓相提并论?难道他们已有同等的份量足以在她感情的天平上一较高低了吗?
自从上回分手,杨皓天天打电话给她,天天约她吃饭看电影唱歌,但她总是以家教、拜访客户为由拒绝了他。说的虽是实情,但她很清楚她是在拖延他。再等一个半月,如果真有缘、如果他真对她有意,一个半月后他们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在一起。
还有就是,她对吃饭看电影唱歌没啥兴趣,假如他约她去逛书展,或许她会排除万难。
愧疚感袭上心头,她早知道自己会辜负他。
挥开杂乱的思绪,她赫然发现,韦子孝的长袖衬衫被卷起直到手肘上方,上臂隐约可见蓝色刺青。
“韦经理,你有刺青耶!”祁北脱口而出。
方向盘一滑,车子差点撞到对面来车,还好他及时扭转回来,心脏不稳的跳着。
刚才因青草湖的炎热而挽起的袖子忘了放下,长久以来刻意隐藏的秘密竟被她揭穿了。
他需要对她解释吗?
“它是你年少轻狂时所留下的烙痕?”
年少轻狂不过是某些人为偶尔的出轨找寻借口罢了,他们何尝见识过真正的生命失序?
“还是为了见证爱情?”祁北亮着眼睛问。
“-是文艺小说看太多了。”韦子孝莞尔,却不觉喟然。他能指望象牙塔里的千金小姐懂多少?
“谁叫你不说,我只好猜啦!”
“我曾经参加过帮派。”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帮派?”不料她的眼睛更亮了,好奇地扯着他的袖子说:“让我看一看,可以吗?”
她想看他不堪的过去?也罢,爱看就给她看吧,反正都已成往事。他空出左手,拉起右手的袖子,大方展示结实臂肌上的蓝色刺青,还揿了车内灯让她看个清楚。
年代应该久远了吧,颜色都已变得淡而模糊,只约莫可辨是只张牙舞爪的龙。
“龙?”她抬头问他,发现他又自动覆盖上他的忧郁表层。
“帮派的标志,凡是入帮者都得刺青。”
“你现在还是吗?”
“早就退出了,混帮派不会有好下场。”
“那你当初干嘛要加入?”
“为了讨生活。”他直直望着前方,怕一转头看到她的一脸不屑。
“加入帮派有钱赚?”
“嗯。如果愿意,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好象对帮派很感兴趣?”
“没错,我打算写一个故事。”
“清纯小百合又要写小说了?”他松了一口气,总算转移到了安全的话题。
“你怎么知道?”祁北十分讶异。
“你哥告诉我的,”韦子孝说:“那个晚上他临时打电话拜托我去接-,他说-的外号叫清纯小百合,我绝不可能认错人的。”
其实那晚他曾进入活动中心会场,目睹校长亲手颁给她年度风云奖,并从致词中约略知晓这个称号的由来。事后他拨空上网拜读了她的大作--炙热的太阳。文情并茂,写的是他不懂的爱情。
“你就是凭着这个绰号认出我的?”
“它很适合。”娇小纤细的她,让人很难和高大粗犷的祁南联想在一起。
“是褒、是贬?”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对她的评价。
“只是客观陈述,不代表我个人的评论。”
“哼,真会打太极拳。”
“好说。”他露齿一笑,忧郁溶化了一些。“说说-这个新的故事吧。”
“我打算写一个孤儿的故事。”
“孤儿?”方向盘再次打滑,他立即稳住。
“你觉得这种题材太过乏味吗?”她想起杨皓对这个题材的批评。
“怎么会?只是孤儿的心路历程并不好揣摩。”
“的确,但我会尽力。”她构思很久了。
“那么孤儿和帮派有什么关系?”
“我要写的是一个参加帮派的孤儿。”
“参加帮派的孤儿?”
方向盘没有再次打滑,但他却错过了该下的交流道。
他在心里暗暗诅咒,该死的她,凭什么以为她能够了解一个被上帝遗弃的人?又凭什么以为她能够体会在黑暗中求生存的无奈与艰辛?
“嗯,难度很高,但我一定要做到。”她无比坚毅的答道。
“为什么?”
“高一的时候我有些叛逆。有一天,我爸讲了个年轻人在逆境中力争上游的故事给我听,目的是提醒我要知福惜福。我深受感动之余,立誓将它化为文字以感动更多的人。它存在我心中好多年了,我觉得对它有着一份使命感。”
“这个故事的来源是?”
“我觉得是我爸自己掰的,他最会编故事了。不管它是真的还是编的,我都要把它写出来,我要让更多人分享我的感动。”
一转头,韦子孝捕捉到她眼中流动的神采。
分享对人生的感动?
对别人或许是分享,对他却是血泪交织。怎么会有这样凑巧的雷同?
清纯小百合有可能深刻描绘出孤儿的悲苦和黑社会的邪恶吗?他真的怀疑。
“等故事完成以后一定要让我先睹为快,我也想分享-的感动。”他说。
“没问题!”她渴望得到他的认同,在她的感情天平上,他的份量似乎变重了。
说笑中,车子已回到眷村入口。到家了,她却不太想下车,跟他聊天的愉快超乎想象。
“你不必送了,我自己进去。”祁北跨下车时回头对正在拉手煞车的韦子孝说。平时她家教结束回到家都是九点半,现在才九点出头,时间还早,不会有事的。
他不理会她,下了车走在她身边。她不会知道歹徒有多坏,但他知道。
“你真固执。”
“不失为一个优点,不是吗?”
祁北看着水泥地上一高一矮、时而重叠时而分开的两个人影,想起了上次他们也是这样走在这条小道上,只不过当时的她却恨不得把他给砍了。
才两个多礼拜的光景,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果然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不仅正眼瞧她、夸奖她、和她谈天说笑,还让她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真有成就感啊!
“进来坐坐吗?”她掏出钥匙的时候问。
她比平时早到家,祁爸肯定会大吃一惊。他和祁妈此刻应该正坐在客厅里头打着盹,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震天价响。
韦子孝正想推却,耳边却传来祁北惊慌的呼叫:
“爸!您怎么了?爸”
目光跟随着祁北飞奔而去的身影,他吓了一跳。
这下子他非进去不可了,因为
祁爸倒在院子里头,不省人事!
祁爸摔成脑震荡,手肘和膝盖有外伤。
原来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张家女儿归宁,祁妈闲来没事也去凑热闹,独自在家的祁爸无聊之际想到院子去给花草浇浇水,没想到跨出门槛的当儿脚拐了一下,重心不稳的身子就往旁边一歪,头部撞上墙边的水泥花台,当场便失去意识。
幸好祁北回来得早,也幸好有韦子孝帮着送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说祁爸需要住院观察,顺便彻底检查心脏。
几年前祁爸动了一次心脏大手术,住院治疗了大半年才好,之后固执的他一直不肯上医院,他怕极了那些仪器针筒,他老是说“赖活不如好死”反正每个人最终都得走上那条路的嘛。
祁妈赶到医院后懊悔得不得了,频频向韦子孝鞠躬道谢,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祁北看到祁爸昏倒在地一时慌了手脚,接着更是哭成了泪人儿,直到急诊室医生向她保证没有大碍,她的泪才止住。
她坚持留在医院照顾祁爸,韦子孝便随祁妈回去拿一些住院所需要的用品。
等他又回到医院,祁北已经将祁爸安顿好,病房只开了一盏小灯。他将东西交给她,瞥见了她的红眼眶。
“祁爸还好吗?”韦子孝小声的问,怕吵醒病人。
她点点头,用手比比外面,示意他到病房外谈。一出病房,她说:
“他刚才吐了,医生说这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只要不频繁,而且意识清楚就不必担心。”
“-一个人应付得来吗?”他想起她的手足无措、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没问题的,医院二十四小时都有医护人员。”他们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对他说:“你一定在心里笑我没胆量又超级爱哭,对不对?”
“还好啦,我想今年夏天不必限水了。”他试图开玩笑以化解她的尴尬。
“为什么?”她意会不过来。
“经过今天的一场大雨,石门水库的水位满啦。”她恍然,原来他在嘲笑她的泪水如午后雷阵雨。
“哪有那么夸张!”她伸手捶他一下,笑了。
那时恐惧如排山倒海般的淹没了她,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我好怕我爸就那样死掉。”她幽幽的说。
“我懂。”人之常情,他想他是懂的。
“你不懂,他和别人的爸爸不一样。”她缓缓地叙说:
“我爸很老、很古板,而且十足的冥顽不灵,他不会陪我玩躲猫猫、不会教我英文或新式数学,他不懂什么叫网咖,更不知道何谓轰趴。他规定我生活中所有的细节,包括刷牙要刷几下、原子笔要用哪一种牌子。我犯错他罚我抄一百遍朱子家训,我生病他彻夜不睡守着我,我受到欺负他帮我找到元凶替我出气,当我失意时他每天写信为我加油打气”
喉咙哽住,她的陈述变得好困难--
“我曾经觉得有一个老爸爸让我很丢脸,而不愿在同学面前与他相认;也曾因为他不准我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而气得一个星期不跟他讲话,我甚至曾经受不了他的顽固而诅咒他早点死掉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好爱、好爱他,我没有真的要他死掉,我不要他死掉”
伴随着破碎的声音,泪水再次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只是泪滴还来不及滑下脸颊,便已被轻轻拭去。
是他!
对于自己的冲动,韦子孝着实吓了一跳。犹沾着泪水的手停在空气中,不知该往哪里摆,瞬间觉得有些难堪。
他就是看不惯爱哭的女生,他告诉自己。
这个爱哭的女生哭得好丑,眼睛肿得有如两颗鸟蛋,鼻子红得有如黑珍珠莲雾他从没看过她这么丑、这么脆弱、这么令人心疼。
祁北赶紧抹掉脸上残余的水份,因他的突来之举而手足无措。
“我只是担心水库会泛滥成灾。”他再度卖弄老伎俩,然而丝毫不具说服力。
至少他无法说服自己--拭泪只因未经大脑。
“你说的笑话真好笑,哈哈哈”祁北夸张的大笑三声,企图化解彼此的不自在。不过她终究也因为这个不好笑的笑话而止住了泪。
“哈哈”他伸手搔头,也跟着笑,由衷感激她的捧场。
“韦经理,你回去休息吧,不好意思耽搁你的时间。”
“嗯,我看-明天就不必去公司了,我下了班再过来。”他差点说要留下来陪她,但到嘴边的话硬是被突然恢复的神智给挡了回去。
不经大脑只能一次,多了就会天下大乱。
“明天?大经理全年无休,难道连小秘书也得跟进吗?”这会儿换她嘲笑他了。
“啊,明天是星期六,我真健忘。”他可真的是全年无休,周休二日对他而言只是奢侈。
“贵人多忘事!再见喽,韦经理。”
祁北与韦子孝道别后,蹑足走回病房,坐在床边握着祁爸布满皱纹的手。她凝望着这张时而严厉时而慈爱的老脸,似乎又感受到当年她发现真相时的椎心刺骨。
她将一直守着祁爸--她古板的老爸,就如同他一直守着她一样。
将父亲的手放进棉被里,她的思绪飘到今晚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另一个男人身上。
韦子孝,他的指责让她飘泪、他的阻拦让她免于丧命、他的笑容燃起她的斗志、他的过往激起她的兴趣。
今天晚上,他的存在消弭了她的恐惧,而他意外的温柔,抚平了她忧伤焦躁的心
当初那般不情愿,如今仍是吗?
她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