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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海,寻常绿林好汉便不买官府的帐,也甚少与官差起冲突,盖因慕容柔手段雷厉,万不慎把事情闹大了,郡县父母官上报靖波府,这位镇东将军一来绝不姑息养奸,二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发大兵压碾而来,该擒的擒、该杀的杀,全无情面可讲,比土匪还流氓。
绿林好汉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则避,如赤炼堂这等称霸水道的大黑帮,更是索性投到镇东将军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摇身一变成为正道七大派。
迄今犹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帜鲜明与所谓“正道”作对的,放眼东海不过寥寥山头;敢杀官差的不是没有,但在整个三川之地布满镇东将军的军队、正铺天盖地巡山之际,于入山哨点明目张胆杀害戴翎公人,简直跟朝将军的脑门撒尿没两样。
衙差们惊得呆了,片刻后才有两人“恶”的一声,掉头奔至溪畔呕吐,林中响起零星的讪笑。
吴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压紧嘴唇,仿佛这样可以压下涌至喉间的酸水,没敢露出藏在腰后的短匕,同时注意到对方的人数比想像中少。那笑声太稀落了,对比他们目无王法的嚣行。
这也能说明他们为什么要押质。
比起农女,景山毋宁是更好的人质,但他们拿不下景山,只能杀了他。会被梁子同选为私宅守卫,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恶的,景山虽矮小,一手朴刀使得泼风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应不致丢了脑袋。
在场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阅厢军的赵予正在神武校场学过几年武艺,擅使鞭锤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时常吹嘘往日在军旅如何受到重用,上头有意送往狮蛮山云云,若非睡了直属长官的老婆,早已是镇东将军麾下大将。
吴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干呕的赵予正──这厮正是方才冲到溪边呕吐的两人之一──发现他离石隙间的漂流木极近,伸手可及,显有图谋,又增几分信心。回见前方同僚纷纷扭头,视线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际已无人发声,莫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官爷当这个差,没想拿命玩。这样罢,你们且退下山,少时咱们把人抬下去,要怎么着随你们,且让条路给我们走便了。如何?”林中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爆出笑声。
那人笑道:“这位官爷,你当大伙儿是第一天出来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雏儿么?乖乖把人抬过来,要不,地上那位爷便是诸位的榜样。”吴老七抓住话柄,摇头道:“是你们杀了人,可不是咱们,谁信得过你?不如两边对对扳儿换个位,人归你们,路归我们。逼急了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那人笑道:“敢情这些粮秣家生,官爷们都不要了?”吴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钱?”林中匪寇又是一阵哄笑。
这回吴老七听得更明白了,算上说话的那个,林中决计不超过十人,除非树盖之中另有弓手潜伏,否则两边在人数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个技术活儿,有这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沦落绿林,六扇门里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赌一赌,他在心里盘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爷这样说,咱们便不客气啦。”农女身子一颤,似是钢刀贴颈,哆嗦着踉跄前行。匪头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独眼、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绑腿,腰跨长鞘,不似山贼肮脏褴褛,倒像是道上常见的江湖客。
吴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无侥幸。鱼贯随汉子行出的还有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却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汉子押着农女穿过包围的衙差,便即停步,其余四人迳行向前,两两一组分抓手脚,抬起地上那对男女,负责女子的两人异常地规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馋涎,未曾毛手毛脚。
吴老七无心细想,专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围求生,还有夺回重返越浦城的两块金字牌。
独眼汉未敢深入,印证了吴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对距离的掌握,现身只为安衙差之心,不过份接近毋宁是更聪明的选择。吴老七假装要避开四名匪寇,高举双手,背对林径缓缓倒退,直至农女之前。
独目汉子被他遮去大半视线,本欲阻止,见吴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准远近,为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间的赵予正便即发难──他抓起半截残干一抡,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脑浆迸流,哼都没哼便咽了气,所抬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后退;旁边那组同样不敢松开女子,显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脚朝林径撤去。便在同一时间,林间的余匪擎出兵刃,冲上前来救援,却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敌住,四名武装匪徒对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场面登时大乱。
趁独眼汉子一愕,吴老七手臂暴长,攫住农女的腕子往身后拖,背在腰后的左手一扬,宽如食指的四寸细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没入对手的咽喉!
他这手“鱼骨镖”是祖传技艺,四寸长的青钢镖头末端凿孔,穿以细绳,系于长木柄上,本意是叉鱼后拽绳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门甩手绳镖的打法。他自小练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场,以随身匕首施展,一举击杀了领头的那名独眼匪寇。
匕首脱手,吴老七再无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着农女退往溪边。另一厢赵予正挥动残干,又打倒了抬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两名匪徒兀自不肯放开猎物,遂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直到赵予正再挥倒一人,最后那人才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但战况并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侧虽折四人,包括为首的独眼汉子,亦有两名衙差倒地不起,其余泰半负伤。赵予正面色惨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呕吐。看来他先前并非作伪,而是真的怕见鲜血。
吴老七一手抓着农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准一名抡刀的悍匪一掷,打得对方头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们有了防备,掷石便再难得手。一名衙差冒险回头,欲拾地面遗兵,背门却捱了一刀,鲜血长流,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活了。吴老七脑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护农女,不住自问:“现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忽听一声虎吼:“住手!”震得众人膝弯一软,几乎跪倒,终于止住鏖斗。
声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汉,披散的厚发并未梳髻,宛若狮鬃;两颊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剑戟般的豪髭。大汉仅着短褐,裤脚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脚背,朴拙的模样说是山樵尽也使得,沉静如岳的气势却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径,只瞥了现地一眼,沉声道:“谁让你们杀的官差?”被质问的匪徒一震,结巴道:“圣使她老……老人家……”余光瞟开,忽闭口不语,垂下头去,身子颤抖不休。
那大汉眸光移来,瞧得吴老七心子一跳,赵予正突然扔了残干一跃而起,喜道:“方门主!您还记得小人么?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爷子手下练过几年武,随他老人家拜见过您。小人族弟赵十七在您门下习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吴老七几欲晕厥:好端端的发什么酒疯?也不看看场合!扬声道:“老赵,你干什么?快回来!他们一伙儿的!”
赵予正回头笑道:“不是,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门之一,“腾霄百练”的方兆熊方门主,人称“六臂天盘”,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栋梁,不与山贼一伙儿的。”
那大汉正是“腾霄百练”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没想到竟在这处偏僻的溪畔荒林里遭人叫破来历,微露迟疑,片刻才道:“我不记得了。你是赵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么?”赵予正听得一愣,错愕道:“他几时来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欲缠夹,只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上两句。“古老爷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与他捻香。”赵予正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吴老七气急败坏,又不敢贸然趋前,不觉提高音量:“老赵快回来!你瞧他的左臂!”赵予正回神,惊觉方兆熊腕上不见其赖以成名的十二对“子母鸳鸯环”,左臂却系了条藏青色的丝绦,与匪寇们披的短褙子是同样的颜色,心中惊疑不定,愕然道:“方门主,你……”
方兆熊举手打断了他。
“赵爷,我已辞去了腾霄百练的门主之位,“方门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称。”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朗声道:“官爷们尽可离开此地,但其余人等还请留下。我可保他们平安,诸位毋须挂怀。”他这几句以内力送出,震得诸人耳根酸软,知非是此人之敌,衙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垂落双肩,神色沮丧,转身去扶受伤的同僚,便要循径下山。
吴老七无力回天,“六臂天盘”的万儿他还是听过的,只有人家动一动指头,十个吴老七都打死了,这会儿还能安然离去,肯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正欲迈步,省起身后的农家女,不知哪儿生出一股意气,硬着头皮道:“方爷,这位是山下农户之女,不晓江湖上的事,也跟咱们走了罢?”方兆熊面无表情,平道:“越浦府衙之人,皆可离开;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吴老七但觉掌中小手冰凉,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闷着头向前走。自方兆熊现身,那些自称“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的匪徒便神气了起来,虽经方兆熊眼神威吓,没敢太过放肆,面上的怨愤却是明目张胆,尤其对一记甩手镖收拾了头目的吴老七。
他夹着尾巴行经一名匪徒身畔时,忽听“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上脚背,周围响起零星嗤笑。吴老七低头瞧了瞧,没敢吱声,正要反足在湿地抹净,方才激战时早已弄得东倒西歪、系绳松脱的冠帽再经不起这一晃,立时扑簌落地。
吴老七还未弯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捡之时,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尽皆大笑。
吴老七既无性命之忧,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静立。衙差们面上无光,顶着周围肆无忌惮的哄笑,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自方兆熊身边走过,钻入林径,最后连赵予正也不发一语,转头离开。
吴老七掸了掸肮脏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详起来,好半天都没说话,似有些迷惘。方兆熊颇有耐心,但见周围大东川的弟兄隐隐鼓噪起来,为防生变,沉声道:“官爷若再不走,少时路上恐要落单。”既是提醒,亦有恐吓之意。
吴老七回过神来,忽问:“方爷,您瞧小人这顶帽子,是什么颜色?”方兆熊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顺口道:“是乌帽罢?公门中人,不都着紧乌纱么?”“方爷看也是黑的么?”
他点了点头,重新将冠帽戴好,大步回头,立于农女之前,笑道:“当初领到这身公服时,衙门里的旧人告诉我,官差是“戴翎绯冠”。这帽子原本是红的,只是戴久了染上污秽,看来便似黑冠。”
“你……”
“对不住了,方爷,承你好意,但这位姑娘小人要带走,还有地上两位也是。
若我带衙门弟兄回来之时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杀伤公人之罪,那是要砍头的,望诸位好自为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残存的大东川匪寇却仿佛听到什么荒谬已极的笑话,面面相觑了半晌,齐齐大笑。
“你逞这个英雄,未免挑错了时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难道不好么?便为你一家老小,也该爱惜性命。”
吴老七苦笑道:“方爷,其实我说完便后悔啦,您讲得全是道理,越发显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门,不是为看这等鸟事。您就当小人犯浑了罢。”弯腰拾起一柄钢刀,随手挥舞几下,见方兆熊身后的悍匪俱都露出讥嘲似的狰狞目光,恨不得扑上来将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丝犹豫反而消淡了许多,拉着农女便要突围。忽见方兆熊眼绽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静,喝道:“此地有我,岂容你轻举妄动!”震得吴老七瘫软跪倒,两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躯忽然消失,下一霎却已出现在一丈内!
(好……好快!)吴老七逃跑不及,将农女往后一推,闭目待死。方兆熊这下用了全力,欲阻这不识厉害的昏聩差人,但听身后林径里一声清叱:“留下人来!”最末一个“来”字的尾音已越过头顶,抢到了前头!
方兆熊一凛:“好俊轻功!”使个千斤坠止住,反激之力转向轰出,拟将来人击个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势上飘尺许,速度丝毫未减,宛若纸扎,犹能缓出手来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间剧痛,一夺之间劲力二度转向,由上击转为下劈,将来人甩落地面。
谁知一口浊气尚未吐尽,头、脸、肩臂已挨十余记快腿,那人藉蹴击之势,又将劲力送回;最末一蹬两人齐齐弹开,心知对手兼有雄力与巧劲,绝不容小觑,争取时间调息,谁也没敢开口,以免泄了真气。
吴老七本以为死定了,半天没等到轰爆自己的一拳,睁眼见一名皮盔皮甲、腰跨长刀的军装少年拉开架势,与方兆熊遥遥对峙,气氛沉凝直要压破胸臆,教人难以喘息。
“这……这却是谁人?好熟的背影……”
蓦听一人大叫:“喂,吴老七,我带人来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检营!”却是赵予正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后还有几名仅受轻伤、尚能走动的衙差弟兄。大东川残寇本不惧这帮越浦衙差,见与他们相偕而返的十几名武装军士,不禁变色,忙向溪边退拢,竟成困兽。
吴老七惊魂未甫,摇了摇昏沈的脑袋,好不容易思绪恢复运转,终于认出眼前之人,差点流下泪来,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嘶声颤道:“是……是罗头儿么?谢天谢地,来的是你啊!”
来者正是巡检营的队长罗烨。
自阿兰山一战,适君喻便极力主张自谷城大营调派精锐,全时拱卫将军,以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杀将领的覆面黑衣人出现。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检营执行这项任务。
适君喻千般不愿,无奈此举出于自己的提议,总不能搬砖砸脚。于是原本自愿发掘莲台──至少是担任现场警戒──的巡检营,摇身一变成了将军近卫,与穿云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线希望的现场,毁于火药硝石为止。
关于此事,慕容对外隐瞒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营挖出的长隧并非毁于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挠。由现场遗留的三十五具卫兵尸首上发现的致死痕迹,可以断定他们是被高手所杀,凶手虽刻意引火焚之,证据毕竟不能尽皆毁去。换了别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侦结,可慕容柔不是“别人”。
将军颁布巡山令的心情,罗烨觉得自己似能理解。
无论其腹涵为何,必有一条唤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驻守在阿兰山上就好了。
罗烨并不傲慢,不管对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属的素质。将军派于现场的已是谷城大营的精锐铁骑,若他们的下场是咽喉洞穿、尸体焦烂,留不下一个活口的话,全由新兵及顽劣的老兵油子组成的巡检营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罗烨还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里,至少为典卫大人的一线生机奋战而死,总好过现在的追悔与无力。因此,当将军不顾适庄主强力反对,迳将巡检营编入巡山之列时,罗烨仿佛听见将军无声的讬付。
“就麻烦你们了。请务必把他带回。”
是,将军。属下遵命。
巡检营被拆成数队,他与贺新各领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没有人愿去的荒山峻岭,搜完一处,又换一处……
众人马不停蹄,十数天里他仅在官道与贺新的队伍遇过一回,弟兄俱都疲惫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钻顽劣的老兵油子却没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个个走过他鞍畔时,累得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顾不上行个像样的军礼,怪的是人人对他似有着说不出的歉意,垂着头沈默迈步,不敢与他目光稍触。
“罗头儿,真对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们会找到他的。实在对不住。”
他们同样不能原谅那夜待在舒适的驿馆驻地的自己。不能原谅对有酒喝、有肉吃,对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满意足的自己。他们该在阿兰山保护典卫大人的,在那帮王八蛋悄悄掩杀而至、崩掉陷坑营之前,教他们一股脑儿死回狗屄养的十八层地狱──罗烨回过神来。
他率队经过山下空无一人的农舍时,便隐约觉得不对;及至山腰,遇上垂头丧气的衙差,听赵予正说溪中捞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轻功抢上山。适才跃出林径、与方兆熊一轮交手的同时,只来得及一瞥,总算鹰目无漏,毫厘俱收。
地上诸人中,只一名男子浑身浸透,面目为湿发所覆,难以细辨,体型却像极典卫大人,罗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纵使不是也必有关连,循那身袍服细究,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长白皙,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头的欢喜雀跃,专注面对眼前强敌,以免功亏一篑,将耿染拱手让出。
方兆熊的骇异却还在巡检营的少年队长之上。
他长年活跃于北方,不惟东海,于西山、北关均有人脉,识见不可谓不广。在这短暂交手的片刻,先是惊讶于罗烨的轻功,复诧其绝妙的擒拿手法,而后又是半空中无所借力、却迅捷得不可思议的连环快腿……直到对手落地转身,才知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轻。
方兆熊在靖波府广收门徒,深知储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后必有高人,戎装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敢小觑,仍摆出接敌的架势,隔着双手门户道:“来者是何方高人门下?江湖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此地是大东川七堡八寨九联盟的地盘,阁下若有什么商量,可往天马山总坛拜见盟主,人家家门里的事,不好迳行插手。”这一着以退为进,料想对方若是衔师长之命而来,一涉门户争端,便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罗烨眉头微皱,居然也沉声道:“大东川距此足有百里,你们是哪间山寨的匪徒,随口便划下偌大的势力版图?再说了,天马山位于东海、南陵交界,你们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动,总坛却设在大老远的南界支岭之中?”一旁吴老七本不知大东川、天马山在何处,经他一说也觉无稽,若非形势着紧,差点“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连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东川原来远在百里外,余光一瞥,见匪徒们连连点头,只怕不假,“天马山”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在谷城铁骑的编制里,队副以上的营官无论识字与否,都须牢记将军府颁行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以及所属驻地的区域详图,做为考核升迁的标准之一。为了教会那些大老粗识图背图,慕容柔还特命工匠以胶泥捏塑成立体的山川模型,做为军官养成训练之一环,又将地名、水道等编成歌,下及步卒小兵,无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东海骑兵既无西山“飞虎骑”的好马,也没有北关“血云都”的悠久传统,却以惊人的机动能力著称,所恃无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阶军官脑袋里,莫不摆着一幅具体而微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罗烨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过来,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货真价实的军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顶替的西贝货,后头还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几拨轮流上山……通通无法预料,但方兆熊了解将军行事雷厉的风评,来自坚决的意志与彻底的执行,眼下的情况绝对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只会越糟。
要带走那名女子,必须先除掉最大的阻碍。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留神!”他双掌一错,一个箭步飞前,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右上臂开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轰城槌般的拳臂挟着骇人的风压,飕然而出!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种摒除招式花巧、纯以力量决胜的路数,几无拆解招架的空间,幸而罗烨的轻功腿法远胜对手,觑准来势微一侧首,拳压几乎是贴着颊畔削过,只差分许,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如此惊险的拿捏,换来对手的腹侧空门大开,罗烨身子半转,两人看似交错,右手五指已屈如钩爪,迳拿方兆熊腰胁要害。
方兆熊左脚尚未踏实,这一拳形同挥空,反将侧翼平白送人,按理已无转圜,岂料罗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块又滑又韧的大鱼皮,竟无着力之处。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劲震开箝制,轰出的拳劲与震脚所掀起的土墙凌空对撞,竟尔反弹,撞上罗烨的背心!
罗烨猝不及防,被轰落地面,连滚几匝一跃而起,“呕”的喷出一口鲜血,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里的血布条。方兆熊腰间衣衫破碎,露出凄厉的创口,罗烨于弹飞的瞬间指爪吐劲,终是伤到了他。
不过眨眼,两人已交换位置,俱都负伤见红。
方兆熊之伤虽怵目惊心,毕竟是外创,反观罗烨被击中背门,虽是拳劲反弹,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护身,仍可能波及脏腑,造成内伤。
罗烨强忍着五内翻涌,希望对手别发现他的膝盖正微微颤抖。尽管在中招的瞬间已极力加重敌手的损伤,但内外有别,罗烨清楚察觉对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对方倾斜。
若耿照能见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罗烨:虽没有了赖以成名的“子母鸳鸯环”飞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散发出凝肃如岳、却又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是相当可怕的对手,决计不能有丝毫犹豫,遑论容情。
──就像他听进了雪艳青那“心机百出,终是无用”的教训似的。
罗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弃了内嵌“连心铜”机关、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对鸳鸯金环,以及眼花撩乱的“明器”掷巧,从基本功练起,重新找寻武道真义。这些日子里,方兆熊独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进境一日千里,更胜青年时。
罗烨明白自己一上来便吃了亏,是输在临敌经验太浅;撇开这点不论,此人能使劲力任意转向、甚至回头伤敌的怪异手法,本就难缠至极,纵使不用心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方兆熊绝对是能堂堂一决的对手,欺一名后生识浅,只因有不能输的理由。而他并不打算浪费以武者尊严换来的优势,没等罗烨调复,眉眼骤寒,猱身又去,重拳朝少年脑门挥落!
罗烨为争取调息的时间,动也不动,直到拳压袭体才飘退,而反击就在退势间骤然发动──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却笼上一团不停旋搅的褐雾,直到密如连珠的啪啪劲响透雾而出,众人才意识到是绕着方兆熊连环出腿的罗烨,无论敌我双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检营弟兄屡见不怪,得意不过片刻,彼此交换眼色,无声无息擎刀,迅雷不及掩耳杀入林间,迅速压制现场;匪寇纵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间拿下,形势再度逆转。
“罗头儿!搞定──”一名巡检营甲士回头大叫,赫见方兆熊鼓劲一震,周身翻腾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罗烨的形体模样,皮盔爆碎、披头散发,张口甩飞一蓬血线,居然不及稳住身形,险以背脊着地,总算及时伸臂,一撑即起。
方兆熊一声断喝,四野为之一震,本要抬人的巡检营弟兄纷纷捂耳缩手,纵有胆大包天的,一时也莫敢妄动;抬见方兆熊神威凛凛,如天神一般,衣衫连破口都没多添一处,仿佛罗头儿的旋风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骇然:“妈的,这人莫不是金甲灵官上身,浑身精钢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没见一个?”
只有罗烨才知道,自己没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袭击,拳劲立时转向,如使双刀,将余劲绕着周身传导折送;罗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这圈气环上,冲击所生的劲力亦如揉面般被“揉”进环里。待他察觉是自己的腿劲不停在补强对手消褪的护身气环之时,已是此消彼长,方兆熊双手一引,将“环”砸在罗烨身上,余劲合两人之力同冶,不啻数掌并至,顿将罗烨轰了飞去。
方兆熊舍弃有形有质的子母鸳鸯环,从本门练气导引的基本功里,悟出真正的“无练之环”。今日首度用于实战,效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头怔瞧双掌,若有所思;听得罗烨挣扎起身才回神,肃然道:“以你的年纪和武功,死在这里太可惜啦。速速离去,我保你们平安下山。”“可惜。”罗烨抹去嘴角呕红,深呼吸几口,面上无甚喜怒,只平淡道:“东海有王法的,杀人者一个都走不了。你若与这事无关,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时间无多,喃喃道:“可惜了,这般人才。”拗了拗指节,倏地一拳轰去。罗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横塘,再度缠上对手!
一模一样的开场,却未必有同样的终局。
罗烨运腿如鞭的抽击声似无休止,落点竟与前度相若。方兆熊“无练之环”使得益发顺手,心中暗叹:“此子资赋超群,可惜脑智有缺,竟是个傻的。月无常圆,应是此指。”肩头一痛,竟被他战锤般的脚跟砸中,几乎单膝跪地。
“怎、怎会……唔!”挪来气环欲挡,罗烨却直入中宫,差两寸便蹴中心口,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狂风暴雨般钻入的腿影却抢先撕碎了气环的防御,方兆熊仅能以肘臂牢牢护住头脸心口,竟连稍退半步的余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圆通劲!他逆运道门圆通劲,以阴化阳两两相合,终归于无……难怪“无练之环”挡不住!”他由腾霄百练的基本功里汲取的挪移、导引诸法,本就是道门圆通之术的一支。罗烨中掌时便已察觉,适才的一轮抢攻,不过是测试其运用法门而已。方兆熊初窥堂奥,变化不多,罗烨一息间连蹴数十,踢得他无由细想,各处虚实一一显映,明如镜照,此际终于尝到苦果。
方兆熊拚着皮粗肉厚挨了几下,双掌挪移逆运心法,化阳为阴,欲引对手劲力为己用。殊不知比快他只吃得罗烨鞋底泥,雨点般落下的腿劲又转阴为阳,照样穿透气环,无一错漏地踢在他头脸肩上!
“可恶……可恶!”
连变几回均难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罗烨受伤在前,早一脚定了胜负。总算方兆熊平生数十战,经验丰富,索性不与他竞快,专心推挪,将层层劲力布于身前;初时一迳挨打,末了气环成形,腿刀渐不能一蹴到底,复陷僵持。
方兆熊所图简单明了:打不赢,拖死他!而罗烨的本领则于此际尽展无遗──不仅出腿如风,彻底压制对手,更以惊人的速度转换劲力:以阴劲穿透气环,直接命中敌人,阳劲则反弹而回,顺势将罗烨往上推,所生之冲击又被气环吸收,为下一次的冲击提供更强的反弹劲道……阴劲穿透,阳劲反弹……穿透、反弹,再穿透、又反弹……
随着腿影落下,罗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虚空上升。一切似乎仅只一霎,又仿佛长得历历在目,在场诸人目瞪口呆,一时都忘了言语。
反弹的气劲将罗烨送离地面,腿风渐穿不透气环,却积于其上,形成一股全然相反的劲力,待最终一腿劈落,腿劲、坠势及身子的重量,将补罗烨内力之不足。
若加总的结果压倒了方兆熊,则不免连人带环剖成两半;若劈不开气环的防御,罗烨等于以血肉之躯撞上坚石,所用的每分力气,都将成为碾碎自身的砧锤──决胜的一刻即将到来。
罗烨离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举过顶,身子后仰,整个人宛若一柄巨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张,势如托天,浑厚的气劲已非绕身之环,堪比穹楯,周遭气流扰动,如蜃如虹;透过气团视物,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颤动。两人一在天一在地,遥遥相对,僵持对撞的劲力已绷至极限,非有一方粉身碎骨,方可尽泄!
极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两人当中穿过,远方一人喝道:“……且慢!留下人来!”
久蓄的劲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两条狰狞恶龙争相舞爪,“喀喇喇”一串刺耳爆响,那物事所经处藤屑暴绽,长影却寸寸节缩,如箭失尾,最终只余尺许长短,凌空乱转几匝,“匡啷!”落于石间,竟是半截绞扭变形的烂银枪头,枪上红缨深深绞入镔铁,宛如血络。
阴阳气劲一破,罗烨顿失支撑,足尖凌空一点,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回到吴老七与农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见大东川匪徒均为巡检营所制,己方还能站着、未有钢刀加颈的,也就剩下自己一个。
无论罗烨或方兆熊,眼下最关心的,非是现场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场的究竟是什么人。
由那红缨枪头毁损的情况看来,可见当时两股劲力之强,若掷枪之人的气力不与这两团真气相当,又或掷得不准,断不能以一射触发两劲,解了双方抵命相搏的危局,可见来人亦兼具雄力与巧劲,却不知是来帮哪一边的?
众人转向林径口,见一名织锦衫袍、燕颔虎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八名随从,分作两列,个个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朴刀、斜背雕弓,虽似贵族家将,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严整肃穆,看着就像是军旅出身,绝非寻常武人。
男子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剑眉微皱,再看了看巡检营与大东川两方的服色,约略有谱,遥遥冲罗烨一抱拳,朗声道:“碍了军爷拿贼,非是有意。孟浪之处,尚祈见谅。”
罗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枪。”拾起那半截枪头。男子转头示意,一名随从“啪!”并拢靴跟,大步穿过巡检营的包围,冲罗烨一抱拳,双手接过,转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罗烨见他举手投足的顿点,料想无虚,只不知是哪支部队退下来的。中年人打量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转向方兆熊道:“这么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贼。山径边上那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是你杀的?”
方兆熊见他与罗烨互通声息,决计不会是来帮自己的,并不理会。那形貌威武的锦袍男子也不生气,迳问罗烨:“瓠子溪的案子,是归葫阳县衙审呢,还是越浦府尹?”“我们是越浦的官差。”吴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只是对中年男子的话有些在意,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抓不真切,听他提问,顺口便替罗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从右手大拇指褪下一枚玉扳指,扔给方兆熊。
那扳指掷势和缓,不带杀伤力,方兆熊无意伸手,自也毋须闪避,任凭它落于身前,但见通体莹润,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环内刻了个小小的“白”字,从方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见,约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赏他的武功硬气,微微一笑。“杀官差是死罪,你在东海犯事儿,别想先关它个几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岁岁杀人,逢秋即决,没有侥幸。
“我可惜你这身本领,给你个改过自新、报效国家的机会。好汉做事好汉当,堂审之上你爽快认了罪,拿出这枚玉扳指来,便能保住一命。待我办完事,回头再去接你。”嘱咐罗烨道:“有劳军爷,若这贼人被捕时脑子犯浑,未出示这枚玉扳指,烦请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应帮忙擒贼,但我以为来这里能碰见的那人却未出现,看来是猜错了地方,须赶往下一处拦截,不克久留。你──”
他颇有招揽之意,想到罗烨年纪轻轻武艺出众,难得的是冷静沈着,不管到哪里都是前程大好,未必愿意离乡背井,跟随自己到穷山恶水处吃苦,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笑道:“没什么,告辞了。”方才那名捧回枪头的随从忽然趋前,附耳低语,男子眸光一锐,射向地上那对男女。
(……不好!)罗烨心念一动,中年人已抬头朗声道:“官爷,地上那位姑娘若与本案无涉,且由我带下山延医诊疗,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劳费心。”罗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摆:“请。”中年人面有难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了出口。“其实这位姑娘,模样与我一位失踪的外甥女颇为近似,不若官爷行个方便,让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个心也好。”
“就算大爷说是,咱们也不知是不是,真让大爷带了人走,于上头却是不好交代。”吴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听这人的口气作派,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过无礼,陪笑道:“大爷若要认亲,待我们将她带回越浦,延医诊治、辨清身分,届时劳您再走趟衙署,小人们定会备妥公文笔墨,与大爷相办。”
一旁赵予正笑道:“娘的,你当是认尸么?”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从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些什么?”余人均怒目而视,气势如虎,瞪得赵予正浑身发毛,不敢吱声。
中年人手一挥,随从自知僭越,低头入列,但脸上的悲愤丝毫未减,其他七人亦同。中年人转向罗烨:“这位军爷──”想起双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缓,抱拳拱手道:“在下姓白,不知军爷如何称呼?”
方兆熊心想:“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动:白姓、身居要职、擅使长枪,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带走死囚,连府尹都得卖他面子;连名带姓称呼将军,语中多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现在东海道?他说来这里“截一个人”,难道会是──无数念头如电闪雷鸣,在方兆熊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尽管一个比一个荒谬,然而贯串起来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说来,眼下已无多余的时间可浪费,须请圣使尽快撤离,以免横生枝节。
罗烨不知他心中计较,但同样不想和中年人缠夹,淡道:“我的称呼不重要。
巡检营办差,与平民无涉,诸位请。”
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很好。当兵本该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余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这会儿却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啦,很好!”语声未落,整个人已如大鹏鸟般掠出,襟袂猎猎,竟扑向场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动,罗烨便即抢上,“呼”的一声旋腿过顶,欲将来人扫退。岂料一股巨力由身侧轰至,方兆熊居然同时出手,顿时形成两方夹击的局面!
罗烨不慌不忙,飞出的右腿一分为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盘;袍底忽翻出一双鹰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过头脸、下阴两记杀着,第三记穿心腿直入中宫,正踢在他交叉护住胸口的两臂上,男子把握机会易守为攻,吐劲将少年震开!
罗烨身子翻转,摆子似的旋过半空,鹰爪般的指钩却扣紧方兆熊肩肘不放,这下若转实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带着他原地绕了一圈,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弯腰伸手,要转过地面的女子,谁知罗烨的腿勾旋扫而回,急忙仰避,百忙中一拳轰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临敌判断亦准。
方兆熊仗着身板粗厚硬吃一记,借力震开了罗烨的指扣,三人一齐弹开,各自扫视另外两人,寻思道:他(还有他),为何也要这名女子?
僵持之间,远方一声炮响,方兆熊心念微动,从怀里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样的响声冲天疾起,直入云霄。吴老七、赵予正等脸色丕变:“不好,土匪的同伙要来啦!”
要不多时,百余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汉子涌入林间,各执钢刀,目光齐齐投向场中,便要行礼,却被方兆熊喝住。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圣使她老人家……”
“圣使交代,此地由我说话!”众匪徒遂闭上了嘴巴。
巡检营、衙差与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围在溪边,背水无路,不禁生出同仇敌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对罗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关至亲,不免心乱。
此际联手才能突围,望军爷勿生芥蒂,齐心一战。”罗烨本非小气之人,听他直承不是,只点了点头,专心打量敌方阵型,思索应对之策。
“是了,军爷怎么称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担心,还有些高兴似的。
罗烨微蹙浓眉,终于还是老实应答。“巡检营罗烨。”“在下白锋起。”男子与他通了姓字,心怀朗朗,再无挂碍,转头道:“结阵!”随从们齐声应喏,声音竟压倒了周围吵嚷的匪徒,八人动作整齐划一,列成两重半弧,前低后高、两两交错,气势凝肃。休说八人眼中无一丝恐惧,匪徒们望着他们冰冷如岩的神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惧起来。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长囊,取出双股枪身,组成一杆九尺大枪,枪头、红缨等与先前绞扭变形的那柄相类,敢情与主人是艺出同门。这枪较武林中常见的丈二枪略短,又比链子枪、钩镰枪等短制要长,组合时布囊并未完全除去,还卷在前半截处,看来十分怪异。
比起乌合之众的衙差,这八人简直就是一支军团,连剽悍能战的巡检营一站到旁边,都如散兵游勇一般。罗烨略放下心,回头吩咐吴老七:“将那两位与农家的女儿带到棚子里躲好,少时若对方放箭,我们缓不出手保护。”吴老七省悟,与赵予正等将人抬进有两面屋墙的棚子里,自己又钻了出来。
“小人……小人会打鱼镖,若遇弓手,兴许帮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嚅嗫着。罗烨点点头,当是默许。
方兆熊见敌方的阵型严整,怕是威名无虚,己方虽是人多,仓促间恐难应付,不欲硬碰硬地蛮干,提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指挥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命送在这里?”那锦袍男子白锋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掸去污泥,重新戴好,笑道:“你既知我的身分,怎会想不明白,是谁才要把命送在这里?”笑容一敛,厉道:“亮旗!”泼喇一片劲响,八杆大枪前端的“布囊”迎风展开,竟是长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红如血,绣着三绺黑色云波,简单朴拙的形式反透着说不出的浓烈杀气,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无一丝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声大喊:“天玄地黄──”
“──我武维扬!”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样貌未变,却突然失去了人味,俱都化成饥兽,将要噬血。离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撼动人心的战呼回荡在林间,完全感觉不出他们只吼了一回。大东川的匪徒们骚乱起来,频频左右张望,仿佛不是他们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围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遍野地涌出血旗铁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下来将自己踏成肉泥……“你等万幸!”战呼一出,竟连白锋起都兴奋起来,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以舌舐唇,目绽凶光,寒声狞笑:“今日,便教你们这帮东海蟊贼,知我北关镇军“血云都”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