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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浑欲鼓出,影响之所及,先天灵觉益发敏锐,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兽般的反应只强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尽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并非徒逞口快,而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为了激发罗烨的潜能,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
然而,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不仅招式快绝,腿劲更是刚猛难当。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著差异,而是生出某种微妙的滞空之感--耿照及时以“白拂手”化开飞腿,顺势将他“投”了出去。罗烨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几转,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仿佛背上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十指钩爪,抓向耿照脑门!
(这是……“鹰”!)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一轮连攻十数合,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响,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他始终“盘旋”于帐中穹顶,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椽桷,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快而不绝。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亦十分刁钻难防。
须知“拳脚”虽列一门,原理大相径庭,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不是练拳便是练腿,必有一专,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盘的身法而已。罗烨却兼擅二门,举手投足任意转换,战圈忽长忽短,令防御的一方抓不准攻击范畴。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耿照竟是挡的多、攻的少,原地频转,应付来自四面八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
“……来得好!”棋逢对手,典卫大人抖擞精神,白拂手逆缠顺引,连绵不绝,每一着均留劲三分,凝而未发,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用的正是得自明栈雪的“洗丝手”心法。
这一下融合佛门、七玄两大绝学,便是明栈雪、刁研空亲来,也只各识一半,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居然丝丝入扣。
罗烨左右扑击一阵,顿觉身法迟滞,千钧腿力扫出,尚未及体,已有三成力道反馈,如在深水中抬腿,蓦然省觉:“不好!”抽身欲退,耿照双臂一圈一拦,将他隔空扯落!
罗烨着地一滚,连起身都觉沉重,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不觉骇然:“这是什么武功!”踏地振臂,犹如罟中之鹰,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
耿照不慌不忙,双掌虚引,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早已无由脱出;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猛然穿出,啄中耿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这拳仍是慢了分许,拳劲在胸前一滞,碰触衣衫的瞬间,所带旋劲、透劲俱被化去,只是两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实实击中。拳头掼胸,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的棉被筒,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奋力挣起,喘息道:“一……一刻钟了么?”
耿照调匀气息,笑道:“还不到。这一下叫什么名目?”
罗烨喘过气来,又恢复一张白脸,冷道:“叫“毛血洒平芜”。鹰王便入罟网,尚有一搏的尊严,乃是险中求胜之招。”耿照竖起拇指赞道:“好!”想了一想,又道:“你师傅是用心栽培你的,我以为根基不足,方才一试,才知非是如此。只是你的内功太刚,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若想任意转换收奇袭之效,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
罗烨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不是一个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罗头儿,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得,这都是无主的,也没有门派传承的问题。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有空我们再来切磋。”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大白话,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
耿照读书有限,勉强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但求达意。放落笔杆吹干墨迹,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赧然道:“我字不怎么好看,先凑合罢。”将纸张压在砚底。
豆焰摇曳下,罗烨拈起纸头,不觉瞧得出神,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
籸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见芊芊的运粮车队受阻、由坡上赶来相救,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尸体以草席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耿照走进村庄时,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功,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未敢失态,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庄里。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几已是“东海正道第一人”的邵咸尊,在籸盆岭的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丬座野篷下吃的。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两条长板凳,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
“你迟到了。我们没等你。”邵咸尊自顾自吃着,筷子遥遥虚点。“典卫大人自便。”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起身为他添饭,摆上一副干净的餐具,乖巧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只两碟山蔬、一碗水煮咸肉。经盐腌脱水、再曝晒或烟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苗爆炒,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耿照今日还是初见。
“肉脯炒着香,但这儿连油都没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鲜少拿来燠爆热炒。”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我教他们用水蒸煮,多放点水,少放些肉,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这儿也没盐,肉汤还能给别的菜蔬调味。”
耿照听得默然,也挟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杂以泡了水的软烂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味。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没停过,自顾自道:“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细,水蒸肉脯便显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鲜。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若非小女押了这列粮车来,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饭菜也吃了那一筷,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放在邵咸尊碗中,柔声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饱了有精神。”邵咸尊嗯的一声,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都没再开口。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头望着耿照。
“典卫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入东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炼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赤炼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耿照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
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赤炼堂横征暴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轻易揭过。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东海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险,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亲对流民、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但耿照不相信他。
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责。”他定定望着邵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算上籸盆岭这厢,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种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邵咸尊肩头动了动,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动,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邵咸尊清癯的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极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歌儿走进篷里,被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道:“唤你东郭师兄来。快!”芊芊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了东郭御柳前来。
东郭解下头冠、卷起袖子,儒袍被汗渍浸透,原来前头正在卸粮清点,一一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才赶得及明早启行。他一见桌上金镖,脸色丕变,邵咸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东郭御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咸尊冷哼。“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东郭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赤炼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邵咸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东郭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东郭不敢违拗,从怀里掏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铁算盘,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连邵咸尊也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说着五指紧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团。
“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邵咸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急道:“爹爹!”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邵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插口;况且执行门规戒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东郭面如死灰,垂首道:“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邵咸尊转头道:“典卫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典卫大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袍袖一拂,东郭御柳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归理截气手”!”握住东郭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废。
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依“气凝聚处,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转行功,于一拂间截断气脉,与“道器离合剑”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文舞钧天”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东海七大派顶峰。
耿照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等一的重责。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谢……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邵咸尊叹了口气,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服药了。“归理截气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调理,恐于寿元有碍。芊芊,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也不多看耿照一眼,搀着东郭胁腋低道:“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
东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淡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见耿照沉默不语,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耿照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归理截气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法治疗痊愈,尽复如初?”
芊芊摇头道:“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咱们青锋照也有。他年轻时心高气傲,颇有与“不堪闻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耿照心想:“芊芊天真纯良,必不欺我。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的是中了“归理截气手”无疑。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人,故意制造“此招无解”的烟幕。将军曾谆谆告诫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响判断,反致目盲。
“你是不是觉得,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耿照为转移思路,随口问她。
芊芊先是摇摇头,片刻才道:“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至多是打打板子罢?也不是偏袒我师兄,纵使教他抵命,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岂不甚好?”说着叹了口气,起身笑道:“说到造福,我要去忙啦。这些粮食棉衣若不连夜发完,明儿肯定走不了,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
耿照笑道:“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不常跳脚的。”
芊芊噗哧一声,掩口道:“是么?我瞧他挺急躁,冲到车里拿人,还不给人家穿衣裳。”红着脸咯咯轻笑,似有些害羞,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狭:“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说。你同你东郭师兄提了么?他要卖了你怎办?”
“不会。东郭师兄一向疼我,我说了不想嫁人,请他别跟爹爹说。师兄肯定帮我的。”轻叹一声,茫然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他能造这样好的剑,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本门之中也没有使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说“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但芊芊与她师兄感情甚笃,只怕听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铸炼房时,也常打些无关紧要的物事,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有时只是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会打铁。”耿照抚臂笑道:“我本来就是铁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给你打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刀还是剑?箭镞或马蹬也行的。”
“我要马蹬做甚?不如打个马嚼子,送给典卫大人衔着。”乌亮的圆瞳滴溜溜一转,抿嘴道:“这样。我要一面小镜子,一照我的脸蛋,便能瞧见不胖的模样。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觉心疼: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怎不多爱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这件托付,委实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谁来都要买一件,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频频拭泪:“哎呀惨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我瞧着像掌柜。”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邵咸尊既说了“戌时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离去时,芊芊正在前头忙着,虽贵为家主明珠,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亲持量米用的斗斛、一勺一勺舀入布袋,秤与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没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绽露初阳,人人笑得开怀。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被篝火与人群一闷,额颈间沁出汗来,连噘起的唇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渍透出薄衫,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模样算是标致的了,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尽管号称“虚岁十五”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只比“女童”略好些,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美丽得令人摒息。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姐姐耿萦,她们都有着一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沐春风。要是姐姐在这里,也一定喜欢芊芊吧?他心里想。
回到营账里,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耿照不觉失笑:“罗头儿,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情似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纾解,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外,撞倒巡戍卫兵。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大人?”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洞。
“……明日再来。”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账。耿照快步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
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大人方说“明日”二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日你娘亲!”挥舞头盔扑将上去,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去,皱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
“籸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在于此。
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祖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基础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籸盆岭:“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
籸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他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邵咸尊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车,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瞇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屡附身于同一人……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未足相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我原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
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觉微凛:“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
“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
“有僭了。”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剎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
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你可能发现了,它会“藏锋”。”
“藏锋?”
“正是。”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滟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钟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
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襕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小……小心!”
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这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响,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两丬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丬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
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拦腰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接连转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
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二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