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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神。”他扯了扯嘴角,目光越过我,放到不知名的远处,轻轻笑了:“拖陛下洪福,荐清已经没有什么可伤神了。”
“清”心一紧,我想辩解却无从说起。他收回目光,犀利地盯着我问:“你当初为何想废掉我的武功?”我一惊,笑道:“还以为你的心胸比大海还宽,原来不只我会翻陈年旧帐,不只我会记恨。”
他不理我的调侃,又是一记闷棍当头而下:“在你心里真的对我没有丝毫猜忌和防范?”他这是猜疑我防范我?翻涌而上的烦躁让我无力故作轻松,皱眉道:“你这是何意?难道这么多年,你仍然看不到我的心?”
他缓缓摇头:“我不傻也不瞎,该看到的终究能看到,只是你,总有很多东西不愿让我看。”坚强骄傲的他何曾露出如此失望而沉痛的目光,这目光也同样刺痛了我。
个性自私的我从来不是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担心满腔痴情终落成一场空,曾有过无数丑陋的想法。
怕他携惊世才能成为我的敌人,也曾做过无数卑劣的安排。这些想法和安排,有的付诸实际,有的胎死腹中,有的悬崖勒马,但是不可否认,他们一方面困扰了我,一方面也成为我的希望和依托。
他不了解,而我也不能让他了解。他说:“兔死狗烹你也许不会,但是鸟尽弓藏呢?很多情形都昭示这个事实,我却不愿相信,可是今天,你的行为再一次证明,我不得不怀疑。”说完这句他不再看我,一抬手,床前衣架上的披风隔空而起,他抓住,旋身披上,银色披风在他身后展开,呼啦拉如招展的旗帜,方才丰神俊秀如儒雅书生的青年顷刻之间变得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陛下喂虎豹以草食,他岂能无怨?是啊,他统领三军战无不胜,他高谈雄辩四座皆惊,他吟诗作赋文采出众,他弹剑吹箫狂傲不羁。这样的人如何能屈居人下?如何能让人不猜忌防范?尤其他从不掩饰和南越宗熙的交情。
生死之交,第一次听他说这四个字,宗熙就成了我心中的一根毒刺。那时我就知道宗熙在他的心里占据了至为重要的一席,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
不说当初,就是如今赋闲在家,他唯一没有搁下的就是武功,论武功,我已经差他太多,他早就没有了和我过招的兴趣。
那么他如此苦练,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他和宗熙,总想超越对方,最后的结果是他们超越了所有人,包括我,彼此却依然并驾齐驱、旗鼓相当。
哈哈,鸟尽弓藏,说得好,天知道我有多想把他的美藏起来,把他的光芒收起来,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只有我一个。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华丽的宫殿突然间变得又空又冷。我咬牙,范承文,此番休怪我无情。范承文是祖父敬宗时的进士,起初并不得志,在工部任从六品郎中,六年未得升迁。
那一年淮河暴涨,水淹六州十八郡上百个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紧接着瘟疫传播,淮河两岸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为赈济灾民,几乎掏空了国库,形势却依然严峻。有人趁机放出谣言,说此乃天谴,预示国之将亡,一时之间人心浮动,不断有百姓闹事甚至造反,局面越发难以控制。
满朝文武一筹莫展,于是敬宗广开言路,求贤纳谏。范承文一篇言辞恳切的陈情表,引起祖父注意,连夜召见于他,促膝长谈。
祖上行医的范承文连献三策,治瘟疫,筹钱粮,定民心。数月之后,事态平息,范承文出任工部侍郎,次年升至尚书,两年之后拜为宰相,总领百官,直至敬宗驾塴。
父皇登基后,封范承文为太傅,朝野之事多仰仗于他。天丰十七年,父皇恩准其告老还乡,但是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得罪“影妃”而获罪离京,两年后“影妃”薨,父皇彷徨孤寂之余念及老臣,曾数次提起他的名字。
在我看来,范承文为相二十几年,只勉强算得上克己奉公罢了。近几十年,四方崛起,我朝衰落,若算在他头上未免冤枉,但是除了当初的三策,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功勋,不过此人有一项了不起的本事,那便是经营人脉。
而这正是我急需的,我一个半途归来的皇子,不应天时,不占地利,唯有求得人和。据说范承文辞官前比较倾向于大皇兄,大皇兄已派人与之接触,四皇兄和五皇兄也有所动作,我料大皇兄坐镇京师,齐澜断然不会离开,于是力劝他以太子之尊亲自前往,以示尊重。
果然,他命我代他前去,当然也派人监视于我。范承文言语之间虽然很客气,却着实未将我放在眼里,谈了三天没有结果,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急速返回。
东昌、西煌联姻,不想送亲队伍途经北项时惨遭劫杀,公主身亡,王子殉命,两国同时出兵进攻北项,北项遣史向我朝求援。
大皇兄主战,谓之东昌、西煌近年来蠢蠢欲动,此举更是司马昭之心,何况北项是我朝牵制两国的重要所在,此番决不能坐视。
三皇兄提出我朝刚经历一场大战,国力有所损耗,此时不宜出兵。四皇兄和五皇兄言也道出兵怕给南越可乘之机,还是先派人调停为好。
而齐澜独树一帜,劝父皇出兵攻打北项,灭北项后再联合东昌一举拿下西煌,从此北线无战事,可以集中精力对付日渐崛起的南越。
出不出兵似乎都不妥,父皇犹豫不决之下,终于注意到一直沉默的我。他询问我的意见。我道:“出不出兵,南越的态度是关键,就儿臣所知南越储君就在我国,且与我朝某位将军相交颇深,父皇何不从他入手?”
父皇点头,下旨召回清。打不打仗我并不关心,只想见他而已,却没想到会给他带来祸事。毕竟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何况还有三皇兄,以他对清显而易见的关切,断然不会坐视不理,他开口,父皇几乎没有可能不应允。
最主要还有南越宗熙啊,我不相信这个清引以为毕生知己的人会放他回来涉险。有这三重保证,我放心大胆地等他回来,不无讥讽地看着父皇因他枉顾“携南越储君一同还朝”的秘旨而震怒,看着群臣为该治他何罪而争论不休。事情也按我想的一步步发展,只除了他带给我的另一个惊诧。一直以为他刚直豁达,不善言辞,那天朝会才见识到他的绝佳口才,才知道很多时候他的沉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群臣被他辨得哑口无言,甚至不必三皇兄开口,父皇已然动摇,正自举棋不定,南越国书到。南越之君亲笔书信愿与我朝互结秦晋之好,并特意感谢我朝“某位将军”
对其子的陪伴和规劝,请求父皇给予封赏。南越的求好让出兵北地再无后顾之忧,这样的意外之喜父皇怎能拒绝?于是处罚理所当然变成封赏。
就像一场荒诞的闹剧,轰轰烈烈开场,莫名其妙结束,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愤愤不已,有人暗自叹息看着此间各异的众生相,我的心中突然泛起凉意。
想出兵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老了,这个号称为“天”的朝廷,这些高高在上的皇亲贵族、王公大臣,比之四方诸国,已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
怪不得东昌、西璜咄咄逼人,蠢蠢欲动,而南越的求好恐怕是别有用心,两败俱伤的结局应该是他想看到的吧?四海升平,江山永固,是不是说得多了,听得多了,就会信以为真,就像父皇、皇兄和这些国之栋梁们。
我有预感,天朝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就要从此刻结束。封赏完毕,高高在上的父皇露出了疲态,惯于察言观色的执事太监抖抖拂尘,准备宣布退朝。
“陛下。”突然有一个人出班跪倒,是刚刚被封为征北元帅的莫怀远大将军。我心一惊,暗道糟糕,三皇兄也蹙起眉头。莫怀远出身将门,武艺超群,战功卓着,曾被父皇许以“天朝第一将军”
封号,却在三年前校场之上比武输给了14岁的清,颜面尽失,威风扫地。据说他怀恨在心,南越战场曾对清诸多刁难。此次朝会他一直一言不发,此时说话定然没有好事。
果然,他直言清乃是他的下属,未曾向他报告便擅离职守,若不处罚,恐日后军令难申,军法难明。
“这”一边是即将出征的元帅,不能不为他树立威信,而一边是得之不易的南越国书,其中唯一的条件也不能不顾及。父皇又为难了,瞪了莫怀远一眼,似乎说他不识时务,犹疑的目光看向最钟爱的儿子。
“陛下。”三皇兄正欲开口,荐清却突然跪倒:“莫将军所言极是,臣自当领受军法惩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军法惩处,可不是降级罚俸的事,弄不好会丢了小命。这叶荐清不是昏了头吧?刚才还一力狡辩为自己开脱,如今居然自找罪受。
叶朝宗急忙跪倒,请求父皇允许其子出征北地,戴罪立功。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清这样乃难得的人才,父皇也不愿过于苛责,微微点头:“莫爱卿,你看”
“臣知陛下仁爱,但是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不纵不枉,方显律法之严明。”这莫怀远居然还不依不饶,说出话来掷地有声,让人无从反驳。我知一切不可避免了,现在只能争取一个适合的人行刑,让他不会受太重的伤。
我向刑部侍郎杨衍之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这人是巴结太子没巴结上的人,太子喜爱那些看起来大义凛然,把忠字写在脸上的人,杨衍之因人缘不太好,又一脸尖刻阴险之相不得太子赏识,所以他现在是我的亲信,当然是暗地里的。
谁叫我是个不得宠的王爷呢,只能拣别人不要的,但是我发现被排挤的人当中,也不乏聪明人,甚至比那些得势的官员更聪明,最少夹缝中生存的本领就更胜不只一筹。
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誓死忠心就算有,也是极少数,还需要时间去培养。我比几位皇兄少了十几年的时间,帝王之路对我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赌局,时势所迫,我不能把任人为贤放在第一,官职不在大小,位置和办事能力才是更重要的。
自古帝位之争,一旦落败,其结果都是树倒猢狲散,反之,我相信随着自己越来越得势,即使是用利益结成的联盟也会异常牢固,甚至更牢固。最终,清被判刑杖一百。我尽最大的努力想让伤害降到最低,却没想到,莫怀远居然要亲自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