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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静深沉静地躺在床上。
失去视力后,他的黑夜与白昼便失去了界线。
他经常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听着自己浅缓的呼息,不知今夕是何夕。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时,平放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蜷起手指。
他静静等着,等着那熟悉已极的野花香染上身。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静默地等待,等了几乎有一万个心跳那么久吧,那飘移的香味终于伴着一声模糊轻喟,枕上他身旁的睡枕。
蜷起的手指忽地松开,紧绷的躯体微微伸展开来,他吁出一口长气,背转过身去,假装已经熟睡,不曾发觉她睡在身边,却终是舒了口气。
说不定他有被虐狂的潜质,前两晚,宁海没来骚扰他,他居然失眠了。
罢才确定她爬上他的床时,他竟然感到有一点高兴?这事要让她知道了,他可没脸。
将夏季薄被轻轻一扯蒙上自己脸孔,却清楚地知觉到身边睡拥冬被的女人浅浅的呼息声。
也许他是真的疯了,竟感觉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随着空气渗入他体肤之间,与呼吸融成一脉,使他每一个吐息中都有她
“你睡着了吗?”
她对着他的背说话,温热的气息牵引着他掌心一阵阵发痒。
他没回话。
“倒真像是睡着了。”她浅浅轻轻地咕哝了声。
这下子,就算想承认自己根本还没入睡,也万不能够了,陆静深只得继续装睡。不料她的手指突然探过来勾他手,整个人从而贴上他的背。隔着薄薄的衣料,仍然感触她体肌微凉,不似他浑身发烫。
宁海将脸埋进他后背,手指去寻他的,寻到后,双双勾在一起。
他因为“睡着了”只得乖乖由她勾住,不好甩开。
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像个调皮小妖精那样,一下下去挠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挠得他呼吸逐渐粗重起来。
这宽厚而优雅的手,宁海想,他竟真能为了赌气而不洗掉手上字迹,直到睡前洗澡时才完全洗去。此时他掌心上已没有了字印,她却忍不住觉得好玩极了
其实,孙霏说的话,她是信的。
替曾经爱过——也许现在还爱着的人负起车祸责任,将所有伤害往自己身上揽,乃至使自己因此失去一切,也从未吐露一句真相这很像是过去玛莉口中的那个陆静深会做的事。
与陆云锁不择手段、令人难以捉摸的行事风格不同。
她身边这个男人十分看重感情,甚至还保有着古代贵族的骄傲与骑士风格。可惜他的长矛和利剑俱已折断,如今连要保护自己都缺乏足够的力量,使他伤上加伤。
所以不是因为孙霏不是情伤?
追根究柢,使他失去力量的,是家人吗?
又或者,这来自最亲之人的背叛,他早已预知,只是当它终将发生时,仍是不免受到伤害?
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她之间结束了吗?”
没预料她会问,陆静深蓦地收紧手指,将她勾人缠人的指尖牢握住。
“你是指孙霏?”黑夜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然还有谁?”也不点破他装睡的事,就假装他是在说梦话好了。
他们俩难得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感觉居然还不错。
陆静深默然半晌,就在宁海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
“没有结束。”他说。
闻言,宁海莫名心一沉。
他的感情不关她的事,但听他承认他跟孙霏之间还没结束,她仍不禁咬了咬唇,怪自己多此一问。抽回自己的手,神色有些狼狈地背转过身——
然而他快她一步紧握住她手,不让她逃得太容易。早先说过要一起脏的,就算现在手已洗净,但还是得说话算话,究责到底。
抽不回手,宁海心底一急,忍不住有了踹人的冲动,右腿探出棉被踢向他,他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翻过身来,用膝盖压住她双腿。
手和腿都在他的压制下不得不安分,半晌,宁海自己觉得这情况有点好笑,便由着他压。压着压着,却压出了一点暧昧的气氛来隔着单薄的睡衣布料,可以清楚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热度。
陆静深大半个身体都覆在宁海身上,脸颊也靠在她纤细的颈侧,那逐渐加重的吐息扰动她颈部的寒毛,叫宁海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早先那险些擦枪走火的春梦情景猛然跃上心头——现在他俩可都清醒着,再没有藉口说那只是梦了
突然他在她耳边喃喃说了一句话,低沉的嗓音钻进她耳朵里,引起她体内一阵战栗,一时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可又不想示弱,不愿求他,便僵持着,强迫两人延续那暧昧的情境。
见宁海没有回答,陆静深又低低问了一句:“你今天这么晚回来,究竟是去了哪里?”
这回宁海终于听清楚了,可她仍无法专心回答,因为他勾着她双脚的大腿肌肤烫得吓人,像个大暖炉,那热度隔着衣料烧到她身上,让她又热又晕。
“宁海,回答我?”他以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催促。
“就去了育幼院。”她说。
他的唇贴上她的耳廓。“之后还去了哪里?”
“没去哪。”她眼神逐渐迷蒙。
“哦,那见了什么人?”他朝她耳朵吹气。
宁海有点受不住,趁着神智还清楚的当下,生气地推着他的肩头道: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晚回来,是因为我今天下午走在路上,遇见一辆黑头轿车,里头坐着一个老人,自称是你的祖父陆天灏,他给了我一根棒棒糖叫我上车,我不答应,直到他又给了我一条巧克力,我才勉强坐上那辆车,在车里跟他聊了几句,顺便看看街景诸如此类的事,你只需开口问就好了,我不会瞒你的,犯不着这样色诱我。我丑话在先,现在我俩可没有人在作梦。”
不先讲清楚,万一到时候又不小心擦枪走火了找谁推卸责任去?
才说罢,宁海气唬唬地转过头,嘟囔了句。“怎么你们姓陆的,都喜欢在路上劫人?老的、小的都一个样。”
闻言,陆静深愣了愣。收起刻意做出的性感,他问:“我祖父?”他知道宁海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会找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对于陆家的这位大家长,陆静深虽是长孙,却不敢认为自己够了解那个老人。虽然明白宁海的事不可能永远瞒住他,但老人的行动却让他困惑了。
“陆静深,你们关系好吗?”宁海忽然问。
他摇了摇头。他们平时也不算非常亲近,在他而言“祖父”只是家族里的权威象徵,从来就不代表守护与亲情。
“那我就不明白了。”回想着先前在车里与老人的那一番谈话,宁海有所保留地道:“因为他要我不必担心,他会约束陆家其他人,让他们别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是吗?”陆静深难掩讶异地道。他确实没想到祖父会说出这话,岂不表示他允许宁海嫁入陆家但,这怎么可能?那老人一向主张婚姻要门当户对的,瞧瞧他的父亲与几个叔叔,哪个不是商业联姻?
“嗯。”“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做。”陆静深着实不明白,也想不透。
“或许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吧!”宁海故作得意地说。
陆静深笑了出来,对宁海的相貌不予置评,只道:“如果果真如此,倒也是好,至少不会再有人来闹腾了,日子总算可以过得清静些。”
“或许吧。”宁海淡淡回应了声。
她没说出的是,老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杜书砚挑选的人?”
杜书砚是玛莉的本名。宁海立即明白这件事与玛莉有关。
果然,老人在表明往后其他陆家人不会再找她麻烦后,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又说了一句:“因为陆家亏欠她。”
陆家亏欠玛莉什么?宁海隐隐知道答案,却不敢细想。
沉默,意味着这话题结束了。宁海不想多谈,显然陆静深也不想多谈他祖父的事。
被压了好半晌,腿开始有些发麻,宁海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
“我想睡了,放开我。”
似是眷恋的,陆静深过了片刻才移开膝盖,唯独左手仍握住她右手。
牢牢捉住她,自是为了惩罚。他非得这么提醒自己不可。
两人的姿态在不知不觉中齐齐翻身,并肩而躺,他闭着眼睛,下意识不再计数自己的心跳,而改去计数身边她呼吸的频率。
一开始,她呼吸微促,不久后便渐渐?*吕矗坪跽媸抢哿恕?br />
“睡着了?”陆静深还睡不着,想拖着她陪他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嗯。”她轻喃一声,睡意逐渐朦胧。
半梦半醒间,宁海好似听见他说:“我刚才说,我跟孙霏并没有结束。”
听见这话,脑袋不受控制地又转醒过来,却仍然装睡,不作声,假装没听见。
他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
呸!宁海忍不住噘起嘴,想起身下床,但最终还是决定再忍耐一下,听听他的“高论”
“没有开始,哪来的结束。”
说了这句话之后,陆静深就自顾自地闭上双眼,假装不在意宁海听见这话之后的反应。当然他也看不见,此刻宁海已睁开眼睛清醒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陆静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宁海这些事。
或许是因为她先问起,便表示她对他多多少少有一点关心吧!如果她真是出于关心那么告诉她事实真相倒也无妨。
毕竟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就算只是名义上的,就算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可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说他讨厌她。
因为事实上,他不讨厌她。
真的,不再讨厌。
甚至还开始觉得,倘若能跟她一辈子这样牵着手斗斗嘴走下去然而他不敢想像。他不敢想,却提防不了她来入梦。
这一觉睡得很沉又很香,醒来时他已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觉出某种甜味在心头曼延开来。
那一夜的平和相处,让宁海找不到理由挑起战争。
尤其比起战争,她其实更希冀和平的到来。尽管心头有百般顾虑,可终究还是按捺下来,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既然,她已经答应了玛莉
既然,她已经是陆静深法律意义的妻子
这婚姻虽然只是权宜性的,随时都可能结束。但在还没有结束之前,她并不排斥与他好好相处。毕竟,空想无济于事。她也不是那种能成天纠结在某个想不开心结的人。
大抵是决定让自己过得释怀些,再加上自那夜之后,陆静深对她的态度微有改变,他似乎终于稍有正眼瞧她了。当然她不是说他真能看见,那只是一种譬喻性的说法。
几个明显的迹象,在在显示他终于开始将她当作一回事,而不是将她当作空气。比如他每天睡醒后会问她人在哪里,吃饭时会叫她别觊觎他碗里剥好的虾仁;又比如他有时会孩子气的问陈嫂,为什么晚餐只做了宁海爱吃的菜,而没有准备他喜欢的菜色——这真令宁海意外,为他居然知道她爱吃什么菜。
对这改变,宁海说不清心头的感觉是喜还是愁。既然说不清,她便采取一贯的策略——暂时不去想它就是了。
日子悠悠,就这样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一天早晨,宁海早早便醒,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到主卧房时,陆静深也醒过来了。
她一走进房里,陆静深便立刻感觉到她的存在。
他没有动,他正在换衣服。
钱管家也没有出声,因为他看见站在卧房门口的宁海将手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脱下鞋,赤着足无声地走进房里,接手了钱管家的工作——
她替他将刚穿上身的银灰色衬衫拉整好,一边欣赏他的胸膛线条,一边为他扣上银质衫扣。
他已经刮好胡子,光洁的下巴透出清香的气息;黑发有些长,刘海遮住眉峰,反而突显出他那双十足美丽的眼睛。
这双眼,单就外表看来,怎么也看不出已经失明。
顺着他英挺的鼻梁一路往下浏览,是一双薄而宽的唇,略粉,看似非常好咬,再向下手指灵巧地捏住一枚钮扣,扣着扣着,一个忍不住,便吻上那漂亮的下巴。
陆静深急咽住,喉头猛地一动。还不及反应,她温暖的唇瓣已经吮上他的喉结,吮得他连脚底板都微微痒起来,下腹一阵悸动。
罢要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却已灵巧地退开一步,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继续替他整理衣服。
陆静深叹了一叹,唤她:“宁海”
“不,我是代理管家。钱管家今天请假一天,要我来代班。”她一时顽皮,压低声音,怪腔怪调地说话。
站在房门边偷窥的钱管家忍住笑,眼底有一抹喜悦。
“你是代理管家?”陆静深发出完全不信的哼笑声,也不争辩,只道:“那钱管家请假前是不是忘了交代你什么事?”
“什么事?”宁海很受教地问。
“以往钱管家都会替我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里,这件事你也能代劳吗?”他乐得想像宁海发窘尴尬的模样。
然而这点小事,宁海哪里会觉得尴尬。
“是吗?像这样?”她笑吟吟伸出双手,将衬衫塞进他裤腰里。
为了抚平衣料,还特地让手跟着探进他裤腰中,这边扯一扯,那边拉一拉。
纤纤玉手不知有意无意,不时拂过他敏感的髋部,像春天柳条扰过平静湖面,频频激起涟漪。陆静深再也不能平静,咬着牙道:
“动作快一点。”
舞弄了一番,宁海才大功告成地道:“好了好了,这就好了。”微笑地收回探进他裤腰中的手指,临去前,忍不住轻轻一回勾——
身前男人触电般战栗了下,倏地捉住她手。“别乱摸。”
他身下已有反应,裤裆处隐隐鼓起。
陆静深脸颊微红,很明显地尴尬了。
宁海却还热中于她的执事游戏,尽职地解释这个状况:
“男人晨间**是正常反应,先生不用觉得尴尬。”
“宁海”明白这是在回敬他先前说她没读过健康教育的事,陆静深很是无奈地接受了这小小的报复。
右手被牢牢抓住,宁海便伸出左手抚上他下巴。
“先生想在哪里吃早餐?今天天气很好,风也不冷,鸢尾开得好极了,要不要去花园里野餐?”
“宁海”此刻他哪里有心思想早餐的事,胀痛的下身让他额角出汗。
火是她挑起的,也该由她来灭转念一想,有何不可?她是他的妻
“宁海”又唤了一声。这一声,微哑,他抓着她的手往胀痛的部位移去。
她却笑出了声,猫儿般灵巧地跳离他身边,一边往门外走出,一边笑道:
“我饿了,吃饭去,先生消一消火,晚点再下来用餐吧。”
“宁海!”想抓住她,却扑了个空的陆静深低咆一声,转过身时,只来得及听见宁海蹦跳着下楼的声音。
陆静深僵站原地良久,等待体内的躁动慢慢平息下来,却始终无法真正生宁海的气。
不知何时,钱管家走近他身边,低声询问:“太太在花园了,先生要跟太太一道用餐吗?”
本能想要说好,但话刚要出口便又变了个调:“不,我在餐厅吃就好。”
想来钱管家应是看见了方才那一幕,陆静深突然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些什么,便清了清喉咙,哑声道:“那是正常的。”
这句话来得极突然。陆静深意思是,虽然失去视力,但基本上他是个健康的男人。虽然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却不代表他没有基本的生理需求。恰巧,宁海是个女人,又是他的妻子
久久没听见钱管家传来半句回应,扶着楼梯扶手小心下楼的陆静深不由得拧起眉。
“钱管家?”
“是的,先生。”钱管家亦步亦趋地伴随在他身边。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钱管家于他,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在他成长的岁月里,由于耽于工作的父亲长年没将心思放在家中,母亲又对他极为疏离,在陆家,这位老先生一直扮演着亦父亦师的角色,他不是不感激他。
钱管家见证了陆静深生命中许多次的第一次。
好比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钱管家也是第一个知道的。尽管那一次的恋情无疾而终
而现下钱管家明知道他跟宁海的婚姻关系并不正常
“先生真想知道我的意见?”钱管家谨慎地问。
陆静深迟疑地点了点头。“说说看你对宁海的看法。”
“宁小姐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人。很多时候,我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然而,她毕竟跟先生结婚了,如果先生想要维持这个婚姻,何妨试一试。”
“试一试?”陆静深不由得挑起眉。婚姻是可以用试的吗?
“先生不试,怎么知道这婚姻会不会成功?”钱管家继续道。“再说,先生以前不曾像现在这样,这么常”常在晨间出现反应——尽管那是正常的。
钱管家没将话说完,陆静深也没追问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生理状况。不得不承认,在身体上,他是受到宁海的吸引
有些不自在的,他轻咳一声后道:“一开始就不正常的婚姻,能维持多久?”不说他,倘若宁海想要离开
看着陆静深有些怅然的表情,钱管家藏住笑意,语气正经八百地道:
“我记得先生曾经想当画家,后来不得已放弃了那条路,到现在都还觉得遗憾。”
“那么久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陆静深沉声道。
他是陆家继承人,打出生起就注定不可能走艺术家的路。尽管年少时也曾抗争过,以为只要坚持就能决定自己的未来,然而他终究被迫放弃绘画,认命地接受集团接班人的训练。
想起高中时期的短暂叛逆,陆静深自嘲一笑。
那时班上同学在班级导师的鼓励下,加入捐助世界展望会认养儿童的计画,他也跟着认养了一名不知名的孤儿。几次通信时,他曾经将自己的梦想透露在那些信件中,甚至有一回圣诞节前夕还寄出了一张他小小的画作,画的便是鸢尾。
只是寄出最后的那封信后,他便放弃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没有再与他的被认养人联系过;捐款的行动在那名被认养人被人正式领养后,也告了一段落。
回想从前,再看看到自己如今的处境,陆静深挂在唇边的嘲讽便更深了。
当初他放弃当一名画家,将所有的画笔和画作统统扔了。
没想到,如今他也被陆家人给扔了。
失去了自己原初的理想,又没了身分与地位,双头落空的感觉真是有点可笑。
明知道提起过去这事会令陆静深难受,钱管家却还是得提起这么一次。
“先生跟太太之间,不又是一次选择吗?”他满怀希望地说:“我跟陈嫂、王司机,还有老刘,我们都希望先生可以得到幸福。如果宁海小姐能为先生带来快乐,我们绝对乐观其成。可幸福就像是一只青鸟,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了”
听到这里,陆静深不由得笑了。
“幸福?宁海能为我带来什么幸福?”他自问:“她到底是谁?当初我姨母非要我们结婚的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只是个拜金女郎,尽管她或许没有那么单纯,但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真有机会弄清楚吗?”摇摇头,他说:“她浑身是谜。”
面对这些摆在眼前的事情,钱管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直到他想起园丁的话。“老刘说,太太会跟花讲话。”
“什么?”陆静深一时不解。
“她喜欢鸢尾,先生也喜欢。”钱管家又说。
“巧合罢了。”想起自己也曾听刘叔说过类似的论调,陆静深笑了。
年少时,他爱极梵谷画中的鸢尾,但宁海又是为什么喜欢鸢尾花?
钱管家再次引述园丁的话:“夫妻俩有共同的喜好是件好事。”
“我以为你从来不信刘叔那一套。”陆静深调侃。
“年纪大了,再铁齿也没几年,老刘这话听久了还真有几分道理。”钱管家不得不承认。
“就这是你跟陈嫂最近常一起开海明威读书会的原因?”培养共同的喜好?
读海明威,纯粹是因为很应景。钱管家笑道:
“先生对海明威也不陌生,说不定改天可以和太太聊聊那些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话题。”
说起这事,陆静深不自觉揉了揉眉角。“最近的日子很和平,我最好别轻易挑起战端。”
“不知道先生是比较喜欢目前的和平,还是更怀念以前的战争?”钱管家别有深意地问。
陆静深却回答不出来,他微微扬唇,转移话题:“我饿了,下楼吃饭吧。”
实是不想承认,不管是烟硝四起的战争模式,或是暂停炮击的和平状态,其实,都挺有趣。但如果现在和平是建立在过去的烽火上,那么似乎更加值得珍惜。
在钱管家的引领下,陆静深来到餐厅。
结果
陈嫂一见到他便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篮子,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后门推去。
“今天天气很好,先生也去外头野餐吧。”
陆静深簇起眉。“我不——”
“太太在后院里。”陈嫂热心地道。“她爱喝现榨的柳橙汁,我刚刚才弄好,装在保冷瓶里,先生顺便拿给太太吧。”
陈嫂话刚讲完,陆静深已被推到门口。他提着满满的食篮,很无奈地“瞪”着这两个作媒意图太过明显的人。
“我已经三十岁了。”他抗议。
三十岁的男人不会使出拿食物讨好女人这种小学生的伎俩。更何况,对象还是宁海,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去讨好她?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陈嫂装傻。“先生想哪去了,不过是吃顿早饭。”
装傻!真是装傻!他这老实的厨娘什么时候起也学会装傻了?
陆静深一时无言,便顺着刘嫂给的台阶自己下楼了。“好吧,我拿去给她。”
后院的环境他是熟悉的,提着餐篮便缓步向外走去。
屋外阳光渐暖,驱走了清晨的凉意。
他走进阳光中,心里没有阴影,只有一阵莫名的期待与喜悦。
手机响了。
是那首有点熟悉的旋律。
现在他已经知道那是一个有点年代的乐团“披头四”的歌曲letitbe。
他停下脚步。
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没记错的话,那男人,她叫他杰诺。
“嗯,那你要小心一点,别太冒险。”
宁海拧着眉盘腿坐在草地上,没注意到半个人高的茉莉花丛后,站着一个陆静深。
才说着,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知道叫你别冒险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杰诺,答应我,真的要小心一点,好吗?”
谭杰诺笑说:“你放心,这次我是跟着一个医疗团一起过去的,那边的人需要医疗资源,我待在医疗团里很安全。”
身为一个战地记者,谭杰诺已经习惯往最危险的地方跑。
近几年,这个世界并不平静。部分军人主政的国家经常发生抗争事件,这些国家十分封闭,得透过特殊管道才能进入,难得有机会进入封闭的m国,以杰诺的个性,确实不可能放弃。
“我还是那句,尽可能保持联络。”宁海提醒。
“当然好,海儿,你就等着看我的第一手报导吧。”
宁海又交代了几句保重的话。谭杰诺突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懂他的意思。他是问她何时回到工作岗位上。
“不知道。”她后仰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与白云。
“不知道?”谭杰诺有点疑惑地道:“这不像你,海儿,你做事情一向有计画,怎么会不知道?”记者的直觉让他嗅出一抹不寻常。“你真的在度假吗?你人到底在哪里?”宁海的手机用的是旧号码,他从自己的电话帐单中,得知受话端是她的出生地,却不知道她究竟在那岛上的什么地方。
“谁说我做事情有计画?”宁海不以为然道:“可见得你不够了解我,杰诺,更多时候,我的生命是一连串的巧合和偶然。”
当年遇见玛莉时,哪里想得到她会回到这座岛上,嫁给一个叫做陆静深的男人
宁海的话,让谭杰诺沉默了半晌。“看来我的确还不够了解你。或许,等我结束这一次的工作,你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来懂”
明亮的蓝天让她晕眩,宁海闭起眼睛,笑道:
“我们是同一类人,杰诺,好好过你的生活吧。以后的事,我现在还没心思去想”以前没想,更何况是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总是这样”
又简短谈了几句,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宁海微笑地结束了通话。
好半晌,就只是这么闭着双眼,感觉草皮上未乾的露水沁入后背的微凉。
什么也不去想。
不去想被她搁下的工作。
不去想那些被她暂时扔下的人。
不去想她的婚姻。
不去想,他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快要睡着时,一阵窸窣让她睁开双眼,看见了站在一丛茉莉后的他。忍不住笑了出声,轻声道:
“很可爱。”
真的很可爱。衣装笔挺的陆静深手上提着一只藤编的野餐篮,篮子上还用粉红色缎带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覆盖在餐篮上的粉红色爱心布巾更是神来一笔。
想必是陈嫂的杰作。
她就这么躺在草皮上看着他,在他充满不解之际,展开双臂,召唤:
“过来。”
陆静深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很可爱”这三个字,却还是绕过茉莉花丛,循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她坐起身,拉住他的手,一起坐在草地上。
双手相触的刹那,时间彷佛暂停了流动。
那一瞬间,他不想问,她也不想解释。尽管他们都知道,她晓得他听见了那通越洋电话。
宁海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嗅进他清冽的体息,浅浅吐息喷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抱着他的手臂,低声又笑:“真的很可爱。”
可爱到,让人想宠一宠。
陆静雨初来乍到,入目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两只明亮有神的眼睛瞬间染上笑意,脚步却无法再继续往前,生怕打扰了这一刻的美好。
原以为,幸福再也不会降临在大哥身上,怎么也没想到会平空出现一个宁海来牵动大哥的嘴角,使他重拾笑容。
正要悄悄后退一步,宁海却在这时抬起头唤道:“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加入我们?”
陆静深这才留意到附近有人,他抬起茫然的双眼。
“是小叔。”宁海说。
陆静深眨了眨眼。“静雨?”
“早安,大哥。”陆静雨仍然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靠近。
兄弟俩顿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有一点尴尬。虽是兄弟,但八岁的差距拉大了手足间的距离,再加上杜兰笙对待兄弟俩的方式太过极端,倒让两人一时找不到可以相谈的话题。
是宁海先开了口。“怎么有空来,还这么早?”她起身走向陆静雨。
陆静深也站起身,问了一句:“今天不用上班?”
母亲将弟弟空降进天海最赚钱的航运公司里工作,在二叔陆正英的手下当特助,应该会很忙才对,怎么有空一早过来?
“我今天请了半天特休。”陆静雨道。
“工作很辛苦吧?”陆静深非常清楚他二叔在公事上的严厉。陆云锁的工作能力有泰半是被他自己的父亲给磨出来的。
“还好,二叔很照顾我。”
“那就好,多跟他学习,以后一定可以独当一面。”
“嗯,我知道。”
宁海站在陆静深身旁,静静地观察着这对兄弟。
这两兄弟站在一起,身形看起来颇为相似。话说回来,陆家男人个个都生得英挺,差别只在气质上头。
原以为陆静雨眉目神似陆静深,可在见过陆云锁后,又觉得他跟陆云锁甚至更为相似,相似到,假使说陆静雨跟陆云锁才是亲兄弟,或许也不会有人怀疑
假设陆静深有可能不是杜兰笙的儿子,陆静雨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陆静深的父亲所出这离奇的想法一跃上心头,宁海便猛然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应该不可能。
然而她太过清楚,愈是不可能的事,就愈有可能发生。一旦往那方向想去,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所以,是因为如此,杜兰笙才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偏袒的那么明显,又那么地憎恨着她的长子?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陆云锁才会一再抢夺陆静深的一切,只因他或许也知情?
而玛莉甘愿带着这个秘密一起埋进尘土,或许是因为一旦揭穿开来会伤害太多人?
再加上,陆静深的祖父说陆家亏欠玛莉的那一番话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宁海倏地伸手按住胸口,不敢再臆测下去。
勉强收回心思,看着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不管这对兄弟的父母亲到底是谁,陆静雨对陆静深的维护与在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宁海知道,在一堆藉口之下,这年轻人只是想来关心他的兄长;而这一点,陆静深也明白。
想了想,她走到野餐篮旁,抖开那块爱心野餐巾,再将篮子里的早餐拿出来摆好。大功告成后,她双手插着腰喊道:
“亲爱的老公,你不饿吗?快来吃早餐吧。”
陆静深下巴一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虽也明白这不过是在作戏给静雨看,但实在不习惯总是喊他全名的宁海突然唤他一声“老公”
“小叔一起来吧,别老站着讲话,你不头晕,我看了都晕了。”宁海又道。
陆静雨嘴唇一动,咧嘴笑了,看着宁海挽着陆静深的手一起坐在野餐巾上。他恭敬不如从命,也跟着坐了下来。
陈嫂的手艺他是知道的。早餐很丰盛,都是大哥爱吃的。他挑了一块蔬菜火腿三明治,捧着一杯宁海倒给他的柳橙汁,一边吃,一边看宁海与陆静深的互动。
对这桩来得太过突然的婚姻,本来还有点不太放心的他,特地请假过来探访,却没想到这对夫妻会相处得这么融洽。
看来,当初宁海说她是真心爱着大哥的话,是真的。
太好了。他欣喜地想。
“嚐一口这个。”宁海将一个奶油餐包送到陆静深嘴边,促他张开嘴咬一口。
料想宁海是在作戏给陆静雨看,陆静深勉强配合,不料她竟喂上了瘾,将他当成了动物园里的狮子,又将半个白煮蛋、萝卜糕、牛角面包陆续塞进他嘴里。
他被塞了满嘴的食物,连话都讲不出来。
陆静雨看着宁海温柔体贴的表现,忍不住眉开眼笑地道:
“嫂嫂真宠大哥。”
“噗——”陆静深当场喷出一口柳橙汁。
宁海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赶紧提起餐巾纸替陆静深擦去脸上沾到的柳橙汁。
她一边擦,一边掩饰自己那短暂的错愕。
陆静深嘴巴先是被宁海塞满食物,现下则是又呛又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懊恼地“瞪”着宁海。
陆静雨浑然不觉异状,他忍不住又讲了一次。“真没想到嫂嫂会这么宠大哥呢。”
一阵尴尬。
片刻,宁海收拾好混乱,乾笑了声说:“我不宠,谁宠?”
说是这么说,可当这事被人从旁点出时,宁海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心思毕竟是极敏锐的,几乎是立刻便明白过来。
是了,这阵子她到底在做什么呀?她虽然嫁给了陆静深,可却不是来宠他的。
这间大宅里,钱管家自是不用说了,陈嫂也好、刘叔也好,当然还有王司机,每个人都因为主人的失明而分外宠溺着他。
山中大宅彷佛是人间的乐园,阻绝了外在世界的丑恶。
陆静深看不见,却仍然能像个时装杂志上的男模那样,衣装笔挺,不显一丝狼狈,这自然是钱管家的功劳。
他看不见,却无碍他想去哪就去哪,行动自如,是因为有王司机二十四小时待命,随传随到。
他看不见,但嘴仍然刁极。陈嫂挖空心思照顾他的胃,偶尔他闹脾气不吃饭,还会特别为他煮消夜。
他看不见,但花园里依然盛开着美丽的花。园丁刘叔总在花园中神出鬼没,三不五时还会偷听她跟花讲话。
是了,陆静深也许看不见,却仍拥有许多双眼睛。
可若有一天,这些眼睛都不见了呢?
如果没有钱管家等人陪伴,他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这男人有着她没预期到的魅力,让她差点也要跟着旁人一起宠溺他
然而最最不能宠他的人,便是她自己。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是的,他们结婚了。可当初许下婚誓时,她就没抱着一辈子的打算尽管答应了玛莉要努力让双方都得到幸福,但下意识里,她仍然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有期限的权宜婚姻。
先前谭杰诺问她的话突然跃上心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来她是差一点忘了,她这“假期”是有期限的。
凝神过来,宁海看着陆静深微上弯的唇角,心,蓦然一紧。
忙别开眼,看见陆静雨杯子空了,她打开保温瓶,替他再添了半杯柳橙汁。
也许是因为各自怀有心事,先前短暂的尴尬很快被抛到脑后。
早餐过后,陆静雨便告辞离开了。离开前,他看着宁海,眼底比来时多了一抹安心与喜悦。
当宁海沉默地替陆静深将嘴角的面包屑擦掉时,陆静深突然捉住她的手。
“怎么?”宁海问。
“静雨说,你在宠我。”他话里藏着一抹不自觉的愉悦与期待。
默默地看了他俊朗的脸孔半晌,宁海才回答:“对,我注意到了。”
她的语气让他忍不住微蹙起眉,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异。
见他蹙眉,她试探地问:“喜欢被我宠?”
陆静深没有否认。
宁海怔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道:“陆静深,小孩才要人宠。”
他下巴一紧,回道:“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来没要人宠过。”
这句话,差一点让宁海想不顾一切地好好宠他一场。
然而她只是收回双手,笑了一笑,告诉他:“很好,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从没要人宠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察觉到她的退后,于是他也不再前进。
以致于,后来关于“宠”这个话题,两人都没无法再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