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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塬是个天生本份的近乎有些迟钝的人，年复一年，机械，古板地侍弄着属于自己的那小块田地。从未想改变过什么，也无意去争取更多的东西。在他看来，只要有这块维持他生计的田地和每日与他朝夕相伴的妻子，人生已足矣。
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了许多年。可是突然有一天，也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许是酒后头脑的偶尔放纵，阿塬做出了一个既荒唐又可恨的决定，他不想再继续侍弄自己的这块田园了，并且也不许妻子侍弄它。他说要任由这田园长出什么，谁也不许去干扰和限制它。
妻子对阿塬是个百依百顺的人，不知什么叫违背。她虽感到阿塬的这一决定有些荒谬，却又说不出这荒谬的根源所在，便只能每天痴痴地望着丈夫和那块待垦的土地发呆。
转眼春天到了，在播种的季节，阿塬照例每天早早起来，蹲在自己田园的地头，看着那冻结的土地慢慢在解冻，融化，一天天变得柔软，湿润起来。太阳一照，满地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热气，他的呼吸也变得格外顺畅起来。脸上露出些许幸福的光芒。仿佛为这渐渐苏醒和自由了的土地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每天从早到晚，他就这样陶醉地瞅着这片田地，生怕什么打扰了这份宁静。一场春雨过后，田园里开始零星地钻出点点绿色，先是由白而黄，后来由黄转绿，终于一株株小草挺起了腰肢。这些形状各异，种族不同的野草闲花，由于主人的纵容与恩赐，在充足的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下，快速而疯狂地成长着，一簇簇，一丛丛，展示着生命的张力，煞是好看。阿塬痴迷地欣赏着眼前的这一切，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惬意。仿佛自己也化作了一棵小草，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释放着原始的，被压抑着的欲望。阿塬简直有些痛快的不能自恃。妻子则每天看着那些疯长的野草以泪洗面。她总感到丈夫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也许是一时中了什么邪，或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她甚至偷偷地从庙里为他请了神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为他驱神逐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原来那一簇簇的野草已繁衍成一条条，一片片，几乎覆盖了阿塬的整个田园。这真是一个杂草丛生的世界，混乱无序。而阿塬却仿佛恰恰在这种状态中获得了某种心灵的满足。他开始流连于这些杂草之间，欣赏着它们那不同的身姿，样貌，嗅着它们那不同的体味，观察着它们那不同的生存状态。在他眼里，这些五花八门的野草全是他梦中的情人，以它们那各不相同的品味和诱惑满足着自己的变化多端的情欲。他沉湎于杂草中，就仿佛沉湎于美人堆里，心灵的每一种渴望，甚至那些最无力的冲动，在这里都似乎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他开始心宽体胖，也渐渐地沉湎于杯中之物。而对妻子正常的性要求却不屑一顾，以至于每天坐在杂草丛中狂饮，醉后便拥着杂草而眠。
妻子的眼中早已没有了泪水，也不再每天苦思冥想着丈夫的所作所为。她开始适应这些草。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甚至还为它们浇浇水，施施肥，她明白自己从事的是无果劳动，可她就是怕失去劳动，她更怕丧失本能。
阿塬对妻子的举动深感恐惧和愤怒。在他看来，妻子无疑是一个入侵者，在蚕食着自己的领地。可现在的他已完全丧失了作战的能力，只能用吼叫来进行抗议。
“不许你碰那些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阿塬对妻子喊着。
妻子被阿塬每天的追问给弄糊涂了，现在她真的搞不懂到底是丈夫疯了还是她自己疯了。
转眼间到了收获的季节，当人们都忙着在自己的田地里收获果实时，阿塬家的粮袋里却吃尽了最后一粒米。妻子望着那满园的荒草和像蚊蝇一样每天痴迷在其中的阿塬，欲哭无泪。妻子的娘家人对阿塬这个怪物实在忍受不下去了，采取强硬手段将她拉回家。在离开阿塬之前，妻子无奈地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想离开你，可你实在是走的太远了。”
阿塬毫无反应，只是用嘲弄的眼神望着妻子。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已完全失去了兴趣，他甚至忘记了她的身份。
妻子绝望地走了。阿塬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包袱，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他甚至离开了自己多年习惯了的热炕头，真正地开始了与草同塌共眠的生活。
由于过分疯狂和无序的生长，阿塬的田园里已是一片荆棘。一些幼小的赢弱的家族渐渐在消亡，而那些由于过分纵欲而耗尽了青春和体力的强势群体也将自己的衰老和丑陋显现无遗。终于有一天，阿塬在睡梦中睁开他那惺松的醉眼，看到和自己纠缠在一起的那些杂草们已完全退去了生命的绿色，各个露出死亡前的狰狞面目时，他不禁有些茫然若失。忽然有一阵久违了的，清新的风扑面向他吹来，这风中似乎还浸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淡淡的女人的体香。阿塬那被荒草纠缠着的身体微微有些把持不住。忽然间有了一种人的想占有的欲望。这欲望是那样的既陌生而又强烈。他突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那个经常像蛇一般缠绕着他的妻子。而四顾茫茫，只有那无边的丑陋的荒草包裹着他那肥胖的，油腻腻的身躯。他感到了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使他情不自禁地狂吐起来。他发疯地撕扯着身上的野草，越猛烈地撕扯，肉体的痛苦便越强烈。他这才感到自己已和这些草们融合了，体内的每一个器官也都走了型，移了位，杂乱无章地重新排列组合在了一起，他已无力改变自己的现在，更难以找回自己的过去。
在一个无风的日子，阿塬在人去屋空的家中找到一盒火柴，点燃了满园的荒草，然后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田园，投入到了那个被称为世界的空间中去，寻找存在的感觉，因为他觉得自己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