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出诊

陈小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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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出诊

    徐放那天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在将近十一点时买到火车票,一下子把他原来的计划全打乱了。以他的计划,他早上八点到火车站,买八点半的特快,晚上七点以前一定赶到郑州。但没想到一个传染病竟使得向来首善之区的北京城变得这么没人缘,人们竟像圣经中所述的出埃及那样争先恐后的逃离。以北京西站之大,售票厅外还是排了十几米长的队伍,大多数人戴者口罩,神情严肃得近于紧张,个个谨慎地保持着和别人的距离,一声低低的清咳都会引来一阵张望。徐放虽是个大夫,对工作一丝不苟,但本性是个豁达的人,他戴上口罩往人群里一站,不禁好笑,感觉所有的人都像是来秘密参加一个非法的追悼会。

    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站两小时队,徐放身心俱疲,以致于当他拿到票时竟有中苦尽甘来成功的狂喜,可惜这种狂喜稍纵即逝,他很快就看清了这张票既非特快又非卧铺,而是一张从哈尔滨到广州途径郑州的普快。他摇了摇脑袋才想起刚才自己隔着口罩对售票员说的是:“到郑州,最早,一张。”把自己的要求全忘了说,这车十一点五分开,现在十点五十,可不最早到郑州的?他想问问能不能换张卧铺,回头看看,售票口挤着的人让他生怯,只得叹息一声“六车厢十三号”自我安慰了一句“不错有座。”直奔站内去了。

    徐放知道这种车见站即停,到郑州不定什么时候了,他一边往站内走一边给那边打电话说明情况并道歉。那边医院客气得有些罗嗦,光没关系就说了五六遍,又什么徐大夫受累了,我们全院的人都会感谢你的话说了一大片,徐放也只好跟着恩恩啊啊地客气,直到看见乘务员要关车门,这才不耐烦的把手机摁了。

    他跑到车门前,却又找不到车票,好半天才从背包里拿出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正要递给乘务员。对面跑过来一个瘦小的中年妇女,身上衣服又赃又破,身上背着张破烂的被子,也不用个东西包起,只用绳子捆了搭在肩上。她跑到近前,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说:“我要上车。”乘务员皱着眉头问:“票?”那妇女伸开左手,露出一张已给攥得湿淋淋的车票,乘务员也不接,眇了一眼说:“你是十三车厢,要往前走。”那妇女背着包气喘吁吁地向前跑去。徐放这才把票交给乘务员,乘务员看了一眼还给他,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大概是这车太慢的缘故,车上人并不多,卫生也做得很好,地面干净得出奇;车窗微露缝隙,空气也很好。徐放索性把口罩摘了,循着两边座位号,按图索骥般地找到自己的座位。这时车已渐渐启动,离开了北京西。

    徐放坐下先打量一下自己周围的几个人,旁边挨着窗户坐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靠在那儿睡觉;对面一老一小,相貌略似,大概是祖孙二人。这三个人衣着非常朴素,看来都是普通农家人。徐放见那小孩盯着自己看,冲他微微一笑,小孩腼腆地把目光转向旁边那老人,嘴里啊啊几声却不说话,原来是个哑巴。老人一脸的笑容,问:“饿了吧?”小孩点点头,看来这孩子只哑不聋,两人交流一点障碍都没有。老人从行李架上的提包里拿出个白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有五六个烧饼,他给小孩一个,小孩嘴里又啊啊几声,指指烧饼又指指老人,老人更是高兴,对小孩说:“乖孙子,爷爷不饿,你吃吧。”小孩咬了一口,烧饼看来干得很,大块小块的饼渣从他嘴角落下来,老人忙伸出手在下面接住,小孩烧饼吃完,他手里已接了一大把,老人小心翼翼地捧到嘴边吃了。徐放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民的艰苦,这祖孙二人吃饭的样子让他大受感动,自己背包内还有几瓶纯净水,正要拿出来让那小孩喝。邻座的一对青年恋人突然冲着老人笑起来,这对恋人男的瘦骨嶙峋,女的矮矮胖胖,相映成趣。两人都染了一头黄发,从头到脚透露着城市青年那种常有的肤浅与痞性。徐放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倒是那老人浑然不觉,依旧我行我素。徐放拿出瓶水微笑着递到小孩面前,老人忙摆手,说:“我们有,我们有。”把水推了过去。他又从行李架上的提包里拿出个空矿泉水瓶,起身奔车厢另一头去了,徐放正疑惑着,老人拿着瓶子又回来了,里面已装满了水,徐放这才明白他用这个瓶子装冷水来喝。他正要说话,旁边那对恋人又笑了起来,这一回声音更大,惹得好多人都往这里看,老人这次听到了,笨拙地将瓶子递给小孩,差点摔在地上。徐放再也忍不住,低声对那对恋人说:“你们两个声带有毛病吧?”他们笑声嘎然而止,那女的悻悻然地说了句:“关你什么事。”将头朝向了窗外。

    小孩捧起瓶子正要喝水,徐放按住他的手,笑着说:“小朋友,喝冷水肚子要疼的,来,喝这个。”他又把水递了过去,小孩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爷爷,老人说:“没事,没事,在家常喝山泉水,不要紧的。”旁边睡觉那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嘴:“这城里的水怎能和家里的山泉水比呢?城里的东西大都看着干净,实际上却脏得很,就跟城里的人一样,个个打扮得油净油净的,好人却没几个。”一口东北腔,听起来十分豪爽。徐放脸一扭便看见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大脸,五官比别人都要大一号,左半边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疤,看起来十分彪悍。他见徐放看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看得出来,这位大哥衣服整齐干净,心肠也整齐干净。”说着从徐放手里拿过水来,塞在小孩手里,说:“尽管喝,尽管喝。”老人点点头,小孩这才肯喝。

    徐放又从包里拿出午餐肉和牛肉干,一一打开,放到桌上,说:“大家一块吃。”说着递给小孩一包牛肉干,这回他倒没犹豫就接住了,再让那老人吃,却怎么也不肯,只说不饿。他旁边那汉子高兴地说:“我还真饿了,可真要吃了。”徐放说:“不光要吃,还要和你喝一杯。”那汉子兴奋地说:“有酒?”徐放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颇有遗憾地说:“可惜不多。”那汉子丝毫不客气,拉开盖子就是一大口,拿起包牛肉干,往嘴里一倒,便下去小半包,又抱怨说:“你们城里人这些东西太小家子气,牛肉块这么小,吃起来一点都不过瘾。”徐放感觉这汉子有古代侠士遗风,有意和他交个朋友,当即也饮了一口,说:“是啊,太小。”但他话这么说,却学不来对方一倒而尽的吃法,还是捏了一块一块地往嘴里放。

    两人一面吃喝一面闲聊,不觉已过了几处小站。徐放渐渐知道这汉子叫姚飞,是黑龙江的农民,这时要去广州,因为听说那里非典比较严重,打工的都回家了,工作可能好找些。徐放劝他多注意,他却大大咧咧地说:“我活了三十五年,父母都已送终,又没老婆孩子,死就死了,无所谓。”徐放见劝说无用,就让他喝酒,姚飞将啤酒罐“啪”地捏扁,笑道:“没有了。”徐放抱歉地说:“没尽兴吧?”姚飞憨憨地一笑:“说实话,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从上车到现在一顿饭没吃过,今天吃顿饱饭就心满意足了,什么尽兴不尽兴的。”徐放没想到他如此艰难,当下表示愿和他同吃共饮。姚飞说:“好,我就吃定你了。”言下已是把他当朋友,两人一块笑起来。旁边那对恋人惊奇地看着他们,纳闷这样的两个人也能有友情。

    两人又聊了一阵,徐放问他有没有兄弟姐妹,姚飞顿时眼圈红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徐放说不便讲就算了。姚飞却哽咽的说起来:“我原来有个妹妹,小我六岁,很好看的,可命太苦了。丈夫在哈尔滨一个建筑队打工,从楼上掉下摔死了。我妹妹到城里领赔偿的钱,她第一次到那么大的城市,哪里懂得那么多的规矩,不知道什么红灯绿灯,在过马路时,直接走了过去,旁边有个公共汽车正要过去,一见有人,马上急刹车,我妹妹虽然没事,车上有个王八蛋的牛奶全洒了,他让司机赔,司机说应该让过马路的人赔。他们下车,把我妹妹拉到车上说理,可怜我妹妹从小胆小,也不知道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她她见车开了,就跳了下来,摔死了我混蛋,那时也没和她一块去。”说到这里,姚飞已是泪如雨下,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对面那小孩站起来拉了拉他,手上比画几下,老人解释说:“我孙子让你别伤心,他也见过城里不少坏人。”姚飞摸了摸小孩的头,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徐放听得满腔悲愤,正要说话,车里的广播响了:“车上有人病倒,哪位是大夫,请您速到十三号车厢,病人需要您的帮助。”声音十分急切,看来那人病得不轻。徐放当即站起,说了句:“我去看看。”快步向外走去。

    从六号车厢到十三号车厢,中间且有一段距离,徐放越往前走,前面越挤,好多人迎面走来,车厢里的人大声询问十三号车厢的病人是不是非典,看来这些人都是从十三号车厢出来的。徐放到时,车厢里已是空荡荡的,几个工作人员戴着大口罩站在车厢口,一听说他是大夫,马上围了过来。列车长是个秃头,眼睛以上全是光光的,分不清眉头和脑门。他对徐放说:“大夫,这人晕倒在地上,我们把她抬到座位上,感觉到她全身发烫,是不是非典呀?”徐放戴上口罩和手套,一边往里走一面说:“我去看看。”列车长提了药箱跟着。

    病人是个中年妇女,长得又瘦又小,衣服十分赃乱。徐放看她有些面熟,再看座位底下塞着包用绳子捆起来的被子,马上想起是上车前遇到的那个妇女。他蹲下去要看病情,那妇女眼睛微微睁了睁,瞟了一眼他,似乎很害怕,挣扎着要坐起。徐放忙说:“大姐,我是大夫,给你看病的。”那妇女慢慢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没钱。”徐放说:“我们不要钱。”他从列车长手里拿过体温计,递给她,说:“你试试体温。”那妇女犹豫了一下,徐放说:“真的不要钱。”她这才接住,艰难地塞到腋下。徐放又问了她几个问题,那妇女一一回答,声音非常虚弱。徐放判断应该不是非典,但拿出体温计一看,高烧三十八度,心下有些忧虑,他安慰了那妇女几句,把列车长拉到一旁,问:“下一站是哪儿?”

    “保定”列车长有些疑惑为什么问这个,又补充说:“二十五分钟后就到。”

    徐放沉吟了一下,还是下了决定:“你通知保定站,让他们做好接非典病人的准备。”列车长惊得“啊”的一声,声音都发颤了:“她真的是‘非典’?”徐放郑重地说:“我也拿不准,依我的判断应该不是,但她高烧,还是小心为妙。”列车长这才放心地走去。徐放留下照看,他向乘务员要了杯开水给那妇女喝,本想让她吃些药,但药箱里都是些治感冒、胃疼的大众药,只得作罢。有几个乘务员问他病人是不是非典,徐放一概不答。

    二十五分钟后车到保定,站台上清清净净,一个候车的人都没有,几个工作人员远远地看着,想必是听说了车上有非典病人。车刚一停,站内五个全副武装的大夫跑了出来,冲向十三号车厢,车上有看见的,一阵惶恐。

    五个大夫到十三号车厢,先给那妇女戴上口罩,迅速的把她抬上担架。那妇女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们,徐放忙解释:“他们也是给你看病的大夫,不收钱的。”说话间,四个大夫已抬着下去了,徐放拉住最后一个大夫,说了自己的身份,又把自己的判断给他讲了,最后,把那妇女的破被子让他带下去,这东西在别人看来是破烂,但那妇女敝帚自珍,徐放让他一定转交,那大夫一脸不情愿地拎着下去了。

    列车长领着两个背着喷雾器的人进来消毒,车厢内立刻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徐放冲列车长点点头,向回走去。一路上不少人认识他就是那个看病的大夫,一个接一个问那人是不是非典,徐放微微一笑,充耳不闻,只是向前走。众人见他不答,渐渐地也就不问了。

    火车慢慢启动,即将离开保定站,车站的广播突然响了:“各位刚下车的旅客,由于火车上出现非典患者,请您在出站口跟着我们的工作人员到医院检查”徐放心里一惊,他刚才不答话,就怕言语不当引起车上人慌乱,车站上的广播等于宣布他的沉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车厢内一阵骚乱,众人从一开始就怀疑那妇女是非典,但没有凭据,各人心底还留着一份不信的空间,如今这一声广播一下子坚定了他们的信念,摧毁了心底仅存的一丝侥幸,就连徐放刚才的沉默也成了这广播的佐证。车上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孩子们也哭起来,乱成了一锅粥。在这乱嚷嚷中,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我们找列车长,叫他停车我们下去,总不能让我们全部死在这里。”马上有人附和:“走,找他去”“是呀,找他去”真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徐放看看车窗外,辽阔的华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田,心想:“你们下去又能到哪里去?”他往前走了两节车厢,这里安静了许多,没有人要求下车,心中稍安。但快到六车厢时,听得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说是前边有个老头吐了。徐放一惊:“怎么这么多病人?”快步往前赶。

    六车厢内的人围了一个圈,众人都伸着脖子往里看,徐放费大力气才挤进去。就在他座位附近,地上一滩赃物,他对面的老人面色蜡黄,姚飞站在他身边,看见徐放,高兴地说:“大哥,这位大叔刚才吐了,你快来看看。”徐放正要过去,旁边那个胖女的说道:“大夫,你还是先看看他吐的东西有没有非典细菌吧?”徐放见她和她那瘦骨嶙峋的男友裤子上溅了不少脏物,冷冷地说:“我看了病人才能知道。”说着他跨到老人身边,老人的孙子向他比画了几下,徐放微笑着说:“别担心,我会治好你爷爷的病。”他问了老人几个问题,就知无大碍,当即对老人说:“大叔,你不用担心,不过是你喝的水不干净,胃里出点毛病罢了。”他声音故意说得很大,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也好放心。众人果然都散去了,但那胖女的不依不饶地说:“虽然没病,可弄脏了我这从法国买来的衣服,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她男友在旁边帮腔:“是呀,这衣服四千多块呢”没等他说完,姚飞一声怒喝:“你他妈给我闭嘴!”声音极大,震得车厢的人都是一惊,这青年恋人惧于他身材魁梧,闭嘴不语,但并不坐下,依旧站在旁边看着老人,已是敢怒不敢言。

    徐放原以为马上会有人过来打扫卫生,他也好顺便要些治胃病的药,但等了半天,不见一个人来。车厢内到处越来越乱,说前面有人要半路下车。徐放牵挂老人病情,也懒得理会,他嘱咐了姚飞几句,让他照顾老人,自己找列车长要药去。

    徐放穿过两节车厢,大吃一惊,好多人收拾好了行李,排着队要求下车,乘务员都给他们逼到车门前,准备好钥匙,方便车一停就开门。乘警们在一旁站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又听他们议论说在十三车厢有好多人逼着列车长下令停车,徐放赶忙又十三号车厢走去。

    这一趟到十三车厢可不容易,徐放挤得汗水把衬衣都洇透了才赶到。里边闹得正凶,一群要求下车的人大声吵嚷着,把列车长湮没在人群中。只听见他的声音大叫:“那位大夫确实说这病人是非典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周围的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当即有人反唇相讥:“大夫就可信呀?卫生部长还撒谎呢!”徐放最听不得这话,马上就火了,大声说道:“别把医生和那些骗人的政客比!”愤怒之下,声音奇大,众人一惊,都向他看来。徐放踩到座位上,一把扯下口罩,大声说:“我就是那位大夫,我徐某今年四十四岁,从三十岁医学院博士毕业到今天,从医十四年,事事都是按着一个医生应有的良心来办,别的不敢夸口,唯有诚实二字觉得自己受之无愧,当然,有人说,这本就是你一个大夫应有的道德,没什么值得夸奖的,我同意这样的看法,但是,你们也应该明白,那些无耻的向病人索要红包,昧着良心向病人推销药的大夫,还有那些虽然出身医生,现已忘了本的政客,他们可都是败类呀——败类!”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以尽可能大的语气说:“你们怎么能把所有的好人都等同于那些可恶的败类和无耻的政客呢?”这几句话说的铿锵有力,喧闹的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徐放这才慢慢说来:“我叫徐放,是北京圣仁医院呼吸科的大夫,我这次到郑州,是去指导那里的医院建立非典病人隔离区。请大家相信我,刚才那位大姐是非典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她高烧,处于谨慎,我才让她下车,这也是对大家安全的负责。至于六号车厢有人呕吐,不过是吃了脏东西,胃里不舒服而已,大家更不必担心。再说,大家这么乱挤,如果车上真有非典,那就非常容易感染了。我劝大家还是回去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言语诚恳,又句句在理,慢慢的很多人都散去了,有几个心存狐疑,还要下车的,孤掌难鸣,也慢慢的回去了。徐放长吁一口气,脸上捋下一把汗。

    列车长激动得一个劲道谢,就差涕泪横流了,徐放说他还要拿些治胃病的药回去让那老人吃,列车长让一个乘务员送过去,把徐放拉到餐车,非要请他喝酒,盛情难却,徐放只得坐下。

    两人喝了一阵,一个年轻的乘警慌慌张张跑进来对列车长说:“六车厢有人打架。”列车长说:“你制止一下不就行了吗?”徐放突然想起姚飞,忙问:“打架的那个是不是说一口东北话,长的又高又壮?”那乘警点头说:“是,这家伙特别厉害,三个乘警都打不过他,我又叫了两个过去,不信弄不住他。”列车长怒道:“你又给我找事!”乘警显得很害怕他,小声说:“舅舅,是他先打我。”徐放听他叫舅舅,先是一楞,随即明白:他这乘警是他舅舅安排的。列车长看了他外甥一眼,见他衣服扣子全掉了,脸上还有手指印,说:“你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虽是批评的话,但说起来满是怜悯,他对徐放说:“徐大夫,我去看看。”徐放说:“打架那个人可能是我朋友,一块去吧!”列车长和他那外甥都是一惊,列车长笑了一声:“咱们车上可真够热闹的。”

    徐放那番激情演讲起了很大作用,大家各安其位,列车内丝毫不挤了。他们三人走过,有认识徐放的,还指给别人看:“这就是那个大夫,博士!”

    那打架的人果然是姚飞,他站在那个老人身边,身上丝毫未伤,只是衣服被撕破了,露出硕大的肌肉,更显得健壮。旁边三个乘警却在地上或蹲或躺,个个鼻青脸肿不说,身上还污秽不堪,粘满了老人吐出的赃物。那对青年恋人站在一旁,女的呜呜哭个不停,男的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又有两个乘警跑过来,各拿着根铁棍,要找姚飞拼命,列车长喝道:“你们干什么?打架还是治安?”姚飞冷笑着说:“拿铁棍管什么用,有种开枪打死我呀,这种人治安没本事,想不到打架更不行。”徐放过去拉住他,才不说话。

    列车长打量了姚飞一下,眼神一惊,但随即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那几个惨不忍睹的乘警:“怎么回事?”其中一个捂着嘴说:“我们也不知道,是龙哥让我们收拾他的。”列车长看向他外甥,问:“陈龙”姚飞抢口说:“还是让我讲吧,先是这位大叔吐了,溅到这对恋人身上一些。”他一指那对恋人,两人一惊,那女的居然停住不哭。姚飞接着说:“这本来很平常的事,老人陪个不是就行了,可他们说衣服从法国买的,居然让老人赔四千多块钱,我一气之下,骂了他们两句。”他又指了指陈龙,继续说:“这王八蛋过来,我本想他可以主持正义,谁知他却帮着这对狗男女说话,说我们身上这么脏,没准带着非典,要把我们赶出车厢,让我们到车厢门口去,我骂了他两句,他居然说要毙了我,我让他开枪,他却没种。叫了几个草包和我打架。就这么回事。”

    姚飞这一席话,是非曲直说的清清楚楚,徐放从心底佩服他仗义。列车长问陈龙:“是这样么?”这小子从小任性惯了,大声狡辩:“我觉得自己作的不错,这老头吐的满地都是,没准是个非典,所以”列车长对非典这事,刚才一场热闹,早已头疼,听他又提,生气地打断他:“你胡说,徐大夫已经说过,这老人不过是胃里不舒服。”徐放也接口说:“不错,老人”他话没说完,那胖女的突然叫到:“他的话不可信,他哪里是什么大夫,只是这老头的一个亲戚,刚才我还见他们在一起吃饭呢,他说自己是大夫,不过是为了维护这个老头。”徐放和列车长齐喝了一声:“你胡说!”但为时已晚,一石激起千层浪,接着刚才的余波,一层层荡了开去,车厢内很快又乱起来。那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要说明一下,但哪里有人肯听。姚飞一步迈过去,挥拳要打那女的,徐放拦住了他。陈龙没想到一句话这么大的影响,似乎自己胜了,也不看他舅舅脸上表情,大声起哄:“大家快看啊,这家伙被人拆穿就打人”不待他说完,列车长一巴掌打他脸上,骂道:“你混蛋!”

    乘客越来越乱,很快从一个车厢波及到另一个车厢。众人议论纷纷:

    “果然谁都信不得。”

    “咱们还是下车去吧!”

    “”又有人开始拿行李,列车长看看徐放,徐放苦笑一声,也是一脸的无奈。

    那对青年恋人没想到自己的话这么有号召力,那男的有意作一回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大声对众人说:“与其咱们下车,不如让那些脏了吧唧的家伙下车,他们下去,咱们的车不就干净了吗!”他这么一说,老人祖孙二人都是一惊,小孩哭了起来。姚飞骂道:“老子就不下车,你能怎地?”那青年也不看他,只问大家:“这样好不好?”这节车厢所坐的只有姚飞和祖孙二人衣服土气,其余人等齐声赞同:“对,让他们下车。”徐放往座位上一站,想要说话,众人大嘘:“一个江湖郎中又骗人。”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姚飞又要打人,徐放下来拦住他。

    列车长大声说:“随便停车非常危险,谁都不能下。”陈龙这会儿知道自己闯祸了,帮着舅舅大声说:“不能停!”那青年一脸冷笑,说:“不停车也行,让他们到门口去,别在车厢里。”他说到这里,还是归结到原来的目的上,但这回不比原先,众人现在唯他马首是瞻,纷纷响应。列车长只好道:“好吧,我答应你。”那青年一脸得意的看着姚飞,说:“你们还是得出去吧。”姚飞一脸怒气,就要打他,列车长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没办法,只好委屈您了。”徐放知道他也是无奈,搀了老人,拉着小孩,对姚飞说:“兄弟,走吧,咱到门口说话去。”众人见他对这祖孙二人这么好,对那胖女人的话更加信了。

    姚飞在徐放后面慢慢地走,双眼瞪着那青年,似要喷出火来,那青年不敢看他,和女友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得意的笑容。姚飞走到他们面前,突然大骂一声:“王八蛋!”一脚飞起,踹在那青年胸上,他闷哼一声,倒退几步,砰地歪在地上。徐放回头看时,那青年面色惨白,嘴角洇出血来。众人一阵惊叫,陈龙和那几个乘警齐呼:“你又打人!”列车长一拉陈龙的手,低声说:“别在这耽误时间,快随我去别的车厢看看有没有乱。”似没看见姚飞打人一样,拉着陈龙出去了,陈龙一挥手,那几个乘警也跟着走了。那胖女人愣了一会儿,才反映过来,尖叫:“杀人了!”姚飞哼了一声:“嚷什么嚷,我这就出去了。”大步向外走去。众人虽声声附和那青年,奉他为“下车运动”的领袖,但见姚飞如此彪悍,谁敢指责一句。

    徐放本不想管那青年,但刚走几步,那女的就叫:“大夫,你快来看看他怎么了?”姚飞回头讥讽:“你刚才不是说他不是个大夫吗?怎么现在又改口了?”众人也把目光投向那胖女人,显然也有此疑惑。徐放见那青年双唇微动,说不出话来,呼吸也十分困难,这才觉得有些严重,忙走过去。姚飞说了句:“管他干什么。”扶着老人拉着小孩到车厢门口去了。

    徐放很快就清楚了那青年的伤势,他被姚飞一脚竟踢折一根肋骨,断骨押在肺叶上,若再多半分力气,非把肺部刺穿不可。他心中惊讶于姚飞的力量,面上却不露声色,惟恐旁人知道告姚飞故意伤人。徐放和那胖女人把她男友抬到座位上,解开他的衣服,露出一块巨大的青痕,整整一个脚形。围观众人都啊的惊叫出声,那胖女人哭的更厉害了。徐放摸到断骨处,给他对接好,这青年长吁一声,出了口气,说:“谢谢大夫!”徐放冷冷的说:“你的伤要好好养一阵子,到家后先让家人把你送到医院。千万别乱动。”说着又向外走去。众人看到这里,明白徐放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夫,是那对青年恋人骗了他们。都低声骂这两人不是东西,甚至有人说:“那一脚踢的好呀!”

    徐放见舆论又转向自己,正要说几句话,澄清事实。车里的广播响了,是列车长的声音“各位乘客,刚从保定站传来消息,那位送下车的女乘客已被确诊为普通肺炎,不是非典,大家尽可放心。”停了一停,他惟恐众人不信,又补充说:“大家可以打电话给保定的非典防疫部门,电话是”他连播几遍,这才停下。徐放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到车厢门口把姚飞他叫回。

    快到石家庄时,列车长走了过来,陈龙跟在后面,一个劲的哀求:“舅舅,你再给他们打个电话,说我已改好了。”列车长头也不回,反问:“你自己信吗?”陈龙说:“我以后”列车长不听他说,高兴的对徐放说:“徐大夫,您刚才又在这里看病,辛苦您了。”徐放还没说话,陈龙又哀求:“舅舅,我真的改!”列车长也不答他话,对徐放解释:“刚才有人造谣,我的外甥竟然也加入了,我一气之下,给石家庄铁路公安处打了电话,说车上有三个人借非典造谣。一会儿到站就有人来抓了。其中就包括我的外甥。另外两个人”他故意不说,见大伙把目光投向那对青年恋人,诡谲的笑了。那青年恋人虽然害怕,但自知羞愧,那女的只是哭,却不敢说话。

    说话间已到石家庄,此时天已黄昏,暮色中站内走出四名警察,陈龙慌张的直拉他舅舅的衣服,列车长甩开他下车去,陈龙吓的要哭出来,姚飞看着他,面露冷笑,徐放觉得这个小子这么草包,真是有趣。

    列车长在六车厢门口,和警察说了几句话,便又上车来了,陈龙竟哭出声:“舅舅,我妈可有心脏病啊。”车上的人都哈哈大笑,只有那四个警察面色宁重,一点笑意都没有,前面一个像是领导的察问列车长:“都是谁?”列车长一指那对恋人,说:“他们两个。”那胖女的哭着说:“警察同志,要抓先抓我吧。我男朋友受伤了要住院。”那男的想要坐起来,触动伤口,痛叫一声又躺下了。徐放站起来代他向警察解释:“这个男的确实受伤了,他还需要这个女的照顾”那领导模样的警察对此毫不在意,没等徐放说完,就点点头说:“那就不抓他们了,下不为例啊!”执法之松出人意料,那胖女人喜得点头称是。陈龙见这么容易,拉住他舅舅的手不放,让他帮自己说情,那警察问列车长:“另一个呢?”众人都看向列车长,想见见他如何大义灭亲。列车长却眼神一斜,落在姚飞身上。徐放还没明白过来,两个警察冲上去扭住姚飞的胳膊,另一个迅速铐住他双手,那领导模样的警察拿枪顶住他的脑袋,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姚未杰,再反抗我打碎你的脑袋。”话音刚落,车站内又冲出十几个警察,到车上都拿枪冲着姚飞。

    这一变化太出人意料了,众人目瞪口呆。列车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虚惊一场,终于把这个祸害弄住了。”姚飞大骂:“王八蛋,凭什么抓我,老子又没造谣?”徐放也指责:“你外甥造的谣,为什么不抓他?”陈龙刚面露喜色,经他一问,又是一惊。

    领导模样的警察把枪收了,说:“抓他不是因为他造谣,而是因为他是通缉犯。”车上的人惊讶的看着姚飞,姚飞昂然道:“徐大哥,到这份上我就不骗你了,其实我叫姚未杰,杀过人,刚才不是跟你说过我妹妹在哈尔滨给人逼得跳车吗,我怎能放过那些王八蛋,就找到那个司机和让我妹妹赔牛奶的那个家伙,把他们都杀了。”一席话说得众人心里打颤,姚飞却如叙家常,徐放眼睛一热,落下泪来,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恨他们,我也恨,可”姚飞无丝毫惧意,说:“徐大哥,你不用劝我,我不后悔。”那领导模样的警察一摆手,几个警察便押着他下车去。徐放紧走几步,要送他,被几个警察拦住,根本不让他靠近。等押着姚飞的人走远了才放开他。

    徐放冲下车,姚飞已经被押着出站了,他愣在那儿,想姚飞这一去,定是死别。胸中突然充满了无限的凄凉,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车站的昏黄灯光下,几个正在干活的工人惊奇的看着他。晚间的风吹来,四月里略带些春寒,掠过徐放身边,经他泪水一浸,和着他的悲声吹远了。那几个工人紧了一下衣衫,说:“今晚的风可真凉。”